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狐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天底下哪有不想爹娘的孩子?他还记得从省城回来时的零碎片段,可日子久了,那些记忆早变得模糊不清。不知熬到了几时,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可鸡一叫,还是准时爬起来——即便爷爷奶奶下了山,没人盯着,他也没落下一天练功。
快到早饭时,狐喊肩上搭着汗湿的褂子小跑进屋,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脖颈里还沾着些尘土。
二娘端着一盆凉水从厨房出来,看见他这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里的铜盆往石桌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响。“你这孩子,练功就不能悠着点?没听人说现在打仗都靠洋枪洋炮吗?功夫再高有什么用?”她一边说,一边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布巾,擦了擦盆沿的水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咱们家是做买卖的,你也满十二岁、开了锁了,该多往这方面上心,别总扎在拳脚上。”
狐喊拿起布巾擦了把脸,白净的脸蛋被凉水一激,更显清秀,瞧着半点不像整天舞刀弄枪的模样。他把布巾搭回脸盆架上,小声却坚定地说:“二爹、二娘,我不喜欢做买卖。”
二娘刚要开口再说,二爹赶紧递了个眼色,笑着打圆场:“喊儿还小,性子没定下来。他能文善武,是块好料子,不经商也挺好,将来说不定能当大官呢!等你二娘老了,就等着享清福吧!”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二娘斜睨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忽然掏出手帕捂住嘴,身子一低,趴在炕楞上一阵干呕,连带着肩膀都微微发抖。
二爹顿时慌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唯唯诺诺地解释:“这、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看把你气的……”
狐喊刚在饭桌前坐下,手指刚碰到筷子,见这情形,又悄悄缩了回来,站起身局促地站在一旁。
二娘冲他摆了摆手,绣帕捂在嘴上,又是一阵干呕,脸色也白了几分。二爹忙端过桌上的茶杯递过去,她却一把拨到一边,茶水洒了满桌。二爹瞥见狐喊站在那儿,手都不知往哪儿放,自己也觉得尴尬,只好挠了挠头,干笑着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二娘才缓过来,看着他俩紧张的模样,声音低了些,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红:“我要喝醋栗汤。”
二爹一拍大腿,眼睛瞬间亮了,咧开嘴就笑:“难不成是……”后面的话狐喊没听清——二爹的身影像阵风似的刮出了大宅院,连门都忘了关。
没多大工夫,郎中就被二爹半拉半拽地拖进了院子,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二爷,您当我是年轻后生呢?这么折腾,跑这一路,我这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别废话了,赶紧给二奶奶看看!”二爹的声音里满是急不可耐,拉着郎中就往屋里走,连平日里的沉稳都没了。
“容老夫喘口气……这气喘不匀,怎么号脉?”郎中是村里的老大夫,没那么多讲究,抬起衣袖擦了擦满头的汗,又顺手拍了拍胸口,好半天才顺过气来。
“嘿嘿!”一向精明能干的狐步云,这会儿却像个傻子似的,站在一旁搓着手,一脸憨厚地笑,眼神里满是期待。狐二奶奶已经躺在土炕上,盖着薄被,狐喊见状,赶紧搬了张长条凳,轻轻放在光滑的枣木炕楞边,还特意往旁边挪了挪,怕挡着郎中的路。
郎中坐在凳上,左手捻着颔下稀疏的山羊须,右手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二娘的手腕上,眼睛微闭,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才收了手,站起身来,脸上堆起笑容——本就没多少肉的脸,被这笑容扯得有些僵硬,瞧着比哭还难看。狐喊看着这近乎诡异的笑,不知怎么,忽然打了个冷颤。
“恭喜二爷!恭喜二爷!”郎中拱手笑道,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夫人这是有喜了!脉象稳得很,是个好兆头!”
虽然早有猜测,可听郎中亲口确认,狐步云还是不敢相信——婚后十多年,二娘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夫妻俩早就不抱希望了。他愣了愣,才结结巴巴地问:“真、真的吗?没、没看错?”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手都开始发抖。
二娘也一下子喜逐颜开,从炕上坐起来,笑着提醒:“还愣着干什么?快给郎中赏钱啊!”
“哎!哎!”狐步云连声应着,转身就去开柜子,嘴里还念叨着:“都是狐喊带来的福气!要不这么多年,怎么就不开怀呢!”农村向来有说法,妇女不生育,过继个孩子能“接引”,他这话虽没明说,却也没避开站在一旁的狐喊。
狐步云乐滋滋地送郎中出去,屋里只剩下二娘和狐喊。二娘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看狐喊的眼神却多了点别的意味——不再是往日的“壮胆”和“心疼”,倒像是多了个需要腾地方的人。
狐喊却没察觉这些,只想着“有喜”是什么意思,直到反应过来自己要当哥哥了,顿时忘了还饿着肚子,蹦蹦跳跳地跑出屋,翻着跟头大喊:“我要当哥哥了!我要当哥哥了!”院子里的笑声清脆,却没传到正低头摸着肚子、盘算着往后日子的二娘耳朵里。
此时,省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生逢乱世,夹缝求存、左右逢源者比比皆是,而能存在且独霸一方的更是凤毛麟角。随着在军阀割据时期,龙池凭着过人的胆识成为三晋大地的一方诸侯。
龙池比狐喊大十几岁,三晋云州人。本来他祖辈经商,家境不错,可不幸的是,龙池的生母在他年仅五岁时就去世了,外祖母可怜他幼小,担心跟着父亲受制,被接到外祖母家里生活,并送入村中私塾曲先生那儿管教。后来,因多管闲事,得罪了恶少,回到父亲身边。
他爹忙着生意,哪有闲工夫管教他。在这个乱世,饿殍遍地,野狼也多。龙池从山里狼窝中抓回两只狼崽子,他想家养着或许能帮他看院,谁想这狼崽子本性难移,咬断牢笼把家里的几只下蛋的老母鸡咬死了。他一气之下,把狼崽子吊在村中老槐树上。一到晚上,狼崽子哀嚎,老狼围着村子嚎叫不止,搅得全村不得安宁。
他爹投机和别人搞起了钱庄,结果上了恶少家族的套,家财全部亏空不说,另外还欠下一屁股债。没办法,龙池父子二人连夜逃离村庄。他的人生闯荡就从逃债开始了。
在外闯荡的一再失败,让龙池狠下心来抽空就读书。他想探究这个“狰狞”的社会真相,他想通过读书,找到自己人生的出路。他想过,如果不读书,一味地凭着胆子闯,或许能成就一番事业。但那就像一个蒙着眼睛的人,在一条悬崖峭壁的小道上,快马加鞭,也有可能很快达到终点。但那不仅是玩命,更是对人生的不负责任。
龙池一边当伙计一边找书来读,同时思考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随着书读得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脚下的路,真的越来越宽;随着书读得越来越明白,他发现自己的人生更容易被抓在手中。他的读书有了目标以后,逐渐明悟,读书是为人类谋幸福,替造化表功能。个人的成就在此,人生的责任亦在此。
后来他投考进了晋阳武备学堂,武备学堂不是戏园子,这是培养军官的学校,将来是要带兵上阵打仗的。所以,对学员的要求有苛刻的要求:太死心眼不成,不是军官的料;太聪明的不成,学课程不踏实;胆小不成,不能上战场;太怂得不成,不能指挥人。起初,他的想法很单纯,他觉得只要跨进了武备学堂的门槛,成功的辉煌和人生的饭碗就被他捏在手中了。可事实是,他一步跨进了武备学堂的校门才知道,成功的辉煌距离自己十万八千里,人生的饭碗高悬在南天门上。距离自己的目标还隔着漫长的路程,优秀的人才总是会脱颖而出的。一年后,他被官费保送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军事。
六年后,他学成回国,在晋阳陆军小学担任教官。武昌起义爆发后,龙池联合三晋全省同盟会会员,发动兵变。起义得手后,面对清廷的的镇压之势,龙池组织晋阳之军强硬对抗。此时,晋阳街上不时有残兵抢劫,闹得人心惶惶,商铺更是关门闭户,狐步云不许家人迈出院门一步,各项日常消费只由管家一人出门办理。
不久,乱世枭雄袁世凯重新出山收拾大局,他为了稳固江山,笼络各省大员,他封龙池为三晋都督。从此龙池开始主政三晋,老百姓暂时过上了较为安宁的日子。
交刚县城也再次改旗易帜,狐老爷子看到时局动荡,你才唱罢我上场,乱乱纷纷,天下不太平。这时,狐步月传来消息,老二媳妇就要生养,他一狠心,就暂时关闭了广聚德,遣散了工人,只留管家在店里收些旧账,他老两口带着细软回到狐林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