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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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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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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明月》连载

第一十九章 江湖之身不由己

自从担任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院长以来,尹开山在外面的应酬明显多了起来。各种名目繁多的饭局和酒局,每日如云山雾海般涌来,令他应接不暇和疲惫不堪。

千百年来,国人一向注重礼尚往来,有客自远方来,待客之礼那是必须要讲究一番的。站在东道主的角度,是千万不可怠慢和有半点小视的。还有,什么样的客人来了,由哪一个部门进行对口接待,是单位副职出面呢,还是由正职亲自出马,都有非常严格的不成文的礼制。另外,在饭桌上准备上什么规格的酒,由哪些人去作陪,也是一点也含糊不得的,否则,会在无形之中把客人开罪了,主人家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明州市的荻花酒香飘万里,闻名遐迩,那些不辞辛劳前来的客人,很多都是打着重走长征之路、调查研究、考察交流或学习等旗号,其本意却是奔着荻花之名而来,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来一趟明州,倘若没有喝上一口地地道道的荻花酒而打道回府,那将留下一生憾事。即使东道主在接待方面思虑得十分周全,甚至事无巨细皆已非常完备,却因一时疏忽而没能在餐桌之上摆放两瓶颇具颜面的荻花酒,那之前所有的努力与付出都将大打折扣,甚或前功尽弃。如果尊贵的客人兴致高昂而且酒量尚可,所上两瓶不够尽兴,早有两瓶已经准备到位。如果客人仍然意犹未尽,那就无论如何再上两瓶或者三瓶等等。如此安排,一餐饭下来,光酒水费用就得上万了。当然,千万不用担心准备工作是否到位,明州人的待客之道放之四海都是毋容置疑的,一般情况下一桌酒席至少一件(六瓶)备着。直到把对方放倒一两个趴在桌上或者来一个现场直播,那才是接待工作的最大收获和当晚宴会的最佳境界呢。直到此时,东道主一方主持晚宴的最大领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无力地在空中挥手:我看能者多劳嘛,绝不勉强,凡事适可而止啊,是不是可以“鸣金收兵”了。还有的客人哪怕喝得醉眼朦胧而迈不开双腿了,却并没有一点消停之意。面对此情此景,东道主自然是心领神会,马上一个电话安排到本地著名的KTV去高歌一曲。刚才酒席上所有的人一个也不能少,大家必须悉数而去。即使有个别不胜酒力之人已经烂醉得如同淤泥之中钻出来的一条黄鳝,同行者也要颤颤巍巍地把他搀扶起来,塞进一辆出租车之中,直奔下一场欢乐之地。

也只有这样,才算是尽到了东道主的地主之谊。如果是特别重要的客人,不光是要花上几天时间极尽所能地把他们陪吃陪喝好,还要委派专人陪同他们到明州市乃至牂牁省一些著名旅游景点玩个痛快。最后,在他们心满意足的临别之际,还得送上几瓶荻花酒,说一路下来定有诸多招呼不周之处,请多多谅解一番客气之话,那几瓶酒只是一点小心意,真是不成敬意,乞望笑纳。并且,还得说上一句盛情欢迎下次一定光临之话,无论公事私事尽管骚扰就是了。只有这些都尽力做到位了,那才是充分展现出了明州人的热情豪爽和礼仪风尚。从此,在彼此之间则建立起了坚若磐石般深厚而永恒的革命友谊,今后的工作才会有很好的合作基础与发展前景。正因如此,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每年的接待压力可谓泰山压顶,光是酒水的费用就接近千万,每年春暖花开之时,都要派出专车前往荻花集团拉酒,以备一年之需。

尹开山有如冬季羞涩的日头,每逢饭局就在云层里东躲西藏,始终不肯出来。有很多避免不了的应酬,他就安排部门负责人去应付一下,或请分管副院长帮他去顶着。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酒在等着他去喝,某些看上去鸡毛蒜皮之事,也非得要他亲自出马才能摆平,否则,以后的工作就会显得非常被动了。特别是有的接待,作为一院之长如果不露一下脸,对方会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医院领导不够重视或显得漫不经心。倘若来的是上级主管部门,哪怕是一个小处长带队,那还真是得罪不起,甚至一点也不敢怠慢。如果不小心招呼不到位或者在礼节上稍欠周到,还望人家以后大力支持你的工作?假如遇到关键时刻卡一下你的脖子,甚至拿一双小脚鞋给你穿,其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加上那些花样百出的会议安排和任务繁重的公务出差,一个星期下来,尹开山能在家里和妻子林上华共进一顿晚餐,就是相当奢望之事了。尹开山的酒量天生不好,甚至说不上有什么量,顶多只能是小酒量,属于那种喝上三四两就要扶墙的人,身体里缺少一种对酒精分解的酶,也许是他们尹家没有遗传基因的缘故。即使喝的是名贵的荻花酒,他对酒那东西根本就没有一点兴趣。对他来说犹如一种慢性毒药,简直到了深恶痛绝的程度。林上华经常见丈夫深更半夜被灌得酩酊大醉回来,有时还是别人搀扶着他回到家门口。在寒风刺骨之中,她披着衣服去给丈夫开门,送回来的人连说今晚没有把尹院长招呼好,但觉得他非常清醒等等一番深表歉意之话,把丈夫塞给她之后就迅速离开了。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醉得如一滩稀泥的丈夫扶到卫生间的马桶上,他则趴在上面稀里哗啦地吐得整个马桶污秽不堪,满屋子酒气熏天。直到他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青,有时甚至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她把还剩半条人命的丈夫扶到沙发上躺下,然后去给他打一盆热水,用热毛巾全身擦拭一遍,让他稍微好受一些。还好,家里冰箱里常备有醒酒的蜂蜜,她又去倒上一杯热水,舀上一汤勺的蜂蜜进行搅拌。待水温稍微凉了点,她则把丈夫扶起来坐好,再一汤勺一汤勺地把蜂蜜水喂到他含糊不清的嘴里。等丈夫把一大杯水都喝了下去,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她又慢慢扶他到床上躺下。直到此时,她却早已被连累得疲惫不堪。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她早已习以为常。她得抓紧睡上几个小时,病房里每天清晨繁忙的交接班工作将在八点钟准时进行。

为了丈夫的健康担忧,林上华也曾在他耳边有过轻声提醒,但她看到尹开山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多日看不到影子是常有之事,有时刚到嘴边的话,她又狠狠把它咽了下去。尹开山深感无奈而叹息,一旦上了酒桌,黑压压十多个人,喝不喝就由不得自己了。你不喝,别人要真心诚意地把满杯端起,毕恭毕敬地走到你面前来敬你,作为最基本的礼节,你总得端起杯子多少表示一点意思吧。要不然,人家会说你这人怎么坐在院长凳子上之后架子也跟着大起来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与身边的群众拉开了不小的距离,在那里装模作样的摆谱装蒜。再说了,别人都是带着十二分的敬意,你也不至于一直坐在那里像一只千年大乌龟一样稳起不动吧。你还得端起杯子挨个挨个地走上一圈。即使你天生酒量不好,即使你首先作了一些特殊申明,就算有时候得到了别人的体谅,你也只倒上了半杯或者一小杯,那一圈下来,起码也有二两了,加上之前别人敬你的,可能总量早己明显超标了。如果有特别尊贵的客人说要和你加深一下印象,或者下属再次感谢你对他的关怀等等倍感尊重和客气至极的话,再来上两杯,那你今天不酩酊大醉才怪了。所以,如此一些情况,尹开山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啊。作为妻子,哪怕她再善解人意,即使深表同情和关怀备至,甚至于心不忍,她又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呢?作为明州市唯一的一家三甲医院的院长,丈夫不得不把整个身心扑在上面,那些酒真不是他自己想喝的,但他很多时候又不得不喝。真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记得有一回,尹开山真是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轻,以至于人事不省,在一片漆黑之中被几个人杠着进的屋。那是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接受国家卫生部门的正式评估之前,来了几个上级部门的领导和专家,说是先对医院预评估一下。听说那些外省人都特别能喝,来的每个人都有一斤多的好酒量。其中,最厉害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牌专家,听说是共和国相当牛B的“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在《Natural》和《柳叶刀》等世界顶级期刊上发表了很多影响因子极高的论文。这位教授不光在科研方面是位牛人,在喝酒方面同样是碾压众人的海量,听说他能喝上一公斤五十三度的酱香型荻花酒而清清爽爽。哪怕他刚从酒桌上下来,照样可以到KTV去拥着佳人高歌一曲,再灌四五瓶啤酒也不在话下。世间有着如此高人,一般人还真是望尘莫及,实在是仰之弥高,唯有佩服得五体投地。尹开山那天为了评估工作几乎拼了命,的确是有生以来喝得最高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了过来。他却因大量饮酒引起胃出血住进了医院,输了一个多星期的抗生素才还魂回来。

一天下午,尹开山正要出门去开会。一个药商轻敲他办公室的门后径直走了进去,振振有词地主动作了自我介绍,说什么非常感谢尹院长前面的鼎力关照与支持,他的两个药品血塞通和阿莫西林才十分幸运地打进了医院。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摸出一个包裹好的黑不溜秋的东西,郑重地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说是自己的一点小心意,还望院长大人笑纳。尹开山对这一突发情况万分惊愕,在药品招标这件事上,自己从未跟下面的任何人打过什么招呼,一直是秉公办事,所谓的“关照”与“支持”又从何谈起呢?不过,他在瞬间感到冲了一盆冷水澡似的,头脑顿时清醒过来,彻底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立即用手指着桌上的东西,严厉正告来人:我说你这个人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自始至终,我可没有给你的任何药品帮上一丁点的忙,请你马上把它收起来,放回你的包里去。那人见尹院长不吃他过去几乎无往而不胜的那一套,当场被尹开山铮铮铁骨和高山清泉般的人格给震慑住了。看到尹开山完全没有半点商量余地的威严神态,甚至已经动怒的口气,他只觉得自己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碰了一鼻子灰,满脸惊慌而非常尴尬地迅速把那包东西塞进皮包中,讪讪离开了。

其实,那个药商也是听从了药剂科主任也就是他亲戚的一句话,叫他揪住时机到尹院长办公室,表达一番意思,因为所有药品都是尹院长最后拍板定下来的。但大大出乎他预料的是,自己还真是重重的撞到了一堵墙上,摔了一跤。在这个世界上,他算是第一回遇到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与油盐不进的人,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据那些知悉医院内部情况的人讲,一个走得上好的药品,在大型三甲医院,一年下来,药商可以随便坐收几百万渔利。但是,一个药品要想打进一家三甲医院,如果你没有什么真刀真枪的关系或者拿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去铺路,通常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说得更夸张一点吧,这两者不具备其中之一,而你要想拿下一家医院,也许比登天还难。

那个药商可能并没有动什么脑子思考,也可能是听从了药剂科主任的馊主意,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他盲目跑到尹开山办公室去谄媚奉承一番就不难理解了。因为他的药品能够非常顺利地打进去,在他们看来,应该是尹开山院长才有这么硬的手腕拍板定夺下来。但他们哪里知道,尹开山骨子里本乃刚正不阿之人,其中根本没有牵涉到任何的人际关系,那点蝇头小利和龌龊苟且之事离他远着呢。

尹开山作为一院之长,每天摆在桌子上一大堆事情,他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捞取什么油水呢。那些不利之财,在某些人看来,可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捞财机遇。而对于尹开山而言,他的内心早已划下马里亚纳海沟般不可逾越的一条鸿沟,永远对它们嗤之以鼻。同样,他对身边之人要求极为严格,要求他们管好自己的手,不要顺手牵羊,不该拿的东西不要轻易带走。同时也要求他们管好自己的一张嘴,不该吃的就不要轻易张开嘴,免得哪天伤到了自己的牙齿,如果坏了自己的身体那更是得不偿失,悔之晚矣。

尹开山从农村山沟沟里好不容易奔了出来,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太多的艰辛与努力。每当他想起母亲孱弱的身躯,即使饱经几十年岁月的风霜刀剑而依然如高山红松般坚韧不屈,以及一双被生活折磨得深陷下去,但对儿子的人生满怀无限期待的眼神,他就清醒地知道自己今后的路该朝着哪一个方向走下去了。尽管他的母亲从未走进过学堂,甚至连伸出几个手指都数不明白,但目光远大的母亲在如何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上一点也不含糊,她十分清晰地知晓无论多么艰难,也要把儿子从积贫积弱的环境中供养出去,让他过上另一种不同于自己的生活。即使母亲已过古稀之年,哪怕她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甚至有一条腿已经不明原因麻木了很多年,因窘迫的家庭经济也从未去过一趟医院。尹开山的父亲尽管同样没有多少文化,但比母亲稍微幸运一点的是,父亲过去曾在同村的富人家里干活时,在私塾的角落里偷偷认识了几个字,不过那也是非常的有限,就算南瓜那么大的字,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一箩筐。在儿女们面前,父亲后来常常哽咽着提到差点要了他那条薄命的几个字。记得有一次,他被为富不仁的地主发现不好好干活,居然想读书之后起来造反,腿脚上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血淋淋的干笋子而趟了半月。就凭这点在母亲看来十分奢侈的文化,同时,父亲也是一个勤于学习与上进之人,解放后,又跟着宣传队下乡串户认识了一些字,在村里还当起了会计之类的小官。尽管只是一千多人口的小村子,但父亲对那个职位已感到相当的自豪和满足,而且他对那份视之如生命而神圣的工作总是尽心尽责,在十多年里没有出现过一分一厘的丝毫差错,更没有把一分的公款放进过自己的腰包。他每天把一副木制的大算盘背在身上噼里啪啦玩得溜溜转,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甚而产生一些酸味十足的嫉妒之意,因而在村子里赢得了“铁算盘”的美誉。

归根结底,其父母都有着至为淳朴的善良与雷打不动的夙愿,就是他们遇到任何的坡坎都不会放弃一生的执念:在自己众多的子女中,作为最小的儿子,无论付出多少血泪与代价也要供他出来。由此看来,在两位老人心中有着怎样的难过与不安而永远无法释怀,即前面众多子女皆因种种不可抗拒的时代背景,以及一贫如洗的家境未能改变与他们同样悲催的命运。尽管已是桑榆之年,哪怕拼上自己的一条老命,他们也要把尹开山高举在头顶,让他到莽莽群山之外去看看。

如此催人泪下的出身窘境,对尹开山的一生自然会产生刻骨铭心而重大深远的影响,他要给年迈而可怜的父母争上最后一口气,势必在一片荆棘丛生之地火拼出一条血路来。如今,尽管他的生活已有很大的改观,仍未忘记父母当初在耳边的叮咛:儿啊,你出去之后,无论走多远爬多高,你做人都要给我堂堂正正。他怎敢轻易忘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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