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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震云到董明升家中送“铁观音”的第二天清晨七点过，他在明州市政府的餐厅里吃着当地的名优小吃——特色豆花面。董明升书记来电了，在电话里颇有几分责怪的意味。
“你我兄弟之间，昨晚你提那铁观音是啥子意思？”
“大哥，有很多事承蒙您的担待与指点，那就算兄弟我对您的一点敬意吧。大哥，您千万别介意。”
“其实，你我之间，根本不用如此拘礼，也不要落入了俗套！你难道还不清楚我董明升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大哥您一向高风亮节，如天山雪莲，金钱在你眼中犹如粪土流云。”
“这几年，你我相处下来如何啊，你我之间不正是肝胆相照，如赤虺河上的日月，交相辉映否？”
“大哥所言极是。您的为人与处世风范，兄弟还差十万八千里，向您致敬！”
“这个，你倒不必过于自谦，你的口碑在明州也是妇孺皆知。你我都是多年的老党员了，要把纪律时刻牢记于心，更不能有丝毫的松弛。不要一时糊涂而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特别是那种小人之间的庸俗风尚，大可不必效仿，你抽时间过来一趟，把它撵走吧。”
“这个，我谨遵大哥教诲！我一定亲自过来。”
“那就这样，昨晚深夜之中接到省里面一个紧急电话，叫我上午十点赶到华阳开会。”
“哦、那您辛苦了，董大哥一路保重。”
董明升的话让林震云的脸上感到骄阳直射般一阵火辣辣的难受，其心头涌起了一种怅然若失与莽撞冲动的愧疚感。他觉得自己真是愧对了董大哥的充分信任与关怀之情，在一时的头昏脑涨之中，竟然亵渎了他们之间最为纯洁的友谊。但那种愧疚感在几秒之后就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无论如何，他深信自己的第六感觉没有错：昨晚他到董明升家里去没有任何的问题，而且是必须要走的至为关键的第一步。
在董明升面前，林震云一向心存敬意，把他当作自家真正的大哥。董明升对其深责与启发之话在他看来简直是金玉良言，而且是那么冠冕堂皇，饱含着兄弟之间无限的深情而无可辩驳。在语气上也非常恰当好处，既留住了两人难得的那份“兄弟”情谊，又指出了林震云在糊涂之中所犯错误的严重性，一点也不让他有失半点尊严与颜面。董明升是牂牁大学哲学系的高材生，在文化和理论水平上要比林震云高出许多。特别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的讲话，其经常脱稿慷慨陈词而洋洋洒洒，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深山海底、无不高屋建瓴而面面俱到，有时甚至一针见血而切中时弊，循循善诱地令台下人们听得如痴如醉，大家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掌声如赤虺河之潮水一阵高过一阵。
接听完董明升的电话，林震云的豆花面差不多还剩一半，但他已经没了一点胃口，就胡乱喝了一口豆浆，匆忙去了办公室。他一直想着董明升一再善意提醒他的话：此事宜尽早谋划。
他从抽屉里的本子上找到了牂牁省委常委、组织部吴秀岩部长办公室的电话，他拿起座机迅速拨号，在还剩下最后两位数字的时候，他又突然奇怪地把电话挂上了。他开始犹豫起来，他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吴部长来牂牁省一年不到，前面通过一次电话也仅限于一两句话。如果突然向他汇报个人思想会不会引起他的什么警觉呢？林震云关起门来一个人在办公室思索良久。
董明升再三提醒他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的确，人生有一些机遇犹如夜空中的一颗流星划过，一时错过了，也就永远错过了，将会留下终身的遗憾。
他在办公室踱过去，又踱过来。踱过来又踱过去，如此来回了多少遍。大约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最终，他静下心来决定先打一个电话再说。
“叮铃铃——叮铃铃——”
“喂——”
“尊敬的吴部长，您好！我是明州的林震云。”
“林市长，你好啊！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请问你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吴部长一向公务繁忙，不知我的冒昧打扰您没。”
“这是哪里的话，欢迎中Y战争名将林将军随时来省城作客呀！”
“感谢部长的垂青！”
“最近几天，我真想找个机会来拜访吴部长，当然了，要在您有时间方便的情况下。”
“随时欢迎林将军造访啊。”
“谢谢！非常感谢吴部长的盛情。我林震云真乃三生有幸！”
“这样吧，今明两天我的日程安排已没缝隙，后天即周四下午稍微可以挤出一点时间来陪你，你看如何？”
“好吧，那后天下午我来省委大楼拜访您，顺便向吴部长汇报一下思想。”
“恭候你的光临！”
“好的，那后天见，吴部长。”
“后天见。”
“部长您先忙，我就不再打扰您了。”
电话里已是嘟嘟的盲音，林震云还拿着它呆坐在厚重的真皮椅子上。他有点不敢相信，牂牁省委常委，组织部的吴部长竟然没有一点官架子，一点也没有那种盛气凌人与傲慢之气。虽然他们之间的差距仅有一级官阶，但谁都清楚官场之中稍高一级就压死人的道理。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和吴部长约好了见面时间，后天下午就能在省委大楼见到他。事情出奇的顺畅，顺畅得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林震云晚上回家躺在床上，把这几天发生的一些事梳理了一通。后天准备到省城去拜见吴部长的事，他也告诉了妻子岳虹。岳虹心头再次咚咚直跳，她始终担心什么时候会把那个危险的马蜂巢捅出一个窟窿来，毕竟一下子送出去几十万可不是什么小数目，搞不好会弄巧成拙，把自己送上了一条永久的不归之路。但爱人当前处在事关政治前程的紧要关隘之口，董明升作为林震云完全信得过的大哥，他那一番提醒自然是出自内心深处。必须要提前去进行打点或者探听到什么虚实，除此之外，林震云又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以及另外的什么捷径？
林震云叮嘱妻子，把三十万用黑色塑料袋包裹好，刚好塞满一个灰色的电脑笔记本口袋。
周四下午两点，光怪陆离的阳光洒满了渝海高速，天空只有几丝鬼魅的金色云彩在飘荡，林震云风尘仆仆驱车两个多小时之后到了省城华阳市，车子停在了牂牁省委大楼地下负二层。他乘电梯在一楼过完安检登记之后，走到角落边上给吴部长去电，吴部长说他的办公室在705，林震云从电话中能感觉到，吴部长今天的心情就跟外面的天气一样舒展，他说正在恭候着林将军。
705办公室的门口站着一位西装笔挺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含笑轻声询问林震云是否和吴部长事先有约，他微微点了点头。那个年轻人恭请林震云走进房间稍等片刻，他说自己要到里面去报告一声。吴部长的办公室分成了两大间，其中最外面的那一间应该是客人等候室，等候室里五人座的乳白色沙发上铺陈着洁白的桑蚕丝巾，地面上是一大张橘红色的极具民族特色的苗绣地毯。整个地毯上是勤劳上进的苗族人民感天动地的生活场景，那些淳朴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深蓝色的窗帘布完全遮住了外面金色的阳光，但室内的灯光显得十分柔和而宁静，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自我陶醉之感，整个房间显得明亮而干净,大约有80多平米。当林震云正在暗自惊叹于房间布局的精巧与雅静之时，吴部长径直向他走来并握住了他的手。
“久闻林将军英名盖世。”
“哎呀，吴部长真是谬赞了，岂敢，小林岂敢啊！”
“请里面坐。”吴秀岩抽出右手指向里面房间。
吴部长的手虽然有些肥胖但是属于那种细皮嫩肉型的，他热情地握着林震云那双手指骨骼比常人粗壮得多的大手，一直把他带到里面的沙发上坐下。
吴部长年龄大约六十来岁，是那种东北大个子的高而偏胖。他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外面穿着藏青色崭新的中山服，头发白了一半但梳理得十分干净而显得格外有精神，目光犀利，两道剑眉黝黑显得浓密而粗壮。他吩咐刚才那位年轻人给林震云端上来一杯举世名茶——西湖龙井，他因肥胖的身体略显吃力地回到自己旋转式真皮靠椅上，再转过身来面向林震云。林震云坐在他对面深褐色的真皮大沙发上，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而显得略微紧张，尽管他在战场上亲历过多次惊心动魄的血腥场面。吴部长亲自出门迎接他这一点真让他感到意外，还颇有点受宠若惊了。
这是林震云第一次走进吴部长宽敞的办公室，林震云目测了一下，里面这间面积应该不少于100平米，整个装修还是以深褐色为主调，看得出那些家具是南方密林之中的名贵木材精制而成。显得大气、典雅而庄重，给人一种低调而奢华之感。林震云正准备从身上去摸香烟，吴部长早已打开一包细支中华烟，从中抽出来两支，并递给林震云一支。林震云连忙上前接住，然后退回到沙发上。吴部长狠狠抽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林震云也跟着点燃抽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来。吴秀岩轻咳了一下，声音低沉着开口了——
“人们都说林将军高处不胜寒，拒人于千里之外，果真如此？”
“哪里，哪里------吴部长真会开玩笑。”
“不知那些江湖传言从何而来。真是那样，我林某岂不是官僚主义极其严重，彻底脱离了人民群众？”
“还请吴部长您慧眼明察秋毫，明辨是非，给我林震云还以正身啊。”
“那些江湖传言固然可畏，人心叵测也是实属难料，一句话就把一个人彻底杀死绝不是危言耸听。林将军还得有所提防，常言道：无风不起浪嘛。”
“不过，林市长不必太在意，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当然了，也许都是一些道听途说而已。你倒是说说你今天来有何贵干呢？”
“本来早就想到吴部长这里来汇报思想和工作，一来自己整日琐事缠身，二来吴部长您也公务繁忙，不便冒昧打扰。还望吴部长您宽宏大量，不计我林震云一介行伍出身，一向反应愚钝。”
“林市长真是客气了。明州市的脱贫攻坚成效显著，全省人民皆是有目共睹。林市长接任以来，在短短三年之间，明州市绝对贫困人口从350万锐减到100万，社会经济发展和城市建设、特色农业科技园、红色文化旅游、生态环保工程、特种稀有锰矿和铝矿、天然气开发等均走在全省前列，所有这些成果与林市长作为一市之长领导有方真是密不可分呢。”
看来，吴部长对明州市各方面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有些事情林震云自己都记得不是很准确，这让作为市长的他深感震惊。吴部长从江南省委宣传部长调到牂牁省委组织部长才十个月，对明州市各方面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深入透彻，让林震云真有点刮目相看。
“吴部长，您对明州市的清晰而全面了解，真的让我这个做市长的感到十分惭愧和汗颜啊！”
“林市长真是谦虚了，我也只不过是略知皮毛而已。”
“呵呵、况且这些都是从报纸上得来的信息，犹如盲人摸象，详细真实情况还要当面听一下你这个大市长的汇报呢？”
这个谈话氛围真是巧妙而恰当，若风行水上，清风拂面。但吴秀岩第一句话的确让林震云感到当头挨了一棒，头脑之中顿觉一片空白，犹如一阵山风猛烈地吹过，差点把他刮倒。还好他在官场之中跌打了几年，反应变得灵敏起来，在一瞬之间就稳住了阵脚。
林震云顺势把明州市这几年在各方面的迅猛发展，特别是金仁贵领导的荻花集团飞速发展向吴部长一一作了详细汇报。在林震云的整个汇报过程中，吴部长时不时打断询问两句，偶尔会点头表示认可。
“林市长不愧是军人出身，做事果敢而雷厉风行。一个字“爽”！”
“明州市整个社会和谐、经济蓬勃发展、官清民顺，小康社会指日可待。看来那些江湖传言完全是捕风捉影甚至是颠倒了黑白，也许是有人在别有用心啊。”
林震云后背猛然冒出一股冷汗来，真是感到不寒而栗，看来今天还真的不虚此行啊。他此刻发自内心地感激董明升书记那天的一番提醒与指点，要不然吴部长对我林震云和整个明州市是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和评价呢？果真如那些谣言，那我林震云早已如临深渊，不知哪一天会跌落到十八层地狱深处。
“吴部长，客观地讲，我林震云也没有您说的那么好，但也不是江湖所传的那么糟糕。”
“在下只是一直在尽心尽力与尽责而已！一颗赤胆忠心绝不会辜负党和人民的重托和期望！”
“所以说耳听为虚、耳听为虚啊！”
“今天，还是听到你上门亲自汇报来得真实嘛。”
这时，吴部长的秘书走进去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两句，他迅速站起身来向林震云伸出右手，林震云连忙双手紧握住。
“实在是抱歉，我马上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接待会，林市长，咱们改日再谈。”
“吴部长您先忙，改日再谈。”
“感谢部长指点和栽培。我定当奋力前行，绝不辜负明州人民！”
“我是相信你的，你会干得更加出色。”
“就这样，再见！”吴部长含笑向他挥了挥手。
“再见，吴部长！”林震云也举起右手致意。
林震云从吴部长办公室急匆匆走了出去。驾驶员一直在地下停车场等他。
当车子驶出戒备森严的牂牁省委大楼的时候，林震云感到无比轻松和惬意。他感觉自己像完成了一次重大军事行动一样。只是吴部长今天一点也没有透露明州市委书记董明升的岗位调整和下一步有关人事安排。在整个的谈话过程中，林震云根本没敢提及那事。
林震云回到明州市后第二天，他在办公室午休起来正在洗脸。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一阵紧似一阵，简直在催命一样，他慌忙用帕子胡乱抹了一下，快步走过去抓起来。
“林市长，你的笔记本昨天是不是遗落在我这里了？”
“哦。吴部长，那的确是，不过里面也没有什么东西。昨天您的一番当面点拨，让我茅塞顿开，胜读十年诗书啊。本想找一个机会敬您一杯酒，向您表达最崇高和最真诚的敬意，只是您实在太忙，请吴部长不要有什么芥蒂。”
“那里面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我知道你作为军人出身是一个豪爽之人。其实，林市长你大可不必如此客气，吴某所做的一切，也是职责所在，职责所在嘛！”
“我看你下次来华阳的时候，一定记得把它带回去。一定记得。”
“吴部长，这个，这个……那我下次来拜访您。”
“就这样吧。”吴部长说话真是斩钉截铁，一点也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随即把电话挂了。
林震云拿着电话呆在凳子上不知所措。他在想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吴部长可能真是生气了。他没想到第一次向吴部长汇报思想，结果会弄成这样，当初真不应该完全听信董明升的鬼话：什么提前去做点工作。实际上，他这次到吴部长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相反，自己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了一通，他气愤地在自己的胸口上猛击了一拳。
事实证明，林震云最初的判断是千真万确的。董明升对他的那一番善意提醒也真是恰到好处和非常及时。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林震云送给董明升的那盒特殊的“铁观音”他没有去撵回来，董明升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事。尽管有几次两“兄弟”还轻松愉快地坐下来探讨过明州市一些比较棘手的社会问题。林震云后来也去过华阳几次，吴部长甚至是春风拂面般和他交谈了一通，却从未提及过什么遗忘笔记本之事。也许，他们都把那些令人尴尬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或者早已随着一阵秋风吹向了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