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撒满了林府门前的那条澄江,有几只小鸟在江面上随意划起一道道波光粼粼,映照着林家幽深的大院。柔曼的风中不时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桂花之香。
接近月底,岳虹到荻花专卖店里盘点去了还没回来,林震云胡乱喝了几口保姆端上来的银耳红枣粥,又喝了一杯无糖牛奶咖啡。两年来,由于林震云的血糖偏高,保姆随时牢记不能添加任何含糖成分到他的饮食中。他昨晚没有休息好,凌晨两点醒来跑到卫生间抽了一支烟,又稀里哗啦地去刷了一阵牙。妻子始终闻不惯烟草的异味,在她面前,林震云尽量用很强的意志力把烟瘾控制住。有时候,他把香烟摸出来了,也只是放在鼻子上闻一闻或者拿在手上把玩着。他一直很尊重她,他也狠下心来戒过一阵,好像没怎么抽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反而比之前抽得更猛了,一天甩两包是常有之事。
林震云觉得浑身的疲惫像一条巨蟒裹挟着身子,让他不得不推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饭局。他歪倒在沙发上眯了半小时,好像来了点精神,前几天吴秀岩给他提到的话像一只苍蝇似的在耳边嘤嘤嗡嗡响起,他抓起座机给金仁贵拨了过去。
“喂,林大哥好!请问大哥有什么指教呢?”
“我哪来那么多的指教,我的金兄弟啊,你想不想去见一个人?”
“林大哥此话怎解?不过,只要大哥认可的人,也就是我金某
这辈子必须放在心窝里捂着的人。”金仁贵感到脑子里雾茫茫一片。
“我没想到,省委第三把手吴秀岩副书记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荻花集团的命运沉浮,就在前几天我去华阳,他还特意在我的面前美言了你几句,说什么那个小金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荻花集团在当今群雄逐鹿的白酒市场上顶住了巨大的压力,最终能够拨云见日和取得梦幻般的成功,你有着扛鼎之首功。他对你如此高的评价实在是超出了我的预料。当然,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这番语的份量。不过,他的一番话倒是点醒了我,我在想,金兄弟如果抽出一点时间跑一趟华阳,向吴副书记亲自汇报咱们荻花集团,岂不更妙?”
“林大哥,吴副书记居然也在关心咱们荻花集团?他还提到了我金某?大哥您不是在开什么国际玩笑吧,我和他之间可谓素昧平生呢。吴副书记对荻花集团和我本人有着那么高的评价,我金某说得上何德何能呢,一个庸碌之人真是愧不敢当啊。当然了,如果能有机会向吴副书记汇报一下荻花集团的整体情况,争取得到省里面更多的政策倾斜,以及吴副书记的亲自点拨,对于如今高歌猛进的荻花集团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那将是何等的一桩幸事!我能有机会到省委大院溜达一圈,那更是我金某一生莫大之荣幸-----我的书记大哥”。
从金仁贵电话里热切的回应中,能明显感到,他对这一惊天喜讯简直是欣喜若狂。的确,金仁贵很早就想接近吴秀岩这条更大的鱼了,其一直想在政治仕途上获得更大的突破与成功。如今他身居国有大型企业正厅级领导职务,早已把进军副省级作为下一步宏伟目标。他听说吴秀岩这个大领导能力非同凡响,还在其任组织部长的时候,金仁贵就时时刻刻渴望着靠近他,曾经找了几个人去牵线都铩羽而归。作为牂牁省人大代表,记得有一次到华阳开会,在中途的茶歇时间,金仁贵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伸出手去,欲与身边匆忙而过的吴部长打一个招呼,只见吴秀岩像空中的飞鸟一样冷冰冰地轻瞟了他一眼,径直走开了。此事对他的自尊心造成了极度的损伤与打击,从此,他认为吴秀岩是一棵长在大娄山之巅的云杉而只能仰视。后来,他又间接地通过几个朋友想打通吴秀岩这条花岗岩隧道,东西倒是被人送出去了,却一直没有等来半点回响,上百万的荻花酒犹如泥牛入海。人家顶多答复他说吴部长非常忙,对他的一番敬意应该是了然于胸了。但如今,林震云却异乎寻常而郑重其事地把自己推到吴秀岩的面前,而且是在一个非常好的印象之下,他怎么不感到心间荡漾呢?要是能靠上吴秀岩这颗千年古树,今后自然就有乘凉的好地方了。金仁贵对林大哥一阵千恩万谢,他说自己明天就立马赶到华阳去向吴副书记汇报。林震云说你也别那么猴急嘛,吴副书记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见到之人,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安排得非常之紧凑,一般要提前一周排队预约,自己得先打探一下。
林震云给吴秀岩发了一条信息:“吴书记,请问您最近哪天能抽出片刻闲暇,荻花集团的小金来华阳向您汇报工作。林震云”
这一次,吴秀岩很快秒回了:“明天下午四点,会议结束之后我回办公室。”
第二天下午三点五十分,金仁贵沿着兰海高速风尘仆仆地驱车三个多小时赶到了华阳。一路上,他深感困惑不解。在此之前,他曾试探过林震云与吴秀岩的关系,林大哥总是含糊其辞,说他们之间也仅有一面之缘,并无多少实质性的深交。如今,林大哥却突然给他牵上这条线,他总觉得此事有一点蹊跷。是不是省委对荻花集团的工作有什么不满之处呢?从而委婉地请他去背书。
当金仁贵怀着一颗忐忑不安之心,在一位秘书的带领下走进省委北楼608房间,吴秀岩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从座位上走了出来,非常客气地握着他到一边坐下。当金仁贵那肥硕的屁股刚刚落座,的确,正如林大哥之前在电话上所说,吴秀岩对荻花集团和他本人先来了一番言之凿凿的极力褒奖。非常奇怪的是,他觉得吴副书记与自己固有的印象简直是判若两人,根本不是之前留在脑海里那种亿万年冰川之形象。面前的这个人说起话来轻言细语,虚怀若谷而体贴入微,自己仿佛钻进了一座天然温泉之中。让他本来紧绷着的神经在瞬间就完全放松了下来。
在彼此交谈之中,金仁贵隐约察觉到吴秀岩对荻花酒也有着那么一点浓厚的兴趣,但并没有直截了当的显露出来。金仁贵是何等高智商的人物,对此,他自然是心领神会,懂得如何把话题巧妙地引到荻花酒专卖店上去。吴秀岩只是站在一种高度十分委婉地关心着荻花集团,比如什么在目前国际和国内经济非常不景气的大气候之下,整个荻花酒市场是如何艰难地运转,一个专卖店一年下来到底是盈多还是亏少,作为服务型政府在政策层面上还需要作出哪些支持。金仁贵听完他的一片赤诚关怀之后稍作沉默而微笑不语,吴秀岩说荻花集团有什么困难和苦衷你尽管倾泻出来,他说自己定当站在省委的角度竭尽所能去争取点什么。金仁贵说自己听到吴书记这番话真是久旱逢甘霖,承蒙吴书记对民间疾苦的一片体恤之情,自己代表荻花集团四万员工无不感激涕零。
小金说整个白酒市场目前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荻花集团乃是茫茫大海之上一艘艰难前行的帆船。至于荻花酒专卖店,只能算是马马虎虎,一年下来,一个专卖店纯利润已经下滑到两百万。那还得看在什么城市和地段,并无社会之传言那么疯狂。在沿海经济发达地区,也许------。显而易见,小金的话比实际情况明显缩水了不少。尽管如此,当小金口中那“两百万”随着一圈烟雾轻飘出来的瞬间,吴秀岩的身子猛地往后一仰靠在了厚重的真皮椅子上,同时他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但为了掩饰自己有点窘态之表情,他又假装去拿面前的杯子,轻咳了一声,慢慢拧开来轻抿了一口。然后,吴秀岩才用一种非常淡漠而无比复杂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个能力超凡之人,用手示意他把刚才的话题继续深入下去。
吴秀岩在那一瞬间不易察觉的诡异神态,早已被精明到家的金仁贵完整而准确地捕捉到了。两人继续聊着,他见时机已然成熟,就问吴书记有无兴趣,帮荻花集团减轻一些压力而身体力行去拓展市场空间,同时也体现省委对荻花集团的鼎力支持。说到真让自己去开什么荻花酒专卖店,吴秀岩则是一副非常冷漠与优柔寡断的模样,他只是眯笑着连连摇头,说自己整天关在省委大院里看文件,哪谈得上半点经商之才能呢,不要到头来给你的荻花集团蒙了羞和丢了脸。小金说大领导您实在是过谦了,依您的经天纬地之才,放眼牂牁省乃至普天之下,有几人能望其项背。小金说吴书记可先开一两个,权且辛苦一阵找几个零花钱而已。也许是在小金若明若暗的循循善诱之下,也可能是吴秀岩本身就对荻花酒专卖店倾慕已久,他对别人硬塞过来的这番好意完全是在自己非常被动的情况之下,才十分勉强地点了一下头。不过,吴秀岩面部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波澜不惊,就像晴空之下深不见底的高山之湖。金仁贵认为吴书记可能心里真没什么底,他站起来拍了拍结实的胸脯,说自己回去以后,马上就把华阳市两家荻花酒专卖店的批文送到他的手上来。至于专卖店的选址和前期资金铺路等问题,也不用吴书记操心,只要他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去把店守住就是了。吴秀岩说自己的侄女目前下岗在家闲着呢,整天缠着他这个当叔叔的给她找事做,也好,就让她自己去找一口饭吃吧。
金仁贵倒不管是吴秀岩的侄女去看店呢,还是他的干女儿去看店,只要把他的荻花酒专卖店铺上了路,就是把一块大蛋糕塞进了他嘴里。而且,金仁贵始终无比坚信,只要吴秀岩品尝到了第一口,他就一定会像吸上了冰毒一样上瘾。
吴秀岩嘴上提到的所谓“侄女”,其实是他在华阳市北京路牂牁饭店一次理发而偶然认识的一名发廊小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董。不知何故,吴秀岩对这个天降“侄女”突然来了电,内心深处那片早已荒芜几千年的沙漠又变得春意盎然了。吴秀岩到那个店去理了几次发,小董就被他发展成了自己的地下情人,还为他生下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如今快满两岁了。
吴秀岩长期在异地任职,自从与妻子离婚之后,独自在异乡生活了十多年,本打算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多作奉献。他和前妻育有一个女儿,现已在特区珠州一家金融公司上班,且已成了高管。小董有了他的孩子之后,他采取威逼利诱的手段,许诺给她一笔钱去医院处理掉,否则就让她从世界上消失。可年轻的女孩不知天高地厚拿了钱却反悔了。在孩子生下来之后,她发了一条信息给他,说他儿子有七斤多,一下子把他吓得差点引起脑出血。吴秀岩知道那个女孩子蒙骗了他,彻底恼羞成怒,斩断了与她的一切往来。小董一再发誓绝不会给吴秀岩增加半点麻烦,也永远不会抱着孩子跑到省委大院去叫他一声爹。她只是想告知他,让他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已经平安来到了这个世上。
渐渐地,吴秀岩觉得他的儿子来到人间,也许是上天对他早已命中注定的一种安排。他骨子里原本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和传宗接代的思想一直在作祟。记得很多年以前,还是非常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位远近闻名的老先生给他抽过一卦,说他吴秀岩会在花甲之年喜得贵子。那时的他和自己的妻子感情还相当笃厚,属于那种少年夫妻,他在盛怒之下甚而冷嘲热讽了一番那位左眼缠着黑纱布的老者,骂该死的独眼龙简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装疯卖傻,纯粹是一派胡言。在心怀愤懑之下,他甚至不想给付事先承诺的二十元酬劳。然而,他的妻子则比他要显得胸怀宽广,实乃一个心怀慈悲之人,说何必与那种市井小民计较,就当人家无意之中的一句笑谈罢了,扔下两张大钞之后挽住丈夫扬长而去。
在那个孩子满两岁之前,吴秀岩真是说到做到,不愧是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他和小董之间再也没有了任何一丝一缕的瓜葛。他彻底屏蔽了她的一切联系方式,年轻女孩的确是一个信守诺言和极具自尊心之人,竟然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他。时间久了,他以为那个女人因为之前没有遵从他的指令肯定有着深深的悔恨与自责,或者有了孩子根本无法正常上班而早已被发廊老板赶回乡下,或者,她带着那个本不该来到人世的孩子离开了华阳市,到别的城市自生自灭去了。他有时也难免产生一点点内疚,甚至心头隐隐作痛,觉得自己做得过于冷血了,真是苦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但是,他们之间,毕竟有着天壤之别啊,至少在年龄和地位上实在过于悬殊了,如果任其畸形恋情恶性发展,早晚有一天,纸终将包不住火,人们会把他吴秀岩彻底看扁的,就会拿他的生活作风大做文章,把他从省委副书记的高位上直接拉拽下去,非摔他一个粉身碎骨不可。还好,现在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他终于又可以十分悠哉地过着自己的清闲日子了。可是,不知怎么,他有时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怀旧的情愫,他认为还是那家理发店对他的头型比较了解,只有她们才清楚他吴秀岩应该理成一种什么样的款式,其他任何理发店都不能让自己称心如意。
有一天傍晚时分,吴秀岩神差鬼使地又来到了那个千不该万不该去过的老地方。牂牁饭店离省委大院只有数百米,他几乎是抱着一种完全放松的心态踱着步走进去的。在他右脚刚跨进去的一瞬间,他的内心就彻底后悔了,犹如走在大街上冷不丁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冷水。但是,他这个时候要退出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昔日的小情人柔情万千而火辣辣地迎了上来,“我亲爱的吴大哥,真是多日不见了啊!”,并迅捷地给他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毛峰茶,她说自己今天要亲自给吴大哥理一次发。他心神迷茫地询问以前那个女老板是否在店里,算是非常尴尬地和小董打了一个招呼。小董却觉得他们之间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嘻嘻哈哈,爽朗地回答吴大哥那个人卷起铺盖走了两年多,现在是自己在打理这家理发店。此时,店里还有其他几位客人也在安静地做头发。他心里像有八匹马儿在狂跌着胸膛,他简直不敢抬起来头直视面前镜子里的大美人,只是假装困顿不堪而低头闭眼任凭小董其他头上随意肆虐一番。
然后,真是好长一阵时间的沉闷,一场痛苦的煎熬眼看就要结束了。在整个过程之中,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说上一句话。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表现出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镇定自若与笑看人生,在她轻快自如的举手投足之下和始终面带笑靥与娇羞的脸上,仿佛她过去与吴秀岩这位大领导那场轰轰烈烈的往事早已是一江春水,完全把自修炼成了一副令人难以置信和看穿人情世味的老尼姑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孩子从里间扑扑颠簸地跑出来,边哭边喊自己的妈妈,好像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小董迅速丢下手中的剪刀蹲下抱起孩子,她说小宝别哭妈妈在呢,她叫站在一旁的洗头妹去帮吴大哥冲洗一遍。
吴秀岩的心哒哒哒跳得更加厉害了。他偷偷憋了一眼那个白白胖胖的臭小子,单凭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高挺的小鼻梁,与他小时候的模样完全是一种神似。毋庸置疑,那肯定是他吴秀岩的正宗血脉了。
冲洗完头发,那个洗头妹又给他简单吹了吹,本来还未完全吹干,可他却如坐针毡般实在呆不下去了。他慌慌张张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柜台上,洗头妹拉开抽屉准备找还零钱,他朝她挥了挥手,示意算了。小董抱着儿子给他拉开了门,只见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不知她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吴秀岩情不自禁地用他的大手掌拍了拍那个惊魂未定的小屁股,那个孩子又被他吓得赶紧躲进妈妈的怀里嗷嗷大哭。小孩子可能认为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个大坏蛋。
吴秀岩回去之后彻夜未眠,他在想更加妩媚动人的小董,当然,更多的是在想那个上天赐给他的宝贝儿子。真是莫名其妙,他竟然为小董母女俩担忧起来,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儿子养大。既然一切都是天意安排,自己就应该顺应天意才对。他开始琢磨小董的生活,并长远思虑小兔崽的未来了,如何为她们母女俩求得更大的生存空间。之所以这一深厚的难言之隐,吴秀岩才会像玉皇大帝一样陡然之间想到下放在荻花集团的大财主金仁贵。
金仁贵把他一贯的兵贵神速之才能发挥到极致,不出一个月的功夫,吴秀岩副书记的“侄女小董就把自己的理发店转手甩了出去,华阳市的两个荻花酒专卖店被无任何经商才能的年轻女人玩得滴溜溜转。
吴秀岩后来也给小董来了个约法三章:一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得泄露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二是小董永远不能去找他,他自会找时间与其联系;三是他们之间只能以叔侄相称,她则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智商与情商俱佳的年轻女人在物质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欣然答应了糟老头子的所有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