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市委书记的夫人,市教育局专职督学岳虹以腰椎间盘突出严重为由,提前一年退了下来。事实上,她那个班上不上意义并不大,在最近一段时期里,人们经常看到督学办公室的门窗紧闭。就算她半年不去那里打卡,也绝没有人吃饭撑了问上半句。林震云心想妻子倒不如完完整整地退下来,免得留下一些不好之口舌,她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荻花酒专卖店上更为靠谱。
自从林震云走马上任明州市委书记之后,林家的鞋套常常处于一种告罄状态。那些来往之人好像事先有所约定,都是抱着一个同样的冠冕堂皇之理由:必须亲自向林书记汇报一项十万火急的工作,或者要把自己的赤胆忠心当面表达一番。岳虹起初不大明白这一诡异现象,什么重要工作和表达心菲真有那么紧迫吗?非得跑到家里来,而且更多的时候是在晚上九、十点钟,再等几个小时天亮之后再去市委大楼名正言顺地汇报不行吗?难道间隔一个晚上就会酿成重大悲剧不成?林家倒是有着一位彷如机器人般恭谨勤勉的保姆在忙着给来客端茶送水,用不着劳烦市委书记夫人的尊贵身份。林震云总是把那些极尽谄媚之言,且患有一身软骨病的来访者一律请到书房里面去,关起门来进行促膝相谈。当然了,所谓的密谈时间一般不会过长,也就是抽完一支烟的功夫,顶多也不会超过一杯茶。更多的情况,有的客人甚至连嘴唇都还未挨到茶杯的边沿,即杯中的明前翠片那春意盎然的嫩芽都还未完全舒展开来,就见他们面带惬意的表情而心花盛开般从里面走了出来。显而易见,一项重要的“工作”汇报已按其心中的意愿圆满完成,或者自己披肝沥胆多年以来终于得到了林书记的首肯。来客十分谦恭地双手作揖之状,恳请书记大人千万包容一时莽撞进入贵府惊扰之罪过。个别不够老辣而略带书生意气之人会画蛇添足地补上一句“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之废话。然后,他们迅速提鞋退出门外,再非常谦卑地鞠上最后一躬,慢慢背退着挥手离去。
当然了,林震云基本上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站在门口,以一种君临天下般的姿态向他们轻轻一挥,表达着“恕不远送”的客套,整个会见的过程显得十分庄重而神秘。作为妻子的岳虹兀自泡上一杯大红袍沉浸在让人年轻三十岁的韩剧中,仿佛那些来来往往之人与她毫不相干,的确,他们与她素昧平生,也绝无半点牵连。如果到访之人没有提前预约,恰好林震云也不在家中,岳虹就会直言相告,客人见她没有一点邀请之意,一般情况下,也定会识趣地知难而退。只不过,渐渐地,她也慢慢习惯了那些来来往往,也算是悟出了官场上的一些端倪,认为那些极其私密的往来也许真有必要而理所当然。这要是在二十年前,在她还是肩扛明州市一中高三班主任重担那些血脉喷张的年代,遇到此等不清不白的往来,她定会愤世嫉俗而怒发冲冠,把那些夹着尾巴而鬼鬼祟祟之人当场轰出门去。但是现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悄然发生了一种转变,她曾经流淌着的青春热血已经冷却而平静下来,不再是那种激情沸腾的人了。她内心即使有点不爽,但在客人面前至少不会马上显露出来,更不会当场发作了。
记得,她曾经多次在深夜的卧榻之侧或者丈夫清晨出门之机,出于一种善意提醒过他,千万要和那些目的相当明显或者心怀叵测之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林震云总是吐出一口慢悠悠的烟雾来回应她,说自己头脑还相当清醒,中央党校都去了好几躺了,自知如何把握分寸,奉劝她一个退休老太婆尽量把主要精力放在荻花酒专卖店身上,用不着夫人替他瞎操什么心。
林震云好久没有见到荻花集团的金总了。他在想金仁贵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都是那种蝇利小人,这秃驴在被推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之后,似乎把他抛到了九霄云外。金仁贵早在四十出头就仿若遁入空门之人,完全谢顶成了一片荒芜的沙漠,看上去比他还苍老十岁。他坐在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闷烟,整个烟灰缸早已塞满烟蒂,外面的天空又飘起麻风细雨来。麻风细雨可是明州市的一大常态,一年之中有一半的天气大抵如此。
一声惊雷在毫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在他有点困顿之时猛然炸在外面的窗子上,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手中的荷花也跟着应声而落。他的心口一下子堵得慌,一股莫名的烦躁从内心升腾起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站起来狠狠地骂了一句,也就是明州井街头经常听到的那句“狗日的杂皮”, 然后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烟头使劲掐灭了。骂过之后,他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宝座上,他咽了一口浓茶和咳嗽了一阵,又觉得有点愧疚,不应在郁闷攻心的情况下爆出什么粗口来。摸着良心讲,人家金仁贵还算是一个重情和仗义之人,对林震云颇为敬重,自己主动找上门来,设身处地为他林大哥铺开了一条发家致富之路,极大地提高了林家的财政收入。也许,多日不见,是林震云真有点想念他了。
古人说得好,真是说曹操他曹操就立马赶到。林震云的手机恰在此时响起了雄壮而激越的西班牙斗牛舞曲,一种瞬间传遍整个世界而令人热血沸腾的音乐。那是他作为神圣军人一直最为钟情的曲子,即自从手机问世以来,好像其里面有且仅有亘古不变的这一种铃声,二十年多来从未更换过。金仁贵果真来电了。
“林大哥,您好!”
“我说你最近是不是跑到火星上泡女人去了?”
“我的林大哥,最近一大堆琐事烂事屁事缠身,哪里还潇洒得起来哟。”
“金总今天怎么了,在我林某人面前诉苦,还是大姑娘上花轿第一回呢,此话怎讲?”
“一言难尽啊——不就是为了荻花集团的那些破事,还有别的?”
“你的一片赤子之心,荻花集团员工对你感激涕零都来不及,你是咱们明州的纳税大户,老百姓都惦记着你作出的巨大贡献呢。”
“他们感激我什么了?又能记住我什么?我每个月给他们多发点米米他们就高兴,少了一分就要跳起来骂娘,骂我金仁贵是赤虺河里的一条大毒蛇,骂我金某是压榨他们的恶霸地主。”
“那些铲酒糟的泥腿子不至于吧。一年下来要拿二十万,果真如此,这个收入不说在明州市和牂牁省,放之四海那也是相当牛B的了,国内没有几个敢拿出来晒一晒。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绝无半点水分,去年人均二十万。狗日的真是人心无底呀,从前每个月拿三五千照样鸦雀无声,而且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如今,不管他娘的长得熊样还是狗样,一个个都想跟我一样拿什么年薪,最好,能与我金某拉成一条线呢。您想可能吗?”
“其实,在大家看来,金总在关心员工福利方面,已经做得非常到位了,把改革成果最大化地与他们分享,特别是最近几年来,在收入上翻了好几番。今后,你尽管大刀阔斧地去施展拳脚,明州市委市政府是你坚强的后盾,一定会全力支持你戮力破冰前行。你所讲的这种情况,就算有,我想也只是极其个别的狭隘之见,并不能代表荻花集团大多数人的心声,很多人对你应该是心怀感恩的。”
“多谢大哥!有大哥这句话,金某已知足也!为了改革创新的惊天伟业,我金某明天就算是撞到墙上而不幸壮烈了,也绝无半点遗憾可言。”
“死什么死,你别在我面前提它,你给我听着,你必须给我好好的活着,我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动不动就拿死字来作为挡箭牌,来推卸责任之人。我林震云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要说死,我已经死了好几回了。你还年轻着呢,不要尽说些令人颓废和晦气之话,今后,也许还有更大的福寿在等着你呢!”
“金某这辈子大福大寿倒是不敢奢望哟,就让老祖宗保佑一生顺遂和寿终正寝吧。”
“要说它娘的生死二字,我可比你有更多的发言权。我身上至今还留着两个石榴花开的弹痕。”
“那是,那是。大哥波澜壮阔一生,身兼百战,什么大场合没有见过,你是最值得小弟钦佩之人。顺便给大哥汇报一个正事,也算是荻花集团的一件大事吧。”
“你说,我听着呢——”
金仁贵说他下个月打算到巴黎去,考察荻花酒在欧洲市场的销售前景,加大荻花酒在国际市场的公关和营销力度。荻花酒虽然在国内市场异常火爆,但在国外的销售却萎靡不振,有点像针扎了的皮球一直吹不起来,虽然位居世界三大蒸馏名酒之一,在国际市场上的业绩与白兰地和威士忌却相去甚远。据说老外在刚接触荻花酒之时,居然说它有一点臭烘烘的猪屎味道。再说了,西方人一向欣赏红酒等低度酒,对荻花这类高度白酒心存敬畏,甚至敬而远之。其实,这只是他们还不完全了解咱们泱泱大国的精粹,对荻花酒得天独厚的气候环境、历史文化、绿色保健以及繁杂的工艺流程知之甚少。目前,荻花酒虽已在国外设立了多家分公司,但全年的份额仅占销售总量的5%。关于如何做好公关和营销策略,他真想听听林大哥的一番高见,并恭请他带队出去开辟一条金光大道。
林大哥欣然接受了金老弟的邀请,他也正式向牂牁省委书记作了请示,说自己要到欧洲考察荻花酒的市场状况,为下一步明州市和牂牁省改革开放在决策上提供更多翔实的参考。荻花集团是牂牁省的大型国有支柱企业,在政策扶持上牂牁省委一向有着很大的倾斜。
林金两兄弟一起出席了在巴黎、柏林、维也纳以及伦敦的几场荻花酒宣传推介会。他们从国内带去了一大批声势浩大的营销人马,包括不惜重金聘请的五十六名穿着各色民族服饰的知名模特,以及一支非常有名的交响乐队一同登机前往。出了国门,荻花酒就不仅仅代表明州市和牂牁省了,它代表的是一个东方古老而伟大民族的光辉形象,那是来不得半点敷衍了事的。与此同时,他们还邀请了当地使领馆的外交官们共同参与,搞了一些隆重热烈和花拳绣腿般的表演,让那些金发碧眼的人看得眼花缭乱,大呼小叫着找不到方向。东方大国一直以来的神秘感在他们的心中再次掀起了一阵阵涟漪,他们对荻花酒独特的酱香风味有了更多的理解和认同。一时之间,荻花酒在欧洲市场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浩浩荡荡的人马确实不虚此行。连那些嘴巴至为挑剔的老外也开始对酱香型白酒情有独钟起来。在此之前,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还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着这样一款玉液琼浆。自从品尝之后,他们简直把荻花酒奉若一款神水,极力称道它不是产自饱受污染的人间,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自此,荻花酒才算真正的走出了国门,扬名海外。
在那些冗杂而繁琐的公事完善之余,金仁贵心花怒放地说带林大哥去体验一番“海上马车夫”之国荷兰的独特风情。他们俩宛如孪生兄弟一般漫步在街头,一起观赏了阿姆斯特丹举世闻名的橱窗女郎。林震云警惕性极高,说这种低迷颓废的艺术欣赏很容易消磨掉一个人的奋斗意志,最好敬而远之为好。并言之凿凿地搬出亡国之君李煜来给金兄弟上了一番政治课,他说那混蛋本是极有才情之人,只可惜不是当皇帝的料,他在书法和词赋上的造诣颇深,只因整日沉迷在温柔乡里,最后把南唐江山拱手送给了别人,做了一个遭后人唾弃的违命侯,留下“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千古名句而遗恨终身。他规劝金老弟要守住自己的金玉之身,告诫他要提高自己的雅趣。金仁贵说林大哥实在把金某高看了无数层,他哪里敢和人家李煜比啊,给贵为天子的他提鞋都嫌慢了呢,那昏君可是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仍不知足,而且每年都要派出大批官员到民间去搜寻一批小鲜肉上来。而他金某今生今世家中只有唯一而合法的黄脸婆,就算有那种换一个人过日子的想法,也真是有贼心而无贼胆啊。林震云对古代四大名著的《水浒传》也是爱不释手,放在床头不知看了多少遍,他把大色鬼西门庆从发黄的历史书中也揪出来,说西门庆本是清河县富甲一方很有经商头脑之人,但是,等到腰包鼓起来之后就开始私欲膨胀管不住下半身了,想方设法买通贪财的王婆,循循善诱一向安分守己的潘金莲而狼狈为奸,进而想出阴招毒死武大郎,但最终自己身败名裂,被怒发冲冠的武二哥报仇捶杀了。在五月之初的晚风中,金仁贵听得全身拔凉拔凉的,甚而瑟瑟发抖,说尊敬的林大哥这个话题能不能暂且收住,咱们出来是适度放松心情的,听您这么一说,我刚才所有的曼妙想法犹如风卷残云一般,也随风而去了。
当然了,在高度开放和发达的资本主义自由城市,他们在那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消费,只有鬼才知道了。根据大家平时的观察和了解,单凭林震云的个人觉悟和政治敏锐性,在自身定力方面不容质疑,就算一个人身处花丛之中,他也是坐怀不乱的。金仁贵的那副德性就不好说了,谁不清楚,他本是那种身边一夜没有女人就无法入睡之人。就好比炒菜忘记了放盐,无论多么好的食材,却始终感到缺少点什么。
考察营销团队从欧洲回来后半年,荻花酒在国外的销量就有如馒头发酵一样实现了翻倍,在当年底,销售量就魔幻般上升到了整个市场的25%。不能不说,赤虺河边长大的嘎娃子金仁贵在企业经营管理方面有着常人无法超越的禀赋,他还是一位具有国际战略眼光的顶级企业家。
林震云在明州市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主要在于中Y战争中那些听起来令人魂飞魄舞的战斗场景和他自己冲锋陷阵而视死如归的无畏勇气。另外,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具包藏宇宙之城府,让人们无从捉摸,他的行事变化多端有如明州市夏日清晨挂在天空的诡异云彩,不知接下来会是晴空万里还是雷电霹雳。在地方政府工作几年,他也的确拿出军人的血气来打了几套完美的组合拳,也真正体察了一番黎明百姓的疾苦,办成了几桩像模像样之事,甚至被一些媒体吹嘘得天花乱坠而深得民众拥戴。特别是荻花酒一路上高歌猛进取得梦幻般的成功,为他拿到了一张靓丽的名片,也为其在省委加分不少。在市委书记的凳子上刚坐满一年,林震云就如愿以偿地成功跻身牂牁省委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