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天雪地之中冬眠了一季的林云峰神奇般苏醒了过来,即将开启硕博连读五年制研究生之旅。杜芳菲也因出类拔萃而推荐就读本校古代文学硕士。一切皆如刚刚移栽的一片秧苗地而充满了无限生机,扶犁而歌的农夫在心中再次舒展开一幅美好的画卷。
林震云在有关部门尚未掌握的情况下,主动上交全部不当所得,积极配合组织审查,认错、悔错态度诚恳,且触及灵魂深处,属于可挽救对象。另外,林震云还揭发了金仁贵、董明升以及吴秀岩等人存在的严重问题,有重大立功表现。组织上也鉴于他在中Y战争中的卓越贡献,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从轻处理。他受到了留党察看处分,断崖式直降至泥土层级的科员办理了退休。同时取消了岳虹中学特级教师待遇,按普通人员领取社会养老金。
父母走上一条阴暗潮湿之路,特别令女儿林上华深感震惊和痛惜。在其心中,父亲与那些污浊不堪之人有着云泥之别,一艘特殊钢材铸就而气势若虹的现代军舰,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怎么突然就沉寂下去了呢?
在林上华和丈夫去接父母回来的路上,天空阴郁而沉闷。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林震云发出了一声轻叹,紧跟着摇了摇头。
她看到父亲一下子苍老了三十岁,稀疏而凌乱的白发已经屈指可数了,沟壑纵横般的脸上满是沧桑与愧疚之意,一向岿然挺立似大娄山脉的父亲,却陡然显得无比的落寞。他好比一个初进学堂的孩童十分抱歉自己的莽撞:不小心把墨汁打翻在认真完成的作业本上,用一种无助之神情恳请儿女们原谅他。林上华紧握住妈妈的手轻声宽慰着父母,说把问题讲清楚之后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那些生不带来而死不带去的东西实乃身外之物。她充分肯定了父亲的自我解剖与无畏勇气,作出了非常明智而正确的抉择,并安慰他即使孔圣人也曾犯下过错呢。
尹开山也坚持认为,岳父大人能够及时悬崖勒马而痛改前非,真是林家乃至明州人民一大幸事。
林云峰苏醒过来且毫发无损,其实,最感欣慰的莫过于他的爷爷林震云了。如此看来,其老父亲在梦所讲之话绝非戏言,是得到了千真万确的应验,林震云对生命中的某些东西也更加笃定和释然。上交了所有不义之财,他有着一种如释千斤重担般的舒坦。
林家的那栋豪华别墅也被封存了起来,对社会进行公开拍卖。林震云和妻子在明州市郊区僻静之处找到了一套不足一百平米的公寓,从此过上了一种极其普通的生活。
说来真是奇怪,林震云在这套房子里睡得十分安稳,每晚都是一觉睡到了天明,从前住进别墅里仿若挂在悬崖之下的那种焦虑与不安从未发生。原来,不当官其实是一件蛮轻松与惬意之事,他再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什么地方会冒出纰漏来,或者别有用心之人弄出一些幺蛾子鬼事,更不必劳神伤肝地思考有关经济再提速等事关自己政治前程的大问题,曾经那些牵肠挂肚的大事、小事和破事都随着赤虺河的一阵涛声而远去了。现在,他只希望把小日子过好,并把生活的点滴紧握在自己的手中。在每日午饭之余,他常提着一根鱼竿到附近的河边去溜达一圈,扯上几条活蹦乱跳的小结壳鱼,披着夕阳的余晖回家与老婆共享一份收获。
林震云陪着妻子到了国内著名的妇科医院——华山大学附属医院做了进一步复查,看有什么先进治疗手段,能够让妻子多在人间安享几年。然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病理报告单上赫然写着:轻度乳腺增生,并无大碍。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肆意愚弄他人的草率结果,一连追问了好几位专家,得到的都是同样肯定的答复。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历经风霜的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林震云走过去帮妻子拭去眼角的泪滴。不知道她流出的是怎样的一种泪水,是单纯为前面的误诊而愤怒呢,还是掩藏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激动?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林震云心想,前面那个庸医把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弄得自己的老婆每天魂不守舍。之前,岳虹在年度体检中被诊断为乳腺癌,两人一直掖着没敢告诉儿女们。
不过话说回来,被误诊总算是一件大好事,只要不是那该死的绝症比什么都好。从医院走出来,岳虹的心情像夏日里暴雨冲洗过的天空一样,显得格外晴朗而舒爽,此时此刻,无法用世间更美的言辞来描绘其内心的那份美妙和宁静了。就好比一个人被判处了极刑,在押赴刑场之后,刽子手正欲手起刀落,垂死之人只得绝望地闭上双眼,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匹快马奔突而来,传来了最高权威无罪释放的指令而重获新生。
岳虹把自己的“诡异”遭遇告诉了女儿林上华,“妈妈不到女儿这里来看病,却要另择高明,那不是明摆着对自己女儿没自信啊?”林上华有点半怨半嗔。
“你老娘若是胆小之人可能早就“阿弥陀佛”了,你还有心情在那里说笑。况且,你一个大主任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哪抽得出时间陪我这个老婆子呢,再说了,我也不想给你们这些大忙人添乱啊。”母亲真是满腹委屈。
母亲稀里哗啦的一阵磕唠,林上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当然,她也满含愧疚与自责。自己作为临床医生,平日里对父母你关爱的确不够,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母亲早已挂断电话,她却握着电话沉思了良久——
世间有许多奇妙而曼丽之事。在林云峰苏醒半年之后,其母亲林上华的满头银发竟然出奇般转青了,而且比之前更加黝黑发亮,她那逝去的青春年华仿佛又回来了。常言道,人浮一世,如同草木一春。不,其实人应该是不及草木的,草木之花尚有重开之日,生而为人却不可能再回到青春年少。
林上华与尹开山从翩翩青春一路相伴走来,生活中自然有着无限的甜蜜,但也经历了无数烦恼与黯然神伤。人生原本就是在跨越一条不可预知的河流。在轻摇蒲扇出发之际,每个人都是春意盎然而满怀憧憬,你真不知前方是静水深流还是惊涛拍岸,也许将独自穿越一段险象环生的地下暗河,一切都是那种不可预知的生猛。当然,唯有扬帆勇往前行而百折不回,那一片繁花盛开之地,在历经波澜壮阔的险境之后终将抵达。
话说林家四千金林月华与“海龟”人才梁再春在明州市迎接新年的晚会上偶然相逢。那一年,林月华刚进不惑之年,梁再春年长两岁,长期漂泊海外,依然孑然一身。梁再春受聘到明州大学经济学院担任院长,作为从国外引进的高层次人才特殊嘉宾,其应邀出席了那场新年晚会。林月华恰好被安排在他的身旁,也许是那些好事之人想成人之美,也许原本就是一种天意。两人都被意大利歌剧节目《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的剧情深深吸引。该剧讲述了阿玛维瓦伯爵与孤儿罗西娜是一对恋人,但罗西娜的监护人巴托罗也想将年轻的罗西娜据为己有。这对恋人不得已之下只好找好管闲事的理发师费加罗帮忙。费加罗巧施妙计,在一连串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后,帮助阿玛维瓦和罗西娜冲破层层阻挠,最终成就一段美妙姻缘。
也许是一种时间上的碰巧,也许是彼此的不约而同。当节目落下帷幕之时,他们炽热如电的目光在不明不暗的夜空中相碰在了一起,大约有几秒钟的凝固,林月华略带羞涩地低下头,梁再春作为颇具风度的绅士,为了表达一种礼貌和歉意,向她说了一句“对不起,你真的很美!”林月华绯红着脸抬起头,然而两人的双眸却再次碰在了一起。她那仿若深秋之月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尽情倾泻在了梁再春身上,他瞬间感到心旌摇曳而如沐春风之中。也许是那种穿越星际而来的电光石火,林月华也觉得眼前的男士别具一格、那一种超凡脱俗的高贵气质和一股强大的磁场深深吸引着她。
临别之际,粱再春站起来十分谦恭地把名片递给林月华,并简短作了自我介绍。之前,林月华应该听说过他的鼎鼎大名,作为市政府和明州大学花大力气从国外著名高校引进的顶尖人才,如今才算是有缘相见。
出于最基本的礼仪,林月华也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了梁再春。
后来,随着两人交往的深入,彼此获知,这么多年,对方没有与世俗的一切妥协与将就,没有随便找一个人搭伙过日子,而是在执着而坚定地等待一个人:一个能真正走进自己灵魂深处并与之相伴终身的伴侣。如今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又是一年春风起,大娄山脉重新焕发出无限的生机。一对倾心相恋之人携手走过了三百个日升月落,彼此之间留存着流风回雪般美好的印象。
五月之初的明州一如既往地格外放晴,偶尔有微凉的风一阵阵拂过。梁再春说要到东南亚去参加一个关乎世界经济振兴的高端学术论坛。清晨七点,他在打车去彩云机场的路上用微信视频与心上人作别。林月华刚刚梳妆完毕,清水出芙蓉般亭亭玉立在窗前,那宛若维多利亚彩虹瀑布之秀发尽情奔泻而下。其极具温婉而深情的祝福,犹如深夜之中的一枚玉石坠落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轻脆悦耳的动听,让梁再春深感不舍而有了立即退票的念头。的确,他很不情愿离开她,哪怕是那么短暂的几天。他觉得她是世间难得的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奇女子,她的美简直是无与伦比,让人百转千回而充满无限眷恋与遐思。弥足珍贵的是两人在价值理念、情感认同与审美倾向等诸多方面有着惊人的一致。同时,只要与她在一起,即使身处严寒之中,他也能感到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让他对未来饱含着无限的激情与期望。天涯芳草何处寻?原来,她在这里一直等他,像一株生长在赤虺河边的美丽桫椤,已经等候了亿万年,他与她恰似故人重逢。梁再春心头在想:等出差归来,他就与她牵手走进那神圣的婚姻殿堂,用最深的情呵护她一生一世。
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听说各国元首都将云集那里,他作为国内经济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如果不出席将对自己的学术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因此非去不可。
四天过后的清晨,同样的碧空如洗,米航MH370航班像以往起飞无数次一样从米来西斯吉隆蒂国际机场轰鸣着冲向蓝天,有着将近三十年成功驾驶经验的机长没有预料到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告别飞行。当时机上共有227人,其中机组人员12人,原定于上午八点准时抵达共和国首都。飞机在空中飞行五十分钟后,在米来西斯和Y国交界处的一片传说最后一只野生米来虎出没过的原始森林上空失去联系,从雷达屏幕上彻底消失了。令人感到无法理解的是,地面从未收到失踪飞机的任何求救信号。难道飞机是在突然遭遇外力重创的情况之下立即解体或爆炸?米航称这架燃料完全充足的波音777飞机可以比正常飞行时间多飞行2个小时,然而,即使该飞机在消失之后仍在飞行,在上午十点钟无论如何已将燃油彻底耗尽。
米来西斯总理帕洛蒂好像其父亲也坐在那趟不幸的航班上,在电视新闻中无比悲催而泪水涟涟地宣布米航MH370“失联”了。林月华得知这一消息是在上午十点三十分,她提前一个多小时早早地来到明州市彩云机场,只见机场大厅内人声鼎沸,人群川流不息,人们满脸惊恐。她看到很多人排着长队,因陡然发生的空难而慌忙办理退票手续,改乘其他交通工具。在昨晚凌晨合眼之前,林月华和梁再春再次微信视频过,她说明日上午去机场接他。粱再春从首都机场转机到彩云机场仅需两个半小时。只是,这次接机等待,却无可预知地成为了一种永恒。周边国家迅速出动了大量的飞机和军舰奔赴那片区域,并以此为半径的三千公里进行地毯式搜索,甚至到达更为遥远的澳洲大陆西南部的豪勛爵岛。然而,各方的搜索最终传来的均是音讯杳无,连一块飞机的碎片或象征乘客的任何标志物都未寻到。米航MH370难道像清晨荷叶上的一滴露珠在强光直射之下彻底蒸发了?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无穷无尽的捜索,无穷无尽的等待,所有的等待都坠入了无尽的黑暗和深渊。沒有人能真正体会到在那次事件中失去亲人的人们内心遭受着怎样的一种鞭笞与折磨。除非这个人也同样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也与林月华一样痛失了所爱之人。
人们像在沙漠之中迷失多日而流干了眼泪,形影憔悴,但仍然满怀期待,渴盼在某一瞬间奇迹会降临身上。米航也一直在情感上带给他们一丝希望,一再宣布米航MH370处于“失联”之中——
也许,米航的做法是极其高明而颇具人性温度的。宣布飞机“失联”,就意味着它仍然处于茫茫宇宙之中,有朝一日总会被发现,说不定,在哪一天它自己又飞回来了呢。
林月华对梁再春说不上有什么恨意,她对他永远心存感激,即使他一个人穿越亿万光年去了更加适合人居的星球。她始终认为,两颗心在偶然相逢之时就紧紧连在了一起,无论天上与人间,彼此都能产生出强烈的和弦共鸣之音。她能遇上他,此生也算是一种莫大之幸运。只是,上天过于吝啬了一点,给他们相聚的时间过于短暂,她等待了他那么多年,耗尽了整个青春年华,他却犹如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林月华和很多不幸的人一样,一直在相信着米航合情合理的解释。的确,有着充分的科学与研判米航只是暂时“失联”而已,梁再春应该去了更为遥远的地方,她可能要多等待一些日子。
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林月华独自仰望着渺茫而深邃的星空,她的人儿到底去了哪里呢?
如果一个人在漆黑之夜找不到一条光明的出路,就会想方设法打开另一扇窗,让遥远的星光渗透进来。也许是机缘巧合,林月华与一位云游天下的得道高僧结下奇缘,此人带来无限的清凉与慰藉。
在米航MH370“失联”八周年之际,也就是林月华步入知天命之年,她在终南山千竹庵皈依了佛门,法号静云师太。其家人深感震惊而极力劝阻,特别是她的母亲,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从此与自己划清山水之界限,真是无法接受。林月华告诉母亲,她那颗流浪的心唯有在清静的终南山中可以找到一处安放之地,她希望自己过上了一种安宁和纯净的日子。她要在终南山中等待梁再春的归来,哪怕是一生一世。只有她的姐姐林上华没有多言,只要妹妹心甘情愿与古佛青灯相伴,那就让她随心而去吧。
在这个纷繁芜杂的世上,我们每个人虽然没有理由选择自己如何出生与怎样离去,但应该有权利选择自己去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时值中秋佳节,微雨轻飘。尹开山陪着妻子林上华再次来到牛蹄镇黎家寨村走走看看,即使牛蹄镇在两年前率先退出了牂牁省贫困乡镇,农民人均收入走在了前列,那些与黎大爷一样的人家也过上了小康生活,林上华对那块土地上的人们有着无限之深情而始终魂牵梦萦。
他们走在赤虺河边的一条蜿蜒崎岖的山间小径上,看到一条赤虺蛇与一只硕大无比的金蟾蜍决斗正酣,谁都想把对方当作一顿珍馐佳肴。两人驻足观看良久,只见金蟾蜍渐渐体力不支处于下风,赤虺蛇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咬住了它的头部。赤虺蛇和金蟾蜍在自然界里都是鲜有天敌,同属食物链顶端。可这只金蟾蜍实在是太大了,赤虺蛇已经把嘴伸张到了极限,却依然无法把金蟾蜍的身子完全吞下去。这个时候如果赤虺蛇选择放弃而吐出金蟾蜍,与它握手言和,两者都有生还的可能。但赤虺蛇也面临着巨大的风险,如果金蟾蜍缓过气来之后,来一个绝地反击,它也有可能被金蟾蜍反吞下去的命运。赤虺蛇使尽浑身之力继续往下吞,往下吞------那只硕大的金蟾蜍则紧紧卡在了赤虺蛇的喉咙里,这个时候,赤虺蛇极力想吐出金蟾蜍,却为时已晚。
这两个倒霉的家伙同时咽了气。一只金雕在不远处一株桫椤树上静静等候多时,随着一声刺耳的号角响起,只见它在雨雾迷蒙之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虹。赤虺蛇和金蟾蜍可能谁都没有想到,这辈子它们还能享受一次免费的空中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