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华的爱女林欣欣在满八周岁那天,因连续高烧不退而住进了医院。经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血液科专家诊断为急性巨核细胞白血病。这一结果犹如睡梦之中一声惊雷,把林月华当场震傻了。
还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极具专业水平的主诊医生拿着报告单完全是一副司空见惯之模样向她解读,其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支支锋利的箭镞狠狠扎在林月华的胸口上,更似一颗巨型核弹在平静的心湖引爆开来。她想到一个人含辛茹苦甚而忍辱负重般独自养育着女儿,只因自己未婚之身份不仅周围的人们视为一种异端,就连父母也弃之若草芥。可以说这么多年来她对生活之苦领悟颇深,也受尽了多少人的冷遇。如今却落得这般凄楚的结局,其内心的悲凉可想而知。
面对所有白血病之中最为严重的一种恶疾,即使妙手回春的华佗在世,恐怕也是回天乏术,每一个人都在极力劝阻可怜的姑娘彻底放弃无望的治疗而就此作罢。毕竟林月华才走过三十五个春秋,还处于人生的美好年华,就像一束繁盛的牡丹而艳压群芳,其看上去与刚走出校园的天之骄子相差无几。以其个人卓越条件,在浩瀚宇宙随便找一个人也是万里挑一。通过明媒正娶养育自己的亲身骨肉那才是天经地义之壮举。也许,女儿林欣欣突染重疾,原本就是上天的一种旨意和安排。在那些极具理智和以道德卫士自居的人们看来,一个不伦不类的果实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多余,不应该那么轻率地降落到这个高度文明与秩序井然的星球上。
林月华对人们所持的各种善意感到不可理喻,那些极其荒唐的谬论真是一种透骨的冰凉。谁能理解她那颗小小的心脏遭受了一种怎样的撞击与伤痛呢?她认为那些信口雌黄的人们简直与赤虺河边丛林里嗜血成性的野蟒一样冷酷无情,一点也不具备作为高等动物的人类那种与生俱来的脉脉温情与悲悯之心。对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同类,不仅不奋然出手相救,相反,竟然说得出那种毫无人性与丧尽天良的话来。
面对满街冷若风霜的流言蜚语,林月华再一次感到了无比的愤懑与孤独,她犹如置身于一片洪荒之中,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底无助与凄凉。只不过,无论身处一种怎样的绝望境地,她却在心底暗下决心:即使自己一个人赴汤蹈火而倾其所有,她也在所不惜。一定要给女儿找到最佳的治疗方案,女儿的生命就是自己的生命,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替代其在心中的最高领地。
林月华带着女儿来到国内最好的白血病医院黄山医院。黄山医院给林欣欣提出了科学化治疗建议:早期急性白血病患者宜早作化疗,以杀灭白血病细胞,从而恢复正常的骨髓造血功能。通过急性白血病化疗缓解后,最好能找到合适的配型者,再作骨髓移植手术。当然了,医生同时也严正告知,其费用是相当昂贵的,有关骨髓移植的前期保守估算至少四十万。被迫无奈,林月华只得向父母求助。只要一见到他们脸上那片阴郁的天空,尽管她有一万个不情愿,但为了拯救自己可怜而无辜的女儿,她的什么尊严、面子和倔强都可以暂时放下。在她的心里唯有一个念想:那就是只要能挽救女儿的生命,任何高昂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即使让她一个人独自穿越猛兽出没的可可西里无人区,去寻找一种天然良药,她都无所畏惧而心无旁骛。哪怕让她与女儿的生命进行交换,她也是无怨无悔。
林月华的母亲说家里也就两张工资卡,合在一起不过五万,大几十万你以为是树叶子啊。在女儿的恳求之下,母亲上街去取现了出来,并非常难为情地叹了一口气,说自己为她弯腰低头向侄儿借了五万,总共十万交给她,表示作为父母的已再无能力。
一直以来,林家拥有几处荻花酒专卖店之事,几个女儿还真是一无所知,单凭这一点就充分证明了作为军人出身的林震云所说的绝对保密是相当到位的,就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从未透露半句。其实,谁不清楚,林月华的母亲并不是拿不出外孙女林欣欣急需的那个钱,而是因为她的父母认为那个来路极不纯正的洋娃子既然患上了无可救药的绝症,那么,无论花费多少,最终也不过是打水漂吗?再说了,一个女孩子连正式的婚也没有结,就拖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小尾巴,谁还敢娶她啊?不如趁现在的青春之年,把那个包袱早点卸掉了,对女儿反倒是一件好事,也好光明正大地去找一个人呢。还有,自从林月华突然之间冒出来一个女儿林欣欣,整个林家人的脸面至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青灰。特别是身为明州最高行政长官的林震云,一向有着良好的家风传承,女儿在刹那之间雷暴出一个惊天丑闻,作为誉满九州的尊贵身份,恨不得立即斩断其千丝万缕之关系而轰出家门。
随着时间的流逝,林震云后来思虑再三,那毕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加之在妻子不断如流水曲觞般轻言细语纾解之下,心中虽藏着一股直冲云霄般怒火,也不得不在阴暗的角落里把它悄然浇灭。然而,林震云在社会上面临的那种无形而巨大的压力,以及那些仿佛无处不在而阴阳怪气的风言风语,就不是他完全能够掌控的了。
的确,林月华那种毫无理性与道德约束的做法,对千百年来传统的婚姻、伦理与道德秩序都是一种严重的挑衅与漠视。当然了,人们的想象空间是足够丰富而强大的,或者,她是与人家老外发生了一夜情,然后像一只拖鞋被扔掉了,只因图一时之欢愉才不幸中标。或者,她是羡慕国外资产阶级自由民主化的生活,想通过与别人生下小孩的方式去拿到绿卡却未获成功,其想法真是有点龌龊不堪而不择手段等等。所有这些荒唐之极而杀人不见血的恶毒言论,对林上华本人乃至整个林氏家族都造成了极大的羞辱与伤害。
这么多年来,尽管没有一个人胆敢在林震云面前触及女儿私生活方面半点的瑕疵,通过各种途径传入耳中的也都是关于女儿的非凡容貌与出众之才华,其对新鲜事物自有独到之见解,或者什么她的思想意识比较前卫等等,但他的内心何尝不清楚,这些所谓的褒奖与溢美之辞至少隐含了多大的水分。所以,林月华父母一直为她窝着一团无名怒火,当然了,如果这团怒火在什么时候能够自生自灭,最终彻底烟消云散,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如今,林欣欣患上了那种不治之症,这个绝佳的时机来临了。
林月华彻底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和一向高傲的头颅,她开口向那些平时称得上知心的朋友去借,让她始料未及且更加感到冰冷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答应借给她一分钱。过去那些在她面前尽说恭维的朋友们无一例外地向她诉起苦来:目前家中遇到了一些突发之意外,比如某某亲戚遭遇了重大车祸趟在医院里刚借走大笔资金,或者自己的爱人在投资上濒临倒闭而崩溃了,或者刚买了一套商品房手中没有了一分多余的存款等等各种困难与压力,请林月华务必理解他们同样深陷一种困境之中。看到她的艰难处境,只能抱以深深的同情而爱莫能助。甚至,那些人干脆把她躲得远远的,由最初的随便敷衍两句到后来电话无人接听而直至拉入了黑名单。他们的普遍看法:作为堂堂皇皇的市委书记女儿,在经济上应该不会存在什么困难啊,她那样高贵而富庶的家境至少不会缺少那点小钱吧。他们实在是搞不明白,作为林震云的女儿,不说四十万,就是四百万也完全不在话下。再说了,别人家里都不管的破事,作为一个外人吃饭撑了管那点闲事干啥呢?肯定是别有原因的。事实上的确没错,就是人人都再清楚不过了,林月华的脑子真是有点短路,女儿得了那种绝症还能有什么医方呢,不如早点放弃治疗为好。还有,她的那些所谓知心朋友十分清醒而理智地认为,把钱借给别的任何人都可以,但唯独不敢借给你林月华,万一你哪天来一个老母猪借豆渣似的翻脸不认账或一走了之,那不是抓石头打天啊。再说了,今后谁还敢去向你讨还呢。
林上华和丈夫深知妹妹的不幸遭遇,对其抱以最深之同情,第一时间转账给她十五万。林明华说自己的卡上只有五万,也在微信上转了过去。
林欣欣在黄山医院药物化疗三个月后,终于等来了骨髓移植手术。在临近手术之前的一天,一位小护士跑过来说还差十万才能开刀。主治医生也在电话上催问林月华,说黄山医院费尽周折才为她的女儿找到了合适的配型,如果整个款项在明天上午八点之前不能到位,那整台移植手术就只有非常遗憾地放弃了。因为受限于相关规定,在费用一事上他也是无能为力。当然了,黄山医院也会本着人道主义出发,极尽所能地用其它治疗手段挽救她。林月华只得再次找到姐姐林上华,她知道在最危难的时刻只有二姐才会出面。林上华带着房产证迅速跑到民生银行,通过住房抵押的方式,给妹妹紧急贷款十万。
听说,林欣欣的骨髓移植手术做得还是比较顺利,在最初的几天里,的确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但那仅仅是昙花一现,不幸的小姑娘在身体各方面陆续出现了严重的骨髓移植抗宿主反应。
也许,林月华总是抱着一丝微乎其微的希望,终于等来了救命稻草般的骨髓移植,期望能够彻底解决一切根本问题。然而,事与愿违,极其少数的幸运者在进行骨髓移植手术之后身体的造血功能可能会有一个很大的改观,甚至能够达到一种非常理想化的治愈。她的女儿林欣欣并没有那么幸运,在仅有的几天里露出了天真灿烂的笑容之后,就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林月华再次掉入到一个更深的旋涡之中。
林月华陪着女儿在黄山医院与病魔抗争了三个月,五十多万像一块青石彻底沉入了水中,也没能留住女儿稚嫩的生命。在一个冷月清辉的深夜,林欣欣带着最纯真的笑靥躺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林月华抱着女儿彻夜未眠,悲痛欲绝。她一个人静静地走出黄山医院的大门,看着繁星密布的夜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冷与孤寂。
在女儿走后,林月华仿佛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风雪,尽管无限美好的春光在前方向自己招手,但她对生活再也提不起一点勇气。她的亲人们倒是认为她终于甩掉了一个沉重的累赘。母亲想月华搬回家去住,在寂寞之时能有一个人陪她说一句话。可女儿说一个人在外面早己习惯,自己会尽量抽时间回去陪她。其实,她是不想听母亲每天像一只饶舌的鹦鹉闹个不休。说什么你年纪真不小了,岁月是一把无情的杀猪刀,等你猛然惊醒过来,才发现早已朱颜辞镜和落花满地。仔细掂量,一个女人的一生并没有多少青春可以任意挥霍。母亲还说你该找一个男人了呀,女人年龄大了生小孩是有潜在风险的。又说你今后怎么办嘛,爸爸妈妈也没有吃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谁来陪你一辈子呢?你现在还年轻不明白一些事理,一个人在上了年纪之后会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孤独感,咱们在百年之后总该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念想啊对于这些问题,她不置可否,也不知如何回答母亲,她也没法回答,她发自内心地压根就不想回答那些非常苍白而无聊的问题。如果不能遇到那种传说中千年等一回般的深情回眸与凝视,在社会世俗的重压之下,一个人是不是必须选择将就,从而违背自己内心去与一个在心灵上毫无共鸣之人勉强凑合呢?难道结婚生子是每个人一生不可回避的必然抉择吗?除了这条道路,这世上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呢?一直以来,她在严肃而认真地思索这一问题。在感情问题上,最为艰难同时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一点:她从不选择什么将就。除了真正的心灵契合,否则就松手,中间不存在任何的妥协,或者一个人要把头深埋在雪地之下去仰望另一个人。
林欣欣到了另外一个冰凉的世界,林月华唯一的精神之柱,即使她拼尽全力,还是在瞬间轰然坍塌了。她一度十分消沉,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她真有点搞不明白自己究竟要活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别人才会满意。人生之路又将通向何方?
林月华开始重拾书本,再一次研究起宗教、哲学和伦理道德等经典著作来,她觉得只有在这些书中才能找到一点点心灵的慰籍,她的内心才能在纷繁芜杂的世界中得到片刻之安宁。
对于任何人,无论自认为内心有着多么的强大,突然遭遇如此浩劫,对于整个人生都将是灭顶之灾,可能会沉入无底的深渊之中,从此永无出头之日。更何况,林月华还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