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早就知道温克尔富甲天下,整个海湾不过只是他的一个钱匣子;尽管我也明白像温尔克这样的不能用钱来衡量身价的响当当的人物,他的容身之地、栖身之所,必然超乎想象地豪华气派。当我驱车穿过那片浩如烟海的椰子林,当我看见簇立在深绿色草毡之中的浪漫和爱的杰作海洋之恋,当我看见海洋之恋设计之精妙、气势之恢宏、构思之雅丽、景色之怡人之时,我已经折服于它的清秀典雅、美不胜收难以自拔了。尽管近两年来,跟着老流氓、小色鬼四处打秋风,我也游览过不少名胜古迹,而整个海湾也不乏渡假湾、旅游村之类的高级会所,它们的陈设奢华、建筑怪异,已经让我目瞪口呆。然而当我站在海洋之恋最重要的建筑贝宫的面前,当我走近海洋之恋,用一个乞丐的目光贪婪地抚摩它的每一扇雕花的窗户,每一件古朴、高雅、散发着浓郁复古气息的漂亮摆件,每一样厚重、实沉、颜色淡雅、被擦拭得闪闪发光的古檀木家具,每一幅硕大精美色彩鲜明、笔调细腻的油画,每一盆清香扑鼻、色泽艳丽、被供养得生机勃勃的盆景……我觉得不仅我历经数年积累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已经土崩瓦解,就是我的精神世界、我引以为豪的知识财富,我在大学里所学到的、我生平二十多年所知道的、所了解到的,一下子也全都轰然倒塌,变得一无所有。我一个辩才了得的律师,一个靠耍嘴皮子而安身立命的公诉人,我的三寸不烂之舌竟然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我所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我瞠目结舌、词穷理尽,我只能这么说,这恐怕是我见过的最奢华的豪宅,史称富可敌国的所罗门的宫殿,和它比起来,恐怕还不及它的万分之一。
我的面前耸立着一幢雪白的三层楼高的小别墅。说它是三层楼,实际上从它的建筑结构上来看,它至少有五层楼那么高。之所以说只有三层,因为处于地面的只有三层,用做酒窖、储藏室、保安、仆人卧室的一楼、二楼全部隐藏在地底下。因此从表面看来,这座别墅只有三层楼高。但是贝宫实际上是修建在一个五米高的平台上的。从我现在的位置上升到那个平台也就是别墅的一楼,需要攀爬二十步台阶。台阶采用汉白玉石料,左右用做扶手的地方,雕刻着一朵朵优美的白百合。而台阶的两旁皆是花坛,开得正旺盛的鲜艳的鸡旦花正沿着台阶的扶手一点点向上爬,直到爬满台阶的整个扶手。一双手触摸过去,尽是红艳艳的花冠。台阶的尽头处,有几根气势非凡的巨大廊柱。这些廊柱全都采用古罗马复古风格,柱子本身只有简单流畅的竖状条纹,柱子顶部却用大师的手笔刻满了雪白的莲花浮雕,仿佛这一根根柱子是从池塘里生长出来的一柄柄亭亭玉立的莲花。而廊柱所托负的别墅的屋檐则稍稍向上翘起,屋檐下方有一个小小的雕像。那是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它用自己稚嫩的肩膀紧紧托住屋檐的一角,而屋檐翘起的部位恰好是它的一双漂亮的翅膀。似乎这幢别墅在他们的托负下,正梦幻般地掠地而飞呢。而无论是柱子、还是浮雕、还是柱子与柱子之间的高大的拱顶,还是别墅自身厚重、结实、宽大的墙壁,都像在别墅头顶上一望无际的蓝天里濯洗过一样,洁白无瑕、一尘不染。
由于贝宫本身就掩映在高大茂密的月桂丛中。门口的两棵月桂尤其高大,茂密的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所以尽管地处科里嘉海湾亚热带地区,日照极为强烈,但是当强烈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月桂树绿叶,照在那栋白得犹如一面镜子的大别墅上时,浮躁不安的阳光就像被那些冷艳的翠绿过滤过了一般,变得和夜间的月光一样柔和明丽了。所以掩映在绿意浓浓中的海洋之恋总是那么幽凉清爽。而从半空中俯视这别栋墅,浓墨重染的深绿中若隐若现地透露出那么点透明的鲜洁的白,就像是碧蓝的大海中随着海水的起起落落而沉沉浮浮的巨大的珍珠。因此当温克尔用贝宫来为海洋之恋的这座别墅命名时,实在是神来之笔,令人不由得拍手叫绝。
别墅的前方是一片巨大的草坪,也就是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草坪的尽头处是长长的散发着沁人心脾幽香的迷人的紫藤萝花架。再前方,左边是宽大的高尔夫球场,右边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泊。湖泊的尽头处、用大块的草坪、大片的花园隔开、用高大的灌木丛或翠绿的藤萝相连缀的是整个海洋之恋的其余的六幢别墅。这六幢别墅的尽头处才是整个海洋之恋大门所在的位置,也就是我和那个帅气的保安初次交谈的地方——他为我叫来了吉姆、又叫吉姆领着我来到贝宫。
别墅的后方是一大片茂盛的果园,其中有椰子、香蕉、菠萝、芒果、荔枝等等,果园与果园之间用干净而青凉的柏油路相连。另有一条丛林掩映的狭窄而静谧的石板小路曲曲折折地通向这些果园,石板与石板之间长有浓密的小草,细腻之极。丛林的纵深处有一个巨大的天然湖泊——绿茵湖。湖泊中的水草飘飘袅袅,鱼虾历历可数,而湖泊中的水则清澈透明、甘甜宜人,绿得就像一只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温克尔庄园树木葱笼,花草繁茂,但是公馆中花草树木的灌溉并不依靠这些湖泊中的水。由于地处热带,科里嘉海湾几乎每天都有一场雨,充沛的降雨量给这些热带雨林绿植带来了天然的雨水,使得它们能够茁壮成长。也就是说植被的灌溉不仅不需要河流湖泊,雨水过多来不及流淌聚集在一起,反而形成了温尔克公馆里大大小小的湖泊。这些湖泊经过公馆的修整,将其挖深、疏浚、种上绿被,修建凉亭,就形成了一个个迷人的小花园,其静谧优雅足以令人流连忘返。据说温克尔太太经常在这条小路上散步,她从贝宫出来,一路向前,尽情欣赏丛林深处幽深迷人的自然风光,一直走到丛林深处巨大的绿茵湖前才停止。然后坐在湖边小坐一会儿,有时直到太阳落山才从湖边折回。而这时,她的贴身女仆佩思蒂太太则会略略准备一些小茶点,她们往往会在绿茵湖边用了茶点才起身折回。
吉姆把我送到贝宫的台阶下就自行离开了,我见他蹦蹦跳跳地又钻进那片迷人的浅紫色中去了,就像忙碌的蜜蜂乖巧地钻进似开未开的紫藤花花苞中采蜜一个样。他大约真的去捕捉那些在紫藤萝间翩翩起舞或是忙着酿蜜的蜜蜂或是蝴蝶了。
现在我站在贝宫草坪前的台阶上了。正当我琢磨是否应该继续向前,在没有任何人引荐的情况下,特别是未得到别墅主人允许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前去拜访是否合乎礼貌,这时一个穿着整齐的面目慈善的年老的男子,恰好从别墅中走出来,他一看见我,就立即向我走过来。
“您好,先生,我是托马斯狄克,是温克尔公馆的管家,您是亨利先生吧!”他说。
我说是的,我是康荣的法律顾问,也是温克尔太太聘用的律师。
“先生,我很抱歉,温克尔先生恐怕没有时间接待您。您也知道,太太她……”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悲伤的情绪,这种悲伤发自内心,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我想,他做温克尔的管家应该很多年了,这座巨大的别墅对他来说,就不仅仅是他作为一个管家、为温克尔家族服务的工作场所,而他与别墅的主人温克尔先生及太太之间的关系,也不仅仅只是普通的主人与仆人之间的雇佣关系了。
“请您在东边的小会客厅小坐一会儿!请这边请。”尽管极度悲伤,但是他还是非常殷勤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他的态度非常谦和、举止非常得体。他大约六十上下,头发花白,目光真诚,他的脸上已经显露出岁月的沧桑痕迹,双颊和两边的眼袋都明显地松弛了。额头上的皱纹并不特别明显,但是当他冥思苦想或是眉头紧皱之时,额头上的皱纹就像水里的浪头被风吹起来了,非常清晰地突露了出来。然而年龄并不让人觉得他面目可畏,相反年龄更能彰显他的沉稳持重。他和蔼可亲、待人诚恳、治家有方、忠诚友善,我想任何一个接触过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
我对他说,我是否可以得到允许,能够有幸瞻仰祭拜温克尔太太的遗容。
他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怎样措词回答我的无礼请求,不过他很快回答我说:“您也知道,前来公馆吊唁的宾客非常多,可以这么说,公馆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为此,我不得不下令把公馆最漂亮的高尔夫球场做为临时停车场。当然,您若想祭拜夫人亡灵的话,就请跟我来吧。”
“如果您想要瞻仰夫人的遗容,很抱歉,我恐怕不能满足您的这个请求,”他迟疑了一下又说,“太太的遗体就存放在先生的卧室里,已经一天一夜了,先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公馆里的人恐怕先生都要疯了。”他忧心忡忡地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但是得知温克尔太太过世后,发生在温克尔先生身上的种种,令我不由得心中一紧。我不由得想起了我此行的目的,如果狄克先生所说非虚——狄克先生绝对不对撒谎,我以人格担保——那么就足以证明温克尔先生的情深意重、一往情深,所谓的神秘的第三者自然不攻自破。但是,我早上接到的那个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太太的贴身女仆、佩思蒂太太,似乎掌握了什么秘密?她似乎想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以求得我的帮助?那么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呢?她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呢?整个公馆显得多么安静啊,又是多么庄严肃穆啊。
我们很快走进一楼大厅,和我想象的一样,整个大厅彰显一种极度的奢华和优雅。我所谓的想象,只是说我已经料到或是猜测到别墅的奢华装修,但是在我走进这座别墅前,我实在无法想象出它具体奢华到什么程度。可以说,这大大超过了我的想象力。纯天然大理石铺就的地面,每一块石材都力求天然浑成,没有丁点瑕疵。大厅的左边摆放着一块玻璃种的翡翠玉石,它的上面栖息着一只中国西双版纳绿孔雀。尽管只是标本,但是孔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头上的翎毛精神抖擞,每一片羽毛都鲜亮翠绿,它的爪子紧紧地抓住翡翠石的棱角,美丽的尾巴从晶莹剔透的玉石上长长地垂挂下来,显得那么高傲、那么优雅。大厅右边的墙壁上则悬挂着阿尔玛塔得玛最富盛名的名画的《发现摩西》。
整幅画长达两米、宽近一米五,笔法细腻,色彩鲜艳,人物鲜活,场面阔大,气势非凡,彰显出古埃及亚图王朝时代的古朴热闹、繁荣富强。整个大厅空阔宽敞、豪华亮堂、气度不凡。两米宽的紫檀木楼梯从底楼一直通到顶楼,浩浩荡荡高达十米,好像天上的神龙把头颅搁在半空中,而神龙的胡须却从半空中垂落了下来。璀璨巨大的紫水晶吊灯从别墅十米高的顶楼垂吊下来,就像在别墅中升起了一轮真正的太阳,让人不得不怀疑,喧嚣寂寥的傍晚,海湾上空的那轮红日尽管已经沉沉西落了,却又总是在这座别墅中风情万种地冉冉升起。
或许是因为夫人过逝的原因,整座别墅笼罩在极度悲哀和忧郁的氛围之中,听不见任何人大声说话,也看不见一张微笑的脸。
一个容貌俏丽的黑衣服的女仆在我和狄克先生身边匆匆走过,狄克先生叫住了她:“朱利,安妮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准备好了,”她微微朝我们一笑,“先生亲自布置的房间,已经按照他的要求特别摆放了满满一窗的白玫瑰。”
“嗯,那就好。”狄克先生说,“你先下去吧。”他朝她摆了摆手。
“好的,先生。”朱利轻声说,然后她就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看来整个公馆都知道安妮伯朗特要来了,我暗想,这究竟是怎样一位小姐呢?
“夫人一过世,整个公馆都乱了套,简直失去了主心骨。”狄克打开一楼西面的会客厅无不忧伤地说,“两天后,夫人的葬礼将会在这里举行……真不知道该拿先生怎么办才好,他那么大的年纪了,任何人都劝不住。唉,这座房子里没有了夫人,气氛都不一样了。”这位忠心耿耿的仆人不由得拉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我将狄克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这位忠实的仆人。他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只是说:“先生,您不用担心我,我没有关系的。我只是担心先生,我怕他撑不住。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慷慨慈善的先生,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好心肠的夫人。凡是见过他和夫人之间感情的人,真的,谁能够相信先生还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活下去呢?唉!”他一边红肿着眼睛,一边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间巨大的会客厅。中间一张纹理细腻的深褐色古欧式风格的黄花梨长桌,足以供三十个人一同用餐。深居简出的温克尔夫妇未必喜欢大宴宾客,但是假如遇上什么重大庆典,又不得不在贝宫里举行家宴的话,那么这间宽畅明亮的会客厅必然成了他们的首选之地。现在这张色泽柔和、气质非凡、价值不菲的黄花梨长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雪白的鲜花。最外面是一圈娇小的雏菊,密密麻麻的仿佛天上的星星,中间是一圈散发着迷人香气的桅子花,雪白的颜色如膏如玉;最里面则是一圈硕大的百合,柔嫩的花瓣上似乎还滴落着清晨的露珠。这大大小小的百合、桅子、雏菊之间,则繁繁密密地插满了细细碎碎的满天星,使得这雪白的颜色像是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浪漫气息,让人难以相信它们竟然是为了安置一个已逝的亡灵。
温克尔太太的遗体想必就会安置在这些鲜花之中。
现在我站在这个凄凉的会客厅里,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惆怅。我想是因为这座别墅中弥漫着一种因为温克尔太太的过逝而过分庄重肃穆的死气沉沉的氛围所致。我的情绪也不自觉地为这种无所不在的死气沉沉所感染。尽管我和温克尔太太只见过一次面,我与温克尔先生的交情并不深,但是我就像是这对夫妇多年的老友,与这个家族有着不可割舍的深厚情感,我的原本并不悲哀的心情也变得沉重低迷起来。
一幅温克尔太太的巨幅画像悬挂在我对面的墙壁上,这应该是她十年前的画像。十年前的她多么年轻,根本看不出半点衰老的痕迹。她身穿一袭浅紫色的无袖长袍,长袍上的衣褶条条清晰可数。一条缀满细碎花边的葡萄紫的腰带,慵懒地系住她纤细的腰身,两枝修长的薰衣草作为流苏从腰带上垂落下来,薰衣草上鲜亮的露珠似乎青翠欲滴。她皮肤白晰,脸庞瘦削,脖颈修长,一条雪白的珍珠项链,玉润珠圆,与她皎好的皮肤相映成辉,使她显得特别雍容华贵。她对珍珠似乎独有情钟,因为她的耳朵上也佩戴着一对光润的大白珠耳钉。她那蓬松短发下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若有所思地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愁。但是这种忧愁又极不容易被人察觉,就像露珠在百合花花瓣上滑过,留下了浅浅的、若有若无的水痕。她的两只光洁的胳膊随随便便地搁置在胸前,手里抓着一顶阔边的月白色草帽,草帽上有一层淡淡的白纱。她纤细的手指全都隐藏在这层淡淡的白纱里。手指头清晰可见,节节坚韧有力。
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作画者当年在画这幅画的时候,这顶月白色的草帽或者是被夫人戴在头顶上的。她的心中或者有某种疑惑、某种担忧,但她并不希望这种担忧和疑惑诉诸于自己的画像中,所以她尽可能使用帽子上的面纱掩饰她眼中的惶恐和不安。她若是手捧一束白掌或是怀抱一只温顺的猫,这幅画像将会显得更加明快活泼些。
尽管装有巨大的落地窗,但是宴会厅的光线并不明亮。因为仆人并没有把落地窗的窗帘拉开,也许是怕惊扰了夫人的亡灵。整个屋子昏暗、阴沉,没有一点声响,给人一种冷到了骨髓的冰凉的感觉。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异样的气氛,便走到窗口透透气。我把窗帘微微拉开一些,阳光照了进来,屋子里明亮多了,也温暖了许多。我想起与夫人半年前的那次会晤,想起她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想起她的愤怒、指责和蔑视,想起她那份奇怪的遗嘱,想起那个折磨了我半年的、没完没了的安妮伯朗特。她的高贵优雅是与身俱来的,但是她的忧虑不安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似乎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有了某种明显的征兆。
这种无端的猜想越发增加了我心中的疑虑。我回来头来,再次仰望墙壁上的夫人的画像,那一束由我偷来的阳光,恰好照亮了她半边靓丽的面孔。她的一双眼睛裸露在刺眼的阳光中,无遮无掩,似乎瞧见了什么,又或者想要诉说什么,炯炯有神、咄咄逼人,似乎活过来了般。我赶紧把窗帘重新拉上,然后快步走出了这间宴会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