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峰在那种到处散发着刺鼻消毒水气味而令人窒息的地方一躺就是三个月,他的爷爷林震云真是万念俱灰,悲从中来。
当他第三次顿足捶胸地从那个地方走出来,心中若有一股污秽的恶气直往上涌,顿觉眩晕差点跌倒在地,其妻子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林云峰是林震云唯一的孙子。如果按照父系氏族社会沿袭几千年来的传统习俗,林云峰应划归在其外孙之列,尊称他为外公更合情理。但是,既然林云峰在盖有共和国大红印章的户口本上跟着林家名正言顺地姓了二十多年了,就天经地义是赤虺河边上林家正宗的血脉之孙,在这个问题上不存在伦理习俗与法理规范上的半点争议。
林震云把事关林氏一脉万世永昌的所有期望都寄托在孙子林云峰身上。对于这一点,就算人类穿越亿万光年,抵达宇宙最深处也绝无半点折扣可言。的确,在林震云的三个孙字辈中,林云峰是唯一可以寄予厚望的男孩,其余两个外孙女将来终归是泼出去的米汤。在他看来,女娃子无论费尽多少心力培养都是不大靠谱而要改名换姓的,只有正宗血脉的真孙子才是可堪大任而传承林家香火之人。林云峰也的确不孚众望,几乎完整地继承了林震云作为军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钢铁般意志和聪慧敏锐之基因。在林云峰的身上,林震云常常可以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一些影子,其就读于名校震旦大学,对此,在很多场合,他有意或无意地流露出一种无比的欣慰与自豪。
然而,如今一见到可怜的孩子脸色惨白如纸,像赤虺河里一条突遭高压电击而漂浮在水面之上的鲢鱼,林震云也不禁万分悲怆而默然转身,任凭两行清泪挥洒在风中。他一向有着坚忍不拔而宁死不屈的意志,在曾经多次天塌地陷般险境中,从未表露出半点动容之色。特别是在南部边陲莽莽丛林里的那些岁月,一批批年轻的战士像风吹茅草般噼里啪啦在他面前倒下,他却好似一块矗立亿万年的岩石般岿然不动。
到底要怎样才能挽救坠入万丈深渊而命若游丝的孙子呢?林震云召集林家上下老少反复商榷了多次,也请来了国内著名医学专家进行会诊。他拿出多年以来无论在军营还是在政府部门力求行事果敢而政令畅通的作风,下令女儿女婿们务必穷尽一切手段,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奔赴西天取经或者花费巨资买下一颗星球都无所畏惧,就算林家最后破落到回归赤虺河边再次住进茅草屋也绝不放弃。要求他们务必找到世间最好的药物,让林云峰苏醒过来。他甚至当面说出了一些不近情理而相当刻薄之狠话:上华,开山,你们身为医生,如果连自己的亲骨血都救治不了,那就有愧于医者的神圣使命,何谈那些虚无缥缈的悬浮济世呢?如果林云峰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不要埋怨我对你们苛责什么。
可是,即使再高明的医生耗尽了所有的医术,其中不乏医学领域之院士头衔,林云峰依然“不动声色”,犹如一具仅供医学生驻足观摩与欣赏的塑料模特般毫无一丝生机地静静躺在那里。
林震云为了孙子真是忧心如焚,简直到了猫抓心脏而一刻也不得安宁的地步,他常常是夜半惊魂。他开始整日头昏眼花,连植物神经功能也出现了紊乱。只要一想起孙子的悲惨遭遇,自己身为统辖将近千万人口的一方要员,却显得束手无策与无能为力,其内心就有着一阵阵剧烈的绞痛和禾麻般鞭笞难受。就好比自己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在关键时刻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仅能挥舞着重重的拳头打在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上。为此,林震云唯有仰天长叹,嗟叹赤虺河边传承千年的林氏香火即将燃烧殆尽,他甚至诅咒老天爷是不是变得眼瞎耳聋了呢。
自从孙子林云峰出事以来,林震云就被一种莫名的不安与焦虑压抑着,让他身心俱疲。岳虹见情况十分不妙,开始替丈夫的健康状况担忧起来。为了帮他缓解一下疲惫不堪的身子,她带了一个大信封私下去拜访了一位在赤虺河一带以专治失眠之症而久负盛名的江湖老郎中。那老者很懂行医之道和江湖规矩,在厚厚的信封里只象征性地抽取了两张大团结钞票。岳虹抓回来一大口袋赤虺河边闷热丛林里的一种奇特中草药——五倍子。晚上,她遵从江湖郎中的反复叮嘱,把五倍子炒熟了放进脚盆里让丈夫浸泡半个钟头。不一会功夫,林震云全身虚汗淋漓而湿透衣衫。后来他洗了一个热水澡,顿感神清气爽与精神倍增,仿佛所有的不安、焦虑和疲惫都随着那一身污秽的东西蒸发了出来。他刚躺在床上几分钟,岳虹就听见了丈夫那久违的如雷般轰鸣声。那一晚,林震云睡得十分香甜,竟然一觉睡到了窗前的鸟鸣啾啾。
林震云做了一个十分诡异而永远无法从科学层面去解说的梦。父亲离世已有二十多年,他却极少给自己唯一的儿子林震云托梦。
林震云梦见老父亲坐在那熟悉的铅灰色瓦房前的小院子里。父亲穿着那身几十年如一日带着浓浓泥土芳香而仿佛从未脱下换洗的淡蓝色粗布衣服,头上包着赤虺河沿岸人家那种显著标志的白色帕子。他好像刚从地里忙完回来,连帕子上还沾着一点新鲜的黄泥。父亲穿着一双经过自己勤劳的双手加工而成的厚底轮胎凉鞋,他十分欣赏自己的手工水平,虽然那是一双看起来十分笨拙且一点也不美观的作品,然而他却自我解嘲其在风雨之中穿梭十年也依然牢固不破。
只见父亲异乎寻常般凝望着给整个林氏家族带来无数荣耀的儿子,并不时发出一阵阵长吁短叹。良久,他终于开口了——
“儿啊,那小子落难到今天这个境况,林家究竟在哪些方面造的孽,你要低头好好思量一番呀。那娃子可是咱们林家传递千秋万代香火的独苗子,他要是哪天一口气接不上走了,林家的香火也就彻底断绝了。在祖宗八代面前,你不就成了千百年来的不孝儿孙?那你自然就是林姓家族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之人了。连日以来,我也在仔细思量,你那些巨额财富,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原本就不该我林家拥有。自古以来,林家都是靠黄泥巴吃饭的人,好不容易出了你这样一个遮挡门楣的官老爷。但你不应该忘本啊,你是如何起家的?如何才走到今天的荣华富贵?那是曾经多少的血肉之躯变成了炮灰成就了你,是林家祖上积德行善才修来的洪福。你好糊涂啊,我看你是喝了浆糊把肠子粘住了,你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下去了。我得拿盆冷水来把你的头冲洗一下,让你好好清醒。儿啊,我给你指出一条明路,现在,能挽救那可怜的瓜娃子就只有一个法子了,那就是你必须舍弃那些不义之财,把那些本不该属于林家的财富像牛粪一样彻底抛洒在田土里,抛洒得越远越好。无论你采取什么方式,只要按照我给你指出的这条路走出去,那瓜娃子很快会苏醒过来。而且,他将来还会有更大的出息,说不定还在你之上呢。否则,他就只能像赤虺河里一条被炸晕了的鲢鱼永久沉入到河底之中了。” 父亲不紧不慢地用那松树皮一样粗冽的手,捊了捋微翘的山羊胡子,再用那根金竹制就的长烟杆在小木櫈的边缘轻敲着烟丝。猛然之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脚下的一盆冷水泼洒在了林震云的身上。
林震云全身像筛糠似的擅抖不已,额头上冷汗直冒。岳虹被他的异常举动惊醒了,连忙转身摇醒了他。林震云坐起来靠在床上惊魂未定,妻子找来一张毛巾帮他擦拭着脸上的汗珠。他喝了口热水才缓和过来,把梦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岳虹。
岳虹也被老人家所托之梦彻底吓懵了,被震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这,这如何是好?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妻子最近几年来深陷佛门,经常到明州市城边的香山寺去烧香敬佛。她相信在冥冥之中,有些东西可能早已注定,人生在世,富贵二字哪个不想拥有。
林震云仔拈量着父亲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觉得父亲说的那番话不无道理,也许自有灵验。他的父亲生前做事干净利落,说话从不拖泥带水,即使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但他的为人处世在赤虺河边的那些村落赢得了善者的美誉。林震云清楚的记得,当他接到父亲病危之后连夜风尘仆仆地赶到家,在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一再叮嘱儿子无论如何要帮他把赊欠镇上王家的一百元煤炭钱还上。他说要不然自己到了那边也不得安身。
林震云清楚记得,自己还是一个小小的连长时,在一场异常惨烈的以一对五的凉山阻击战中,他临危主动请缨。Y国人像疯狗般在半个小时内发射了一万发炮弹,他率队坚守的阵地被烧成了火海,整个山头都被削去了一半,但敌人始终无法前进半步,并且以伤亡几千人的惨痛代价狼狈退去。最后,只剩下他和另外五位血肉模糊的战士幸存下来,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心脏穿过,他重伤昏迷后在山高林密的战地医院躺了两个月,那回差点交了小命。正因如此,上级认为林震云政治觉悟高,有军事指挥天赋,又能身先士卒,对那场彻底消灭敌人和取得最后的胜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从医院出来不久就破格升为副团级干部。后来又经历了无数次战斗,他身上被弹片划过的伤疤不下四五处。曾经在战场上,林震云是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很多年以后,他还经常梦见那些冲锋陷阵和狼烟四起的战斗场面,经常梦见和年轻的战士们在闷热难熬的山洞里一连几日啃着饼干而口渴难耐的日子,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和硕大无比的蜈蚣在深更半夜突然光临洞中。让林震云感到深切悲痛的是,漆黑之夜,经常有疲惫不堪的战士被毒蛇咬伤后因得不到及时救治而带着痛苦的表情离他而去。当然,更多生死与共的兄弟在枪林弹雨中永远长眠在了莽莽群山之巅,这辈子他和他们的血脉早已是紧紧相连在一起,无论阴阳两界,林震云是不可能忘掉的了。除非他林震云变成了赤虺河边一块被河水冲刷了亿万年的大青石。
林震云在想,如果不能拯救孙子林云峰于万丈深渊之中,纵然有万贯家财于他林家何用?如果林家哪天连香火都断绝了,不知道拿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做什么。
为了这事,林震云和妻子整日双眉深锁着,他们甚至一连几日闭门谢客。
一个星期三的上午,岳虹在年度常规体检中查出了乳腺癌,医生告知她可能已经转移,她的情绪一下子坠入到了深深的谷底之中。这个病怎么突然就找到了自己呢?她真有点接受不了。
岳虹陷入到无尽的痛苦与沉思之中,如果没有一个健康的体魄,一个人拿那么多钱财来干嘛?这些年辛辛苦苦开设荻花酒专卖店找来的滚滚财富,以及藏在明州市郊区房间里的几百公斤重的麻袋,不都是一堆堆无用的废纸吗?还有,是不是林家在哪些方面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甚至是一些伤天害理而违背了佛祖的意愿呢?林家才接连发生不幸而倒霉之事。她想,所有这一切,绝非都是偶然。
思前想后,林震云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父亲给他浇的那盆冷水在逐渐起了作用。自己能够走到今天,身居高位,不都是从前南部边陲那些血肉兄弟在莽莽群山之中用鲜血和生命一点一滴地换来的吗?自己真是愧对了那些年轻的生命啊,甚至说是一种可耻而卑鄙至极的背叛。他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被物欲冲昏头脑和灵魂肮脏透顶之人。每当想到这里,他的后背就感到一阵阵冰凉刺骨仿佛被雷角马蜂蛰了之疼痛。为此,他开始感到深深的自责和不安。
痛定思痛,林震云和妻子不得不痛下决心。为了林家的千秋万代,同时,自己灵魂深处对那些壮烈牺牲的战士尚存一点敬畏和良知未泯,他要拿出壮士断腕和踏石留印的果敢和决心来,进行灵魂的彻底自我救赎,从而获取内心的一种永久安宁。
酷暑难耐的夏至,林震云和妻子驱车来到绿草茵茵的赤虺河畔。在群山环抱的林家祖坟之地,林震云和妻子点烛燃香,含泪长跪在父亲坟前。林震云洒酒在地,他要敬父亲一杯酒,对父亲表达深深的敬意与愧疚,同时对自己过去那些不当行为进行深刻忏悔。他一再请求父亲的宽恕,自己真是一时糊涂了,请求他老人家保佑孙子林云峰尽快苏醒过来。他已下定决心按照父亲在梦中的明示去自我救赎。
林震云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写完检讨材料,总共有十多页。在其内心和灵魂深处进行了彻底的反省和自我检视,争取能够得到组织上的宽大处理。夫妻俩一致决定,把那些本不该拥有的不义之财悉数上交。
岳虹陪着丈夫去牂牁省纪委的路上,晴空如洗,几乎没有一丝风吹过。在迷离恍惚之间,林震云透过车窗,瞟见远方的天上漂浮着一朵镀着金边的云彩,觉得它有点神秘莫测,一会儿像仙女坠落凡尘,一会儿像魔鬼张牙舞爪,在渐渐的离他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大娄山脉的顶峰。
一阵颠簸之后,两人到达了牂牁省纪委大门外,林震云似乎又有些犹豫不决了。自从开设荻花酒专卖店以来,他已经坐拥了好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财富。的确,现在的林家与从前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在物质层面上,可以说是彻底换了一个天地。
妻子黯然神伤地看着林震云,良久不语——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既然相信了父亲所托之梦,已经作出了艰难而勇敢的抉择,为了林家的香火能够永续千秋,就要当机立断,悬崖勒马,永不回头,不能再有丝毫的优柔寡断。
离开明州之前,岳虹给女儿林上华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和她爸到省城办点事,可能要耽搁些时日。林上华当天正值门诊,病人一如既往的排着长队,她也没有想更多,说爸妈在外面多保重就挂了电话。
当天晚上九点,牂牁省纪委对林震云及其妻子岳虹采取了留置措施。
与此同时,在林震云和妻子被采取留置措施同一刹那,他们的孙子林云峰在沉睡一百天后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
林云峰醒来后接连打了三个很响的喷嚏,他说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自己乘坐宇宙飞船到达了极寒的冥王星之上,看到了许多比人类高出几倍的外星人,一个二个都是金光闪闪,刺眼的光芒让他睁不开双眼,他悄悄躲进了一个幽深的洞穴里。他还看见自己的爷爷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在浩瀚无垠的原野上奔驰着,突然间,连人带马跌进了一条污秽不堪的臭水沟里,爷爷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他被惊吓得大叫一声苏醒了过来。
尹开山和妻子接到林云峰的女朋友杜芳菲打过来的电话,迅速赶到了病房。他们看到两个年轻人坐在那里谈笑风生,眉目传情,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好像林云峰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看着此情此景,夫妻俩简直是彻底惊呆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们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时间凝滞了很久,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出来:这一切是真的吗?
直到儿子呼唤他们时,两人都还是满脸的疑惑与不解,这也太迷幻了吧,是不是在做梦呢?
然而,事实终归是事实,他们的儿子林云峰真真切切地苏醒了过来,他和之前的神态举止一模一样,看上去甚至连一根头发也没有损耗掉。他的面容还是那么英俊,思维还是那样的敏捷,目光依然是那么坚毅和果敢。而且,还是那么深情地挚爱着自己心目中的女神。
只是,只是,在令人最为值得庆幸与喜悦的时刻,林云峰的爷爷和奶奶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整个晚上,一家人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两人,他们仿佛掉进了蓝色星球的最深处。
第二天清晨,尹开山在早间新闻里听到了岳父林震云被采取留置措施的消息,林上华不明白母亲那天为什么不在电话里告诉她一切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