安安回到村里,直接给了老爹五十个现大洋。
五十个现大洋,白花花的放在桌子上,老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看着白花花的现大洋,眼睛都放光了。
这时,安安爹拿下含在嘴里的烟袋,在鞋底上磕了,把烟布袋朝烟杆上一缠,插到腰带上。
安安爹不相信眼前这是真的,但五十块银元真真地放在眼前。他从中间拿起两个银元,相互敲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放下,又拿起一个到嘴边吹一口气,迅速放到耳边听了声响,接着又拿两块......
他会心的笑了,满脸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他开心的笑了,满眼充满了喜悦的光芒。
他高兴地用手又摸了一遍银元,回头兴奋的对安安说:“好,好,好,都是真的,都是真的,硬头货。”
说完,从腰间抽出烟袋,重新装了一锅,点上火,眯着眼睛,歪着头,看着这一堆白花花的银元,手不由自主的又上去摸了一遍银元。接着,他朝后退了两步,歪着头,眯着眼睛,又在打量着一堆的银元。
最后,还是摇摇头,走近桌子,只从中间只拿了两块,其余的又让儿子收回去,说:“儿呀,你年轻,在县城里混不容易,用钱的地方多,我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干活,东家管饭,不花钱......”
安安笑着说:“爹,这才多大一点,今后还有更多的,这些都留给你了,不要舍不得,你随便花,我走时还要把这些都留给你。”
安安说着,右手朝右口袋里抓一把,左手也朝左口袋抓一把,又是两把白花花的银元,他又放进去,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
“好娃哩,你从哪里弄这么多钱,咱家可是正经人家,你可要走正道,我就你一个儿子,你要......”安安爹大惊失色的说。
“爹,放心吧,这些钱都是凭儿子的本事挣来得,你放心花,今晚上就不在家吃饭了,晚上我有事。”说完,不等他爹应声,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望着安安走出门的背影,安安爹歪着头,眯着眼,手里端的烟袋都忘记了放在嘴里,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高兴,那是来自内心的真高兴,但这种高兴劲,还不能让人觉察出来,因而表现出一脸的不惑,这就是中国的标准的老农民:喜悦藏在心里,笑意写在嘴角上,脸上却表现出若无其事,风平浪静。
村里人把这种人得意不露喜色,失意不露难色的人,叫城府深,也说成是“猫爪子”:猫爪子上的钩子平常藏在肉里,关键时刻,就会露出锋利钩子,伤害性很大。“猫爪子”,就是深藏不露,深藏不露呀!
人有钱,底气足;肚里有油,耐寒久。从哪以后,安安爹一改低头干活的习惯,去地干活的路上,或者在地里干活总是唱着乱台,逢人也是开口说笑话。
看见忙忙碌碌干活的人,这一句话就成了他的口头禅:蛤蟆卧着,没有见它饿着;秋黄(土语,青蛙)蹦一丈,没见有多胖。命里有,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
武森请安安吃了鸡、鱼、肘子大餐,还喝了久违的醪糟酒,吃饱了,喝足了,安安已有六分醉意,坐在赌场里,武森把茶水端着拿过来,看到安安醉醺醺的样子,说:“兄弟,要不,今晚就不......”
安安笑着说:“没事,没事,放心吧,森哥,坏不了事,你到外面看,两个色子都是六点,对不对?”安安随手把两颗色子抛出门外。
武森出去一看,果然都是六点;他还没有缓过神,又有两颗色子扔了出来,“都是一点吧”安安随着问道。
他捡起色子,惊呆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成想这位土生土长的兄弟还有这门绝技,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是武森心急,还是时间过得太慢,他一会出门一看天色,一会出门一看天色。本来冬天的白天就短,天黑的就早。但今天似乎天随人愿,天黑得更早,夜也出奇的黑。
天气冷,大部分庄家户早早地吃了晚饭,熄灯睡觉了,村子里静悄悄地。赌场的门口早早挂上的两个大红灯笼,在寒冷的北风中,不停地摇动。
安安坐在炭火炉旁悠闲的喝茶、嗑瓜子,和陆陆续续进来的人打招呼,让座,这些人大部分他都认识。
武森则把炭炉的木炭加足,蓝蓝的火苗,在炭的缝隙间朝上蹿,发出微微的噼啪声。
大约晚上九点多,期盼的人总算来了。
他一伙进来了四个人,他一进门,安安就认出他来——张归宗,在县城长大的东常村人,由于他表舅王逢时在县党部,他在县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没想到回到村里来了。
张归宗一进门就大声说:“掌柜的,掌柜的,今天还有人跟我玩大点的吗?”
“您来了,好好好,今天刚好也来几个喜欢玩大一点的爷,你们就凑一桌吧。”
武森满脸堆笑的连忙迎上去,边说边把张归宗让进了雅间。
炭火炉、茶水、瓜子,武森陆续送到了雅间。
归宗坐东面,安安坐北面,和归宗一路来的人坐西面,另外一个坐南面。
四人坐定后,每个人都要亮梢(土语,钱),就是把钱放到桌子角上,或者是抽屉里。打大牌,牌牌清账,有时坐的大,或者采用顶、拉的手法等,一牌下来,就是几块,甚至几十块银元。因而,梢要硬,这样才能有资格上场,否则,人家会认为你在耍笑人家。
两圈下来,安安就发现归宗的情况了:偷牌,和对门打通牌,就是你需要什么牌,他们都有暗号,如摸耳朵,摸鼻子,做手势,像这些最低级的老千,行家一眼就能看穿。随从的那两个人,一直在炭火炉旁边嗑瓜子,边喝茶,安安看出是打手,保镖。
安安一直输,几圈过去连一牌都没成,输得很惨,桌子上的银元快输光了。望着桌子上成堆的银元,这时的归宗有点飘了,从脸上得意的神态可以看出,今晚上又是大获全胜,满载而归了。他声音高亢,不停地大声催着打牌的速度,还不停地用话激安安,还有本钱嘛,能不能陪哥几个玩到天亮,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安安一边大声骂牌烂,一边又抱怨自己手臭,像从茅厕出来一样。
又轮安安坐庄,安安去了趟茅房,回来又洗了手,刚坐下,就叫武森给他记一百块大洋的帐。
归宗更得意了,兴奋地说,把兄弟吓得尿了裤子,哈,哈,哈......
这时,连武森也蒙圈了,不知所措的给安安取钱。
看到桌子上放着的一百块大洋,归宗得意的说:“兄弟,我原以为你上茅房,今黑要五周加一周——六周(土语,溜走)了,现在看来你是要陪哥几个玩到天亮啦。你是红萝卜里的辣椒面,没有看出来,你还是个爷们;羊群里的羯子(土语,公羊),是个弄家。现在有钱了,敢不敢这一庄坐满了,再放三个鱼,要赢了,就翻本了,哈,哈,哈......”
归宗把能想到的风凉话都说出来了,脸上露出了更加得意的表情,笑声也更大了。
这时,旁边的保镖你一句,他一句的激安安上火:男子汉大丈夫,岂有蹲下来尿尿(像女人一样)的道理!谁怕谁,岂有中途退场的理由;输赢是兵家常事,说不定一牌就翻身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只要耐住性子......都是火上浇油,都想让安安上火,接着来,让他输得更惨。
在牌场上,赌徒本来已经输得眼红了,就想着一把翻身,更害怕有人点火,好像真能一把翻身,往往就是这一激,就把家底输光了。常言说得好,赌博是英雄台,上去下不来。
安安挠挠了头,想说又停下来,犹豫不决。
归宗又说:“磨磨蹭蹭像个女人,大丈夫干脆利落,你就说敢还是不敢,给个爽快话,哈,哈,哈......”
其实这都是安安在吊他的胃口,让他膨胀,让他得意,让他在高兴中掉到坑里,摔烂、摔死,永世不得翻身。
“行,你哥都说了,这把坐满了,再加三条鱼,要穿就穿绸裤子,不穿就成精勾子(光屁股)。不行了,再借,今晚兄弟舍命陪君子,和哥几个玩到天亮。”
牌场一片哄笑,归宗要得就是这个效果,而安安要的也是这个结果。
真是老天要你完蛋,是先要你疯狂。
牌场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由于张归宗的大声说笑,引来了很多旁观的人。牌场的气氛出现了白热化,旁边的看客也都停住了吃喝,抽烟,静静地坐着不动,热闹的牌场静极了,人的呼吸声,抓牌声,打牌声,清晰可听。
因为这一庄许得太大,都是话赶话赶到这里的,没有谁认为是有意做的局。
安安先打了自首的色子,又打......
安安先是三个暗杠,最后是杠头开花——八条窟窿自摸,因为对门八条已经碰了,全场就这一个八条,竟让安安自摸了!
全场一片惊叹,安安双手合并,对着老天拜了又拜,感谢老天,感谢老天,感谢观世音菩萨,又赶紧跑到脸盆前洗洗手。
安安又是坐庄,又是自摸,一连坐了四庄,每次成的牌都是紧缺牌(仅剩一张),牌场所有的人都认为安安这会是时来运转,运气来了,手气好了。他手气好的、牌碰巧成的,连武森都在旁边拍手叫好。安安桌边的银元成堆了,归宗桌边的银元没有了,他大声焦躁地让保镖取钱,取钱。
张归宗不相信输了一夜的安安突然运气降临,能牌牌吉星高照。安安从第三庄起,就是第二次蹲庄开始,他就用了顶和拉的手法,这在牌场上是要倾家荡产的玩法,但输红眼睛的赌徒哪里还管这些。
但这次更让归宗想不到是,他明明都碰了边三条,最后一张三条,竟还是让安安自摸了......
当安安把边三条“啪”的一声,放到桌面上时,在牌场观看的张宝贵看到这一幕,兴奋地大声骂道:“安安,你还真是大女子尿血哩,行鸿运了;你刚刚出去是不是摸了姑姑子(尼姑的俗称)的x了,手兴透了,哈,哈,哈......”
安安留意,归宗几次从口袋里掏手绢擦汗时,腰里鼓起来的东西他看明白了,是盒子炮。他明白,要使把这人惹急了,就要出人命的,于是放慢了自摸的速度,有时故意打出他要的牌,让他也成牌;最后使他不至于输得太惨,惹出让人想不到的后果。
还有一牌,更是神奇,安安故意跟归宗成一张牌,因归宗是安安的上家,最后让其截和(俩人需要同一张牌才能成,上家先成,下家就不能成,叫截和)。当安安说自己成牌时,归宗也推到了门前的牌,说,这张牌真香,我也成这张牌。安安摊开双手,一脸的无奈。
归宗长长地吐一口气,露出了欣喜的神色,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兄弟,截和。天总有情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直好运,你也有走背字的时候”。
安安惋惜的说道:“老哥说得对,老天还能总下雨,水总有到人家门口的时候,老哥的运气还在,真是小孩的点酒壶(土语,孩子的小鸡子),越拨越硬,哈,哈,哈......”
归宗高兴地用手摸了一把脸,说道:“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运气上来啦,接着来,赶紧些,我就不信羊娃(土语,小羊)不喝米汤,哈,哈,哈......”
其实,安安使让其心里高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赌客,有兴有败,不怀疑自己出老千。
安安本是今晚最大的输家,一举成为今晚牌场上最大的赢家。牌局结束了,张归宗还特地对安安说:“兄弟,你是前半夜唱白脸,后半夜唱红脸(前半夜输钱,后半夜赢钱),运气好的真是让人不敢相信。咱俩是茶壶对撇子(长嘴的茶壶,专门在茶馆给顾客续水的),针尖对麦芒,还真是个对茬儿(土语,对手),有时间了,再来一场,比比运气,你看怎样?”
“是哩,咱俩是卖蒜不解把(大蒜不掰开卖,好朋友,好兄弟,土语,含贬义),只要能遇到,兄弟我一定奉陪到底,到时候,我坐你上家,免得你截和,哈,哈,哈......”安安回道。
“那就一言为定,我下次来了,叫你坐我上家。我是卖饭不怕你吃八碗,就怕你不来,哈,哈,哈......”张归宗说道。
“我是开得起骡马店,就养得起你哪草肚子驴(土语,含贬义),你放心的来。”安安回道。
两人相对一笑。
安安当面还了在武森那里借得一百个现大洋,他高兴地给武森打赏五块大洋,又借了了一个褡裢,装走了桌子上成堆的现大洋。临了,还出钱让武森给每个人发一盒洋烟卷,然后唱着小曲,得意洋洋的走了。
当晚,赌场的人都走了。安安又转回来赌场。武森有些惊讶,问道:“兄弟,你怎么又回来?是什么东西忘拿啦?”
安安把装着钱的褡裢还给武森,对武森说:“没有东西掉在这里。刚才是害怕这么多钱留在赌场晚上不安全,更害怕张归宗怀疑这场牌有猫腻。这事是替立本哥办得,这钱当然是立本哥的,我一分钱不能拿......”临走时,给武森反复交代了,要武森特别小心。
眼看着安安要出门,武森拉住安安,强行从褡裢中给安安拿了一百块大洋,说:“兄弟,立本哥真是慧眼识人,当时我都替你捏了一把汗,你的手艺真是高,神不知鬼不觉的,几牌功夫,就是几牌,让他输的都找不着裤子,真是让人佩服,真是让人佩服!我替立本哥做主了,这是你应该得的,你要使不拿,我就送到你家里,交给你爹......”
“千万不要到我家送钱,更不能让我爹知道我打麻将的事,否则,他老人家就疯了。既然你非给不行,我先拿二十,我明天交给我爹,不敢太多了,我爹会起疑心的。其余的八十先存在你这里,我用的时间找你拿。”安安说。
第二天,安安就回到了县里,把张归宗的情况悉数又给立本讲了:他有枪,有钱,牌场上抽老千,胆子还大,跟着保镖,不要弄出人命来。
没过几天,武森传来的情况正如安安所说,归宗在牌场赢了钱,他高兴地手舞足蹈;要使输了,就拿出盒子炮,这个给你。
归宗还说:羊丢了,要在羊群里找,还能在狼群里找。我在这个赌场输了钱,我就要在这里捞回来......
牌场的赌客都害怕归宗,遇到了,不赌一局还不行,赌上了,赢了没有钱,输了一个子都少不了人家的,一句话,在牌场遇到张归宗,就是小偷打官司——场场输。渐渐地,赌客就都不来了,到别的地方去赌了。
而张归宗则是天天晚上来,没有过多久,诺大的赌场,赌客寥寥无几,武森只好关了村里的赌场。
西常村的赌场关了,归宗一看,倒也乐呵了,干脆自己在家开赌场。他叫谁,谁就得去,你不来,就让人拿着枪去叫。他赢了钱,行,照单全收;输了钱,不出,要使惹急了,就拿出盒子炮给你。
在当地有了一个歇后语:归宗吧——只赢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