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县城的梆子敲过三更,青灰的城墙像头困盹的巨兽,把最后一点灯影都吞进了砖缝里。狐喊趴在城墙根的破豁口上,冻得发僵的手指抠着墙砖里的青苔,裤脚还沾着流血碑附近的枯草——那丛草上的狼毛还没来得及抖掉,混着凝结的血痂,在月光下泛着暗褐色的光。他深吸一口气,把冻得发疼的耳朵往衣领里缩了缩,脚掌在结冰的城砖上轻轻一蹬,像只偷食的狸猫,顺着北门坡的石阶往下滑。石阶上的冰碴子硌得脚心发疼,他却不敢停,二娘傍晚那句“山里的狼饿疯了,正好收了你这讨债鬼”还在耳边转,胃里的空响更是一阵紧过一阵。
东街尽头的狐家大院里,煤油灯的光早灭了。狐老太太攥着暖炉的手刚松了松,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咚、咚”两声轻响——不是拍门,是有人用指节敲着门环下方的木缝,那是狐喊小时候跟她约定的暗号。她猛地坐起来,暖炉“哐当”一声撞在炕沿上,惊醒了身边的狐高书。
“瞎咋呼啥?这三更半夜的,是风刮着门呢。”狐高书翻了个身,羊皮袄的毛领蹭得枕巾沙沙响,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他白天在县衙跟主簿对账,累得眼皮都粘在一起,哪有心思管门外的动静。
“不是风!是喊子的声音!”狐老太太的声音发颤,她摸黑抓过棉袄往身上裹,扣子扣错了都没察觉,“你忘了?他小时候怕黑,敲门总不敢用力,就敲那处木缝!”
“喊子?”狐高书的困意瞬间没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抓过炕边的顶门棍就往门外冲。院门关得紧实,他贴着门缝往外听,果然听见一声带着哭腔的“爷爷”,声音细得像根快断的棉线。他手忙脚乱地拔门闩,刚拉开一条缝,一个浑身是血的影子就跌了进来,带着股子血腥气和山间的寒气,直往他怀里扑——正是狐喊。
“咋回事?!”狐高书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扶着狐喊的胳膊,才发现孩子的棉袄棉裤撕得像块破布,棉絮从裂口处翻出来,冻得硬邦邦的,像是结了层霜。狐喊的脸埋在他的羊皮袄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哭声里还带着后怕:“爷爷……狼……好多血……”
屋里的煤油灯很快被点亮,昏黄的光把狐喊的影子拉得老长。狐老太太凑过来,伸手一摸狐喊的脚脖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孩子的袜子早磨破了,脚脖子冻得又红又肿,几道血口子还在渗血,沾着的草屑都冻在了皮肤上。“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是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她一边哭,一边伸手去解狐喊的棉袄扣子,手指碰到孩子的肋骨时,心又揪了一下——隔着薄薄的里衣,能清清楚楚摸到一根根骨头,像是裹着层皮的柴禾。
“没事……奶奶,我就是想你了。”狐喊把脸扭到一边,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他不敢说,二娘这半个月总说“粮食不够”,给他的粥里只有几粒米;不敢说,今天傍晚他饿极了去厨房找窝头,二娘抬手就把碗摔在地上,说“再偷嘴就把你扔去喂狼”;更不敢说,他从后山下来时,真的在流血碑前遇见了狼——那只狼的眼睛像两团绿火,扑过来时,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思,才抓起地上的石头往狼脖子上砸的。
“想我?想我能深更半夜往山里跑?”狐老太太的眼泪落在狐喊的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她没再追问,只是把狐喊按进被窝里,转身去灶房端热水。狐高书站在一旁,手里攥着的顶门棍还没放下,脸色沉得像锅底——他怎么会不知道二儿子家的情况?上个月管家就跟他说过,二媳妇总把狐喊的口粮扣下来,给自家孩子吃,只是他想着“家和万事兴”,没好意思戳破。
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管家老周。他手里端着个粗瓷盆,热气顺着盆沿往上冒,还没进门,香味就飘满了屋子——是拌汤,里面卧着两颗荷包蛋,黄澄澄的,浮在油花上,还撒了点葱花。“老爷,老夫人,我听见动静就起来了,给孩子煮了点热的。”老周把盆放在炕边,眼睛往狐喊身上一扫,看见那破棉袄上的血渍,眉头就皱紧了,“这是……遇到野兽了?”
“嗯,一只狼,被喊儿打死了。”狐高书的语气尽量说得平淡,可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扬了点——他这辈子见过不少后生,可赤手空拳打死狼的,还真没几个。
“侥幸……爷爷说的是侥幸。”狐喊趴在被窝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他想起那只狼倒在地上时,血溅了他一脸,他的手到现在还在抖,哪是什么“胆识”,分明是被逼到绝路上的挣扎。
狐老太太没理会爷孙俩的对话,只是拿起汤羹,舀了一勺拌汤,吹凉了才送到狐喊嘴边:“慢点吃,别烫着。”狐喊张开嘴,温热的拌汤滑进胃里,暖得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进碗里。老周站在门旮旯,拉了拉狐高书的袖子,压低声音说:“老爷,这孩子不容易啊。一般来说,两三个年轻后生遇到狼,能跑回来就不错了,他还能把狼打死……只是二夫人那边,您可得说说,总这么苛待孩子,不是事儿啊。”
“我知道。”狐高书的脸色沉了沉,“等天亮了,我就回去跟老二说道说道。”
一碗拌汤很快就吃完了,狐喊还没吃饱,舔了舔嘴唇。狐老太太看在眼里,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块芝麻饼——那是她特意让厨房做的,本来想等有人回村给狐喊捎回去的,没想到孩子会这样跑来了。芝麻饼还是热的,狐喊咬了一大口,芝麻从嘴角往下掉。老太太赶紧伸出手,平放在他嘴下面,黑芝麻落在她的手心里,像撒了把碎星星。等狐喊吃完最后一口,她把手里的芝麻拢在一起,往嘴里一拍,嚼得香香的,还笑着说:“你小时候就这样,吃饼总掉芝麻,浪费。”
狐喊看着老太太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眼角往下淌:“奶奶……还是你对我好。”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拿起狐喊的破棉袄,坐在油灯下缝补。她捏着洋针,把灯芯往上挑了挑,屋里的光更亮了,照得她鬓角的白发清清楚楚。她把棉袄的裤边拆开,里面果然掖着一截布料——那是去年做棉袄时,她特意让裁缝多留的,就怕孩子长得快,衣服不够穿。“傻孩子,你二爹二娘也对你好,就是他们忙,顾不上你。”她一边缝,一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温柔,“等天亮了,我让伙计送你回去,以后可不敢自己乱跑了。”
狐喊没应声,只是把脸埋进被窝里。他知道奶奶是想“一碗水端平”,可他更清楚,二娘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过奶奶这样的温度。油灯的光映在墙上,把老太太缝补的影子拉得很长,狐喊看着那影子,心里忽然觉得,这寒冷的夜里,只有这盏灯、这个人,才是他的依靠。
老周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景象,轻轻叹了口气。他转身往院外走,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明天一早,他得去集市上给狐喊买块新布料,再做件厚棉袄,就算是他这个管家,也不能看着孩子受委屈。狐喊点着头,一会儿就进了梦乡。不要说和饿狼拼命一场,就是这三十里山路走下来也够呛,毕竟还小,累了。
狐高书越想也不对劲,这老二也太任由着媳妇来了,以后见了面得说道说道,按迷信的说法,没有狐喊在前面引着,老二媳妇能不能怀娃还说不定呢。多懂事多好的孩子啊!
这一夜,老俩口小声叨叨了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