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Y战争取得胜利的三十周年之际,共和国在首都举行了盛况空前的授勋纪念活动。林震云看到经历那场战争而为数不多的一些英模来了,其中的两个还是他曾经提拔的部下呢,不过人家犹如藤蔓一般隔夜之间就爬到他的前面去了——如今身居一级军区司令员和政委之要职。也是出于情理之中,还在很远处,别人就心怀敬重之意主动走过来与他握手。毕竟在很多次生死与共的战斗中,他带领着血肉相连的兄弟冲锋陷阵,取得了至为关键的几场战斗胜利,为他们如今光芒四射的宝塔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说一句非常不中听且颇为悲观的话,在那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冲锋陷阵,只要有着一次的不幸闪失,他们都极有可能携手去向阎王爷报到了。
理所当然,这么隆重而热烈的活动,对于在那场战争中作出过突出贡献的英雄人物,林将军是必须被盛情邀请出场的,除非他个人有什么特殊意外。据林震云了解,像他那种级别以上的军队高级干部,自己是最后一个转业到地方之人,他不大明白上级组织当初是基于一种什么样的高明用意。当然了,也有他自己主动提出离家就近安排的一番愿景。
早在参会之前的一个晚上,林震云就接到一个明确的指示:他不用特意着军装入场。这话听起来虽然不是绝对的命令,但凭他的智慧经过仔细琢磨,清醒地意识到上面显然是希望他以如今一名地方官员的身份出席更为合适。随着一阵雄壮激越而庄严肃穆的军队进行曲最后一个音符滑落在地上,那些从全国各地邀请而来坐在台下等了一个多小时而激情澎湃的嘉宾,终于见证了英模们登堂入室的荣光时刻。在盛况空前而无比热烈的授勋仪式上,站着两排戴着圆顶军官帽的整齐队伍,林震云所处位置相对居中,在一片军绿色之中,他是唯一恩准不着军装而破例穿戴西装之人,因此,这一身特殊点缀在其中就格外引人注目。他刚一出场就引起了台下一阵惊呼之声,甚至有人在直呼他的名字。二十二位军人都是统一而规范的动作,逐一疾步小跑出列,先向台下的人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迅速转身跑向主席台正中央的首长面前,再敬上一个军礼,等待代表共和国最高权威的首长给他们光荣授勋,然后再疾步跑回自己的队列之中。即使未着军装,林震云同样也是军人出身,自然也得像一个军人一样行最高军礼。在做完规定的动作之后,他双手紧紧握住首长那只徐徐递过来的显得镇定自若而更加宽大有力的右手,只见首长满面春风而神情凝重地望着他,他知道那是伟大的母亲对一个军人浴血奋战和浴火重生的最高规格礼遇。一瞬之间,林震云仿佛再次置身于南方密林之中,满腹跃马扬鞭和气吞万里之气势,更有一种无上的荣耀与自豪感若一道电流传遍全身,即使那些岁月泛起的沉渣渗透进了麻木而冰凉的血液,也猛然沸腾起来了。等他还处在一阵通体透明与目眩神迷之中,随着一道道相机刺眼的闪光,一枚沉甸甸的共和国英雄勋章早已悬挂在了他的胸前。林震云双泪奔流而千恩万谢般握别首长,迈着灌铅一样沉重的步伐缓缓走了下去。
在那场光荣的授勋仪式不久,也就在春节之前一个月,林家听从别人的一番善意,请了一位无所不能的风水大师敲定了良辰吉日,在黎明之前,搬到了一处相当隐秘的高端小区——林泉别苑。在择期一事上,林震云与妻子可谓不谋而合,那就是找人看看那是绝对不能绕过的一道重要程序,其他方面可以将就,但在这种事情上一点也马虎不得。再说了,找人看过心里自然踏实得多。既然大家都认为搬动是有一番讲究的,不能随便乱搬,那它的存在就自有一定的道理,要不然千百年来谁还会相信它呢?关键是找什么人来看,两个人的意见并未完全取得一致。岳虹说找一个佛门中人可能更为靠谱,要不然过去怎么会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呢?而且当今之人对孔圣人依然顶礼膜拜。林震云则说自古以来道法取其自然,我华夏民族虽历尽万般磨难,然而五千来生生不息,得益于道家鼻祖老庄先生对风水研究之透彻,要不然那一本薄薄的《易经》凭什么风行天下而经久不衰?听说现在很多高校还设有专门的学术研究。两人各持己见以致相持不下,谁的站位都很高,皆是引经据典,可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岳虹提出可用一种较为民主而公平的方式进行裁决,林震云点头欣然默许。她拿出一枚硬币,问丈夫选择哪一面。林震云一向摆出君子之大度,让妻子任选。岳虹说那就要正面吧,并反复强调不许反悔,林震云轻蔑地瞟了她一眼,一副非常不屑的模样。她说把硬币掷在地上,如果正面在上,就找佛门中人,如果反面在上,那则随他的便。岳虹问谁来掷硬币,林震云说夫人无论掷成什么他都绝对认可。岳虹郑重其事,她双手捧着硬币放在胸前默念一阵,请观音菩萨前来庇佑而顺她之意。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叮当之声,硬币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滚了好大一个圆圈,它好像认识掷币的女主人一样,最后又乖乖地滚回其脚边停下,不过是反面在上。面对如此情景,她一下子像一盘蔫巴了的泡菜。林震云说夫人你自己说过的话可是泼出去的水哟,我们就遂了它吧。妻子说任何事情都得有一个公证之人在场,咱们得找个人来见证一下,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能如此轻率呢?况且,空口还无凭呢。林震云只好摇头嗟叹,说女人就算活到八十岁了也不过小女子一个,此种情况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他还是爽快地接受了妻子提出的合理化建议,找一个人来见证一下也显得更为庄重和严肃。对于自家私密之事,如果让一个外人来作证,传出去恐被传为他人笑柄。岳虹一句话把二女儿林上华叫了过来,几个女儿之中,她一向觉得二丫头办事略微沉稳一些。当着女儿的面,岳虹再一次掷了硬币,那颗硬币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照样在地上滚了一个大圆圈,最后又乖乖地滚回到她的脚下。而且,它似乎故意在跟她作对一样,仍然是直挺挺的反面朝上。好似带着一点讥笑她的异味:我想怎么样躺下,你管得着吗?林震云仿佛早就料定如此注定的结局,优哉游哉地吐出一个大烟圈,自己完全是一副非常无辜的模样向妻子摊出手来。他说既然天意如此,那位声名显赫的大师明天一早就到,请夫人尽管放心,听说那人能前知三百年和后知三百年呢。岳虹双眉紧皱而怅然若失,说丈夫就喜欢听那些把牛壳子吹爆之人,她愤愤然地抬腿一脚把硬币踢飞了。林震云讪笑着提醒夫人别动气伤了筋骨,都是上了一把年纪之人,何必随便大动肝火呢,凡事还是要尽人事而听天命。
林震云即使再次无可辩驳地赢得了自己的愿望,也并没有显出半点得意之神态。他何尝不知道妻子最近几年深陷佛门之中,床头堆满了儒家之经典著作,隔三差五邀约几个好友去逛庙会,还在那里虔诚地吃上一顿清汤寡水的斋饭,再与出家之人诵读一段经书。此时此刻,林震云非常能够理解妻子心头无比失落的滋味。几十年来,倘若遇到什么不尽如人意之事,他总是不忘宽慰她两句,说世间万物看似旋转飘忽不定,表面上混乱不堪,在冥冥之中实则很多早有定数。女儿林上华说您们身为高级干部与知识分子,还相信那一套朽掉牙的把戏呀。岳虹长叹着说,闺女你是有所不知啊,很多大的搬迁譬如历代帝王定都何方才能千秋万代,那是非常讲究一番的。远的不说,咱们前几年新的市政府大楼启用,听说还专门恭请了一位高人前来把了一下脉。
林泉别苑是一处非常富有诗意和完美想象力的现代都市小区。放眼望去,一处依山傍水的小别墅群,一些乳白色低矮的楼房在一片金桂、银杏与金丝楠木等名贵树木的混交林之中若隐若现,又恰似那些荒郊野岭的坟冢在朗月之下显得稀稀疏疏。小山脚下萦绕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澄江,仿佛时间在那里寂然停滞般缓缓流淌着。不难看出,此处的开发商极具艺术审美眼光和无限想象之才情,才能打造出如此美轮美奂的高端小区,放之四海都是首屈一指了。只要跨出林家大院之门,就可见到澄江中的鲈鱼探出头来吐出那一连串的水泡。
林家别墅占地至少在1000平米以上,四周是围了一圈的院墙,院子左侧几株碗口粗的桂花树下是长约30米,宽10米左右的长方形游泳池。在游泳池的边上,伫立着一个散发着明清古典气息的小亭子。300平米左右依墙而建的花园,里面种着色彩纷呈而四季常开的鲜花,在其边角上种着名贵的兰草。林震云一向倾慕兰花的清幽高洁和与世无争,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他的这一雅兴。在林家别墅的整个规划方面,市园林公司的工程师们发挥了最大的聪明才智,绝对不会存在半点瑕疵。在外形上仿若碉堡式的别墅共有四层,除了地下一层的车库。拿到钥匙那天,总共费用保守估计不低于两千万元,这个数字对处于三线城市的明州已是相当的奢华。林震云并没有在上面花多少心思,一切放心交给妻子在打理,只有她实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兄弟岳华总是满腔热忱地跑过来,绞尽脑汁般供她参考,最后却被她一句“你简直是在瞎折腾”或者“一切皆是花里胡哨的东西”给抛之脑后,工程师不得不依照了她的初衷完整地贯彻到底。女人做事有时候虽然表面上显得优柔寡断,但她们当初的倾向一旦形成,外界的力量就很难去改变。除非在感情方面有着比较强大的引力可以迁就,要不然根本使不上什么力,否则就是在帮她们的倒忙。
林家的别墅是开发林泉别苑的老总赠送的,这是一个秘密。他说林书记一直以来把自己当作亲生儿子看待,一个无亲无故的江浙外地人,凭什么在短短的三五年就在明州市站稳了脚跟,完全得益于林书记的再造之恩,他下辈子哪怕给林书记当坐骑也还不了那份恩情。林府的装修听说是一位企业老总介绍的装修公司,至于费用嘛,那位老总则说了一句相当够江湖朋友的话,说那点小钱算什么,拿到台面上去还真是不成敬意呢,就算是给永远值得尊敬的林大书记一点孝心吧。另外一位老总极力向岳虹推荐了从东南亚进口的一套小叶紫檀木家具,说是从他一个朋友那里可以拿到真货,那个朋友也看得准方向,听说是林书记家里要用,连一分本钱也未收取。岳虹要把那笔钱转过去,那位老总再三推辞,说那点小钱他也收下了,就是岳大姐把她当作外人看待,不就是在拿一张荨麻扇他的脸么?请她莫为那点区区小事挂怀。所有的装修刚刚完毕,早已有人把最时新的家用电器直接送进了房间。甚至,连拖地的机器人也是从小倭国进口的,就差没有人送一个保姆上门来。当然了,林家已经雇有一个多年的王婶,别人送来的还不一定称心如意呢。
除了那只如煤炭一般黝黑滚动的布偶猫“黑莉”卷缩着尾巴跟着她的主人走进了新居,其余所有的东西彻底成为了历史。你可别小瞧了林家二楼客厅中央那一张毫不起眼的水波纹金丝楠木餐桌,其价值在明州购买一套上百平米的商品房不在话下。
记得,林震云曾给妻子提过醒,在房屋装修上要尽量从朴素简约出发,什么东西过得去就行了,免得拿闲话给别人去说。然而,最后装修出来的奢华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以至于他还有点埋怨妻子,但事已至此,话说多了就有点伤夫妻情分,转背一想也就算了。过于奢华的装修和家中那些名贵的家具摆设,让他在刚刚入住的那些日子里,莫名其妙地感到浑身上下的不自在。特别在深夜之中,他总觉得有一只跳蚤在被窝里蹦来蹦去,在他腿上浓密的体毛里一直瞎捣乱,好像在故意与他作对而不让他入睡片刻。他打开房间所有的灯光,并且找来一只强光电筒,把被子掀开来又翻过去,在宽大绵柔的价值十万以上瑞典名床海丝腾之上逐一找了个遍,洁白如雪的被子里除了妻子喷洒的英格兰博柏利香水味之外,自然是一无所获。妻子怀疑他是不是患上了一种不能自圆其说的神经综合症,但这一怪病在入住新居之前从未发生过。有时候在半夜之中,他彷佛觉得不是睡在家中而是吊在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悬崖峭壁之上,常常难以入睡或者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又突然被一些无法解释的梦境惊醒过来。
入住林泉别苑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林震云都无法适应过来。
要是在从前,他认为家不就是一个在晚上爬回来睡上一觉,第二天清晨就得起身离开的地方,没必要搞得那么讲究。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现在的想法渐渐有点不一样了,他也不清楚这种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甚至认为自己作为明州一把手,在战争中流血流汗甚至差点把老命都出脱的有功之臣,居住的地方也不至于太寒碜了吧,睁开眼瞧瞧那些老总们每天挥金如土的气派,自己家中无论如何也得像个市委书记的样子吧。在他非常清晰的记忆之中,董明升的那栋小洋楼,在他第一次走进去就有着一阵晕眩之感。既然整个社会都在大踏步前进,他就应该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才对。
如此看来,在装修上稍微高端一点又有什么必要去吹毛求疵呢?一个市委书记的家就应该具备与他的身份相匹配的样子。既然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他林震云为什么就不能这样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