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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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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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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明月》连载

第二十九章 明月千里缅深情

尹开山的父母又回到了牂牁东部乡下的老屋子,那是在林云峰初中毕业那年,因为孙子已不再需要接送。尽管儿子和儿媳妇百般挽留,但老人意念已决,只好随了他们的心愿。

尹开山的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就像一只独来独往的老虎,即使大家挨挨挤挤,竟然没有一个人与你打招呼,心头颇感凉飕飕的。作为淳朴本分的农村人,对喧嚣而浮躁的城市生活的确有点不习惯,不像乡下宁静的村寨可以走家串户或者路上随便拉家常。再说时间久了,他们对那些老亲老戚还真是十分想念。对于耄耋之年的老人,黄泥巴已是掩埋到胸口,那种叶落归根之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有关父母百年之后安身何处,作为儿子的尹开山也曾有过思考,他想给父母找一处僻静之地,尽到为人子女的一份孝心。不过,他还得尊重他们自己的想法,一切以老人家的心愿为准。其老父亲说百年之后要住哪里,不能全凭个人想念。阴阳先生要根据生辰八字,以及彼时的黄历吉凶、阴晴变化等情况进行掐算,最后再确定棺落何方。父亲还说了,人死如灯灭,与飞禽青草有啥差别,双眼一闭什么也看不见了,任凭你们抬往何处。总之归结为一句话:百年之后葬在哪里,父亲早己看开而释然。其老父亲在思想上竟然如此超脱,甚至比那些有文化之人对生命与生死还要参悟得透彻。他说人人都想自己的儿孙进朝做官,或者永享荣华富贵,但是,千万年以来,有几人能了却心头愿望呢?他只希望子孙们永保现世安稳就好,一个农村家庭哪敢奢求什么大富大贵。记得那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最黑暗的黎明前夜,在地主人家偷偷识字差点失去一条大腿的父亲,能够站在如此一个阅尽无限风光的高度,让拥有高学历的儿子真是深感羞愧而肃然起敬,同时,尹开山也从一种朴素的人生哲学中深受教育和启发。当他每次与父亲探讨起这些沉重的话题,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压力与沉闷,相反,父子之间的谈话显得格外的轻松而愉快。

作为一位孝顺而贤德的儿媳妇,林上华说两位老人把小儿子从农村供养出来真是不容易啊,争取让他们最后享几天清福。她在经济上的支持一向慷慨大度,完全承担起两个老人的所有费用支出,即使尹开山还有另外的七个兄弟姊妹,但对他们不作任何的要求。另外,在工作异常繁忙之余,每年春节回到老家之前,她都不忘跑到街上的几家店铺给父母从内到外彻底换新一套,包括内衣和袜子。出身于名门闺秀的妻子能够如此放低身段,尽显无限的柔情体贴和通晓世理,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农村出来的尹开山热血澎湃而感恩一辈子。每当两个老人在村子里笑呵呵地说起自己的儿媳妇,那满脸的笑容已然淹没了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一块天然的美玉掉进了山沟里让那些让乡下人产生出无限的遐想,一度怀疑其只不过是一种传说而已。他们说那么无可挑剔的儿媳妇,尹家小子提起灯笼到哪里去找的呢?也许是两个老人前世修来的福气和今生积德养育八个子女的福报,降临人间的天使一定是来回报尹开山上辈子播撒给她的一片浓浓恩情。

晚上十点半从手术台上下来回到家中的尹开山,正欲躺下翻阅点资料,睡前看书半小时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他突然接到父亲自怨自艾打过来的电话,说他的娘可能出了点小毛病,昨晚放下饭碗就没站起来。尹开山问娘清醒不,他爹说人倒是清醒的,就是腰杆疼得厉害。尹开山初步判断母亲可能是腰椎或者腿脚上的问题,他彻底没了睡意,整个脑子里闪过的全是母亲一生奔波和忙碌的身影。尹开山是家中唯一读书出来的儿子,如何才能报答母亲的深恩,在父母有生之年,自己想到的是尽量让他们少受一些病痛上的磨难。妻子林上华在一旁宽慰着丈夫,说等到天明再走,希望他能好好休息。

其实,尹开山并未真正入睡,他半夜两点过就悄悄爬了起来,睡眠很浅的妻子只好叮嘱他一路上开车慢点。从明州市到牂牁省东部尹开山的老家有两百多公里车程,听说一条带给人们梦想的杭瑞高速正在规划从那里经过,已经动工好几年了,但看不到一点通车的迹象。尹开山驾驶着自己的红旗轿车,一路上穿山越岭。适逢春夏之交,他一会穿越在荒芜人烟的高山峡谷,一会缓行在吼声如雷的大河边,一轮孤月远远地悬挂在天上,就像妻子明亮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偶尔有一些被梦惊醒的夜鸟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从路边的树梢上掉下来,但尹开山的心头无所畏惧。他并非第一次独自一人深更半夜走在路上,在其年轻时代,一个人走夜路是常有之事。

记得,在刻苦攻读的那些年,镇上的高中离家足有二十公里。每逢周五下午六点放学,尹开山都要回去背口粮,他常常是一个人在日落时分才动身。四十多里山路,即使以小伙子最快的速度,至少也要疾走三个半小时。一条小路从镇上的坝子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再逐级蜿蜒而上,顺着那座如骆驼匍匐在地的山脉,一直蛇行到他的家门口。沿途有各种猛兽般张牙舞爪的怪石兀立在路旁,在朦胧的夜色之下,其狰狞的面目让人不寒而栗。也有深山里独门独户的人家喂着一条看家狗,在稍微听到一点动静之后就狂吠不止,或者突然从路旁的草丛里蹿出来,亮着一对凶神恶煞的眼睛,一副龇牙咧嘴般吃人的凶相。还有那条穿越十多里森林而荒无人烟的小径,其边上那些早已坍塌下去的土堆,后代可能早已遗忘或者再无后人,多年失修且杂草丛生的墓地,在夜幕之中犹为显得阴风惨惨,让人浑身毛骨悚然。一些茅草在凄婉的风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偶尔还会有一两座花花绿绿的新坟突兀在前方。一旦遇到此种情况,尹开山后背就仿若一阵凉飕飕的风拂过,他得想到一个法子来给自己壮一下胆,他要给自己无穷的力量。这个时候,除了他自己,他依靠不了任何人,也没有人可以让他依靠。他想起了周树人踢鬼的故事,世间哪有什么鬼呢,除了有人去装鬼之外。他就开始大声歌唱,他的嗓子还不赖,他要用慷慨激昂的歌声来驱赶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没有带上手电等照明工具,即使镇上的店铺里仅售两元,但他常常是身无分文,连学校食堂里两毛一瓢的南瓜汤都成了一种奢望。不过,那条小路他已经走了很多遍,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熟络得很,就算是一路摸黑他也能走到家。如果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般漆黑一片,甚至连一点星光也没有,他会到路边的好心人家去讨要一把葵花杆来点燃上路。你可别小瞧那毫不起眼的葵花杆,看上去不咋样的,但把它点燃起来,前面就真的是光明一片。但有一点不好,那些葵花杆时常会被冷风吹灭,或者在太阳底下并未完全晒干而本身残留着一点水分,在燃烧一小节之后就完全熄灭了。或者,其燃烧得太快,并没有等到尹开山穿过那片阴森而冷淡之地就彻底消耗殆尽。

怎样想到用葵花杆在夜间来照明而驱赶黑暗,在这里不得不说一声“惊叹”二字,那是牂牁东部的土家族先民千百年来勤劳勇敢与智慧结晶的充分彰显。为了解决夜间照明一事,他们充分发挥自身想象力而创造性地使用起葵花杆。山里的人在秋天收获葵花籽,把葵花杆砍后背回家去,再用慈竹捆好浸泡在冬水田里,等它在黢黑而腥臭的稀泥里浸泡几个月,然后从水田里提将起来,葵花杆的外壳经过淤泥的多日浸泡已完全脱落,光滑而洁白的葵花杆在阳光之下令人目眩,再把葵花杆放在烈日之下进行暴晒,走夜路的烦恼就彻底解决了。抱着那一捆捆的葵花杆,淳朴的山民们载歌载舞,脸上洋溢着无法言说的喜悦,恰似一朵朵盛开的向日葵。在通常情况下,一根葵花杆能走一里多的山路。那些心存善良的人们经常会扔给小伙子一大捆,让他扛着足够多的明亮穿过那片漆黑的森林。

尹开山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九点过钟,焦急的父母一直在等着他吃晚饭。即使在严寒的冬日,只要一回到家里,他的心头就感到无限的温暖。所有那些崎岖不平的过往,练就了尹开山无所畏惧的胆量和无坚不摧的意志,也教会了他日后独自去面对很多棘手而凶险的问题,他要感谢那段曾经令人无比泪目而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

尹开山心头想的是一定要把老母亲的病医治好,他要竭尽全力报答父母的生养之恩。以现在的条件,他已完全具备那个能力。

一路上尹开山还想了很多人和事。他想到了自己小时侯的一桩事,那是与他同一天降临这个世上同村王家的一个男孩,那孩子在满七天之时突发意外给弄丢了。因王家前面所生四个都是打猪草的女孩子,两夫妇熬到年近半百,也算是老天爷眷顾,终于等来了一个带把放牛而传香火的,谁知却遭遇了不幸。那男人说真是愧对先人,羞愤得要跑到小库,被他婆娘死拽着衣服不让出门,求他看在可怜的女儿们身上,加上几个女娃子可怜兮兮抱着哭成一团,他才捶胸顿足作罢。老两口一连几日茶饭不思。王家人想到了一条锦囊妙计,即想方设法托人找到尹开山的父母,说两个孩子同一天来到人间,他们就是天生的一对兄弟,自然有着手足般的兄弟之情。尹家儿女众多,在当时饿饭的年代,最小的儿子尹开山显得面黄肌瘦,连怎么养大都是一个大问题。尹开山的母亲在生下他之时已是四十多岁的高龄,因而没有一滴奶水。王家找人上门再三劝说:在尹家是养,到王家也是养,依照尹家目前的窘况,不如抱给王家去。王家田土山林居多,房子也亮堂宽整,瓜娃子过去之后等着享福。上门之人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确实打动人心。况且,人家讲得也很在理,尹家八个儿女,其中儿子就六个,少个把儿子又不伤大雅。王家先后找了很多能说会道的人轮番上阵,包括那些与尹开山父母走得非常近的实在亲戚,说王家愿意拿出两块旱涝保收的水田作为交换。但尹开山的父母不为所动,说这个孩子既然来到了尹家,就是天意,咱们老百姓怎么能随便违背上天的安排呢。无论如何,即使家庭再困难到揭不开锅,一家人只要有一点吃的,就有小儿子的一口,尹开山的父母下定决心要把一窝儿女拖大。王家人的决心似乎很大,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味道,不断找人上门求情,一直说到尹开山缝上裤衩跨进学堂。尹开山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村里的人经常逗乐他到王家去,说他生来是王家的人,取笑他跑到王家去吃香的喝辣的都不愿意。那些人有时把他惹毛了,他就从地上捡起石块扔向他们,吓得人群一哄而散。当然了,作为交换,王家也在不断加大筹码,由最初的两块水田提高到赠送尹家一栋装修完备的木房子。不过,尹开山的父母还真是有骨气之人,始终不为极具蛊惑而诱人的利益所动,王家人最终在他进入高中那年才彻底打消了念头。

还有一次,在尹开山还是懵懵懂懂的三岁孩提时代,父母背着他去远处亲戚家吃酒。临到开席之时,有一个人说二嬢你这孩子今天不大对劲,眼睛都翻起白皮了。他的父母从背上放下一看,小儿子高烧发烫得厉害,的确万分危急,即使自己肚子饿得发慌,也已经顾不上吃一口饭了,背起他就往家赶。走在路途中,尹开山说远处路上有一个小狗崽,他爹说这孩子今天应该死不了,还没有完全烧糊涂。回到家中,尹开山的大哥看到小兄弟命悬一线,也是急得到处乱转,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半颗黑乎乎的地苦胆(一种中药),马上放在菜板上用刀捣成粉末喂兄弟吞服了,却并未立即见效。当晚,母亲专门为尹开山熬制了红薯稀饭,但小儿子已经命若游丝,只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竟然连一口稀饭都未能咽下。一家人认为可怜至极的孩子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几个姐姐伤心地在旁边陪着母亲抽泣着,哥哥们一个个都唉声叹气地入睡去了。深夜之中,尹开山突然说肚子疼得厉害,他要解大手,他的母亲赶快弄他起来,抱着他蹲在后门边的粪桶上,蹲了足足十多分钟,只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有一坨硬邦邦的东西重重地掉进了粪桶里,粪桶里本来有半桶尿,溅起来的尿水把尹开山光着的屁股都淋透了。他娘说这娃儿今天解出的是啥东西哟,落在粪桶里声音这么大。等到天明才去看,原来是数十条蛔虫挽成了拳头般大的死疙瘩。哥哥们拿着木棍尝试夺散它,但没有成功。那些蛔虫即使已经死去很久,却依然挽得非常之紧。从满周岁开始,尹开山的肚子就阴一阵阳一阵的疼痛,把他折磨至皮包骨头,原来是这些鬼东西在作祟,那该死的蛔虫困扰可怜的孩子两年多,差点丢了命。从那以后,尹开山的肚子再也没有疼痛过,他的身体才逐渐强壮起来了。

记得那些那年,尹开山家里穷得叮当响时常揭不开锅,前面的哥哥姐姐们被生活所迫,没有一个走出那片山梁子。在尹开山初中毕业时,父母希望他能够早一点跳出农门,所以就报考了省城的一所中专学校。尹开山父母本是土家族,按照当时的考试政策,少数民族学生参加中考在总分之上可以加十分。但老实到家的庄稼人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成绩好,能考上学校靠它那十分吗?而且,老父亲极具社会正义感而秉持一种公正般认为,大家坐在同一座房子里,都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你可以加分,而别人却不能加分,这还要天理吗?再说他也没有那个路费跑到县城去给自己的儿子办理少数民族证明。其时,尹开山所读的那个中学,少数民族所占比例竟然超过了九成。那个年代,要想从农村冲出去,毫不夸张,能考上一个中专学校,真的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令无数农家儿女不得不梦断山乡。在总成绩上加十分,只要稍微识数的人都非常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竞争优势。世事往往超出了老实厚道的庄稼人之想象,尽管尹开山平时成绩很优异,只因没有那一张薄薄的证明,在当年的中考之中以一分只差意外落选了。但那个成绩超过了他所在县城师范学校分数线八分。那个时候,所有的学生都只能填报一个志愿。他的父亲开始着急了,提了一大口袋新鲜辣椒和大蒜,也是家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找到儿子就读那所中学的唐校长,求唐校长去说一下情,帮儿子弄到县城读师范,将来出来当一个小学老师也不错啊。在老人家看来,只要能从农村奔出去端上一个铁饭碗比什么都强。唐校长当时满口答应了走投无路的父亲,说尹开山这个分数完全没有问题,他认识师范学校的那个余校长,也是他唐家的姑爷,这个忙他帮定了,叫老人家回去静候佳音。

过了一些时日,他爹再次跑到镇上去问唐校长,恰遇他酩酊大醉地从一家馆子里钻出来,像一只凯旋归来的大公鸡,把肚子挺得溜圆,头也翘得高高的。唐校长说你老人家活了几十岁怎么这般黄昏啊,这种板上定钉的事情都行吗,你又不是不明白,你儿子当初并没有填报师范学校呢!他说完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叼着香烟扬长而去。可怜的父亲僵硬地站在街边,听得浑身直打啰嗦,差点当场晕厥过去。老人家使劲用开裂的双手抓住了街边的一颗老槐树,他真没想到唐校长叫自己等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当初唐校长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啥子情况哟,怎么会呢?尹开山后来得知,和他一起参加中考的同班同学谭天,因为享受了民族优惠政策,但还是以九分之差落选中专,其刚达到师范分数线就被录取了。尹开山清楚地记得,谭天也并没有填报师范学校啊。怎么回事?尹开山真没有搞明白。

另外,尹开山记得,每逢夏天,把浑身烘烤得黏糊糊的热浪尚未退去的傍晚时分,辛劳了一天的村民们脸上洋溢着好似吃了人参果般的喜悦,纷纷搬着自家的小板凳坐在广场上,等待观看一场激宕人心的电影。全村人都到齐了,大家在耐心地等待着。男人们好像没有吃饱一样,在那个年头,的确没有几家人能够吃饱饭,他们在吧嗒吧嗒地抽着一股股的叶子烟,并翘着二郎腿在侃天阔地。女人们则拿着鞋底在穿针引线,在没有灯光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她们照样熟络得很。只见一群光着脚丫的小屁娃在四周追打着,一会又传来一阵哭声,一会又重新开始追打。闹哄哄的人群拍打蚊虫的巴掌声此起彼落,仿佛有节奏地从夜空中传来。从未有人计算过,不知那一晚上要拍死多少只蚊子,也不知背时的蚊子从人们身上吸走了多少血液。不过,在一阵漫长的等待之后,在电影正式放映之前,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个满面络腮胡子而大腹便便之人,散发着浑身的酒气,急匆匆地从远处喘气而来。只见他抓着一个大喇叭冲到银幕之下,连拍三个很响的巴掌,待场面完全安静下来,小孩们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之后,他才慢悠悠地说道:“老子给你们说,大伙吵来吵去,在吵个球啊,不就是看一场电影嘛,有那么兴奋啊,像吃他娘的高丽参一样。把烟杆和鞋底板都统统放下,我给你们讲两句哈——”人群瞬间鸦雀无声,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谭区长在给大家训话了。他说的讲两句,也有可能是两百句,也有可能还要多,反正他喝了酒,他自己也数不清到底讲了多少句。讲多讲少也好,讲对讲错也罢,也没有人敢追究他的责任。听人讲,谭区长那人牛得很,平常走路都带着一阵风,他瞪别人两眼都要颤抖几下。

谭区长说唐校长你狗日的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就那一趟,人家就把儿子的事轻轻松松搞定了,谭天就风风光光到师范学校报到去了。可能是尹开山的老爹并未完全开窍,事关儿子前途命运那么重大的事,仅凭几颗辣椒和大蒜就想办成什么大事。他怎么没有想到抱一只鸡或者拿点更有价值的东西到唐校长家里去呢。其实,尹开山家里还真拿不出一件象样的东西来,连一只鸡都没有,甚至那几分吃盐巴的钱都成了大问题。养育八个儿女的父母,在灾荒之年,连基本的填饱肚子都成了一种奢望,在生活的无情重压之可谓经举步维艰,有时不得不到山上去挖一些蕨根等野菜来充饥。

那次,已过花甲之年的人,在自尊心上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极大挫伤与羞辱,他老爹窝了满肚子的气回到家里。夜饭是很好的他平时最爱吃的红薯煮菜豆腐,但他连饭碗也没有端,坐在洒满星星的小院坝里,一个人吧嗒着抽了一整夜的叶子烟。天明之时,他把尹开山叫到面前,严肃而郑重地问了儿子的想法。沉思良久,他说既然你想读高中,那你就去吧,今后就算拼上我这把老骨头,我也要把你供出来。作为小儿子,尹开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指望了,前面那么多没有一个争气的,他是多么希望尹开山将来能考上一所大学,看能不能把他那天在唐校长面前丢尽的老脸给他挣一点回来。要知道,对于已经上了年纪的庄稼人,就凭几亩贫瘠的坡地,足下还有一大群儿女要成家,全部挤在一间老屋子里,今后的负担还很繁重,作出这么重大的决定,他的心头是何等的艰难和无奈之举,同时也需要一种无畏的勇气和巨大的魄力啊。

清晨七点过,尹开山到达了熟悉的老屋。父亲早已起来,还和从前一样坐在小院子里吧嗒着叶子烟。见小儿子到来,父亲首先自我埋怨,说自己不应该给他打那个电话,那么忙的人这么早急慌慌地赶回来,其心里头如马啃一般过不去。你娘说不准躺几天又站起来了呢,也许是上了年纪不小心闪到了腰杆。父亲接连摇晃着头。

尹开山冲进里屋,只见母亲躺在六十多年前与父亲携手以来就一直沿用至今的老式木床上,其双眼紧闭而形容枯蒿,老木床的边缘已被岁月打磨得溜光圆滑。在一声娘刚叫出口的瞬间,尹开山的泪水早已滴答在了那张坚固牢实的木床上。听到小儿子清新的呼唤,母亲猛然睁开紧闭的双眼,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种精神,转而满面堆笑地说:儿啊,你莫要回来,你一天那么多事,我没什么事的。母亲甚是怨恨地唠叨起来:我叫你爹不要打电话,你看他又把你喊回来。唉,真是犟得很哟。其实,母亲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当尹开山右手刚挨到她的腰部时,她就直喊一种疼痛难受。母亲全身水肿,而且双脚仲得发亮,尹开山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能把一双四十多码的大布鞋给她穿上。从多年的临床经验判断,这么严重的病况至少拖了半年以上,并不像父亲说的那样昨日突然就站不起来。原来,父亲和家里的人一直在隐瞒着他,深怕影响和拖累了其重过母亲生命的工作。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就似针扎一般更加难受,觉得从医几十年却愧对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的病情十分危急,必须立即住院。母亲说去医院花钱会拖累小儿子,自己已是一副老骨头了,今天或者明天走都说不清楚,医与不医都无关紧要了,免得去花那个冤枉钱。尹开山说娘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能不去医治呢?他再三宽慰着母亲,不要担心别的什么,只要能把病治好,其余都是小事。在儿子的一再坚持之下,母亲只得含泪顺从。父亲在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把烟杆揣进怀里,说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去城市。

尹开山的母亲被诊断为股骨头坏死和心脏功能衰退,鉴于年龄偏大,医生建议采取保守治疗。林上华作为妇产科主任白天没有时间,晚上则守在病床边陪伴老人家,她紧握着一双松树皮般粗粝的手,说娘您尽管安心养病,不要考虑钱财的事情,能治好您的病才是儿女最大的心愿。尹开山清楚地记得,林上华在第一次跟随他走进老家之门,就跟着自己叫娘了。她觉得娘叫起来格外的亲切,比叫妈要顺口得多。

母亲便秘了很久,一直在喊肚子胀疼,吃不下东西。主治医生用上复方芦荟通便胶囊和开塞露后,效果都不太理想。林上华见状毫不犹豫地戴上塑料手套,她蹲下身子想方设法把那些黢黑而干硬的东西给掏了出来。娘老泪纵横地说那些掏出来之后,自己一下子感觉轻松了许多,好像腰杆也不再疼了,只是真的委屈了儿媳妇啊。也许是老人家很久没有排泄的原因,那些污秽之物的气味过于浓重,病房里的其他人都捂着鼻子跑到外面去了。她的儿媳妇林上华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即使她一直在那里蹲着,累得浑身大汗淋漓,但自始至终没有听到她说出半句怨言。她的脸上始终是一种非常严肃而认真的专业态度,充分体现了一名医务工作者无论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绝不容许自己出现丝毫的怠慢与差错,必须倾注全部的精神。她的行为深深感动了病房里的每一个人。由此可见,尹开山的母亲一生真是积善行德,才修来了如此福报。

经过精心的护理和治疗,尹开山的母亲重新站了起来,自己走出了医院,笑呵呵地又回到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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