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梨面前,陈一鸣有时会在不经意之中提到自己的妻子,那是一个所有女人之中最为幸福但同时也是最为不幸之人。
林明华从小就患上小儿麻痹症,以致下身完全失去了知觉。但他对自己的妻子抱以深深的同情,一直是无微不至的关爱着她,他不能弃她于不顾,在良心那道坎上他始终过不去。只是,他从未跟陈梨提起过,一字也未透露他是如何走到今天的明州市教育界显耀位置上的。那是他内心深处的一块禁绝之地,那块禁地仿佛漆黑无边,任何人也不能偷窥和涉足半步。他对她说与自己的妻子相遇完全是一种机缘巧合,彼此在完全陌生的境界之下而成就一段姻缘。之前,他对林明华真是一无所知,更没有想到她有着那么高贵的家庭背景,也谈不上什么自己尽力高攀之类的情况。再说了,以他当时的穷酸之相,即使想高攀人家也未必被看上。那是因为林明华对他最先萌生了一种感觉,自己的反应则相对迟缓,对于男女之事一向不大敏感。当然了,那个时候的她应该说得上漂亮,身材匀称得像刚上市的小黄瓜一样,哪像现在这般臃肿不堪。在他们结婚之前,林明华鹅蛋型的脸上常是笑意盈盈,现在则有如中秋之月,整天都是一脸怨相。第一次相识,他们彼此都留下了一个好印象,随着进一步的交往,他才知道她的腿上带了点先天性的残疾,但她已是覆水难收,其心思完全放在了他的身上。他对待感情从来都是一种朝圣般虔诚的态度,不会像逢年过节时点燃一串鞭炮那么随意。
陈一鸣还对陈梨讲了很多自己的过去,讲了他小时候生活的艰辛,家里连煤油灯都点不起,他不得不比别人付出十倍的努力发奋读书。他是家乡那个村子里第一个奔出来端上皇粮饭碗之人。在大学毕业后,他对国家和人民无限忠诚和勤勉的工作,以及后来在一次论文比赛中斩获了一等奖,从而被市委领导慧眼识英才般提拔到重要部门。他对她说他真是愧对了自己劳苦一生的父母,父亲当年用打草鞋所卖之一分一厘给他凑足了学费,历尽千辛万苦才把他供养出来。将近二十年来,父母来到他在城里的家中总共不到三次,最多的连三天时间也没住上。其父母总是唠叨城里生活不习惯,不方便,不自在。反正在他们看来,城里的生活什么都好,就是有着一万个不舒服,每次来到儿子的家里就想着马上离开,好像留他们多呆上一晚都犹如坐牢那般倍受煎熬。他在想,有可能是年轻人和老年人在生活习惯上有诸多差异与不便,加上父母本是地道的庄稼之人,在生活质量上并无过多的讲究,在家里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站着都感到一种浑身不自在。自己的妻子出生高贵,从小娇生惯养,再加上腿脚不便,对他父母的进出几乎是熟视无睹,在心情极好之下会打上一句招呼,更多时候则是坐在沙发上沉迷于她永远也看不完的电视连续剧之中。或者她正从卧室里懒洋洋地柱着拐杖出来,连眼皮也不对着他们翻动一下,径直走到永远属于自己的沙发正中央,然后丢开拐杖,大口喘着粗气斜躺在那里,好像有人借了她的一笔巨款而跳水消失了一样。哪里会有农村儿媳妇那种对待父母的百依百顺和进进出出的嘘寒问暖。他的父母尽管没有多少文化,但至少也是有着起码的尊严和面子之人,在事关儿子家庭幸福方面体现出来的是更多的包容与期待,期待儿子的婚姻在今后的某一天会逐渐有所改变。最初,他一直不明白父母住不习惯的奇怪想法,后来他总算悟透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不再极力邀请父母到他家里来,只是间隔一段时间给他们寄回一点生活费。
他还对陈梨讲了一件令人感到唏嘘不已之事。有一次,陈一鸣的舅舅从巴蜀大山之中到明州来打工,心想自己的外甥在当地也活出了个人样,指望着他能帮忙找点什么事干。不过,舅舅还是想得比较周到,就算亲外甥也不能空着手上门呀。陈一鸣接到舅舅电话时正在外面开会,舅舅说从老家给他带了两只土鸡来,他告诉了舅舅自己家里的住址和妻子林明华的电话。他的舅舅联系了林明华并找上了门。林明华叫保姆去开的门,保姆接过两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之后,却把门“嘭”地一声关上了。你能想象可怜的乡下人当时心头的那种滋味比咀嚼地苦胆还要苦上十倍。在舅舅看来,作为外甥媳妇,咋就没想到恭请远道而来的舅舅进门去歇一歇脚,或者喝上一口热水呢?他原本想的是在外甥家里乐呵呵地吃一餐饭和住上一晚呢。这件事令他的舅舅无法理解而颇生闷气,陈一鸣后来得知这一情况之后也郁闷得失眠了整个晚上。大老远跑来遭到嫌弃并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的农村人连工作也不找了,第二天一早就气呼呼返回了巴东,并发了一番毒誓:就算今后饿死家中也绝不会踏出门槛半步。林明华还埋怨起丈夫不应该让舅舅千里迢迢弄两只臭烘烘的大公鸡来,把满屋子搞得乌烟瘴气的,到处都是鸡毛,她一连好几天没有吃下饭。
陈梨对他充满坎坷而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抱以深深的理解和无限的钦佩之情,可说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与自己同样来自于大山深处的陈一鸣,最初同样的一无所有,究竟是凭借什么才能逆袭成如此辉煌而传奇的人生轨迹呢?在陈梨看来,答案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陈一鸣不仅拥有名牌大学的本本,更重要的是具备某些出类拔萃的能力和本领。在此过程中,她想他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陈梨反复思索了好几个晚上,甚至一个通宵接着一个通宵失眠,甚至铁了心准备生下这个孩子来。她不敢指望陈一鸣能给她什么名分不名分,她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跳动,她怎么能忍心去毁灭他。与此同时,她也知道陈一鸣的身份和地位,也懂得他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如果把他们之间的秘密恋情公之于众,那对他将是毁灭性的一场狂风暴雨,那当然是她不愿看到的结果。她不是那种心若蛇蝎之人。即使他从未说过要娶她,她也从不曾妄想有朝一日要和他修成什么正果。也许,在怀上小孩之前,他们都没有严肃而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有他的一些需要,她也有着她自己的一点想法。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大家都是稀里糊涂的过日子,萍水相逢也好,苟且一场也罢,反正两人莫名其妙地搅在一起了。如果说彼此之间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也未必。
如果生命中没有遇见陈一鸣,如今,她仍然还在那所偏远的农村中学任特岗教师,也许,她会在那块偏僻而荒凉的土地上像一株野百合一样寂然一生,花开花落,自我凋零在泥土之中。就像一只蚂蚁来过人间,又悄然离去。但是,谁会记得它曾经来过一趟呢?在内心深处,她对陈一鸣还是心存感激甚至是抱着一颗感恩之心。况且,无所不能的陈局长正在思考把她调整到明州市中心城区的一个教育局去从事行政管理,然后再逐步提拔她。他已经为她铺陈了一条金光大道,那条大道一直通向一片朝阳初升的大海,大海之上波光粼粼,一群海鸥惊叫着掠过海面。
陈梨的内心五味杂陈,仿佛一团乱麻把她紧紧缠住而动弹不得。她也想过要和陈一鸣来一个抽刀断水,从此走向自己的独木桥。但陈一鸣每隔一阵又来找她,他说看到自己的妻子就好比一株千年才会开花的铁树,希望她能理解他的无尽苦衷。他宽慰她别着急,他叫她再等一等,最好能多给他留一点时间。不管以什么方式,他会永远爱她下去,他要为她负责到底。
在她面前,他千言万语,极尽口才之能事。尽管他嘴上像抹了蜂蜜一样,听起来的确是那么令人无比垂怜而不得不心怀慈悲之心。但是,无论如何,他最后把所有的意思归结为一句话: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绝对要弄掉。陈一鸣好话也好,歹话也好,一天打来好几个电话,催逼她抓紧时间去医院。他完全是苦苦哀求,一旦这个孩子落下地来,他将立即丢掉工作,他为之打拼数十年好不容易到手的所有名誉和地位,都将彻底烟消云散而化为乌有。甚至,他的岳父大人雷霆大怒,将他扔进黑屋子里蹲上几年都有可能。陈梨听他这么一说,一座处于无边无际黑暗之中的冰山也逐渐融化了,她真是被迫无奈啊,她不能做一个无情乃至绝情冷酷之人,把他推向那无底的深渊。无论如何,陈一鸣真是她生命中难得遇到的贵人,她绝对不能那样自私而冷漠地对待他。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开始为他考虑,并且不可思议地同情起他来。
在陈梨身孕四个多月之后,一个周日的下午,陈一鸣给妻子说下午有一个临时性会议,他陪着陈梨来到明州市郊区一家偏远而病人极为稀少的医院。他说是陪她去,但实际上她几乎是被押着去的,她真是心如刀绞般痛楚万分。但能有什么办法呢,看着陈一鸣在她面前屈膝求情而痛哭流涕般可怜之状,简直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她彻底心软了。
做完彩超之后来到妇产科手术门口,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迅速笼罩着陈梨全身,她的身子开始瑟瑟发抖。陈梨说她内心恐惧得很,她不想进去了,她想马上回去。陈一鸣说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就一个小手术而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眨一个眼的功夫就结束了,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陈梨满脸乌云,有如即将走上刑场一样惊恐万状,陈一鸣再次给她跪下了。他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打退堂鼓,什么男人的面子暂且都不重要了。
一名高个子女医生从房间里走出来招呼她进去躺下,一名矮个子男医生给她推了一支麻药。在冰凉透骨的麻药进入她体内的瞬间,她有了一种心脏被完全冰疼的感觉。
女医生叫她脱下裤子,陈梨感到十分羞涩只是把牛仔裤褪到一半。长到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赤裸自己下半身的尊严,女医生大声喝斥她动作麻利点完全把它脱下扔到旁边,男医生则站在一旁端着药盘假装表情麻木地盯着她,其飘忽不定的眼神就像在观赏一条上钩的珍稀鱼儿,她在他的眼神中居然读到了一种没有任何职业道德的玩味。女医生嗓门粗生粗气地说她一个小姑娘家,既然知道什么叫害臊,又何必去做那种见不得人的龌龊之事呢。
陈梨在迷离恍惚之中听到一阵“嚓嚓嚓”有如泥水匠在刮墙壁的声音,又似小时候母亲在厨房里用锅铲使劲刮下大铁锅上黏糊的锅巴之声。有时又恰似在磨刀一样,最后是用高压水枪彻底冲刷掉地板上的污垢。整个下身犹如一块棺木一样毫无痛觉,她担心医生如此粗鲁不堪的大尺度动作会不会把她的子宫捅破——
由于采取的半身麻醉,整个过程,她都处于一种惶恐不安与心惊肉跳之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惧与焦虑使她感到心烦意乱。她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她甚至想过万一手术失败会不会就此死去。她还年轻,像她这个年龄的人正做着美好的梦,她还有很多追求没来得及实现。作为女人,来到人世一回,至少要做一次真正的母亲才算彻底圆满。她还没有来得及给偏远乡下的父母打一个电话,像她这种还未正式结婚就到医院引产的丢人现眼之事,在她们老家那个闭塞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离经叛道的事情,她哪里敢去打什么电话呢?如果让父母知道了,非打断她的小腿不可。
陈梨一直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听到一把金属器具“哐当”一声跌落在铁盘子里,女医生站起来把门拉开,那个男医生抓着一把卫生纸塞给她,叫她起来把裤子穿好。一场恶梦般的煎熬总算结束了。
“处理好了,你进去把她扶起来。”女医生扯了一张纸巾擦着脸上的汗珠,对坐在门外凳子上的陈一鸣冷冷地喝令道。她并不认识那个其貌不扬甚至显得猥琐的家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州市教育局的局长,在语气上对他没有什么客气。陈一鸣带着陈梨是悄然而来,并未给医院的任何人打招呼,他压根就没想让她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且,他是刻意找到了这个十分偏远的地方。
“感谢医生!多谢医生!辛苦你们了!”陈一鸣有点战战兢兢,语无伦次,好像不小心把墨水弄在作业本上的小学生一样,无论老师如何训斥,但脸上始终保留着一种不变的笑容,他不敢抬头迎接女医生直射过来的严厉目光。真是谢天谢地,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是你的什么人?”可话一出口,女医生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舌头应该断掉了。
陈一鸣惊愕得不知如何回答,但他毕竟是处理过一些大事情的人,只是用一种更为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真的很麻烦,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图一时爽快,做事从来不考虑什么后果,下次做这种事还是记得做好保护,小心点为好!”女医生撅起嘴巴愤愤然离开了。
陈一鸣的脸上犹如被一块滚烫的烙铁猛然烙过一样,有一种火辣辣的疼痛。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里面房间,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犹如死人一般直挺挺地躺在那张乱糟糟的床上,一双泪眼婆娑而凄楚,他迅速把她抱起来,慢慢帮她穿好裤子。陈梨气若游丝,不过,她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有如在荒无人烟之中弄丢了魂魄一般,一张俊俏迷人的脸苍白得如同刮去皮毛之后的过年猪,但却越发显得美艳动人。如此楚楚可怜之惨状,陈一鸣的身子战栗了一下,他觉得真是让她受苦了。但他的内心在瞬间又陡然清醒过来,并再次变得无比坚定和冷血,此事必须这样处理不可。在重大问题原则上,孰轻孰重,他一向拿捏得很准,不会轻易被感情那混账东西冲昏头脑。
从医院出来,陈梨表情麻木,目光呆滞,步履沉重得如带枷锁。陈一鸣扶着她往哪里走,她就往哪里走,但她内心逐渐清醒地认识到,那就是,她和眼前这个男人始终不是一路之人。
陈一鸣如释千斤重负。只是,无论他做得多么天衣无缝,然而,在上车之时,他还真撞见了一位大熟人,那是同样在明州市政府工作的干部,只见他满面春风地朝对方挥了挥手,说今天的天气真凉爽啊,你过来也有什么贵干之类的鬼话啊,简直是一副风行水上般轻松惬意,一切都已经显得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