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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仁贵与林震云在市委大楼的咖啡里泡了两个多小时，其实也喝得差不多了，该吹的牛也吹完了。金仁贵对什么是适可而止应该是有专门的研究，再久坐下去就难免让人生厌。反正，金仁贵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林震云也无挽留之意，起身送金老弟出门，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宝座上。
林震云有点疲惫，他倒在黑色厚重的真皮旋转太师椅上，开始闭目养神，并用手捂住嘴巴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刚才喝下的热带雨林紫色咖啡并未如金兄弟吹嘘的那么神乎其乎，根本没有起到一点提神醒脑的作用。也许是最近明州的破事又多了起来，他时常在半夜之中猛然惊醒而无法入睡，今天很想独自清静一会。就在林震云刚传出第一声呼噜，从不给他省事的手机仿佛揪准时机似的在剧烈响动了——
“岳华那楼盘出事了。”妻子岳虹喘着一口沉重的粗气，声音很低很轻，像夏日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异常的沉闷。
“发生了什么事？”林震云心头猛然一紧。
“丽城景苑有一栋在建的楼房突然坍塌了。”
“有人员伤亡了？”
“他说有5人重伤和10人轻伤，全部送到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去了，金腾公司在全力配合抢救。”
“我就知道你那兄弟做事一向毛手毛脚，一点也不靠谱，整天就知道在外面胡吃海喝，哪像一个踏实做事之人，他胡搞下去早晚要吃不完兜着走。如果楼房坍塌没有死人就算他烧了一柱高香！”林震云的心头陡然烧起了一团无名怒火。
即使怒火中烧，林震云还得郑重而严肃地告诫妻子：先竭尽全力救治伤员，充分保障伤者的医疗费用，尽力安扶好家属。切实维护好社会稳定这个大局，千万不要让人到处去吵闹，务必把矛盾消除在萌芽状态。
在林震云看来，稳定是压倒一切最大的政治，任何时候都得引起高度的重视。现在的各种媒体很可怕，特别是在互联网时代，他们好像就在等着你出点事。稍不留神，别有用心之人给你弄几张血肉模糊的照片上去，各种口诛笔伐就会排山倒海般涌向明州市政府，作为明州第一把手，如果出现那种无法收拾的局面，即使他把十万天兵天将请来，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个，我一定给他交待清楚，不能再捅出瘘子来。”岳虹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林震云刚把手机揣进上衣口袋里，连手都还没放下来，一阵“笃笃、笃笃”的震动声再次响起，恰如幼年时期的清晨，当他还处于睡梦之中，赤虺河边的大娘一次次举起那沉重的棒槌，仿佛在猛击着他的心脏。
“岳华又打过来，说死了两个。”
“是经过抢救无效后死亡的？”
“应该是吧，他说都送了医院的。”
“确定当场没有死人？”
“当场死没死人，这个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
“你也真是一个小白，这可区别大了！”
“那我再问一下他。”
“唉——”林震云感觉自己站在了一处熊熊喷发的火山口。
他的每一根神经骤然提紧，所有的疲惫与倦意完全褪去。看来，一个人只有遇到这种倒霉万分之事，比什么热带雨林的紫色咖啡提起神来要管用得多。
林震云刚把手机扔在桌上，妻子又火速打了过来。
“岳华说那两个人，在救护车赶到之时，其实已没什么反应了，但还是拉到医院进行了全力抢救，最后是由医生宣告的正式死亡。”
“也就是说，是在医院经过抢救之后走的。关于这一点，一定要给岳华交代清楚，否则性质会大不一样，叫他在上报材料中特别加以说明。”林震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恰似乌云翻滚的天空，雨水即将倾泻而下。
“好吧，我记住了。”妻子一直在单纯的教育系统，对安全事故方面的责任意识与风险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概念，也根本不清楚其中的厉害性，以及后续将带来怎样的一种恶劣影响。
林震云突感肚子一阵剧烈地疼痛，似乎要拉肚子一样特别难受，他提着裤子一瘸一跛朝里面卫生间走去。
当林震云刚把屁股刚挨在马桶边，就喷射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来。可能他对热带雨林的紫色咖啡一点也不适应，那种香味奇特的东西对他的肠胃产生了很大的刺激。
他的手机还真是一个不省事的东西，又在办公桌上“笃笃、笃笃”地奋力振动与自由歌唱起《西班牙斗牛舞曲》来，那可是他几十年未曾更改而最钟意的一款神曲，此刻却犹如徬晚之中不祥的乌鸦鸣叫，而且一阵紧似一阵。
他感到里急气重般难受，待那些污秽不堪的东西完全排放出去之后，整个人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其头上几粒豆大的汗珠滚落而下。
他有点虚脱似的恍恍惚惚提起裤子，吃力地扶着墙壁走了出去。他迅速抓起手机给妻子回拨过去。
“又死了两个，听岳华讲。”妻子显得郁闷而窒息。
“唉、这个……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他岳华究竟在搞些什么鬼名堂，还没完没了？”
“唉、真是的。我也拿他无方了。”妻子在另一头跟着长叹了一口气。
“那后面死的两人就暂且不报了，叫岳华无论如何想尽一切办法去冷处理掉，叫他去找家属私下里好好沟通。”林震云的额上瞬间又滚下几颗汗珠，面色已是一颗烤糊的土豆，也许是刚才拉肚子的缘故，他有气无力但却是斩钉截铁的口气对妻子划了一道红线。
“叫他如何去冷处理？”
“这个还要我亲自去教他吗？他岳华不是三岁娃娃了，真是的！一天尽给我弄出些马粪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给江行长打那个电话。他简直是在胡搞！胡搞！真是好日子过腻了，非得要去找什么大钱，这下可好了，还真搞到大事了！”
“……”岳虹深感茫然而不知所措。她真不知什么是冷处理或者热处理，自己实乃文科出身，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的问题。
面对妻子的脑残与肤浅，林震云真是拿她无语了，两人结婚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未对她说过如此生硬的话。因为岳虹独自抚养四个女儿长大，他一直在南部的边陲为国尽忠，觉得自己亏欠她太多。只是他那个小舅子岳华好像从娘胎里掉下来就缺少一个什么零件，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从来就没让他和妻子少操心。这么多年，如果不是看在妻子的面上，林震云早把他像一堆臭狗屎一样踢得远远的。
明州市分管安全生产工作的杨副市长是一位责任心极强的领导，在那岗位上已五年有余，其能力与经验不容置疑，同时也具备较高的政治敏锐度。在第一时间里，他就把丽城景苑楼房坍塌之事向林震云作了汇报，说那不过小事一件，仅轻伤了几人。时隔不久，当他再次向林震云报告时，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及两人在医院去世了，而且强调金腾房开公司的工作卓有成效，人已送到殡仪馆，马上火化。他还说有关经济赔偿事宜正在商洽之中，家属情绪平稳，请林书记不必挂虑。也许，杨副市长是本着避重就轻的原则，尽量对楼房坍塌事件作淡化处理。他何尝不清楚金腾地产的老总岳华与林震云的特殊关系，即使林震云之前从未提及对自己的小舅子给予什么特别的关照，在事情发生之后也从未点到对金腾公司进行妥善处理之类的话。作为副厅级领导干部，如果连那点智商和情商都不具备，那他就在波云诡谲的大杂烩之中白混了几十年。即使林震云不去提醒什么，他自然明白该如何拿捏好此事。很多人因为在这方面脑子不大开窍，才吃了不明不白的亏，甚至在阴沟里翻船，丢了乌纱帽的大有人在。所以，杨副市长哪里会不清醒呢，金腾房开公司的破事实际上就是林书记的事，林书记的事也就是他杨某人的事，稍微不慎对自己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如果要进行所谓的责任追究，杨副市长既然是分管领导，自然是罪责难逃，第一个被开刀的肯定是他本人。所以，从事情发生的那一刻起，杨副市长比金腾房开公司的老总岳华还要心急如焚得多，甚至比林震云都还要忧惧与紧张一百倍呢。
眼光从未穿越过青春与校园时空的岳虹可能真不清楚，不幸罹难两人属于一般事故，三人及以上则属于较大安全事故，其性质和带来的负面清单就是一片枇杷叶的两面了。三人以上必须在第一时间上报，且明州市政府要作出翔实而深刻的书面检查。如果罹难十人以上重大安全事故，林震云就真是倒了大霉，作为明州市党政一把手就应引咎辞职，亲自跑到牂牁省委去背书了。金腾房开公司在建楼房坍塌事故造成四人死亡，如果实事求是地上报，那对林震云的政治生命无疑会带来非常重大的影响，他走马上任市委书记还不到半年，在这个位置上并没有坐稳，随时都会从马上拉下来。
楼房坍塌之后，岳华一直没敢给姐夫林震云打一个电话，都是其姐姐在帮他跑上跑下。在林震云眼中，他不过是社会上的小混混一个，在其姐夫面前，他连说话都不敢直视而战战兢兢。也知道自己的姐夫从来不与他啰嗦半句，只要林震云两道锐利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岳华就犹如被高压电击中而浑身颤抖不已。
岳虹说自己兄弟总共花了一百多万，当天就彻底摆平了整个事情。其中后面死那两人，额外支付其家人一万路费，连夜找来一辆煤车打发回乡下去了，算是用水泥彻底封住了人们的嘴巴。所有伤者家属都没有吭什么气，一个二个非常麻利地配合签字和按捺手印，并作出了坚决的承诺，绝不给和谐社会增添一点乱麻。别看人家那些泥土味很重之人，虽说文化水平不高，但基本素质那可是硬杠杠的，甚至比城里一些饱读诗书之人要仁义与厚道得多。他们说人各自有命，遇到落雨垮岩谁又能躲得了呢，相信政府定会一碗水端平而秉持公道，谁都得将心比心啊。如此看来，此事算是画上了一个相对圆满的句号。听到这些话，林震云心中那一块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
那些从乡下远道而来的人想起来倒也是，就算每天起早贪黑刨泥巴，一辈子也无法从泥土里刨出几十万，这么大一笔巨款得找一个背篼来背回家呢。有了这笔钱走在路上连说话都要气粗一点，他们可以修上一栋令人嫉妒万分的洋房，再添置一套响彻乡村田野的现代化音响设备。怕哪个在路上被疯狗咬了，才会跑到街头胡闹和折腾些什么。
丽城景苑坍塌事故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上千万，为了进一步吸取深刻教训，明州市最高领导林震云下令对整个事件进行彻查，对相关责任人员务必严肃问责。
一个月之后，处理结果公布于《明州晚报》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一是对红梅区副区长程金辉、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房屋建设监督科科长李三华、副科长梅高波等三名公职人员，负有直接领导责任，分别给予行政警告、记过和记大过处分；二是将丽城景苑楼盘当日值班负责人刘麻子和施工队长马腾飞移交司法机关审查；三是对金腾房开公司从重处罚一百万，作出深刻的书面检讨，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故。四是对杨副市长进行诫勉谈话，要他切实引以为戒，并削夺了其分管安全生产之权限。
对于明州的处理意见，上级部门认为定性精准、处置措施及时、且非常得力和得当，要求举一反三，并吸取沉痛教训。老百姓认为这样的处理结果既在预料之中，同时也在预料之外。反正每个人都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只要人家当事人（死者）没多大意见，关乎其他人半根毛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