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安妮·菲尔德的梦中一直反复出现一片燃烧着大海。梦中的她,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水里,仿佛漂浮在一片幽暗的薄冰中,她冻得瑟瑟发抖。然而,突然间她又感到灼热难耐,仿佛身子被架在炭火上炙烤一般。瞬间,她的梦里出现了一片熊熊大火。一艘船燃烧了起来,犹如一把巨大的火炬。大海似乎也在燃烧,火光冲天,赤红的火焰照亮了大半个天空。船头突然出现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把一个孩子紧紧抱在怀中,绝望中他们互相深情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就手拉着手一起跳入了深沉的大海。
这个翻来覆去做着的细节和场景都如出一辙的梦令安妮非常苦恼,梦境非常真实,真实到让人后怕。它让人怀疑它不仅仅一个梦,而是曾经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事实。那对年轻的夫妇,安妮不止一次在睡梦中梦见他们,但是他们的脸总是模模糊糊的,这使得她总是无法看清他们的长相。每次醒来后,她都叮嘱自己,下次一定要看清楚些,但是当恶梦再次来袭,他们的脸却依然隐藏在一片浓浓的迷雾中,她无论如何睁大眼睛都看不清他们真实的面孔。
1969年,我将安妮·菲尔德从柏都一家孤儿院带出来之后,便带着她直接去了英国的首都伦敦。那个时候,在科里嘉海湾已经找不到一个菲尔德家族的人丁了,菲尔德庄园也早已换了主人。新的主人对它改头换面、重新包装,并以它为起点,建造起更加美丽、更加奢华的别墅,他们把它叫做海洋之恋。
一直以来,我都在努力寻找、收集菲尔德·拉丁及其太太的生前照片或是生平事迹。但着随着菲尔德家族从海湾的彻底消失,以及菲尔德庄园的几经易主,这种毫无结果的搜索简直是就徒劳无益。菲尔德·克勒姆一直处于舆论的中心,关于他的新闻报道、绯闻传说一直很多,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一直美誉不断,六十年代中后期就骂声连连。出自一种私心,我并不愿意安妮与昔日的曾经叱咤风云的菲尔德家族有任何关联,因此我带她离开海湾后,我就故意把她的名字改成安妮·伯朗特。我对所有能够看见她的人都说,她是我的侄孙女,是我在娘家的远房亲戚。安妮·菲尔德对此表现得非常平静,她四岁失去父母,六岁失去和她相依为命的奶奶——那时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她又在孤儿院孤零零地呆了一年,对于姓菲尔德还是姓伯朗特,已经无所谓了。她早已不记得菲尔德的些许点滴,她从骨质里认同我的远房侄孙女这一说法,她以安妮·伯朗特这个名字为荣,丝毫都不怀疑我在这件事上耍了手段。
但是菲尔德·拉丁及其太太却异常沉默,根本听不到对他们不利的半点绯闻。他们要么太平凡了,毫无任何业绩可夸耀,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还没有对他们的对手构成威胁,那些海湾的金融大鳄实在没有必要把宝贵的精力浪费在这对乳臭未干的年轻夫妇的身上。所以我翻遍了1963年到1967年科里嘉海湾所有的报刊和杂志,都没有找到一篇关于菲尔德·拉丁及其太太的美闻或是丑闻报道。一张图片都没有。这两个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大海埋葬了他们的尸骨,他们的灵魂像泡沫一样偶尔出没在他们小女儿的梦中,模糊的、不真切的、懵懵懂懂的,那有一张让她永远都看不清的淹没在熊熊大火和浓浓迷雾中的忧伤的神秘的面孔。
10月28日,多纳帕斯号驶入马六甲海峡。按照正常的航行速度,仅需一个昼夜的时间,第二天早上8:00,在菲律宾马尼拉港码头繁忙工作的人们就可以看见这艘从英国伦敦驶来的、航行了四分之一个地球的豪华客轮正迎着初升的朝阳缓缓驶进海港。
长达二十多天的海上旅行,让人们对久别的陆地产生了深深的爱恋之情。这种情感就像孩子爱恋着母亲,无论离开多远、无论多么艰辛,我啊,都要回到母亲的怀抱。然而一旦这场旅行宣告结束,离别的钟声声声敲响,人们不得不和这艘船、这片大海说拜拜时,人们又不由得对这片海洋产生出浓浓的眷恋情绪。就像恋人之间的互相倾慕、互相赞赏一个样,人们又发现了大海的美。海水再没有比现在更清澈、更蔚蓝的了;阳光碎洒在海面上,一秒钟都没有停止过闪烁,就像银河系中的星星,星光浩瀚、璀璨夺目。风迎面吹来,吹得裙裾呼啦啦响,吹得头发直往后飞扬。风里带有一股浓浓的咸湿味儿,这是大海的气息,更是狂放不羁的自由的气息。思想更加我行我素,情感更加自由奔放,人们敞开心扉贪婪地呼吸着,胸腔里每一个肺泡里都灌满了清新的咸湿的海风。肺像是彻底做了一个海风浴,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神清气爽,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五脏六肺如同玻璃打造的,透明地亮堂着呢。
“这是大海上最后一个安详而美丽的黄昏了,大自然向船上的人们展示出它最妩媚多姿的一面。”一位多纳帕斯号海难事件的幸存者多年以后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在这里,你会感觉到人类的力量多么渺小。但是如此茫茫无际的大海、乃至星空、乃至宇宙,如此缤纷灿烂的、绚丽多姿的大自然只有人类才可以感知,才能感知到它的雄伟神奇、壮丽妖娆,并发出由衷的赞叹和感慨,你又会觉得拥有智慧和情感的人类又是多么伟大,是这片大海的主宰者,是无穷无尽优美和快乐的享受者。你会深深地因生而为人、因拥有无穷的创造力和无所畏惧的向着未知和神秘无畏挺进的勇气和信心而自豪。尽管和这片大海相比你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是你却像一个古希腊的英雄屹立在这片大海之上驱浪前进,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臣服于你的脚下,无声无息,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你是这片大海的征服者。”
大海上的日落是最不容错过了,因为它最最雄奇,也最最壮观。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没有城市,没有岛屿,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水,只有无穷无尽的天空。只有那一轮圆圆的红日,只有满天飞翔的轻盈飘逸的云彩,只有那一艘撕裂万顷波涛、乘风行进的多纳帕斯号,只有浩浩荡荡、洋洋洒洒、无时无刻不在流逝、不令人叹息的浩渺的时光。
已经是日落时分了。古老神话中的英雄驾御着太阳马车一点点逼近那一片海,马车金色的车轮或者已经落到了涌动着的海浪上,深蓝色的海面立即翻滚起一片耀眼金光。像是在海水里涤洗过一样,太阳显得特别大、特别干净,它收尽了光芒,不再咄咄逼人。但是它下沉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沉甸甸的,红艳艳的,像是天空中最大的一颗果实落了下来。
云块燃烧了起来,一块连着一块紧贴着海面一掠而过,有的像轻盈的羽毛,有的像盛开的花朵,有的像奔跑的野兽,有的像巍峨的山峰。它们色彩缤纷、五光十色,红的,蓝的、紫的、金的、葡萄青的、蟹黄橙的、梨花白的、砚墨黑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无所不有,应有尽有,仿佛神话中的大鸟张开了它们五彩缤纷的翅膀御风飞翔。
五颜六色的云块都倒映在海水里,海水立即也变得红一块、蓝一块、紫一块、金一块。红的、蓝的、紫的、金的波涛翻滚着、跳跃着、涌动着,红的浸入蓝中,蓝的浸入紫里,紫的混入金里,金的又融入红中,唔,那种美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总之,天上的霞光承接着海里的水光,海里的水光倒映着天上的霞光,云块在天空中飞扬,海光在海面上追逐,彼此交相辉映,形影不离。
那首船也燃烧了起来,船桨、船身、缆绳、小艇,搁置在船头的锚、高高竖起的写有多纳帕斯号文字的大烟囱,都无不笼罩在火红的夕阳中。船尾尤其红得厉害,巨大的浪花从船尾甩出,这些浪花全都闪烁着迷人的红光。它们迅速地抛向空中,又哗啦啦地漫天飞落了下来,晶莹剔透地犹如一串串红宝石。而无论是船身还是船尾,露出水面的部分,都不停地摇曳着一纵即逝的水光云影。那诡谲奇幻的波浪的影子,鬼机灵地爬上船舷,又忽地落了下去,落了下去,又忽地爬了上来,就像海的精灵在跳舞。
船上的人也燃烧了起来,每个人的脸都红通通的,眉眼间溢荡的全是快乐的笑容。发头像是披上了一道霞光,衣服都变成了五彩霞衣,他们面对那片五彩缤纷的大海和那片辉煌壮丽的天空,每个人都从内心深处发出了最为叹为观止的由衷的赞美。
在海浪永不知疲倦的浩叹中,太阳娇美的容颜继续一点点下沉,冰凉的海水温柔地抚摸着它滚烫的面庞,这似乎让它觉得非常舒服。它妖冶的面孔在海面上停留了一会儿。在海的最西端,它多么像一只美丽的大眼睛目送那一只船、那只船上的人们一点点离它远去。它的娇媚的面孔渐渐流露出一种依依不舍,它的和船上的人们对视的眼睛里则似乎隐藏着无尽的让沉浸于无边美景中的人们难以觉察的淡淡的感伤和莫名的哀愁。
终于它一个转身果断地跳下海平线,瞬间海水吞没了最后一点艳红。这时它集中气力,把身体里储藏的红艳火光般喷射出来,喷射到那片大海上,喷射到那艘轮船上,喷射到朝着它快速飞过来的海鸟般欢呼雀跃的云彩上。深蓝色的海水再次燃烧起来,每一片云彩都美轮美奂,每一朵浪花都流光溢彩,每一个人的脸庞都笑靥如花。这美到让人窒息的大自然最雄伟壮丽的回光返照,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才渐渐黯淡下去。
慢慢的,天空中的云彩不再鲜亮夺目,它们逐渐变淡变暗变模糊,鲜红变成暗红,亮紫变成深紫,宝蓝变成淡蓝,青绿变成墨绿,然后融成一片,然后再也分辨不出任何一种颜色,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天尽头处,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还有一抹暗红、一点亮白,仿佛某个人的灵魂在那里徘徊着、犹豫着。然而仅仅一盏茶的工夫,那抹红、那点白,也慢慢地消失了。终于什么颜色也看不见了,浑浑噩噩的大海上,只有一个黑茫茫的漫无边际的静寂的夜晚。
两天之后,那首永远也没有驶进马拉尼海港的客轮以另一种方式被永远刊登在了科里嘉海湾10月31号的《海湾日报》上。这桩震惊了整个科里嘉半岛的多纳帕斯号的海难事件占用了当天报纸头版的大半个篇幅。报纸用头版头条以浓墨重彩的方式详细报道了这起多纳帕斯号大海难事件:
“晚上10点左右,轮船行驶到距离马尼拉以南约200公里的马林杜克岛附近,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到达目的。欢腾了一天的乘客们相继回房休息,老人和孩子早已进入梦乡,嘈杂的船舱渐渐安静下来。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快看哪,海面上有亮光!”
人们立刻把好奇的目光聚集到了前方隐约出现的亮点上。
亮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又有人大叫一声:“不好,是一艘油轮!”
然而一切都晚了。
多纳帕斯的船身猛烈震动了一下,同时发生巨大的爆炸。顷刻间,客轮上的灯光全部熄灭,机器也停止了运转。船体几乎被撕成两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原来多纳帕斯号客轮与一艘名为维克托的油轮撞在了一起,客轮几乎被拦腰撞断。维克托号是一艘629吨重的菲律宾油轮,船上载有8000多桶石油,正全速驶向马斯巴特岛。两船相撞引起了熊熊大火。
多纳帕斯号甲板上的乘客全都变成了火人,衣服被烧着,皮肤被烧焦。没有别的逃生路,人们只有跳进大海。但海面上漂浮的石油也在燃烧。到处都是哭泣声、哀嚎声、求救声、惨叫声、绝望之中的咒骂声,失事海面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大火燃烧的海面上到处漂浮着遇难者的尸体。尸体中间,幸存者寥寥无几。19岁的小伙子雷纳托是为数有限的幸存者之一。他和家人一起前往马尼拉度假。这是他们第一次去马尼拉,也是最后一次。真不知该为他感到悲伤,还是该为他感到庆幸,因为全家11口人,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10月31日,奇迹再次发生了,一架直升飞机把一名4岁的小女孩送进了马尼拉医院。医生护士都兴奋地喊叫起来:“第27个、她是第27个……”原来,客轮下沉时,女孩的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抓到一根木头,让孩子抓住不放。听话的孩子牢牢抓住了这根救命的木头,她在海上足足漂泊了两天,才被一位路过的渔民救起,她因此有幸成了这次海难事件的第27个幸存者。
女孩受到明显惊吓,她郁郁寡欢,很少跟工作人员说话,这次海难事件对她幼小的心灵伤害非常大。目前,马拉尼政府已向全世界发布公告,希望能够寻找到她的亲人,希望在家人的温情呼唤和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这位幸运的女孩能够尽快从这次海难事件的阴影中走出来。”
噩耗传来,菲尔德太太立即就晕倒了。这位不幸的母亲,一共晕倒了三次,每次都是刚刚被仆人唤醒就又晕了过去。菲尔德·克勒姆表现得稍为镇定些,他强忍住悲痛看完当天的报纸,第27个幸运者让他心里突然升腾起一丝希望。
“上帝啊,我平生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如果我曾经做过,那么,你让我背负的惩罚已经足够抵消我的过失了。财富、名声、地位、权势,你都拿走了,你让我一无所有。然而这些还不够。也许只有菲尔德家族的鲜血才能平息你的怒火,你顺手带走了我最亲爱的孩子。然而这些还不够吗?如果你觉得还不够的话,那么请把我这条老命拿去吧。我现在唯一拥有的就只有它了。但是,请你给我留点什么吧,请您仁慈些,不要全部都带走。让老菲尔德留下一点血脉吧,让那个孩子活下来吧。这才是老菲尔德最最心爱的东西。您怎么忍心让一个人从幸福的巅峰跌落下来后,还在他干瘪的胸膛上插刀子!”老菲尔德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立即安排助手前往马拉尼确认那个4岁小女孩的真实身份。他这样对年轻的助手说:“如果是她,谢天谢地,你就马上带她回来……”
“如果不是她……”他停顿一小会儿才又阴沉地说道,“那么,你也不必回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菲尔德庄园最悲惨黑暗的一个星期。从菲尔德前往马拉尼至少需要半天的行程,因为事出突然,没有提前策划出行事宜,比如订票、办理护照、签证服务等,这大大延长了年轻助手动身的时间。等待中的煎熬最最难熬,等待中的每一个小时,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菲尔德太太一下子就病倒了,在后来的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她多半卧床不起。老菲尔德房间里的灯通宵都亮着,巨大的悲痛和难以未知的命运让他寝食难安,仿佛最后的审判已经开始了。他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面色赤红,胡言乱语,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哀求,一会儿诅咒,没有人怀疑他事实上已经疯了。
两天之后,他走出房间,人们惊骇地发现,他那颗精明的脑袋上的头发,竟然全部变成了银灰色。巨大的悲痛击倒了他,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出他这种身份的男士应有的睿智和某种闪烁着卓越光芒的永不服输的顽强斗志。忽然间,他变得如此笨拙、迟钝、老态龙钟,昔日汽车大王的风采不复依旧,他完全蜕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老人,他那副麻木痴呆的样子,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要老十岁。
一个星期后,多纳帕斯号最后一个幸存者、4岁的科里嘉女孩回到了她在菲尔德庄园的家。原本她应该和父亲母亲一起回来的,但是她在科里嘉海湾的老祖父老祖母,却再也等不到儿子媳妇平安归来的消息了。菲德尔公司已经回天无术,菲尔德家族事业的后继振兴者葬身大海,祸不单行,双重打击下,老祖父一夜白了头,老祖母从此卧病不起。对于菲尔德庄园和居住在庄园里的那对老夫妇,她事实上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两年前她和父亲母亲一起前往英国伦敦居住,她实在太幼小了,就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如何记得刚刚在枝头萌芽抽心、吐茸舒绿时的青葱岁月?她的记忆里只有父亲母亲,只有那对在船头紧紧拥抱的悲伤夫妇,她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见他们了,他们或者再也不会回来了,她都快要把他们忘记了。她记忆的城墙再度土崩瓦解。
一个月过后,被忧郁击倒的沉浸于丧子之痛的菲尔德·克勒姆过世了。人们在庄园的花园里找到了他,他一头栽倒在花园里,手脚冷冰、脸色苍白。他的身旁有一畦刚刚栽种好的漂亮玫瑰。花锄、铁锹丢在一边,没有栽种完的玫瑰则散落在旁,因为他曾经答应小孙女,许诺要送给她一园子的红玫瑰。
人们七手八脚把他弄回房间里,并且通知医生给他治疗,但是已经没有用了,他已经没有了呼吸。他就这样撒手人寰,留给他年过六旬的遗孀以及4岁的小孙女,一个臭名昭著的名声以及一大笔足以将她们的下半辈子埋葬掉的沉重的债务。最后的清算终于来临,债主们纷纷上门索要钱财,老太太只得强打起精神与他们周旋,最后,她不得不忍痛卖掉了她和丈夫居住了近二十年的菲尔德庄园,才勉强还掉了全部的债务。多亏她当年有先见之明,替自己买了一份终身年金,才使得她和她的小孙女不至于一走出菲尔德就饿肚子。又亏得她在柏都的远房亲戚肯收容她,她和她那可怜的小女孩才没有流落街头。等这一切都处理好后,这位坚强的老太太再次病倒了,而且从此百病缠身。她在病床上足足躺了半年。半年过后,仁慈的上帝光临她的冷冰冰的寒舍亲手带走了她。感谢上帝,她终于彻底解脱了。
1968年的春天,安妮·菲尔德被送往康荣集团设在柏都的孤儿院。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让小女孩能够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健康平静长大,老太太的穷亲戚故意隐瞒了小姑娘的真实身份。因此,孤儿院的人们只知道小姑娘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地没有一个亲人,除此,他们一无所知。他们怜惜她,疼爱她,她的楚楚可怜、沉默寡言,总是能赢得孤儿院里的人们更多的同情和关爱。所以,直到1969年的冬天,我和伯雷特先生将她从孤儿院里带出来时,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就是海湾昔日的风云人物、那个被人们冠以汽车大王的冠冕、又被人们亲手从汽车大王的宝座上拉下来的菲尔德·克勒姆的最宝贝的孙女。
极度的悲伤总能左右人的感情,而一个人如果经历过生离死别,那么曾经的生离死别、亲人临别时的哀怨和不舍,总能最大限度地影响一个人的性格的形成。安妮其实是一个非常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如果说小菲尔德夫妇的葬身大海将她的幼小的心灵烧成了灰烬,那么老菲尔德夫妇的相继辞世却又让已经化为乌有的灰烬重新死灰复燃。死亡再一次来到了她的身旁,一遍一遍地反复碾压她那苍白的记忆和丰富的情感。她嚎啕大哭,痛哭流涕,心如刀割,泣不成声。短短一年的时间,她失去了所有疼她、爱她、视她为珍宝的可供依靠的亲人。或者她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或者她会很快忘记这些让她悲伤恐惧的人和事,她毕竟太小了,小得不足以记住这些噩梦般的往事。但是她的性格却分明掺入了浓浓的忧愁,她的快乐不再是单一的快乐了,开心也不再是单纯的开心。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但是这双眼睛里总是蓄满了海水般深沉的哀愁;她有一张漂亮的小脸蛋,但是这张鲜花般娇嫩的脸蛋上却难得看见一丝春风般骀荡的笑容。她很少说话,沉默寡言,孤零零的,就像一个孤独的影子。总是睁大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瞬间这双眼睛已经热泪盈眶。
所幸她的年龄还非常小,两年来的可怕经历,尽管对她的打击非常大,但是那些可怕的情感历程还不足以完全左右她性格的形成。因为她的心智还没有成熟,只要尽力弥补,一切便还有回转的余地。天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工夫才将她从这种极度的悲伤和孤独中拉回来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