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金,林花谢了春红。林震云的两个荻花酒专卖店转眼已满周岁。可别小瞧了那两个毫不起眼的店铺,正如金仁贵那些毫无夸张的话,它可为林家带来了非常可观的收入,以往并不十分宽松的经济状况随之得以彻底改观,他的外孙女丁然在M国的昂贵教育费用从此有了一个坚强的保障。
林震云心想,金仁贵分享给他的那二十万喜悦对他来说算个毛线啊,顶多是他娘的九牛一毛,因为人家一年收入不下两千万。如此看来,那还有什么“悉数归还”他的必要呢?
有一天,金仁贵突然在电话上关心起林震云那两个专卖店的经营景况来。其实,一年下来,林震云的那两个专卖店就仿若天上的一轮明月,走势是亏还是盈,三岁的小娃都能清晰地看到。林震云装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而显得有点漠不关心,他说那两个店主要是妻子的侄儿在打理,他和妻子哪有什么时间和心思放在上面。他只是听说还勉强支撑得下去,也许,这全托了金老总的齐天洪福。金仁贵乘机满腔热忱地征询林大哥的意见,看他是否有扩大战果再开两家的打算,同时也借此难得的机会,口若悬河地向林大哥汇报了自己有关市场经济发展的一派宏论。金仁贵纵横捭阖地谈起当今经济形势,什么欧M国家正在经历经济大危机后的触底反弹,必将起死回生,国内经济也将迎来令人无比兴奋与高歌猛进的新时代。与此同时,正是荻花集团大力拓展市场空间的千载难逢机遇。林震云轻笑一声回应他:既然有着如此美妙的天赐良机,就不妨按金老总的高见去操作一番,我改日请老弟小酌一杯。金仁贵说古往今来,哪有大哥请小弟喝酒的道理,要请也是他做兄弟的去安排呀。林震云同时不忘提醒金仁贵,此事即使是妻子的侄儿在负责打理,还是要请他务必做到谨言慎行,低调处理为好。林震云一向保持着高度的敏锐性,他可是一个讲政治、守纪律和懂规矩之人。身为领导干部,任何经商和办企业都是在触碰高压线和踩地雷。金仁贵请林大哥尽管放一百个心,做小弟的定当守口如瓶,将此事绝对烂化于心中,一点也不会给林大哥带来什么影响。金仁贵建议林大哥可以放开手脚再开四家,其中两家布局在省外其他城市,最好是在改革开放的前沿特区,会有更好的经济效益。林震云难得客气地说:那就一切遵从金老总的智慧去运筹。
三个月后,在金仁贵的亲力亲为和运筹帷幄之下,林家新增的四个专卖店也陆续开了业。有两家开在牂牁省内的筑城和凯城的核心商业区,另外两家则是在沿海特区珠州和深城的中心地段。的确,这点区区小事,对于荻花集团的董事长金仁贵来说,算个球啊,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林震云内心又何尝不知,金仁贵在荻花集团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但他无法想象,金仁贵在荻花集团已是一手遮天,甚至时刻变幻着一双翻云覆雨的魔掌,荻花集团大大小小的事,包括那些一夜之间在神州大地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千万家荻花酒专卖店,没有哪一个不是他金老总一支笔说了算。
林震云独自坐在办公室抽着闷烟思忖,自从上次拜会吴秀岩部长之后,他就再没敢主动联系过。不过,吴部长也没有打电话叫他去省委大楼把那个电脑笔记本拿回来。记得有两次,林震云去省委开会,不可避免地遇见了吴秀岩,林震云寒战着双腿打了一个招呼正欲溜开,他忧惧吴部长会提及那件倒霉透顶之事,或者对他说那个“笔记本”已交到了省纪委之类的话,他甚至做好如何去作检讨的思想准备,恨不得瞬间找一个地缝钻下去。然而,时过境迁,那事好像真被一阵秋风吹走了。吴部长居然主动伸出手来握住他,其脸上完全是水波潋滟般平静而美好,那一副谈笑风生与和颜悦色之模样,哪里能看出有半点不满和心生愤懑之意呢?好像根本就未曾发生过所谓“笔记本”遗落在他办公室之事。让林震云深感困惑不解的是,在他拜会吴秀岩回到明州后的第二天,人家的确在电话上大动肝火,而且听那口气当时应该是在一种盛怒之下。
几乎是毫无任何征兆,明州市官场简直是一派风平浪静的样子。在中秋过后的一个下午,明州市政府大楼前一片金菊怒放,市委书记董明升悄无声息地调任牂牁省委秘书长。当然,其头上省委常委的帽子仍然是高戴着。吴秀岩部长降临明州市召开干部大会,宣布林震云接替董明升,但并没有免除他的市长职务,也许是在等待产生新的人选。
此事来得太为突然了,林震云压根就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但从董明升书记怡然自得和满面春风的神情中,所有的人都不难看出,他对此事早已了然于胸,一切人事变换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董明升乃何许人也?这种事情于他看来,有若轻摇小舟般顺流而下,根本不用担心会遇到什么暗礁与不测。董明升并没有提前透露半点风声给林震云,也许是受相关组织纪律和原则所限,或者故意给林震云留下一点想象空间。站在他的角度,这种事还真不难理解。
临别之时,董明升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林震云整整比他高了一头而且壮实得多的肩膀,他紧握着林震云的一双大手不肯松开。董明升把嘴凑近林震云的耳边,林震云则微弯着腰,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告诉林老弟,但他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林震云内心同样百感交集,好比春夏之交的赤虺河般波涛汹涌,他有许多肺腑之言要对董大哥倾诉:林震云对董大哥永远怀抱一片感恩之情。转业到明州市这几年来,他从董明升书记身上学到了一番经世致用的学问,正是他教会了自己怎么看清和读懂了这个纷繁芜杂的社会。林震云本是一介赳赳武夫,刚从部队回到明州之时,他的地方政府工作经验明显不足,而且很不适应令人费解的关系网与人情世故,在内心深处甚至是深恶痛绝。那些虚伪至极的东西与他骨子里的军人血气格格不入。但是,他林震云既然身处在那个无形的大染缸中,就由不得他自己了,就不得不染上与他们相同的色彩。他的内心何尝不是剧烈地斗争过,甚至泣血般地疼痛过。他曾经也想始终保持一股超然于世的清流,绝不与那些人坑壑一气与合污同流。但后来诸多现实与教训给他深深地上了一课,所谓的世风淳朴与官清民顺的太平社会,那只是一种超越了现实与人生的理想化的生活,或者在那些理想主义者描绘的美好社会实现之前根本就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他犹如一只孤舟拨冗划行在永久冰冻的河流之中,就算他再有千钧之力,也固然是举步维艰。在冰冷如铁的现实面前,他不得不低下了自己高贵而倔强的头颅。林震云紧紧握着董大哥稍显瘦弱的一双手,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清晰地表达出来。也许,即使两人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却与之更甚地感到心潮澎湃,在共同艰难地撑起明州天空的一千八百多个日子里,只有彼此能够深切体会对方的极其不易而惺惺相惜。在临别之际,一对难兄难弟自然是情到深处而无语凝噎,紧握着颤抖的双手而不知所云。最终,饱经世事的两人在秋风萧瑟的麻风细雨中挥泪而别。林震云一直目送着董明升的车子消失在一片迷茫的白雾之中。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切又都在预料之外。自从牵上林震云这根线之后,金仁贵领导的荻花集团更是如日中天、顺风顺水,其本人先后斩获了全国人大代表、优秀企业家和改革开放风云人物等彪炳青史的荣誉。金仁贵为荻花集团的腾飞的确做了一些实实在在之事,这个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荻花集团能够在真刀真枪的白酒行业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各路豪杰仰望的领军企业,没有拿得出手而彻底震慑住别人的东西谈何容易。而且,荻花在全球五百强企业中霸占着举足轻重的一席,是华夏大地上为数不多的浓墨重彩一笔,也是全体炎黄子孙可以在茶余饭后随便吹吹牛B而大快人心之事啊。任何人也不可否认,没有荻花就没有金仁贵,没有金仁贵也就没有今天光照寰宇的荻花集团。
来来往往,金仁贵和林震云之间已经结下了桃园般深厚的情谊。两人经常一起出席一些国际国内大型会议和比较高端的社交活动,着重向外散发明州荻花这一张城市名片、特别是宣传他们招商引资环境的优越性主要体现在荻花酒无与伦比的国际知名度。
在金黄色的银杏铺满明州市委的一个下午,金仁贵从遥远的南半球飞了回来,出于对林大哥的一片深情厚谊,他带了点热带雨林独特的紫色咖啡来看望他。两人都兴致盎然和津津乐道地在市委大楼里胡侃着。金仁贵说巴西紫色咖啡看上去不咋的,其实还真是一个好东西,但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特别容易上瘾,就像那些南美棕色性感的女人一样。金仁贵胡吹自己一年要出去好几趟体验异国情调,他说那些国外的女人还真不一样,但她们在那方面的能力实在是过于强大,作为东方人的他还真有点Hold不住。但自从喝了热带雨林的紫色咖啡之后,效果比人参和鹿茸好上十倍,可以得到很好的提神和滋补。林震云眯缝着一双眼睛静静地听着他云里雾里地胡侃,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金仁贵在他面前自我炫耀的那些神奇之物好像来自遥远的星球。金仁贵说林大哥今后若有时间,应该去感受一番而不留任何遗憾。一世人生嘛,你我百年之后,也不过是荒草一堆,留下千里孤坟。在明月下彼此相望,再无交集,只有清风白云相伴。林震云笑着调侃了他一句:金总你是不是在咖啡的刺激之下,一时神经错乱而一派胡言。他说自己都一大把年纪了,早已是刀枪入库,放马南山。比不得你金老弟血气喷张而气壮山河啊。再说了,如果一口气不来,在外面弄不好把命交了,那可把这张老脸丢尽了。如此玩笑一阵,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而后两人都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的品尝着杯中氤氲袅袅地散发出来的那种南美热带雨林独特的芳香。
林震云特爱听历史上那些美谈与佳话。他的这个爱好不知金仁贵是从哪里获知的。其中,林大哥最推崇的人物莫过于刘玄德了,主要是其特别重情重义深深打动了他,金仁贵对三国演义可说是倒背如流,吹三国可是他最擅长的了。所以,在两人的谈话中,金仁贵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向林大哥特感兴趣之处。他恰如其分地把话题引到了青梅煮酒上来,盛赞刘玄德是一个很会说话之人。当年,刘玄德落魄寄居曹操营中,每日以开圃种菜韬光养晦。曹操深知刘备是一个有抱负之人,早晚绝不会屈居自己之下。正值梅子成熟,派武将请刘备到园中煮梅饮酒抒怀。酒酣之际,操忽问备当今天下谁是英雄。备支支吾吾,佯装不知说自己肉眼安识英雄。操说既未谋其面还不知其名?也就是非得要让备说出来才会放过他。迫于无奈,备说当今天下英雄有袁术、袁绍、刘璋、刘表、张绣、孙策等人,操皆一一予以摇头否认了。操迅疾手指备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备当即吓得匙箸落在地上,此时适逢风雨将至,雷声大作。操说使君何至于此呢?备说“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之缘故巧妙掩饰过去了。操从此不再怀疑备,刘备得以安然脱离虎口,才有了他日的东山再起。
试想,曹操问刘备天下英雄,如果刘备直言是曹操和自己,恐怕其命不休也。那不是明显把曹操置之对面,雄才大略且独步天下的曹操岂肯容他?当曹操说出当今天下英雄的真相时,刘备深感震慑,吓得匙箸掉落,但他又以巧妙的说话遮盖过去了,要不就是死期将至了。所以,聪明的刘玄德很会说话,拯救了自己于危难之中。
金仁贵见林大哥听得很带劲,兴趣正浓,又跨越千年海侃到了残暴秃驴朱元璋。因为金仁贵还了解到林大哥对朱元璋这个二痞子和尚居然也登上了皇帝的宝座,简直是顶礼膜拜。话说当年朱元璋定鼎天下,建立了大明王朝。作为帝国的缔造者,朱元璋对于明朝的命运非常看重。而朱元璋很早就知道刘伯温具备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他便向刘伯温询问自己千辛万苦建立的大明王朝能传几代多久。刘伯温是开国元勋之一,为明朝的建立有着汗马功劳。刘伯温听完了朱元璋的问题后,并不是很想做这个事情,因为弄不好极有可能开罪皇帝,甚而脑袋搬家。只不过朱元璋却再三表示自己只想听真话,无论说出什么样的结果,都不会怪罪他。刘伯温思索了很久,最后回报皇帝大明江山“遇顺(顺治)而止。”朱元璋听后不但没有雷霆震怒,相反龙颜大悦,并特别赏赐了他。为什么呢?按说朱元璋希望听到的是大明江山与日月永固,子孙万代隆昌才对啊!其实朱元璋内心清楚,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哪个能永久了?如果是“遇顺而止”,那就是顺应天意了,既然是天意任何人都是不能违背的,包括他本人。如果刘伯温直说大明江山可能只有两百年或者三百年,就算朱元璋当初作出了不杀的保证,但心头恐怕已是吞下了一条毛虫般很不爽,早晚也会除掉刘伯温的。所以说,刘伯温真是一个颇有智慧且会说话之人。
刘备和刘伯温都是浩如烟海的史册中了不起的人,他们之所以能够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并取得巨大成功,不光只是会吹牛说漂亮话而已,与他们自身出众的才能以及天时地利人和密不可分。但是,从一个人的谈吐中,可以体现出他的气质、风度、涵养与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来。其实,金仁贵本也是一个很会说话之人,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哪些话当讲不当讲,哪个时候该装糊涂还是要清醒,这也是林震云一直看重他并把他当作“兄弟”的原因。
也好,林震云的门窗今天关得很紧,除了空调在呼呼作响,几乎是密不透风。金仁贵内心深处突然隐隐感到,即使林震云被他吹捧得如痴如醉,但其与他并不是同路之人,他们永远不可能坐在同一条船上,他们之间相隔着一道铜墙铁壁。就算自己掏心掏肺地给他看,也始终无法走进林震云的内心深处。对于这一点,他就算挖空心思也永远捉摸不透。他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么一层。即使是很薄很薄的一层纸,但依然异常坚韧,而且坚不可摧。不过,金仁贵毕竟是一个头脑清醒之人,就算个人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不至于糊涂到连自己姓什么都搞忘了,他和林震云压根就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虽然嘴上林大哥和林书记的叫得多么的亲热,他们之间是永远不可能平起平坐的。他永远只是一个生产酒和卖酒之人,顶多是一个高级推销员。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场中人,他们表面上和你走得很近,你也随时随地在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和他们套近,把他们服侍得舒舒服服的,深怕有一点招呼不到位,这种关系在你看来应该是相当不错了。如果这时候你开始忘乎所以起来,那就大错而特错了,甚至将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对于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毋容置疑,金仁贵的直觉告诉自己,那是一种的的确确和真实的客观存在。其实,金仁贵也压根就没想过要把它搞透彻,何必那么劳神费力呢?金仁贵何尝不清楚这样一个道理:水至清则无鱼。
两人都难得有闲暇的时间,泡在咖啡中海阔天空地聊了好一阵。说来也是奇怪,平时每隔不到几分钟就有人频繁进出的市委书记办公室,在今天的两个多小时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进去打扰,座机也特别懂事的清静,竟然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他们相谈甚欢,都觉得从未如此轻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