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被判处极刑之后,最终的复核书在六个月之后送达了明州市,上面说执行的最宽期限不超过七日。
这一相当机密的消息,一般会提前一天告知当事人及其家属。
那位满脸络腮胡子而大腹便便的狱警大哥也许动了恻隐之心,没有管住自己肥大的嘴巴。半年多来,络腮胡子和陈一鸣之间建立起了“兄弟”般深厚的情谊,他俩曾经比过生辰八字,他比陈一鸣提前十天来到世上,根本不像那种等级森严的特殊管教关系,也许是彼此年龄相近的缘故和共同来自闭塞落后的巴蜀大山。络腮胡子魁梧的身躯斜靠在监舍厚重的门框上,满脸如同即将倾泻一场暴雨而乌云翻滚的天空,只见他的手臂好似断裂般朝陈一鸣挥了挥,像洞口汩汩流淌出一股浊水来:你跟我出去一趟。
两人站在监舍之外,即使正值阳光灿烂的正午也略显昏暗的一条走廊上。络腮胡子先是像刚死了老婆一样非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若一座浮雕般凝望着比他矮一大截的“兄弟”不再开口。那一阵,时间犹如凝固了的一块巨型冰川横亘在他们中间。应该是过去了很久,陈一鸣首先着急了起来,说胖哥今天到底怎么了?遇到了什么不爽之事,说出来让兄弟听一听,好帮你捋一捋。是不是长辈身体不好?还是嫂子在唠叨你加班回家太晚,或者小孩大了不听管教——只见他的胖大哥像一株马尾巴草似的在微风之中轻轻摇了摇头,他那淡若清晨之月的目光从陈一鸣身上逐渐转移到了监舍远处的墙角——一处杂草丛生之处。紧跟着其脸上流露出一种被剧毒赤虺蛇咬伤而痛苦难受之表情——甚为绝望而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才把右手缓缓轻放在那早已虚弱不堪的肩膀上。
“我可怜的兄弟啊,听你说起来你的命还真苦!好不容易把那个书读出来,考上响当当的大学,你完全是靠自己的一身硬本事吃饭,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是多么的不容易,在县级领导干部的板凳上还没有坐热,一条锦绣铺陈的红地毯早已为你打开。真是可惜啊,你那苦命的双亲也还没有享受到一天的清福。只因你一时吃错了药而撞见了恶鬼。现在看来,你当时撞见的应该是一个女鬼,是她要来索取那个可怜女孩的命,拿去换得自己的重生。对!兄弟你当时就是被鬼魂缠身,彻底动弹不得,才导致了你鬼迷心窍了。要不然,你怎么会犯下那种脑子进了马粪的低级错误呢?兄弟啊,你年纪轻轻却只能在这个美好的人间呆最后七天了。” 胖大哥又把圆圆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既然咱们来到人世一遭,生为男人,就要做到顶天立地,天塌下也要把它顶起来,就算轰然倒下又有何惧呢?人死不过卵朝天,说不定二十年过后又是一条打拼江山的硬汉。其实,说穿了,做人简直没有一丁点意思,还比不上做牛做马,更比不上天上一只飞翔的小鸟,仔细想来,甚至真不如一株荻草。我说兄弟,来生你我都去做一棵树或者一株草吧,看它们活得多么的自由自在,笑看花开花落,闲看云卷云舒,与日月星辰为伴,哪怕风刀霜剑又奈它如何?花有常开日,人无再少年。你没有听说过英雄岳飞吗?满怀精忠报国之心,三十九岁就命丧奸人之手,人家与你年龄相当,多可惜啊。他要是不死,定会收复失地而重统江山,往后几千年的历史得重新改写。再说那个千古第一贪和珅,处心积虑几十年,银子倒是堆积如山,富可敌国,不过是冬天的太阳起卵用啊,最终落了个身败名裂和满门抄斩。人啊,就算苟且偷生到一百二十岁,即使戴上了再大的乌纱帽,他娘的没有哪个最终能躲开那条黄泉之路,早晚都得走这一步,什么名誉与富贵,一样也带不走,都将彻底埋葬在一个巨大的深渊之中。所以说,兄弟啊,你无论如何要想开,更要看透人世间乱哄哄的一切。”
络腮胡子看上去眼角噙满了泪水,他尽力安慰着自己的兄弟不要过于悲观。他噼里啪啦说完一大通之后,颤抖着双手掏出一包十元黄果树牌香烟来,慢悠悠抽出一支,用防风打火机点燃,猛吸两口才递给呆若木鸡的陈一鸣。他再次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自己也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兄弟可能昨晚没有睡好,你还是进去好好睡一觉吧。陈一鸣神情木然地朝胖大哥深鞠了一躬,其身体向前几乎弯成了六十度,整个头几乎埋进络腮胡子的裤裆之下。在其大哥喋喋不休的整个开导过程中,陈一鸣的内心犹如深秋之月斜照在一泓池塘之上,或许他天生就是一个不幸的哑巴。最后,络腮胡子无言地注视着陈一鸣,其状甚为悲戚,一直目送戴着镣铐的背影摇晃着返回房间,直到那迟缓而哐啷的脚步声完全消逝在漆黑的深处,他才惺惺然转身离去。
络腮胡子真是动了恻隐之心?难道是在同情陈一鸣吗?不应该呀,按说也绝无可能。陈一鸣乃杀人凶手,是一名心若蛇蝎而万恶不赦的罪犯啊!
然而,任何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络腮胡子一席亲如兄弟般情深义重的肺腑之言是极具人文关怀的。在他看来,无论如何,罪犯也应该是人。由此可见,他是完全胜任狱警这份异常艰难而往往不被常人看好和理解的工作。毫无夸张地说,他是一位相当出色而不可多得的优秀警官。依照如此稳健发展下去,如果组织上不重用他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而且,那所监狱里的绝大多数人普遍认为,在不久的将来,明州市乃至牂牁省最大监狱的头把交椅非他莫属。
的确,络腮胡子和另外两位年轻的狱警平时对陈一鸣和其他犯人都很友善,根本没有传闻中的乱挥皮鞭与动不动就拳脚相向。过去,因犯人有意或者无意的一些冒犯,在监舍外面冰凉的水泥地面上长跪一个下午是常有之事。也许,络腮胡子和陈一鸣之间亲如兄弟的关系是整个社会司法文明进步的一个缩影。狱警们经常满头大汗地帮那些失去自由的人们,提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东西塞到监舍里来。从每一个清晨到傍晚,真是不辛劳地跑上跑下,趴在窗口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那些满脸阴郁之人的名字,并喝令他们迅速跑到一楼的专用电话室,在规定时间之内接听完家人们打过来的电话,再强调他们务必跑步回到自己的监舍。有时,那些不择时机打过来的电话正好遇上那人在蹲马桶,小伙子们则又迅速跑到楼下的电话室里,叮嘱那些亲人无论如何稍晚一点再打过来。在工作每天如此繁琐而没有一丝空隙的情况下,年轻的警官们还满腔热忱地找到那些年龄堪比自己父母之人,叫他们跟随自己出去一趟,在一间仅能容纳两人的狭小空间里,用心良苦地帮他们如何看穿生活中的迷雾,或者努力解开心中那一个挽了很久的死疙瘩。
陈一鸣所在的监舍在三楼308房间,里面住着八名犯人,有八张一模一样牢不可破的铁床,大家来自于五湖四海不同的领域。在这些人中,有在小小的股长岗位上大捞油水之人,有猛搞非法集资而冠冕堂皇的皮包公司老总,有宣扬一夜暴富而乘机瞒天过海的传销头目,有在烧烤摊马尿喝多后血脉喷张把店主拍成重伤的年轻人,有一手遮天强奸留守妇女而年过花甲的一村之长,有抢劫银行运钞车胆大包天之狂徒等等,真是五花八门,见怪不怪了。其中深感惋惜的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因为包工头长期拖欠其工资,一气之下,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包毒鼠强,悄悄抖进了人家的茶杯之中------。在这些人中,陈一鸣是被判得最重的一个,其余的人有两个是无期,另外五个是从七年到二十年不等。半年多来,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特殊而深厚的感情,一群罪孽深重的要犯,也居然成了推心置腹和肝胆相照的兄弟,在不足五十平米的空间里大家相濡以沫,互相舔舐着身上的伤口,彼此也懂得了什么叫惺惺相惜。人啊,不管他之前拥有多么风光的生活和曾经对社会或者他人怀有多大的恶意,哪怕是枪毙十遍也不为过的重犯,一旦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黑暗之中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凉与疼痛,他才会真正醒悟和明白什么。很可惜,很多人走到那一步已悔之晚矣。
陈一鸣没有把络腮胡子的话告诉其他人,也没有人问络腮胡子把他叫出去那么长时间究竟嘀咕了些什么,整个监舍跟往常相比没有显现出任何一点异样来。或许,他们从陈一鸣落寞不堪和面如死灰的表情里早已读懂了什么,只是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陈一鸣清楚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深怕影响到其他人的休息,躺在即使硬梆梆却有着一份特殊感情的铁床上,他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未合眼,哪怕那种轻微的叹息之声也只能用臭烘烘的被子紧紧捂住自己的面孔,让它变得无声无息般完全消失在漆黑之中。他的眼睛浮肿得像被秋日的马蜂屁股蚩了一样。他不是对死亡感到什么极大的恐惧不安,而是对耄耋之年而体弱多病的父母有着深深的愧疚与忧虑。也是对从小身患小儿麻痹症而行动不便的妻子给了他莫大的恩惠有着最深的忏悔,以及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会对年幼的女儿带去一生的创伤而深感不安。还有,那个所处人生最好年华的无辜女孩陈梨,正是因为自己强行闯进她原本一泓秋水般平静的生活,把一朵开得正艳的野百合给摧残了。他认为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而永世不得翻身的魔鬼,哪怕做牛做马做驴也赎清不了自己身上的罪孽。如果来世去做牛马,只能是一匹整日整夜永远也拉不完磨的倒霉透顶而断子绝孙的骡子,绝不能做那种驰骋沙场而誉满天下的战马。陈梨的父母也是风烛残年,一辈子在泥土中刨讨生活,眼看都是黄土掩埋到胸口之人了,两个老人无依无靠却要在满腹悲痛之中度过余生。每当他想到所有这一切,其内心就犹如赤虺河的潮水在猛烈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让他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他怎么能安然入睡片刻啊。
监舍的管理是相当严苛的,所有的犯人不得使用手机等通讯设备,在他们入监之前,除了内裤以外都被卸得干干净净,换上清一色有醒目标志的黄色囚服。不过,如确有需要,允许犯人向狱警申请一支笔和一张纸。陈一鸣给自己的妻子写了一封信,他再三叮嘱络腮胡子大哥:千万要在他走之后,才把信件转交给妻子林明华。
陈一鸣也给自己那受尽人世苦难的父母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极其简短——
“爹娘、永远忘了我这个不孝之儿吧,就当您们从来就没有生养过我。真的对不起,来生再报答您们了。”
也许,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写多了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从前,当别人一个字一个字把厚厚的书信慢慢念给他们听的时候,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种酷刑的折磨,他的父亲常常要反复点燃几张叶子烟并对读信之人提问很多遍,才总算把它弄明白。当然,给父母读信的自然多半是他那具备完整小学文凭的二哥。他的大哥一般是不配拿到书信的,他才读到小学三年级呢,要读也只能是在兄弟读完之后,一个人把信拿到角落里去悄悄的琢磨吧。因此,陈一鸣不忍心再给家人带去任何一丁点麻烦。
最后一晚,络腮胡子对他格外开恩,让他住进了一个单独的只有七八平米的房间。
在一个细雨飘飞的清晨,天刚麻麻亮。络腮胡子用茶盆端进来比平时丰盛很多的早餐,有牛奶、鸡蛋、肠旺面,还有水果呢。不过,所谓的水果不过是一个仿佛在地上捡到的如鸟蛋般大的橘子而已。另有一个塑料杯子里面盛着半杯混浊的水,那是胖大哥特意给他带来的盛产与赤虺河畔的酱香型白酒。
“这是你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餐饭了,也叫辞阳饭,好好吃了吧,喝点小酒,一会儿好赶路。”络腮胡子不无感伤而慢吞吞地说完退了出去。听到这种话,陈一鸣哪里还吃得下去,感到喉咙里干燥得要冒烟了,他把吸管衔在口中却无论如何也吸不进一滴牛奶,好像牛奶已经凝固了一样。他拿起筷子,却怎么也夹不起面,他颤抖的手显得异常吃力地挑起来两根面条,放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很久却始终无法吞咽下去。陈一鸣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吃好一餐饭了,每顿差不多要剩下大半。
十分钟后,两个五大三粗的法警闯了进来,嗓门很粗地问陈一鸣吃好没有。他摇晃着起身,捧起面前的塑料杯子,仰头闭眼把半杯浊酒倒了下去,他仿佛用尽了全身之力吞下了人生的最后一杯烈酒,只见杯子从他手中轻飘飘滑落在地上。其中的高个子对着他把右手摊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咱们尽快上路吧。陈一鸣请求去方便一下,高个子很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搞快点。”并向他的矮个子搭档使了一个跟上去的眼神。
陈一鸣不知道自己是走着上的车,还是被两个彪形大汉夹着提上车的。车子发出刺耳的呼啸之声迅速冲出了监狱厚重如山的大门,他的头脑昏沉沉的,可能是酒精起了作用,其视线迷迷糊糊地穿过车窗,老远看去,好像女儿陈艺馨一个人蹲在路边使劲地哭着,她的二姨嬢林上华在一旁准备拉起她。他没有看见妻子林明华的身影,不知她是否也来了。昨天,他已经请狱警带了话,叫他们一个也别来。他想叫车子停下一秒钟,和他们打一声招呼,喉咙却似被毛巾塞得紧紧的, 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淌,始终没有喊出任何声音来。他看见,远方的女儿站起来朝他用力挥舞着小手,一颠一晃地渐渐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尽头------
第二天,络腮胡子把那封信送到了林明华的手上。那封书信很长,陈一鸣把它写成了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