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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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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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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明月》连载

第四十八章 因果报应能怨谁

从净灵山上下来,陈一鸣驾车急速奔回明州,四个小时的高速他一刻也没敢停留。保姆做好满满的一桌晚餐,在等他归来。不过,他只吃了几口凉拌菜,妻子给她盛了半碗燕窝银耳汤,他也是勉强尝了一口。在以往的餐桌之上,都是他在忙前忙后,给妻子夹菜、盛汤或者递抽纸等等皆不厌其烦。

陈一鸣魂不守舍地趟在沙发上,疲惫之态尽显。可是,即使回到了家中,他根本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情,仿佛得了脑梗之病人,一对死鱼眼盯着女儿打开的热带草原画面。

在四十英寸的电视大屏幕上,一只饥肠辘辘的鬣狗正在不远处口水直淌,它目不转睛地窥视着狮子们的大快朵颐,正在寻找一个绝佳时机看能不能偷走一块牛骨当作最后的晚餐。如果它足够幸运,甚而也能给自己的儿女们捎带点回去。然而,鬣狗今天实在是倒霉到了极点,它那过分张扬的美梦早已被一只雄狮提前捕捉到了,只见雄狮暴跳如雷地一跃而起,像一阵迅速卷起的旋风直奔鬣狗而去。尽管它们之间力量绝对悬殊,鬣狗也并未束手待擒,其立即启动八十公里的时速与对手来一场竞技体育比赛。雄狮在草地上紧紧追随着鬣狗的脚步,“噔、噔、蹬”般震耳欲聋犹如迫击炮轰鸣,大地之上扬起遮天蔽日的一片狼烟。最终,鬣狗以一声凄厉的惨叫结束了它那不知是快乐居多还是喜忧参半的短暂一生,雄狮也因剧烈的奔跑心率瞬间突破极值而差点衰竭,它仰躺在地而大口喘着粗气。估计等它把那一口气喘完,那顿美餐早已化成草原上郁郁葱葱的青草肥料了。看到丛林里惨烈的生存竞争,陈一鸣的心头像被什么猛然哽住似的连咳了几声。

林明华揪见丈夫的脸色不大对劲,且蒙着一层冬瓜灰,心疼他是不是连日奔波之原因,宽慰他早点去房间休息。

晚上八点不到,他就躺在了床上,直到第二天凌晨仍在辗转反侧。他脑子里反复播放着白天发生的可怖一幕:即使她已经逝去,却依然美若天仙的绝世容颜,以及一直盯着他看的那一对天真无邪的眸子。陈梨似乎在不停地追问他:你怎么能够如此冷血呢?你怎么就下得了那样的毒手啊?

事到如今,的确是惨酷了点,但对于他和陈梨之间,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一种结局了。那个让他整日惴惴不安的小仙女,不,应该是闯进他内心深处一头彻头彻尾的魔鬼,从此化成一缕青烟远去了。那颗让他不得安宁的定时炸弹彻底引爆在了净灵山上的云雾深处,他又重获自由与新生,再也没有谁敢来羁绊自己往上攀登的步伐。即使,他曾经深情付出过并永远眷恋着那个焕发无限柔情的女人,如今,若卸掉千斤重担般释然。陈一鸣始终无法明了,他和陈梨之间怎么会陷入那种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两难境地。无论如何,在他看来,没有什么能比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光环至为重要了。

实在是难以入眠,妻子问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不顺之事,他随便敷衍了她一句,说最近工作上遇到了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在反复思考如何在明天的会议上去妥善解决。

他披上衣服,端着一颗小凳子来到外面的院子里,仰望着浩渺而深邃的天际,一轮下旬月斜挂在远方的天边。他平时极少吸烟,从客厅的茶几上拿了一包尚未开启的“黄鹤楼”,抽出一支来慢慢点燃。他感觉月亮老是在盯着他看,每当他抬头的时候,它就一直在紧盯着他,而且让他的眼睛有一种无法睁开的刺痛感,好似陈梨那幽怨而愤怒的目光,他忍不住轻轻啜泣了起来。大约几分钟之后,他停住了抽泣,深怕有人听见。他在想,警察应该不会找上他,在那种险象环生之地,一个人在雨雾迷蒙之中失足坠崖,是再正常不过之事,甚至可以归结为她命该如此。这样看来,他的内心是完全可以释然了。应该是有人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帮他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用不着忧惧什么,明天又可以与往常一样谈笑风生了。当他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的时候,仍然没有一点睡意,即使脑子昏沉如装满炸药。他猛吸了最后一口,用力把大半截香烟使劲掐灭。这时,月亮已经掉进了大娄山巅的深坳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又独自静坐了一会,清晨的薄雾从四周聚了过来。他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去洗漱一阵,早点去单位。

极为艰难的七十二小时挺过去了,陈一鸣几乎没有睡好一个觉。他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却在半睡半醒之间——

还是在很多年前,陈一鸣步行八个小时到县城参加高考,为了节省五元的生活费,他把一双解放鞋都磨破了。前面已经考了六科,感觉非常良好,仅剩下他最拿手的英语了。中午时分,他在离考场直线距离不足八百米的教育招待所午睡了一会,实际上他也没有真正睡什么,只不过强行闭了一会眼,最后一门他哪敢安心入睡呢?还有,万一睡过了头,那就毁了大学之梦,连悔恨终身都来不及了。他用自来水洗了一把脸,时值七月,将近四十度的高温令人烦躁不安,他觉得还不够解暑,干脆用水龙头冲洗了一下犹如灌进泥浆的脑子。然后,他收拾好文具跑下楼,信心百倍地再次朝着非常熟悉的第十九考场第一排一号座位奔去。

然而,在考场之外的前后两个入口,赫然趴着两只黄斑老虎,正凶神恶煞地用两只明显不欢迎他人的眼睛密切注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他双腿一软,顿时摊坐在了地上。离开考还有四十分钟,当时的高考划了一条红线:每个考生必须提前半小时进入考场,迟到一分钟将被视作自动放弃。怎么办呢?如果他不要命的奋勇上前,定会被两只恶虎当场撕成碎片,两个小时之后就会变成一堆污秽不堪。如果为了活命就此放弃,马上收拾行囊回家,那他的梦想将成为镜花月影。仅剩最后五分钟入场的警铃再一次刺耳般响了起来。他觉得今天特别古怪,所有的考生似乎早已入场,唯独只有他一个人还滞留在外面,而且整个校园静寂得如同一个硕大的太平间一样阴森,连一只鸟儿的影子都没有,也许,那些可怜的鸟统统被该死的老虎吞进了肚子。他估摸还剩下最后一分钟,监考老师已经打开了卷子。他瞬间像一位解放全人类的勇士昂首挺胸站了起来,完全是一种奋不顾身。一个农村的山娃子,只有参加高考才是跳出农门和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他朝考场的前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他在假装根本没有看见那两只恶虎。他在想,如果自己眼里没有老虎,它们也可能不会发现他。然而,他实在是过于天真了,也实在是太轻率和莽撞了。一直匍匐在地的两头瘟神瞬间同时暴跳起来,蹿起五米多高,用它们那铁钳般的爪子死死抓住了轻易到手的猎物。他用力挣扎着,完全是无济于事,犹如高空俯冲而下的两只老鹰扑杀着一只可怜的小鸡,他被按压在地上一点也动弹不得,瞬间血肉模糊。他看见两只老虎同时张开了血盆大口,用四把明晃晃的尖刀扎来,他急忙双腿一蹬大声疾呼救命。妻子林明华使劲摇晃着丈夫,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才从一场恶梦之中惊醒了过来。

那一年的阴历七月七日,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陈一鸣正在主持召开明州教育系统关于义务教育“两基”验收的重要会议。两个年轻的便衣警察冲了进去,在他面前晃了晃证件,亮出一副锃亮冰凉的手铐。其中一位礼貌性地伸出右手:恭请陈局长随我们到市公安局去喝一杯凉茶。

当警察问陈一鸣是否认识一个叫陈梨的女人,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前些日子两人是否一起上过净灵山。他说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什么陈梨还是黄梨,每天忙得两只脚不沾地,哪来什么闲工夫去那些风景名胜。他说自己正在召开一个十分紧急的会议,如果随便离开将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希望警方不要把国际玩笑开大了。

后来,无论警察如何煞费苦心般对其善意劝导,陈一鸣皆如一头即将被牵走的牛犊一般狂躁地蹦跳着,并紧闭嘴唇而不让买家看其牙口的任何机会。他甚至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轻视着那些被饭撑疼了肚子之人。迫于无奈,警察只好向他摇了摇头,然后朝外面挥了挥手,这时,一位貌似法医的人挥舞着硕大的针头疾步进去,大声喝令他伸出右手,当然,也不用征求他的意见就挽起了袖子,只见一股黢黑粘稠的血液瞬间迸涌而出。那人随后扔给他一根棉签,无比生涩的脸上带着一种职业的轻蔑:“既然都把你这个局长大人请来了,最好还是主动把事情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吧。”

陈一鸣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不知呆了多久,也没有人前去探望,一日三餐都是送到门口来。饭菜虽然不是很可口,每顿都像瘟猪肉一样,但勉强能填饱肚子。他要去解手得报告一声,有的时候,得叫上好几声,外面的人好像耳朵很背似的,或者他们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每当铁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十分不情愿地把他带到隔壁的马桶边,然而,他的裤裆还未解开,人家就开始催促他动作麻利点,并捂住鼻子说他真是懒牛懒马屎尿多,待他排放完那些污秽不堪的东西返回房间,小伙子再哐啷一声把大铁门锁上。他觉得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人生第一次有了生不如死的想法。

连日来,他想了很多,想到那八十多岁已经背驼成九十度依然每天忙碌在黄士地里的父母,想到了腿脚残疾一刻也离不开他人的妻子,想到了即将进入中学有着广泛兴趣爱好的女儿。他还想了很多,当然也想到了那个令他无数次心旌摇曳的小妖精陈梨,一个可怜的乡村女教师,应该是他这辈子他最动情的女人,也是他伤害最深的无辜女孩。她是一朵开在莽莽群山之上的野百合,他却十分残忍甚至毫无人性地把她掐断了。

他还想到了自己从前在乡村中学读书时的窘迫生活,全校几百名男生拥挤在一层如蜂桶一样喧闹的房间里,各种汗臭味、脚臭味和尿骚味夹杂在一起,简直熏得他无法入睡。有时半夜醒来,那些从家里带来准备吃上一个礼拜的酸菜味、糟辣椒味以及各种腌萝卜散发出诱人的芳香,让他的口水直淌而饥肠辘辘般作响。

他还记得,有一次学校旁边的水库因突降暴雨,深更半夜,水位迅速暴涨而超过警戒线。在临近决堤之时,同学们经常取笑的大电灯泡——一位五十多岁的光头校长慌慌张张地跑来,拿着明晃晃的手电吆喝着睡眼朦胧的孩子们起床撤离,向学校后面的山坡跑去。他因过于慌乱,父亲蹲卖了一天土豆才换来的时尚解放鞋不知跑掉在哪里,也许,在自己爬起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穿上它。等到大家刚跑到山顶,在惊魂未定之时,只听见身后传来“哗哗哗”一阵闷响,那一栋孩子们做过无数美梦而固若金汤的石头房子,就轻飘飘被一股黑色的洪流席卷而去了。

陈一鸣在想,如果现在什么也没有发生,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刚入象牙塔之门,怀抱解放全人类苦难有着崇高理想的年轻人该多好。就算是一个普通中学历史老师,那也是一件多么令人神往之事。他宁愿把那些名誉与地位等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仔细想想,人生一场最终不都是浮云吗?他要选择和心爱之人到遥远的地方去,哪怕去做一个靠出卖苦力填饱肚子的人也在所不惜。他记得这好像是陈梨说过的一句话:无论去过什么样的生活,她都愿意和他在一起而无所畏惧。或者,那个命运待她有失公允的身患残疾的妻子,曾经给过他人生最大的恩惠与机遇之人,如果现在还能与她重续前缘而过着一份现世安稳的太平日子,不当那个狗日的局长也无所谓了——只可惜,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他真是痛悔万分!此生的愧疚和罪恶恐怕只有来世再偿还了。他一个人在黑夜之中不知流了多少泪,也不知哭了多少遍------反正没有人能够听见。自由和生命真的很珍贵啊,一个人能幸福地活着真好。哪怕他在社会上混得再差,再落魄,哪怕身无分文,甚而沦落到深山里去做一个闻不到油烟味的出家之人,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也总比失去自由的代价好上一万倍。

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一个警察拿着明晃晃的电筒“哐啷”一声再次打开厚重的铁门,他随手把年轻女孩深情礼赞两人缠绵悱恻之爱的蓝色外壳日记本“啪”地一声扔在陈一鸣的面前,其中夹着一张生物学检测报告单,即陈一鸣与那个不幸遇难胎儿DNA高度吻合的比对。

在铮铮铁证之下,陈一鸣彷如遭到高压电击的一头猛兽彻底瘫坐在了地上。他在笔录上签了字:是自己拽住了陈梨的衣裙,把她拉下了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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