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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地处低纬度高原地区，明州无论在什么季节里雨水都颇为丰沛。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季，一条爆炸性的消息从厚厚的云端直坠而下：两名副市长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同日被立案调查。此案后来牵扯出来的干部多达十余人。
林震云在全市干部大会上满脸青筋暴跳，彻底动了雷霆之怒。他一上台就猛拍桌子，反复强调党风廉政教育。他说明州干部出了大问题，自己作为党委书记理应扛起第一责任，也特别感到痛心疾首。他说自己今天好比吞下了一只绿色苍蝇，本不想多说一句话，但坐上这个位置有些话又不得不讲。他说那就只讲三点，讲多了也起不到什么毛用。不过，他后来讲的每一点下面又罗列出三个小点，每小点的下面又延伸出更小的三点来。他说警示教育不是没搞啊，每年不定期将全市县处级以上干部分批次带到法庭、监狱、火葬场等廉政教育基地去，就是为了让大家亲眼目睹一番：那些曾经在台上风光无限，暗地里却胡作非为的阴阳人如何走向毁灭的；在神圣而庄严的法庭上，腐败分子又如何被纯之以法，那一副痛不欲生之模样；让大家聆听一场阶下之囚痛哭流涕般所作的报告；再让他们最后瞧一瞧在火葬场的大烟囱里，一个人最终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去等等。林震云稍作停顿，突然“咚咚咚”猛敲面前的桌子三下说，咱们各种用心良苦的精细安排，现在看来，都成了他娘的认认真真走过场，扎扎实实搞形式，全都白费了狗力气。在林震云看来，一场场痛彻心扉和触及灵魂深处的警示教育活动，对一个人应该能够产生发人深省与振聋发聩的警醒。然而，一再的事实表明，事与愿违，对那些思想彻底腐朽和灵魂肮脏不堪之人，根本没有起到一点震慑作用。他说自己始终搞不明白，大家在现场也亲自聆听了那些走上错误道路之人痛不欲生和肝肠寸断的忏悔，那可是身陷囹圄之人毫无半点掩饰的一种真情流露。多么深刻的惨痛教训，难道还用得着质疑吗？一些被抛下的耄耋之年双亲，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悲痛难抑之下，在短期之内就撒手人寰；有的家人在病魔缠身和残酷的现实面前，被迫无奈，只好选择自我了断而求得彻底解脱；一些可怜的孩子还处在求学阶段，也因心理上出了严重问题而被迫中断学业。
亲爱的同志们，真正的家破人亡啊，如此凄凉而惨痛的一些深刻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入骨髓吗？大家也到火葬场去看了，所谓的名誉、地位和财富等所谓重要的东西，在一瞬之间，都化作了一缕轻风升腾而去了。人生短短几十年，到头来，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一个人偏偏要去贪恋那点小便宜，结果把自己和家人都葬送了，想来又是何苦呢！党风廉政教育天天在讲，警示教育也是常抓不懈，一个二个的全是猪脑壳，如果真是响鼓又何须重锤呢。林震云喝了一大口水稍作停顿，他再次猛拍了一下桌子，双眉紧锁，表情也变得更为严峻，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依我看来，整日泡在酒精里，醉生梦死之人不在少数。他还说有一些干部在清晨上班的路上就开始邀约饭局，今天你请我喝，明天我请你喝，喝来喝去的，迟早是要喝出毛病来的。你想嘛，一个月就那么几分干工资，抽烟要抽好一点，喝酒要喝高档的甚至荻花酒，玩牌要玩大一点，面子要大了，哪里够花呢。怎么办？龟儿子些就琢磨着如何打起算盘来了，这样做要不得，迟早要吃不完兜着走的。林震云说据他了解，一些干部一个星期顶多在家里吃一顿饭，整天浑浑噩噩，沉迷于灯红酒绿之中，这种人哪有心思和精力去干好工作呢。正在大家听得无比汗颜和胆战心惊之际，林震云又猛拍了一下桌子，而且比前面几次的声音更大更猛，其停顿的时间更长，他的目光犹如高空雄鹰般俯瞰了一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才意味深长地强调：同志们啊，千万要切记，一个丧失了做人的底线，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人真的很可怕，其最终结局注定是一场悲剧。大家一定要提高党性修养，时刻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一定要从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案例中吸取沉痛的教训，好好清算一下自己的人生账本。
整个会议开了两个半小时，林震云作为一把手就讲了两个小时。有人计算了一下，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林书记一共猛击了五次桌子，当他每一次重击，台下干部们就像被针扎屁股一样顿时抬头挺胸振作起来，仿佛有一道电流迅速穿过他们全身。还好，当天的会议桌是坚固的罗汉柏木打造，否则，在他那军人出身而强有力的手掌不断重击之下，早已不堪重负而断裂下去。只不过，林震云无论如何强调都不为过，也完全可以理解，处在他那样的高位，作为第一责任人，不多讲两句能行吗，不反复用力捶打桌子下面的人能听得进去吗？如果林震云讲少了，别人会认为明州市的党风廉政建设显得疲软无力，作为市委书记的他重视程度不够，干部出了问题，其责任首先在其身上。明州市两名副市长和多名干部落马，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他作为市委书记没有很好地把主体责任扛在肩上，真是难辞其咎。所以，林震云说的只讲三点，又不得不在三点下面延伸和强调更多。其实，在此之前，明州市的党风廉政工作真是无懈可击而坚强有力，无论是过去的董明升还是现在的林震云，哪一次会议不是电闪雷鸣，哪一次谈话不是重若泰山而直击人心，每一次警示教育活动都是安排得非常到位的。作为主要领导，该提醒的已经提醒了无数遍，该强调的都强调了N次。人啊，难道真的是不进棺材不掉眼泪吗？
林震云有时也深感困惑和迷茫，作为高等动物的人类，有时反而是最可恨、最愚昧和最贪婪的动物。在所有动物之中，要数牛是最愚顽固执的了，但你只要教育它几次，它都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转弯了，什么时候不用主人扬鞭而自奋蹄了。而人呢，一旦深陷沉迷下去，单凭外在的力量却很难把他拔拉出来。
明州街上在传，在被抓的一名副市长中，其老父亲在听到儿子被带走的消息，因情绪过于激动，突发脑溢血，来不及送到医院抢救而当天含恨离世。他的妻子在医院即将做宫颈癌手术，听闻此事后那真是伤心欲绝。女儿面临高考，无法接受爸爸平时教育她的满口正人君子，而骨子里却是一副伪君子的丑恶嘴脸，心情极度抑郁，导致休学在家。一家人付出的代价无不惨痛。
另一名副市长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已是九十岁高龄，家人没敢告诉老人家儿子被抓走的真相，只是说他出国学习去了，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他的妻子和女婿皆被牵涉其中，将一同接受法律的审判，后果可想而知。
其他那些被处理的干部，每个家庭有着各自的不幸与悲哀，每一个人的遭遇写出来都是一部催人泪下的教科书。
真的是无法理解，在林震云猛击桌子的那场党风廉政教育之后，还是有一些人没有从中吸取一点教训，仍然是执迷不悟和铤而走险，他们犹如茫茫夜空之中的一群群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真是应了那句“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古话。
多名干部接连摔倒，对明州市的官场震动不小，林震云也深感不安。岳虹像一只小蜜蜂一样在他耳旁嘤嘤嗡嗡地飞了好一阵，她说有几个荻花酒专卖店，家中的收入已经非常可观了，真没必要再去冒那些风险。
毫无疑问，至于金钱、名利和地位，在常人看来，林震云该有的都有了，他还缺什么呢？他内心的确也在想为老百姓多做点事，真正践行一番在党旗下所作的宣誓。
明州市党风廉政建设出了重大问题，牂牁省委及时约谈了明州市委主要领导，狠狠地扯了扯林震云的耳朵，要让他真正出出汗和红红脸了。
从省委大楼出来，林震云也的确是浑身冷汗直冒。仿佛他的政治敏锐性更强了，政治站位也更高了。在外人看来，林书记显得甚是威严，更不易接近了，真正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为了展示明州市的对外新形象，创建城市新品牌，充分挖掘和弘扬优秀历史与古迹文化。最近两年以来，明州市正在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在此之前，这座无限荣光的城市已经拥有“国家森林城市”、“国家卫生城市”和“全国双拥模范城”等好几顶亮晶晶的帽子，尽管明州市还处于脱贫攻坚的关键阶段，可谓举全市之力而争取“创文”成功。林震云力排众议而一锤定音，决意对明州古城修葺一新，尽力拓展古城地盘使其猛增了三倍多。并精心打造了几座充分彰显着牂牁少数民族千百年来敢与天地抗争而高耸入云的鼓楼，大力举债投入资金上千亿元。明州市所辖各区县、各单位乃至各部门均成立了“创文”工作领导小组，抽调大批人员组成规模空前而浩荡的志愿者队伍，分成几班轮流穿着红马褂在街上开展卫生督导、交通规劝和文明用语示范等值守。
翠微路是明州市相对偏僻而城乡结合部的一条小街道，周围的农户成群结队每天把蔬菜担上街来，他们没有财力租上十分紧俏的固定摊位，通常是站在这里卖两斤，然后蹲到那里卖三斤。曾经，颇具社会视野与满怀悲悯之人提出了一个可行方案，建议在附近修建一个大型农贸市场，政府以低价或者免租方式提供摊位给农户们，从而彻底改善翠微街糟糕透顶的市容环境，但建设资金至少需要投入一千多万。明州市财政局局长在会上一副满面愁容和寒酸之相，说口袋里早已装满了空气，接近月底的财政工资都不知到哪里去化缘。此事后来则不了了之。
城管人员几乎每天都要与那些戴着草帽的人们发生激烈的冲突，有的农户根本听不进城管人员的好言相劝，兀自担着箩筐晃悠着在街上高声吆喝，冷不防冒出一两句：
“创文能有啥子好处？它能当饭吃吗？”
“你们这些吃皇粮的人，没有我们风里来雨里去地下苦力抓牛屎，你们每顿吃干狗屁啊？”
这样一些粗鄙不堪和毫无半点遮掩的话，呛得那些着佯装威武的城管人员哑口无言，且深感无地自容，恨不得在路边找一个老鼠洞钻下去。城管人员在农户们尽显粗鄙的言语刺激和不断挑衅之下，实在忍无可忍，最后恼羞成怒，把那些目空一切而肆无忌惮地在空中挥舞着的秤杆直接没收了。那些表面上张牙舞爪而实际上不过是软柿子之人哪里真敢暴力抗法，只好乖乖就范。然而，那些看似老实木讷却比狐狸还狡猾的草帽早已在箩筐底层藏着一根秤杆，等那些执法之人稍一转背，立马就把它摸了出来，继续在空中挥舞着。城管人员后来发觉自己麻痹而上了大当，冷不防杀了一个回马枪，直接把他们装满箩筐的蔬菜一锅端上车子扬长而去。农户们则一个个怒目圆睁而龇牙咧嘴地站在大街上，唯有捶胸顿足而已。但是，恨归恨，气归气，最终还只得干瞪着双眼悻悻而归。那些靠苦力吃饭之人，也不敢玩命冲向枪口，谁都懂得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的硬道理，不得不吃下一个哑巴亏。
第二天一早，农户们照样满怀希望地跑过来了，因为他们地里播种的各种蔬菜长势正旺而多如牛毛，他们根本不会相信城管人员能把它搜得一干二净。看着他们那副彻底释然之态，仿佛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且，他们并没把那些穿着制服之人放在眼角里，完全是一副十分轻蔑和挑衅的派头。其用意非常明朗：看你几个“幺蛾子”能收得了多少。城管人员拿这帮菜痞子简直无奈，但又鉴于自己的职责所在，因此，彼此之间发生推推搡搡的亲密接触是常有之事。还好，大家都有所收敛和懂得克制，知道如何把握好自己的火候和分寸，还没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和大打出手的地步。不过，在言语上常有一些暴力威胁，一个大声吼叫着龟儿子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了，小心回去在半路上被车撞死；一个则义正词严地回怼，说你也别把老子惹毛了，班房的饭够你下半辈子吃饱。他们之间其实非常清楚，谁把谁逼到一条绝路，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兔子急了也要回头咬一口呢。无论城管人员采取何种手段，有时软硬兼施，好说歹说，翠微街每天还是乱糟糟一片，垃圾遍地狼藉，浊气熏天，简直是乌烟瘴气。农户依旧每天担着自己的菜晃荡着，城管人员则每天例行公事地来一番所谓的正式打一句招呼，或者追着草帽们担着箩筐象征性地满街跑一圈。
两个月后，国家文明办对明州市的创文工作进行正式检查验收。这回，城管人员拿着高音喇叭提前扔下一句狠话，说前面打多大的雷声都没有和你们玩真格的，从下周一开始，上面要来检查验收，请各位大爷大娘在紧要关头的那几天就不要掉链子了，老实呆在家里找两个人玩玩扑克，哪个吃了豹子胆，一定会被抓去蹲黑屋子和罚他个倾家荡产。
农户们禁不住扯开嗓子：“他创他娘的文，关老子屁事？”
“再说了，历朝历代，依据哪条哪款，不准老百姓上街卖菜了？”
“不准卖菜，谁拿饭给老子吃？”
“背时狗日些------你们每个月倒有固定的几颗米米，我们靠谁去？”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城管人员被农户们怼得噤若寒蝉，稍作休整之后露出一点央求之态。只好含糊其辞大声嚷道：“上面说了，叫你们那几天不要卖，你们就不要去嘛，怎么耳朵聋爆了就听不进去呢？咱们也是在例行公事嘛，要靠它吃饭啊。难道没有看出，我们平时已经放了你们一马？”
农户们虽然在嘴上吼得凶，但一说到要被抓去蹲黑屋子和受到重罚，又有哪个脖子粗不怕勒呢？再说了，他们细想起来，下面跑腿的人也许有着自己的难处。在接受创文检查那几天，一个二个的还不是像缩头乌龟一样乖乖地窝在家里，就算借十个胆给他们，谁也不敢出来晃悠了。那几天，整条翠微街被冲洗得一尘不染，街道上井然有序，人烟稀疏，真看不到一个草帽子的身影，充分展示了明州市“创文”工作以来所取得的辉煌战果，也充分展现了明州市的一派崭新形象。
明州市迎接创文检查在组织和管理上可谓滴水不漏和无懈可击，真正做到了严丝合缝。检查人员兵分几路，每个组有多少人，他们化装成了什么服装，走到了哪条街道，或者行程到了哪一个路口，哪个单位和哪个社区都有精准的路线跟踪报道，并在工作群里提前通知到下一个点，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严阵以待。不得不佩服，林震云书记的领导是非常强悍而毋容置疑的，其毕竟经历过硝烟弥漫的战争洗礼，区区一个“创文”在他眼里算个鸟事啊。况且，在如今的大数据时代，真是太有利于各项工作开展了。不管多么私密的事情，都将赤裸裸地展露在每一个人面前。让你不得不在睡梦之中发出一声惊叹！
经过一个星期的紧张与忙碌，明州市“创文”工作取得了丰硕成果，以高分通过了验收。从此，这座城市又多了一张亮晶晶的名片，林震云头上又多了一道光环。不过，“创文”一过，农户每天照样把菜担到翠微街叫卖。一旦大功告成，城管也懒得去和那帮痞子纠缠不清了，谁不清楚凡事适可而止，或者干脆躲到树荫之下抽烟去。的确，不准卖菜谁来养活人家啊？至于乱哄哄的街道环境嘛，脏是脏了点，不过，很久以来，人们不都是一直过得很好的吗？
明州市在两年之中满街飘扬的红马褂，在“创文”通过之后，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