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市教育界掌舵之人陈一鸣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经常在半夜之中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梦魇惊醒,因他的秘密情人陈梨的肚子如秋天石榴般又鼓了起来。非常不幸,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没能如期来到世上。
在官场混了几年,作为领导干部,善于做别人的思想工作那是其中必备的一种政治素养。与上次一样,陈一鸣依然故伎重演,他相信在自己的真情烈焰之下,即使南极亿万年冰川终会逐渐消融,她定会再次站在他的角度思考一些问题,甚而为他去作出牺牲。他也非常清楚,单凭那些极具诱惑性的承诺和令人生厌的规劝已经很难打动她。他只得采取一副悔青肠子并长跪不起的方式:跪求她无论如何再跑一躺那种消毒水扑面而来的地方。然而,每当陈梨一听到“医院”两个字就心生无比的恐惧,并迅速关上了与他对话之门框。无论他怎么苦口婆心与巧舌如簧,她却好似吃下了一枚秤砣而早已铁了心。最终,即使陈一鸣像撞下弥天大祸的孩子般跪在地上而悔不当初,任凭泪水交流也无济于事。那位降临其心头最高峰的小仙女,却犹如一只被主人彻底抛弃而伤透心的看家狗,蹲在远处一个角落里,用绝望而冰凉的眼神打量着他的一番尽情表演,把他那些时而炙热滚烫和时而哀怨乞怜的恳切之辞统统当成了耳旁呼呼之风。
事实上,陈梨意念已决,她说自己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哪怕遭受全世界的污言秽语,就算沦落到街上去摆设地摊,或者再次回到乡下去挖土种菜,她也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她清醒地记得上次去医院清宫的时候,面色冷峻而心怀慈悲的女医生对她发出了一种严厉的警告:说她的子宫已经很薄,今后很难怀上孩子,也许将失去做母亲的机会。为此,在半月之内,遭受极度身心摧残的她猛然消瘦了十多斤。
她想,如果再去医院,她将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权利,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有时,看到陈一鸣在她面前那副万般无奈而摇尾乞怜的模样,她也感到无比痛苦而纠结万分。她同样给他跪了下去,说自己真是迫于无奈,并不是今后拿孩子去要挟他什么,也不是非要与之牵手去做什么合法夫妻。在他面前,她不求任何名份和地位,甚至放弃如今优越的工作,选择去做一个母亲,单就这一点十分卑微的要求,还说不上什么过分,则是上天赋予一个女人神圣而不可剥夺的权利。与天底下所有伟大的女性一样,她希望能够拥有一份母爱甚至是唯一的精神寄托。然而,陈一鸣的态度则犹如一把雪藏千年的宝剑一般狠掷在地上:其它任何事情,只要在其能力范围之内,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满足她,但在这个要命之事上,几乎没有一丝一毫回旋与商量的余地。而且,此事不能拖得太久,难免夜长梦多,要宜早去拿掉。
如果孩子一旦来到人世,即使隐藏得再深,哪怕如消失在大漠深处的一件宝物,一段婚外情恐怕早晚会暴露在炙热的阳光之下。这么多年来,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通过无数次火拼才获得的名誉和地位,将彻底付之东流,他甚至会摔得粉身碎骨,最终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对于这一点,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无比清醒而不能有丝毫的软弱。妻子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症,一个可怜而无辜的女人,就算其心地再怎么善良,看在女儿失去爸爸和他多年以来对自己悉心照顾的夫妻情分上,最终会磕掉一颗大牙忍辱吞下而选择原谅了他:认为自己的丈夫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而已。但是,他那屹然挺立的泰山大人林震云,在明州地盘上呼风唤雨多年,很多市局一把手在他面前说话都是两腿筛糠而冷汗直冒,还有谁敢吃了雷的胆子胡来半点?这些年来,他对岳父的总体认知:其对待下属一贯的铁腕整治手段,特别是在这种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且让他颜面扫尽的一桩家中丑闻,他是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陈一鸣曾经想过,让陈梨离开繁华喧闹的明州,最好离他越远越好,回到其当初的那个消息闭塞的乡下,从此山重水复,音信两无。但是,无论他作出多么动听的许诺,陈梨一概不再搭理他,或者非常无辜似的杏眼圆睁和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任凭泪水无声流淌。也许,她已习惯了城市里繁华而拥挤的生活,那个宁静的小山村在她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也许,她也是在为自己的孩子作出一种长远之考虑,希望孩子今后拥有一个优越的生活与学习环境。
他也想过,让她辞职算了,尽可能给她一笔钱去做点小生意,或者到别的城市去开一家服装店之类的。陈梨倒是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但也没有点头默许。对于这个想法,她说她要认真思考一番,自己从未做过什么买卖。她说无论走到哪里生活,把孩子顺顺当当地生下来才是第一要素。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就绝不会饿着孩子。有时候,她自知柔弱不堪根本无法与他掰手腕,就显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甚而柔情万千地靠在其肩上,说小女子以后孤儿寡母的流落街头,至于怎么生活嘛,就看你这个陈大局长多行善事施舍几个铜板喽。在如此严肃而重大的紧要关头,她却视同儿戏一般,轻轻松松地开起了玩笑,陈一鸣只得窝着一肚子的气摔门而去。
他同时又想过,把陈梨送到外地去,但觉得也不是一个万能之保险。只要孩子来到了这个世上,他和陈梨之间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早晚会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戳穿,事情果真到了那个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是无药可救而一切都悔之晚矣。
他也想过和妻子林明华去民政局一趟,把那本一直躺在抽屉里睡大觉,即使过去多年仍然崭新如初的红色结婚证撕掉的念头,然后遵从自己的内心去与陈梨去做一对情投意合的百年夫妻。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之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如果那样,他始终觉得愧对自己的妻子,更是辜负了岳父大人林震云一直以来对他的精心栽培和莫大期望。而最最要命的是,如果他和林明华彻底划清了山水之界限,他也将彻底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如今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和笑脸相迎?明州市教育局局长那个显赫的位置,不知有多么人垂涎得唾液长流,恨不得立即把他从上面拉下来。但是,在他身后站着一尊如来佛祖——举手投足都会地引起动山摇的林震云,一旦他失势,不用岳父大人亲自踢他一脚,那些人自然会群起而攻之,把他轻易拽于马下。
酷暑难耐的七月中旬,正是攀登牂牁名山净灵山的绝佳时节。一直以来,陈梨很想去净灵山许下一个心愿。广为传颂的是净灵山上的寺庙很灵验,她也想去给肚子里的孩子烧一炷香,庇佑自己能平安顺利地生下来。为了给心爱之人了却这一桩美好心愿,陈一鸣向妻子撒了一个谎,说自己要到外地去开一个会,但很快就返回。妻子叮嘱他路上驾车注意安全,不用担心家里,一切都有非常能干的保姆在撑着呢。
月色初明的夜晚,一份露水情缘来到了净灵山脚下,两人住进了一家刚刚打造出来挂着四颗星的旅游酒店。
清晨八点过,一场暴雨倾洗过的天空,纤尘不染。他们在酒店慢慢享用了早餐,陈一鸣催促着陈梨尽量早点出发,适逢旅游旺季,人多拥堵是常事。净灵山不愧为世界级名山,即使不是周末和节假日,同样的游人如织,人山人海。很多人千里慕名而来,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最后却被告知门票早已售罄。陈一鸣是在头一天晚上找人弄了两张,对于他那样的身份和地位,不说弄两张票,就是两百张也是小菜一碟了。他们先是跟着摩肩接踵的队伍弯来拐去地在一个简易钢架通道里等候一小时,然后钻进了一辆景区专用的旅游中巴,车子沿着陡峭的盘山公路就像老牛拉破车般艰难爬行了半小时。下车后在一处通道里又排了半小时,终于来到了净灵山索道入口处。只见一个个缆车犹如蜂巢般从天而降,在其飘忽而过的瞬间,游客如果没有把握好时机用力抓住扶手钻进去,或者动作稍微迟缓之人将被缆车绊倒在地,很容易造成意外伤害。看着那些至少在设计上不够完美甚至显得对游客不怎么友好的缆车,陈梨早已心惊肉跳。陈一鸣拥着她错过了好几个,待她正欲抬脚钻进去,连手都抓到缆车扶手了,不知怎么又被触电似的松手退了回来。陈一鸣在不断地给她打气,说什么要一鼓作气和迎难而上。看到年轻女子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旁边的工作人员更是格外着急,甚而对其失去了耐心,极力规劝他们放弃登山。
陈一鸣开始做起她的思想工作来,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走到山脚就返回,那且不是留下了终生的遗憾。最后,在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合力之下,终于把天性胆小的美女硬塞进了满是润滑油味道的缆车之中。她则把身旁的男人当作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抓在手上,就好比上了刑场般魂飞魄散。一会儿过后,紧闭双眼的她感到即使身处高空之中却如履平地一般舒坦,所有不必要的惊恐随着一阵凉爽的山风吹走了,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两人相依相偎地欣赏起上山途中的各色绮丽景致。
净灵山,又称神山和圣山,是最早从海洋抬升为陆地的地方之一,距今约14亿年,是一座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山。明万历所立《剌刺碑》将净灵山誉为“立天地而不悔,冠古今而独隆”的“天下众名岳之宗”。其海拔2600多米,山势垂直陡峭,植被立体层次感十分强烈,是世界上罕见的生物资源基因库,很早以前,就被联合国列为了世界自然遗产。很多古生代植物如恐龙时代的活化石珙桐树遍布其间,时值大朵白色珙桐花开放的季节。即使山脚早已进入炎热的夏季,山上依然是凉风习习,一片山花烂漫。国家一级珍稀保护动物金丝猴在他们脚下的树林里穿梭而行,有时十分顽皮地爬上高大的枝头向他们做出各种怪脸和挑衅,甚至挑逗性地搔首弄姿。陈梨的心情与晴朗的天空和绝色美景一样大好,她紧紧依偎着他,他则用手指不断地揉搓着她那浓密而柔滑的青丝,在不经意间给她深情一吻,好一对缠绵悱恻之恋人。
下了缆车,又走了一千多步的木梯才到达山上。他们在著名的景点蘑菇石旁流连忘返,陈梨发出咯咯咯银铃般笑声随着微凉的山风四处飘散。她穿着洁白如云的连衣裙,摆放着各种仪态万千的身姿,陈一鸣在极尽温存地转来转去为心爱之人留下永恒之倩影。陈一鸣始终觉得,无论他的女神陈梨穿上什么服饰,也无论他从哪一个角度去欣赏,她永远是光芒万丈的古埃及艳后那般摄人心魄,任何一张倩影都是那般无与伦比之美。
其实,在游玩蘑菇石之前,这一对年龄悬殊一轮多的情侣还去了山上始建于唐代的承恩寺。在寺庙里,一位貌似方丈的高僧见到绝美容颜的女施主,一语竟然道出了天机,他说女施主要千万保重自己,如果不出什么预料,在两百个日升月落之后的五更之时,将有一个男孩降临人世,陈梨听到这句真言简直是心花怒放。陈一鸣则在一旁显得漫不经心和神情凝重。陈梨提出要为孩子烧一柱888元的高香,对于她提出这点苔花般大的愿望,他自然是满口应允。高僧轻敲木鱼口诵佛经,庇佑他们的孩子将来一世平安,十八岁状元及第。
陈一鸣买了一杯高价芒果奶茶递给尽显惓态的心上人,拥着她在一块被雨水冲洗得纤尘不染的青石上稍坐片刻,当奶茶还剩一半之时,他就催促她抓紧时间起身,紧跟在簇拥的人群后面,登上净灵山著名的红云金顶。攀上红云金顶,如果运气极佳,将会看到光芒四射的佛光。
人们常说,来到净灵山,不登上红云金顶,将更是人生一大憾事。净灵山红云金顶高300多米,相当于100多层的东方市地标金茂大厦。游人们要登上金顶,必须要手脚并用抓住嵌在悬崖峭壁间的一根根粗如牛绳的铁链条,亦步亦趋,用尽浑身力气。整个攀爬过程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否则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陈梨十分茫然而惶恐地仰望着云雾袅绕之中的金顶,它若隐若现,就像一位绝色美人在高空翩然起舞,如此奇绝险峻的风光着实让她浑身战栗。她开始打起退堂鼓来,真不想爬上去了,她说自己在青石凳上休息一阵等他下来。但是,陈一鸣哪肯就此放弃,一边搀扶着她,一边继续给她打气。他说出来一趟真是不易,也许今后不会再来,既然来到了红云金顶之下,放弃登顶将留下终身憾事。他再三强调,有自己在她身旁保驾护航,那些担心纯属多余。你看人家那么多来自五湖四海之人,连一些上了年纪的白发老者,不都平平安安地爬上去,又毫发无损地下来了?
本若皮球一样泄气的她,在挚爱之人一再的催促与鼓舞之下,深情地凝望着陈一鸣万分期待的眼神,轻叹了一声,说自己真是舍命陪君子一场。她要他当着所有的人轻吻自己,以便给她足够的力量和勇气,陈一鸣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爽快地满足了她那微不足道的愿望。
偏偏在这个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微雨,不过,这毫不影响激情澎湃的人们勇攀金顶的满腔热情。相反,他们认为,在这微雨飘飞之中,更加有着无限的诗意与浪漫,红云金顶看上去真是如梦如幻,恍若仙境。陈一鸣让身边那些迫不及待之人先上,两人则渐渐落在了人群的最后。他让陈梨在前,自己紧跟着她的步伐。微雨很快淋湿了悬崖间灰褐色的岩石,也淋湿了锈迹斑斑的每一根链条。所有的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勇往直上。还差十多米,眼看就要抵达红云金顶之时,只见陈梨回头向自己最深爱之人露出了寓意即将走向胜利的嫣然一笑。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就在她那笑容绽放一瞬之间,其脚下猛然一滑,几乎是毫无警觉,她就如一张深秋的珙桐叶子轻飘飘地消失在云雾升腾的悬崖之下了。陈一鸣好像伸出右手用力去拉她,但是事发实在突然,偌大一个人,他哪里又拉得住呢。
陈一鸣的脸色惨白如昨日去世之人,他迅速退回到红云金顶之下。只见陈梨早已气绝身亡,且被摔得面目全非,浑身血肉模糊,乳白色的脑浆撒落一地,其状惨不忍睹。即使她满脸血污,一双蓄满梦幻的眼神依然澄澈如藏青色的天空,令人心醉神迷。即使她摔得不像人样,陈一鸣依然觉得她的模样永远是那么凄美而动人。他被如此惨象惊吓得毛骨悚然和冷汗淋漓,全身仿若筛糠而不停地颤抖着。
那些着蓝色制服的景区管理人员,像蜂群一般从四周迅速围了过来。他们被突降之巨大灾难惊吓得茫然无措,把万分惊恐之目光齐刷刷射向魂飞天外的男人。过了好一阵,才有一个人站出来严厉地质问陈一鸣与躺在地上的女孩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以及她是怎么摔下来的,还有为什么不尽快报警等。陈一鸣满脑子被他们问得像一锅煮沸的猪草,又似一头桀骜不驯的毛驴在狂踢着他的胸膛。毕竟,他也是有着丰富阅历之人了,在那一瞬之间,他就变得异常清醒和完全镇定了下来。他抬头对着那些非常无知的人莞尔一笑,完全是一副坐看风云起之模样:你们说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呀?我能和这个女孩有什么关系?她是怎么摔下来的?她怎么摔下来的关老子毛事啊,亏你们想象丰富和问得出口来。我只不过下山路过而已,也算是他妈的今天倒了八辈子的霉运,这一下连出来玩耍的心情都被毁掉了。你们说报警,我的确想起过,我向谁去报警?这地方有什么鬼信号啊!
陈一鸣掏出最时髦的苹果手机来晃了晃,那些惶惑不安的人们反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和面面相觑。
“唉,怎么就不小心呢,这小姑娘真是摔得够惨了。”他轻叹一声,摇晃着头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