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上华在医院门口下跪后的次日,牂牁省发行量最大的两家报纸——牂牁日报和华阳都市报针对此事在首页进行了专题报道,分别以“白衣天使一跪,不良医闹迎刃而解”和“天使下跪,雾霾尽散而去”为醒目标题,还配上了林上华与老大爷一同跪在苍天大地上几张令人悲怆的图片。它们对林上华高尚的医德和圣洁的灵魂进行了尽情地讴歌,同时呼吁全社会要足够尊重人民健康的守护者,要给予她们崇高的尊严和理应获得的社会地位。
接到报纸,林上华心中深为不安。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到位,医务人员没有与逝者家属进行良好的沟通,才致使命运悲催的黎大爷一家在不明真相之下产生了严重误会。作为妇产科主任,在那种万分危急的时刻,必须挺身而出,只有向家人下跪才能足以表达最深厚的歉意,也才能以最大之诚意去争取家人的谅解。她认为那位命运多舛的黎大爷还是一个比较通情达理之人,只是生活待他过于严酷了。听说他自己很早就死了家里人,爹娘一块当好不容易把闺女拉扯大,风烛残年却又痛失唯一的女儿。看到其女婿那一副油头粉面和玩世不恭之模样,就知道黎大爷平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和今后的路该有多么的崎岖了。这些媒体记者也真是,在没有征得本人点头的前提下,怎么随随便便就披露出来了呢?让心存愧疚的白衣天使极不情愿地在全世界人民面前亮了一回相。
每当想到跪在地上的黎大爷那张饱经风霜的愁苦面容,以及那抓住自己黢黑而开裂的双手,林上华的内心就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和一种深深的自责,时常在半夜之中猛然惊醒过来。
尹开山从外面风尘仆仆回到家中,不断抚慰着妻子那颗不安之心,他说尊夫人这回真是给自己解了一个很大的围,给他肩膀上的担子减轻了不少。林上华说自己作为科室负责人理应责无旁贷,那件事原本完全可以彻底避免的,只因自己在医患沟通上不够深入细致和麻痹大意才酿成一场祸端。她说丈夫每天像陀螺一样被一些事抽得到处转,自己不但没有给他分解一点忧虑,反而扑腾出一些意外,给医院抹了黑,她真是过意不去。常说医者仁心,作为医务工作者,要做到真正的悬壶济世与视患如亲,她说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必须下大力气解决好最后一公里的问题。
林上华做了一个神奇的梦,她梦见黎大爷去世了,但后来又苏醒了过来。
在一个牂牁地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里,这样的村庄林上华仿佛曾经去过,只见四周群山环抱,整个村子凹陷在里面。在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黎大爷的女婿拿着一个大喇叭在村口高声喧嚷着,说他老丈人昨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叫大家帮忙抬上山去。全村的人闻讯之后火速赶到,但是黎大爷家里却没有准备什么棺材,他家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块像样的木板都没有,他家住的就是石头房子。只见黎大爷的女婿长跪在地上,请求帮他把老丈人用一张竹席包裹之后弄上山去。就在茫然而惶恐的村民们感到无所适从的时候,村子里一位看似德高望重的长辈站了出来,他说人死了总不能像病死的瘟猪一样随便扔到山里去喂野狗吧,大家还得帮着想一个办法才好。那位长者说黎大爷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一辈子守着的也是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但他心地善良,从不与人结恶和做缺德之事。老者号召全村几百号人都站出来给黎大爷捐一下款,帮他把后事解决了。一个三百人不到的小村庄,不一会就捐款三千多元。那位长者说有这三千多元,应该能够买一口像样的棺材了,吩咐几个年轻力壮之人去把村子里姓巴的人家已经打造好的一口棺材买过来。不一会,巴家那口黢黑如炭的棺材很快就被人们抬到院子里,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黎大爷从石房子里抬出来,只见他衣衫褴褛,光着脚连鞋子也没有穿,被胡乱地塞进了棺材里,那位长者吩咐把棺盖也彻底封上,并把棺材用慈竹捆绑在一根结实的抬丧棒上。村民们开始坐下来吃饭,其实,那主要是喝酒壮胆,可能是要吃了饭和喝了酒之后才有足够的力气和胆量抬着棺材上山。据牂牁民间的传闻,一个人死了之后放进棺材里会有千斤之重,是因为那人可能存在什么未了之心愿或者家庭负担较重而附在棺木之上。要不然,一个小小的棺材加上一百来斤的人怎么会显得异常沉重呢,居然要十多个壮汉拼尽全力才趔趄前行。正当人们酒足饭饱之后有了力气和胆量,即将起身撸起袖子去干一番大事,黎大爷却突然掀开了棺材的盖子从里面站了起来,他对人们大声嚎叫道:背时狗日些,你们在搞什么鬼名堂,老子还没死呢,刚才只不过睡了一个大觉而已。阎王老哥说我还有二十年阳寿没有享受完,等我那小孙子成人之后再去向他报到。众人见此魔幻情形,早已吓得面若死灰和魂飞天外,在一瞬之间,哭爹喊娘般惊恐得一哄而散。
林上华从梦中惊醒过来了,浑身一阵颤抖,把她身旁的丈夫吓了一大跳,连忙起身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林上华把梦中发生的奇异之事告知了丈夫,尹开山说她应该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吧。
一个天空放晴的周末,林上华终于打听清楚黎大爷的住处。她和黎大爷女儿的管床医生小曾一道,扛着几包大米、几桶菜油和一些奶粉塞进了自己的红旗轿车里,驱车前往六十公里外的牛蹄镇黎家寨村。跟随着赤虺河潺潺的水声,车子在高山峡谷之中穿行,再经过一阵盘旋而上的颠簸,沿着一条蜿蜒蛇行的乡村公路到达群山之上。林上华走下车去,拦住路边一位担粪而过的妇女,问她是否认识那位刚死不久女儿的黎大爷,妇女用手换了换肩上的担子,指着前方一里之地的那户人家,并向她点了一下头。那位农忙之人并未跟林上华说上一句话,只是用满脸的诧异和不解之神情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放眼望去,一处铺盖着灰色瓦片而极其低矮的两间木房子,掩藏在几株墨绿如盖的芭蕉树后面。空气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阵稻花的清香,几只不知名的红尾大鸟惊叫着整齐地从空中掠过,像是在盛情迎接远方客人的到来。走上前去,一个小小的农家院子,边上尽是杂草丛生。可以想象,黎大爷的房子仿佛已经住了两百年,几根历经岁月沧桑的木柱子在龇牙咧嘴地控诉着人间的各种疾苦。整个房屋非常简陋地只装修了后面那一半,前半部分是用一些十分不规则的木板歪歪斜斜地搭靠着。门前的街沿是用坚硬的石块垒砌而成,其间一些大点的缝隙,一个人的巴掌能轻松放进去。
街沿上坐着一个穿着校服模样的女孩子,她正专心致志地给怀里的婴儿喂着奶瓶。
“小姑娘,这是黎大爷家吗?”
“嗯。他是我外公。”
“你外公在家吗?”
“他到水井那边挑水去了。”
“哦,你外公多久回来啊?”
“很快就回来了,很近的。”
“你叫什么名字?”
“牛金萍。”
“你弟弟叫什么?”
“牛金强。”
林上华看到了那个从自己科室走出来不到两个月的孩子,与一只小狗儿差不多大。小女孩抱着她的弟弟紧紧地依偎在自己孱弱的胸前。只见那孩子睁着一双黝黑如宝石般的眼睛,用尽了全身之力在吮吸着,但奶瓶里仅剩下几滴清水了。
林上华蹲下身子,接过那可怜的孤儿。
“小姑娘,让我来抱抱他吧!”
“你去把车上的奶粉拿来,小曾。”林上华从身上的小包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他。“家里有开水吗?”
“要现烧。”
“用什么烧?”
“用麦秆。”
“小姑娘,那你去烧一点开水吧。”
小姑娘一声不吭,迅速地跑到木屋边上紧挨着的一个低矮茅草房里,抱了一些晒干的麦秆钻到屋子里去了,林上华抱着孩子跟了进去。只见房间里仅有四样非常醒目的家具:一口大铁锅、一个石头打造的水缸、一张灰褐色的小方桌以及堆放着为数不多几双碗筷的一个粗制木柜子。一阵酸涩而痛楚的滋味迅速袭遍了她的全身。
小姑娘熟练地把麦秆卷进灶里,用打火机点燃了。紧接着,她麻利地起身,用一把竹子做成的小刷子迅速刷了一下那口大铁锅,又用葫芦瓢在石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掺进锅里。屋子里顿时浓烟滚滚开来,林上华被烟雾熏呛得有点睁不开眼睛,她赶紧用衣服捂住孩子的脸,退到屋子之外去。
黎大爷挑着水回来正抬腿进屋,林上华退出房屋的一瞬间,正好撞在一只水桶上,桶里的水跌宕了一些出来,刚好淋在了她的裤子上。还好黎大爷肩上的扁担抓得紧,那两只大木桶只是轻轻晃悠了两下。
“哎呀、黎大爷,真是对不起!”
“你,怎么是你?医生——林医生。”
黎大爷担着水愣了半响,他才把水担进屋里放在地上走了出来。
“林医生,看我把你全身都打湿了,这个,这个,老天爷要折煞人啊。”
“没关系的,黎大爷,大热天的,打湿了凉快些。只不过一会就吹干了。”
“孩子他爸爸呢?”
“打工去了,不成气候的东西,走了半月了。”
“烧火那小姑娘是你外孙女吧,在读几年级了?”
“还读得成哪样书哟,已经一个月没去了。”
“要有人带娃娃呢。姑娘家书读多了有什么用?早晚都是别家的人。”
“哦。这个……”林上华一时感到鼻子酸楚,不知如何回答黎大爷。
“黎大爷,时代和从前不一样了,姑娘和儿子都是一样的,要平等对待。”
“我倒是想平等对待他们,他们今后会平等对待我不?再说了,我都是一把老骨头的人了,管不到那么多了,哪天钻土都说不清楚呢,能拖一天算一天吧。”
“还是让我来抱吧,你看你,林医生,这样子多不好得的。”黎大爷伸出粗裂的双手。刚才在忙着说话,他好像猛然间才发现林医生怀里抱着自己小外孙似的。
两人正在说话间,小曾医生肩上扛着一包大米,手里提着一桶菜油和几包奶粉,汗水已经浸透了白色的衬衣,他喘着大口的粗气走过来了。林上华上前接过油和奶粉。
“黎大爷,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
“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要不得的。”
“真是一点小心意了,黎大爷您就收下吧。”
“你们真是活菩萨啊,那你们是如何找到我这破房子的哇?”
“我们在路上问的呢,交通方便,你这地方很好找。”
“这叫我……啷个报答你们呀。”黎大爷眼眶里的泪珠在打转着。
“黎大爷,我们不需要您的什么报答。只是一点心情而已。还望您老人家不要嫌弃什么。”
“我哪里敢嫌弃啊,我的老天爷,我真是对不住你们这些医生了。我们那天做了不该做的缺德事,是要短阳寿的!都怪我那脑壳进了猪屎粪的女婿。他一天不干正经事,尽想出些馊主意来。”黎大爷抱着孩子竟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跪可把林上华吓了一跳,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怎么能说跪就跪下去了呢?而且是陡然跪在了坚硬的石板上,黎大爷家屋檐下面的街沿以及整个小院子里都是从山上抬来的石板镶就而成,每一块石板的衔接之处没有用上水泥而显得不够吻合。要是把膝盖骨跪出问题那可不得了啊,她赶紧伸出双手把黎大爷扶起来。但是,黎大爷生死不愿起来,说只有林医生今天原谅了他们那天的罪过,他才肯站起来。林上华只好说黎大爷我们根本没有记恨您什么,我们早就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早就原谅您老人家了,请您赶紧起来吧。黎大爷双泪奔流着,林上华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孩子,另一只手迅速搀扶着他站起来。
那位小姑娘一直十分安静地站在门口,她声音很轻地给外公说水已经烧开了。黎大爷叫外孙女去给林医生倒一碗开水来,林上华连忙说自己身上带有矿泉水不用麻烦了。黎大爷非常愧疚地说只有这样一个条件真是对不住啊,林上华请黎大爷不用过多的客气。
林上华让小姑娘把刚才的奶瓶找来,她径自拿着奶瓶走进屋去用开水涮了涮,然后倒进了大半瓶水,她叫小曾医生把奶粉盒打开,舀了几瓢放进去,并用筷子搅拌了几下。她盖上了瓶盖,摇了摇放在屋里那张灰褐色的小方桌子上,等它慢慢降下温来。
“小姑娘,你还想读书吗?”
“这个由不得她。”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看她的外公,又看了看林上华。低头不语,好像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下子脸红得像一个深秋熟透的柿子。
“你要喊林医生。不要老是盯着别人看,这么大了一点礼貌和规矩都没有。”黎大爷连忙在旁边教导自己的外孙女。
小姑娘嘴唇挪了挪,仍然没有发出声音来。
“你读初中了吧?”
“要说该读初三了呢。”黎大爷吧嗒了一口叶子烟,吐出一滩唾沫。
“不过个子有点偏矮哟。”林上华心头涌过一抹淡淡的忧伤,轻轻摇了一下头。
小姑娘一脸的羞涩,只是低着头,还是沒有说一句话。
“还有几个月就要初中毕业了,在家荒废着,不读书真有点可惜了。”林上华发出一声轻叹。
“可惜倒是可惜,她这个家庭境况有什么法子呢?”
“你那女婿一定要去打工吗?”
“不打工哪来钱养这娃儿。”黎大爷无奈地把目光移到小孙子身上。
“那砍脑壳的说是去打工,不晓得在外面去做些哪样,丢下孩子就跑了。在家也没帮着什么,连一桶水也没有担过,整天贪生怕死再加上好吃懒做的,以前我女儿在的时候就根本管不了他。当初我女儿宁愿被我打断大腿都要招他上门,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世界上要是有什么后悔药卖就好了。我那可怜的女啊,上了他的大当了。唉!”
“如果有机会,希望小姑娘还是要去读书,费用由我来负担吧。”林上华向黎大爷投向恳切的目光。
“手头的嫩娃娃还指望着她呢。”黎大爷迟疑了好一阵才回答。
“问题是有,但我们总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对吧,黎大爷。”
“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林医生,问题是这娃娃太小了,我又一大把年纪了,唉!”黎大爷非常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林上华与黎大爷又聊了好一阵,奶瓶的温度应该合适了,林上华叫小姑娘进屋去拿了出来,她抱过黎大爷手中的孩子,把奶嘴塞进孩子的嘴里。那羸瘦如一只小猴的孩子喝得咕哝咕哝的响,满满的一瓶奶粉他一口气就喝得精光,可见孩子已经十分饥饿了。
林上华抱着孩子又和黎大爷聊了一会他家里的情况,比如一年能收多少稻谷,多少红薯或者玉米等,黎大爷说自己辛辛苦苦一年下来,如果老天菩萨多洒几颗雨点,还可以填饱肚子。假如遇到灾荒之年,那就得饿肚子。在他们交谈之中,小曾医生已把几包大米搬了进去。临别之际,她塞给黎大爷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一千元,她说是拿给孩子买奶粉的。黎大爷无论如何不肯接过信封,他觉得自己亏欠林医生的实在太多了,哪里还敢收下如此厚重的礼物呢?他感到十分为难和过意不去。林上华深情地握着黎大爷的手,请他看在小外孙是一个可怜孤儿的份上,一定要收下这一份情意,要不然自己回去之后也会很难安心的。黎大爷看到林医生的一番真挚之情实在无法拒绝,只得十分难为情地接过。他抱着孩子又准备给林医生跪下叩谢大恩,林上华赶紧伸出双手拦住了他,她看到黎大爷转过身去抹下一把热泪。
林上华终于见到了让她魂牵梦萦之人,黎大爷居住的上了年份破败而低矮的小木房与她梦中的石房子略有差异,虽然一个是凹陷在群山环抱之中与一个处于群山之巅,但同样的深度贫困令人触目惊心。让她始料未及和特别感到锥心刺骨般疼痛的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农村地区,还真实地存在着如此破落不堪的家庭。尽管现实如此残酷,自从见到黎大爷之后,她的心里却踏实了许多,她已经坚定了自己的一些信念。
十天之后,林上华通过不断奔走和不懈努力,赤虺河边上的牛蹄镇黎家寨村黎大爷成了她的精准扶贫对象。黎大爷的外孙女牛金萍再次坐到了教室里,林上华完全承担起了她的所有费用。
在一个阳光明丽的清晨,黎大爷的小外孙牛金强,也被明州市一家孤儿院的一辆银色面包车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