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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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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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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明月》连载

第五十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林云峰在医院一躺就是三个月,犹如进入了漫长的冬眠之中。前不久,他的父母历尽周折,把他从锦湖市辗转了回来,在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神经外科重新找了一张床。三人间的病床紧挨窗户,其女友杜芳菲在旁边支了一张小折叠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医院的床位就变得异常紧张,有的病人要在走廊里至少等待一周才有机会转入房间。因此,并不因为林云峰是附属医院党委书记的儿子,就能随便搬进仅有的两间优质病房里去。

仅靠药物和营养滴注支撑,林云峰像一棵光秃秃的白杨树,静静地挺立在冰天雪地之中。尽管失去了往日的丰腴与生机,但一切医学指标均在显示,他仍然有着十分顽强的生命力。然而,看着躺在药水浸泡的白色被子下面与太平间之人毫无差别的儿子,一对中年夫妻正在遭受沉重的打击,甚至是一种灭顶之灾,谁能与之感同身受?特别是林上华,原本有着如瀑般光滑而靓丽的一头青丝,在突然降临的巨大灾难肆虐之下,仅仅三个月的时光变换,就仿若一个从遥远的极寒之地走来的北欧银发女子。

林云峰的女友杜芳菲也似从一场极强地震之中走出来的唯一幸存者,但她永远不会放弃挚爱之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首先,她必须得勇敢地站起来。如果连自己都被摧垮了,谁还有更大的力量把林云峰唤醒过来呢?她坚信,她的恋人有朝一日一定会苏醒过来。无论多久,哪怕是耗尽一生,她都将心甘情愿去等待。她每日耐心细致地给林云峰按摩全身的每一个穴位——直至深夜,也还在精疲力竭地给他翻动身子,以及步履匆匆地跑到病房角落里打来热水,帮他洗脸洗脚,并用温热的毛巾擦遍全身,让每一个毛孔都尽量呼吸顺畅。每隔两天就要修剪仿佛所有滴注的营养都长在其中的指甲。所有这一切极尽细心周到与令人身心俱疲的呵护,可苦了从前在家里连饭碗都未洗过一个的富家千金小姐。

那些被相同的病症折磨得黯然失色而疲于奔命的亲人们,在巨大的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之下,往往坚持不久即被迫放弃。在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神经外科拥挤不堪而不失温馨的病房里,即使已经更换了好几波病友,竟然无人知晓杜芳菲来自于东方大都市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无一例外,那些进进出出之人,无不被外表看似柔弱不堪的小姑娘所表现出来的无比坚韧与执着,以及默然流露出来的真挚情怀深深震撼了。

杜芳菲不厌其烦地在林云峰耳边倾诉着她们的过去,像久别回到故园的春燕呢喃着最初的相逢,以及那些发生在象牙塔里刻骨铭心的往事:在典雅圣洁的大礼堂里一起听艺术学院周日晚上呈现给师生们的一场精神盛宴,以及挽着他的手臂漫步在高大的红枫树下任凭微雨轻飘。抑或是移步到假山之上,执手相看云聚云飞与落日西沉,直至那一颗最明亮之星映照着彼此绯红的笑脸。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隧道里,她总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那世界上独具特色且胜过任何一种多情青鸟的甜蜜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吟诵起那些优美得让每一根神经都足以亢奋的辞赋。特别是林云峰曾经叹为观止的苏东坡《前赤壁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她那犹如风铃般徐徐传来之音,恰似山间明月之下的一泓清泉一路叮咚前行,不断敲击和缓缓抵达了心爱之人的灵魂深处。

谁能想象,世间最为不可思议一种相逢发生了。那是在震旦大学的一场公开辩论赛上,杜芳菲代表中文系正方一辩,林云峰则是计算机科学系反方一辩。她抽的辩题是“爱是能够忘记的”,他的则为“爱是不能忘记的”。在空旷的原野上双方拉开架势誓言彻底击败对手,然而,在一场声势浩大和硝烟弥漫的战争结束之后,彼此却被对方激情飞扬的辩论风采和深沉广博的才华深深吸引了。

杜芳菲代表正方认为:据她们所知,芸芸众生,许多相爱之人当初海誓山盟,天崩地裂不言弃,恨不得爬到天上去摘下一轮明月来赠与对方。可是步入婚姻的殿堂不久,合奏几曲锅碗瓢盆之后,对油盐酱醋开始逐渐乏味,有的三年五载,有的忍无可忍多年之后也只得分道扬镳。外遇、出轨和离婚等比比皆是,往日的甜蜜与温馨,全都幻化成了一缕轻烟,随风而逝。最为不堪的是,有的夫妻之间竟然恨得咬牙切齿,千方百计去伤害对方。有的大动干戈,大打出手,心想立马掐死对方才能解了心头之恨。由此可见,不管曾经有过多么深沉的爱,原来爱是可以彻底忘记而抛弃的。而且,正方始终认为,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有它的保质期,尽管爱情无比高尚与圣洁也不可超然于外,一旦保质期过了都将化为腐朽。那些曾经走进心灵之人,虽然在内心深处留下一些印迹,但那点印迹终因经不起现实的残酷冲洗,甚至被岁月无情地风干了。这样的人若过江之卿,陈世美不认前妻、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和胡兰成对张爱玲的始乱终弃等等,不胜枚举,哪一个又能幸免?在光秃秃的生活中,什么浪漫与诗意经得起几番风雨来回?原来的爱,早已被一阵寒风吹落在枯叶成堆的角落。

正方的观点旗帜鲜明,且有理有据,杜芳菲的一席话犹如一块巨型金属“哐啷”一声掉在地上般清晰而直击每一个人的心灵,整个会堂如赤虺河之潮的掌声经久不息。

林云峰代表反方进行了针锋相对和力顶千钧的反驳:爱上一个人或许只是那么一个眼神的瞬间,但是你要忘记她却要用尽一生——因为你的痴情与迷恋,因为那一瞬间在心灵上架起的那一道美丽的虹,已经深深地映入你的骨髓与血脉之中,并与你的生命融为一体。正因如此,你才会那么疯狂而不顾一切,仿佛整个宇宙都不能代替她在你心中的神圣与最高位置。要说忘记谈何容易,你竟可能不要往这方面去想,你也根本不要问究竟该怎么去做,才能彻底忘掉她。因为这样做反而会使你对她的印象与记忆更加清晰与深刻,什么叫刻骨铭心,什么叫辗转反侧、什么叫痛彻心扉,你终将有着深切的体会。这一切都源自两颗心在触碰的一瞬间已经息息相通,源自于你曾忘了整个世界那份感情的全身心投入。要想忘掉她,除非你的灵魂可以完整地剥离出去,超然于纷扰的世俗与红尘之外,但这几乎就不可能。除非你寂然走完了自己疲惫而漫长的一生,最后归于尘土与荒野之中。

古往今来,那些惊天泣地之爱还少吗?缠绵悱恻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里的张生与崔莺莺,大观园中的林黛玉与贾宝玉,甚至为了心爱之人放弃江山的爱德华八世等等,感天动地的爱情神话实在不胜枚举,他们不都是生死相依的生动写照吗?谁把谁忘记了呢?千百年来,可以想象,如果人世间没有爱,爱可以随随便便而忘记,那人类世界将是怎样的一种黑暗而不可理喻,人类的文明与进步又何从谈起呢?至于那些反目成仇和始乱终弃的夫妻,其实有何真爱可言,顶多不过是虚情假意和随便凑合着过日子而已。一旦经历生活的狂风暴雨,那个临时搭建的窝棚就将分崩离析。

林云峰慷慨激昂和声情并茂的一番反驳,犹如一颗巨大的星球在茫茫宇宙之中发生剧烈爆炸,产生出强烈的冲击波,整个会堂里更是掀起了一阵紧似一阵雷鸣般掌声。

最终,林云峰所在的反方以微弱的优势赢得了那场比赛。当然,杜芳菲也被林云峰对爱的深刻理解与独到见解所折服,他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她坚守着的那座冰川在他面前逐渐融化了。她们之间,不存在谁先主动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两个年轻人走进了彼此心中。自从那场辩论赛之后,他们已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誓言永远不再分割开来。

诚然,真正历经磨难与坎坷的夫妻,牵手走过了人生最艰难与至为黑暗的低谷,在那些浑身伤痛和看不见一丝光亮的日子里,他们相濡以沫与生死与共,最终抵达了春光明媚的彼岸。这样的感情在岁月的长河中经受住了风霜雨雪的千锤百炼,将变得无比的牢固与恒久,已经被打磨得如同赤虺河里的鹅卵石那般坚韧与执着。生而为人,万物之中最高贵的血肉之躯怎么能够轻易忘怀?

也不知校方出于什么考量,如此艰深而难以把握的辩题,对于那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的确有点勉为其难了。他们的思想还是那么至真至纯,一切丰富的想象与美好愿景都来源于那些浸透着墨香的书本之中。

人的一生会遭遇许多意料不到的突发之事,比如一些重大疾病也许防不胜防,更是无法避免。在即将进入寒假的一个期末,杜芳菲的父亲是国内研究古生物方面的专家,几十年如一日在实验室里与那些生物标本安静地呆着。有一天,突然收到了一份带着烫金字印的请帖,上面盖着最权威的国家科学院红色印章,第一次非常荣幸地被邀请到四季如夏的南方某岛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可以想象,她的父亲当时是怀着一种多么崇敬与喜悦的心情。

三天过后的日落时分,老头子像旧时代的燃煤火车一般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屋,一言不发歪倒在了沙发上。老伴问他怎么了,他双眼紧闭而喘着粗气,后来竟然舌头不听使唤,说起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说那个整天闷在蒸笼里,根本不适合人居的鬼地方,过去帝王把它作为流放犯人之地是多么的英明与毒辣之举。他还说这辈子哪怕是永远评不上二级教授,也不会参加那些毫无意义而仅为拉圈作派和胡吃海喝的会议了。老伴越发感到不对劲,用手一摸,老头子额头竟然发烫如火炉呢。这可吓坏了从未遇到过大事的她,赶紧打电话给女儿,说她爸爸出差回来身体出现了严重异常,叫她火速回家一趟。

杜芳菲放下电话,就与林云峰叫了一辆滴滴车赶过去,还好,震旦大学靠近郊区,离家不过三十公里的车程。

一个小时过后,两个年轻人奔进了屋,老头子仍然垫着枕头躺在沙发上,一个人根本扶不动他。杜芳菲轻唤两声“爸爸”,他紧闭着双眼,右手有气无力地在空中晃来晃去,想要抓住女儿的手,其用尽了很大的力气似乎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表达出来。她的妈妈说刚才体温表上显示四十度了。林云峰见情况不妙,得赶紧送医院。半个小时之后,华山医院的救护车赶来了。

第一次参加大型国际学术会议的杜教授在重症监护室整整昏迷了两天,直至第三天凌晨高烧才渐渐退去。林云峰陪着女友日夜守护在病床边,他说杜教授一生光明磊落,与世无争,定能逢凶化吉。也许是连日的奔波,加之两地温差过大和水土不服等因素,老头子才得了一场重感冒。

医院做的血清病毒和细菌培养七十二小时后出来了,轻飘飘的一张单子让全院上下的医护人员紧捏了一把汗——可怜的老头子竟然是国家勘定的重大传热性疾病登革热。这一结果更是把两个年轻人吓得不轻,谁都知道登革热的传热性极强,且致死率极高。然而,杜芳菲无论如何放不下爸爸,一心守护在病床边。林云峰哪里又可舍弃呢,心想自己正好有机会当一回男护工。

七天之后,在一个漫天雪花飞舞的清晨,杜教授终于恢复到正常体温。夜色已深,林云峰蹲守在床前毫无睡意,他一直留心着未来泰山大人的面部表情,即使他面若青灰而毫无血色。在寂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的病房里,他十分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咳嗽。在微弱的灯光下,他迅速靠近那张惨白的脸庞,只见深陷在干涸河床里的一双眼睛,闪着点点亮光微微睁开了。老头子果真苏醒过来了,他轻轻推搡了一下趴在床边的杜芳菲,用并不熟练而十分拗口的声音轻声呼唤着“杜伯伯”。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杜教授凭着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在凶猛病毒的肆虐之下硬扛了过来。两个年轻人在医院细心呵护了二十天,经查各项指标与正常人已毫无差异,医生在催促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了。

经此一难,杜教授犹如到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只不过人家阎王爷不搭理他。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可能早已注定,古人曾有断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世间万物兼具两面性,两个年轻人的情感在突发的灾难之中经受了考验,并因此得到了升华。尤为难得的是,小伙子获得了老头子极为严苛而挑剔的眼光认可,他原本坚决反对自己的女儿在奋斗的青春年华浪费精力去谈那种完全不靠谱的恋爱,却在心头默然打下了一个高分。

生活中有许多奇异的现象总是让人永远无法捉摸和给出合理的解释。当初杜芳菲和林云峰在台上唇枪舌剑的辩题,竟然如影随形,像一只幽灵躲藏在不远的一个角落,一直窥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在临近毕业之前那个绚烂的夏天,它呼啦一声猛地蹿出来,企图拦住她们携手前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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