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前院染坊的伙计就开始卸门板,木轴转动的“吱呀”声飘进后院。狐高书掖了掖狐喊露在外面的脚,又嘱咐老太太:“让孩子多睡会儿,昨晚折腾得够呛。”说罢便攥着算盘去了前院——染坊今天要赶制一批布,账房的活计堆了半桌子。
日头爬过院墙时,阳光已经晒得狐喊后颈发烫。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手一伸竟触到了团软乎乎的东西,睁眼一看,顿时从炕上弹了起来:“奶奶!这是皮袄?!”
炕上摊着件新做的羊皮袄,米白色的羊皮翻在外面,毛蓬松得像刚晒过的棉絮,领口和袖口还缝着青布滚边,针脚细得看不见线头。狐老太太坐在炕沿边,眼里满是笑意:“昨晚拆你旧棉袄,才发现狼爪子把里子都抓烂了,没法补。你爷爷连夜从作坊取了熟好的羊皮,我赶着缝到鸡叫,你试试合不合身。”
狐喊三两下套上皮袄,袖子刚好到手腕,下摆也遮住了后腰,他原地转了个圈,羊皮摩擦着布料,发出“沙沙”的轻响。“暖和!太暖和了!”他凑到老太太身边,鼻尖蹭了蹭她的手背,像只讨喜的小猫。狐高书刚从外院回来,见这模样,打了个哈欠,眼角的红血丝还没消:“慢点穿,别扯坏了。”话里带着倦意,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这孩子昨晚浑身是血的模样还在眼前,如今穿着新皮袄蹦跳,倒像是捡回了条小命。
早饭是小米粥配腌萝卜,狐老太太却额外给狐喊塞了个煮鸡蛋,还让管家老周往驴背上捆了个布包,里面装着太谷饼、平遥牛肉,连卢川的肉干都裹了两层油纸。“到了家跟你二爹二娘好好说,别耍小性子。”老太太拉着狐喊的手,反复叮嘱,直到老周牵来毛驴,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狐喊坐在驴背上,手紧紧抓着布包的带子。老周牵着驴走在前面,嘴里哼着小调,见狐喊总回头,便笑着说:“本来你爷爷要送你回去的,今儿事多,我就回去一趟吧。你啊,想老夫人了?等过几日,我再送你来看她,可不敢再深夜跑下山来了。”说着,他忽然蹲下身,指着路边的草从:“你看这兔子脚印,前掌浅,后掌深,顺着这印子挖个坑,铺层细土,再撒点玉米粒,保准能套着。”他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陷阱的样子,“对付野兽,蛮力没用,得用脑子。”
狐喊听得入了迷,忍不住问:“周叔,你以前是不是打猎的?”老周愣了愣,随即笑了:“年轻时瞎混过几天。”他没再多说,可狐喊瞧得明白,周叔手上的老茧比爷爷的还厚,指关节上还有道浅浅的疤痕,不像是管账先生该有的手。
等进了狐林庄,日头已经到了头顶。狐喊老远就看见二爹狐步月蹲在院门口抽烟,二娘则坐在屋檐下纳鞋底,两人见他回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竟没发现他昨晚没回家。
老周把驴背上的布包卸下来,往石桌上一放,油纸“哗啦”一声响,露出里面的牛肉干。“二东家,二夫人,”他笑得客气,话里却带着点分量,“喊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三顿可不能少。老夫人特意让我带了些吃食,您二位多给孩子补补。”
二娘的脸“唰”地沉了,手里的针线顿了顿,又强挤出笑:“老管家这话说的,咱们家还能亏着孩子?喊子,你说,二娘平时没让你饿着吧?”
狐喊攥了攥衣角,心里门儿清——以前爷爷捎来的点心,他连包装纸都没见着,准是被二娘藏起来给自家儿子狐天吃了。可他嘴上却笑着:“二娘做的饭最好吃了,顿顿都有菜,一个礼拜不重样,我吃得可香了。”
这话滴水不漏,二娘噎了一下,没再说话。老周又叮嘱了几句“让孩子好好读书”,才牵着驴走了。他刚走出院门,二娘的脸就变了,伸手一把揪住狐喊的耳朵,力道大得让他疼得龇牙。“走!进屋说去!”
狐步月也跟着站起来,脸色铁青,手里的烟袋锅子在石桌上磕得“啪啪”响。
一进里屋,二娘就撒了手,狐喊的耳朵已经红了一片。“你说!你是不是去城里告状了?”二娘的声音尖利,唾沫星子溅到狐喊脸上,“我这十几年白养你了!喂条狗还知道摇尾巴,你倒好,背地里捅我刀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嫁给你爹这个窝囊废,还要受你这么个小崽子的气!”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坐在炕沿上嚎啕大哭。
狐步月刚要劝,二娘猛地一甩胳膊,把他推得一个趔趄。“你别管!今天我非要问清楚!”她哭着喊着,炕上的狐天被吓得哇哇直哭。二娘赶紧抱过儿子,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对着狐喊骂:“你看看你!连弟弟都吓着了!现在就敢告我的状,等你长大了,是不是要把我们全家都赶出去?”
狐步月急得直搓手——他最怕二娘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左邻右舍听见了,又该说闲话。他给狐喊递了个眼神,嘴型动了动:“快认错。”
狐喊咬了咬嘴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磕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二娘,都是我的错!”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你的错?你有什么错?”二娘抹了把眼泪,声音还是带着哭腔,“你翅膀硬了,用不着我这个二娘了,是不是?”她怀里的狐天还在哭,她的手在孩子背上胡乱拍着,指缝里的鼻涕蹭得孩子衣领上都是。
“是我不该不跟二娘说就去城里找爷爷奶奶,是我不懂事,让二娘受委屈了。”狐喊把腰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地说。二娘没理他,抱着狐天起身出了屋,门槛被她踩得“噔噔”响。
“起来吧。”狐步月叹了口气,伸手把狐喊拉起来,“你也是,深更半夜的出门,怎么也得说一声。万一出点事,我怎么跟你爷爷交代?”他抬头看见二娘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喂奶,声音又放低了些,“你二娘就是心直口快,没坏心眼,也是担心你。快去跟她说一声,然后去庆山寺上学,别耽误了功课。”
狐喊应了一声,回自己屋取了书和墨盒。那屋子小得可怜,只有一张破炕和一个掉漆的木箱,书桌上还堆着狐天的尿布。他拿着东西走到院子里,对二娘说:“二娘,我去学堂了。”二娘背对着他,没吭声,连头都没回。
狐喊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他知道,二娘这是还在气头上。其实原先的私塾早就散了,自从龙池在晋阳执政,就把附近几个村的私塾都合并到庆山寺,办了国民学堂,要求适龄的孩子都得去读书,学识字、学算账。他剪了辫子后,总算不用躲着私塾先生,能天天去学堂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一直很别扭。二娘不跟他说话,吃饭时也只给狐天喂饭,连眼神都不往他这边飘。狐喊想去找庆山寺的法让和尚住几天,可法让是个一根筋,每次都摸着光头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施主需自己化解矛盾。”要么就是“佛曰,忍一时风平浪静”,絮絮叨叨的,像念紧箍咒,听得狐喊头疼。他只能每天早早去学堂,练拳到很晚才回家,尽量避开二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