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递了一个眼色给我。
“如果你不想浪费时间,一直呆在这间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的房间里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去看看那位科里嘉的美人在做什么。”当我们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地来到白金汉爵公馆的走廊上,亨利低声对我说道。
我当然不愿意和一个喝醉了的可怜虫呆在一起。尽管这个可怜虫只要稍稍动一个小手指,就足以让我平步青云或是跌落凡尘。
“我很想去看看那位美人在干些什么。”我老老实实地说道。
“猜你就会这么说,”亨利笑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出发吧,老兄。我敢打赌,这样的湖这样的溜冰舞,你一辈子也难得见上一次的。”
我们立即和菲力普先生告辞。
“亲爱的菲力普,”亨利说道,“我和乔治先生想要出去走走。您知道的,乔治先生初来乍到,对茅斯茨的自然风光一点儿都不熟悉,我想我有必要带着他四处逛逛。先生如果醒过来,烦请您告诉他:‘两位先生在散步。’这样,他就不必为他的朋友担心。我们不胜感激。”
“两位先生太客气了,”菲力普答道,他把头抬得高高的,他看了看亨利,也看了看我,我感觉他看我的时间特别长,头也抬得特别高,显得特别傲慢,“茅斯茨的风光非常优美,尤其是冬天,简直是人间仙境……当然,两位先生如果对溜冰感兴趣的话,那,”他抬起的一只手臂,像一尊小炮指向不远处闪烁着迷人光芒的亮晶晶的地方,“翠石湖就在那边,”他无不讥讽地说。
我立即羞愧得无地自容。
亨利狠狠给了菲力普一拳:“老兄,你真是太有意思啦。”
“放心,我一定把两位先生的意思说给我们先生听。”菲利普板着面孔说,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路的姿势,腰板挺得特别直,就像一根梗子特别脆硬的夹竹桃。
“这老先生人品真好!”为了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我耸耸肩道,“温克尔拥有这样的仆人,真是他的福气。”
“确实是他的福气,”亨利也学着我的样子耸了耸肩,“我想,在茅斯茨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诚实可靠的人啦。”
这时来自翠石湖的一段曲调非常优美、气势非常雄壮的音乐深深吸引住了我们。和谐轻盈的音符流荡在夕阳里,点点滴滴飘扬在通往翠石湖的、夕阳满照的小路上。小路似乎在无限延伸,似乎小路尽头处便是人生最快乐最幸福的驿站,似乎穿透金色的夕阳,便可到达人生最辉煌最有永恒魅力的时刻。
“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遍了多少创伤。在那张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多少风霜;秋风秋雨的度日,是青春少年时。迫不得已的话别,没说再见!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唏嘘地感慨一年年,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这刻在望见父亲笑容时,竟不知不觉地无言,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歌声苍凉雄浑,刚劲有力,极具穿透力。伴以松驰有度的节奏感极强的打击乐,给人以深沉浑厚摇荡迷醉的感觉,直诉人的灵魂,直面人的内心——内心深处最柔嫩最纯洁的部分。顷刻之间,仿佛遭到电击一般,那些看似彪悍、貌似坚定的躯壳和灵魂都被深深地震摄住了。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气力,一种游子乡愁般的甜蜜、带有浓浓哀思的强烈情感猛地涌上心头,像鬣狗的利齿撕咬着世人的心,让人忍不住心痛如绞、悲中从来。
抬头望望远方,望望远方的翠石湖,似乎夕阳满照的翠石湖的尽头处就是可爱的故乡,似乎那些浑身披着金灿灿夕阳寻欢作乐的人们,正是梦魂中的人儿。岁月如歌,夕阳如金,一仰一俯间,翠石湖的时光似乎停止了下来,翠石湖的欢乐似乎在瞬间凝固成了一种永恒,甜蜜温暖柔和感伤。让人既莫名地欢喜,又情不自禁地萌生一种淡淡的哀伤,豆大的眼泪忽地溢满了游子相思的眼眶。
“这是什么曲子,亨利,听起来还不错,但是我怎么有一种既欢喜又忧愁的感觉呢?”为了稍稍缓解心中郁结的情绪,我说。
“这曲子确实非常动听,确实交织着一种让人既悲切又欢喜的复杂情感,至于它叫什么名字我却一无所知。”亨利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不过,它让我想到了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乐章非常优美,哀伤婉转却又并不凄凉低沉,反而有一种郁勃向上的激昂情调。那是一种深深渗透了(可以说力透纸背的)悲伤的力的旋律,不加任何雕琢的感人肺腑的思乡之情。质朴深沉,荡气回肠,即便最冥顽不灵的灵魂,最铁石心肠的硬汉,听到这曲子,都会产生强烈的共鸣,都忍不住泪落如雨。你若是喜欢的话,我不妨为你吟咏其中的一段。”
我点了点,表示洗耳恭听。
“我像鱼无法离开水,实在忍受不了时空的煎熬。我多么想念家乡尼拉霍柴维斯的亲人,想念兹罗尼茨的钟声,还有维索卡银矿的矿工和那广场的一群洁白如雪的鸽子啊……”亨利的声音轻轻荡漾在金色的夕阳中。金色的夕阳以及飘散在夕阳中漫天飞舞的无边音符,在此时竟然成了这低沉声音、动人歌词的最辽阔的背景、最形象的脚注。悠扬的、悲切的、带有淡淡哀伤的,让人心潮澎湃、听了忍不住落泪的。
亨利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我们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肩并肩地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
远远便看见四个身穿黑色风衣、身材并不高大但是非常瘦削的小伙子。他们抱着吉它、敲着架子鼓,吉它手边弹边唱,鼓手也一边敲鼓一边和着吉它弹奏的旋律大声歌唱,彼此心领神会、灵犀相通。
四人像是站在空阔的原野上,自弹自得,自娱自乐,仿佛翠石湖上一个人都没有。又仿佛站在可以容纳上万人的演唱会的舞台上,他们斜挂吉它,激情奋扬,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弯腰,一会儿忽地一抬头,将满头黝黑的头发猛地一甩,一会儿又让五个手指紧扣琴弦猛地一阵旋拨。流畅的音符汩汩而涌,涓涓而逝,联翩流畅,不可遏止。仿佛春风拂过湖面,仿佛流水汇聚大江,指尖的音符戛金㧿玉般地流泻到湖泊里,翠石湖里的坚冰似乎都能融化了。
“老天,这不是Beyond乐队吗?”我惊奇地说道,“难道他们也得到了温克尔夫妇的邀请?难道他们的名声已经到了四海尽知的地步了吗?”
“即便不是四海尽知,只要能在茅斯茨的白金汉爵公馆里露露脸,只要曾经受到过海洋之恋的盛情款待,那么即便不想出名,恐怕也很难了。”亨利笑笑,“不过这首歌并不是摇滚乐,虽然它并没有摆脱摇滚的土壤,但总的来说并不像他们在雪山上演奏的那样情感激越、泄斯底里,反而凝重深沉、含蓄婉转,颇有几分清丽脱俗的感觉。”
湖面上大约有二三十个人,有的在湖边散步,有的踩着乐曲乘兴溜入冰池,有的像一阵风,从东边的索卡里山脉的陡峭的冰道奔驰而下,有的大约是累了,便随意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休息。没有一个人刻意呆在乐队的旁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小伙子的演奏并不感兴趣。他们有意无意地朝乐队瞟上一眼,或者时不时地跟着乐队哼上一段,至于对方究竟弹的是什么、自己哼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或者一无所知。
他们的玩法既新鲜刺激,又花样百出,让人热血沸腾,艳羡不已。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忍不住低声说:“年轻真好,年轻人什么事都敢做,而不屑顾忌什么条条框框!如果年轻十岁,我也愿意加入他们呢。”
“若真是年轻十岁,估计你更愿意挑战那道著名的通天冰道呢!”亨利笑着说,并伸手指了指湖的对面那条直通向翠石湖湖心的陡峭冰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立即被自己的眼睛吓了个半死。别说年轻十岁了,就是年轻二十岁,我恐怕我都没有勇气从那冰道上滑下来。冰道并不高,也不算长,充其量也就二三百米,但是极为陡峭。我敢打赌,坡度绝对超过七十度,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笔直朝上了。
“这可是茅斯茨最引以自豪的溜冰胜地,”亨利说,“可以说在整个科里嘉高原绝对找不出第二个,它的独一无二与身俱来。”
“哦?”我好奇地问道。
“你以为这冰道怎么来的?你眼见的这条冰道原本是一条瀑布,当地人把它叫做茅斯茨瀑布。它所在的这座雪山,没错,就是眼前的这座雪山,人们就把它做茅斯茨雪山。当然,在柏都、在茅斯茨,茅斯茨雪山算不得特别高大,也算不得特别陡峭,但是茅斯茨雪山独特的冰瀑却是其它雪山所没有的。这是它的独特之处,也是它的魅力所在。春天,山上的白雪融化了,经过那片两边高耸、中间凹陷的被冲刷得极为光滑的山石,便形成了一匹清丽的瀑布。当然瀑布的水全都流进翠石湖啦。千万不要担心湖里的水会满出来,就像索卡里山脉的皑皑白雪,永远都不会融化掉,翠石湖里的湖水永远也不会溢出来。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比上帝的蓝宝石戒指掉进了湖里,湖水被施了魔法一个样。”
“难道瀑布不会断流?”
“当然,瀑布当然会断流!”亨利笑眯眯地说道,“每年7月,山上的积雪融化殆尽时(我指的是半山腰的积雪,山顶的雪当然不会融化),瀑布的水流量便逐渐减少,直到最后完全断流。茅斯茨的小伙子便会相继爬上瀑布,沿途清除瀑布上的灌木丛和碎石,从而提早为冬季的溜冰比赛做好准备。九月茅斯茨的温度就急剧下降,夜里已经出现霜降,而翠石湖旁的苹果园也将大获丰收。这时家家户户每日的餐桌上,必然会出现当地人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一道甜点——苹果派——又大又红又香脆可口的苹果。苹果一采摘结束,短暂的夏天和秋天也就结束了,茅斯茨进入了一年之中最岑寂最漫长的冬天。到时,整个翠石湖都上冻了。那条瀑布也被冻得结结实实,仿佛有人施了魔法,让它在最动感十足的时候瞬间被凝固住了。”
“瀑布不是断流了吗?”我问,“怎么会冻上了呢?”
“瀑布确实断流了,但瀑布也确实上了冻。”见我露出迷惑的表情,亨利笑着说,“事实上这条冰瀑的形成,与瀑布是否断流并没有关系。因为它其实是茅斯茨的小伙子依靠人工联手打造的一条冰瀑。”
“是吗?”
“是的。茅斯茨大约十月中旬就开始下雪,隔三岔五地下,十一月,总会有两三次大的暴风雪。每一次暴风雪后,茅斯茨的小伙子就会把冰道修整一番,我所说的修理是指用翠石湖的水来回浇铸冰道。他们用一只大水泵把翠石湖里的水抽到山上,水从山上流下来(你知道的,温度非常低,最低的时候可以达到零下三十度,这可是连科里嘉海都可以瞬间冻住的温度哦),一边流动一边急速凝固,很快就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冰瀑。这样反复三四次,直到翠石湖的水全部凝固成冰,再也抽不出一滴湖水为止。这时整个翠石湖上上下下都被冻住了,那条瀑布也完完全全地和雪山冻成了一个整体,茅斯茨的小伙子就可以尽情享受他们最喜欢的飞越翠石湖的游戏,从而不必担心冰瀑上的层冰有从岩石上掉落下来的危险。”
“听起来倒是蛮有意思的。”我望着那条叹为观止的瀑布赞叹说。
“是蛮有意思的,但是如果想要从这条冰瀑上飞奔下来,需要的可不是一般的勇气哦!”亨利也点点说。
这时一条蓝色的人影像一道闪电从山上直扑下来,速度非常快,锋利的冰刀在冰面上迅速划过,冰花四处乱溅,就像一颗蓝色的钻石在透明而光亮的玻璃桌面上一划而过。又像一团蓝色的火苗在燃烧,看看还在山上,倏忽之间,那团幽蓝已经飞窜到翠石湖闪烁着柔美夕阳的美丽的湖心里去了。
又有几条人影从冰瀑上飞驰下来,轻盈得就像在天空中飞翔的红隼。他们俯下身子,身子极力向右倾斜,几乎就要跌倒在冰面上了。但是他们轻盈地伸出双臂来保持平衡,右臂轻轻触摸冰面,左臂锐利地指向天空,就像一群展翅翱翔的矫健的雪雕。此时,他们右腿使劲朝冰面上一蹬,左腿略略跷起,因此他们不仅没有跌倒,反而借力打力。瞬间他们已经从冰面上奇迹般地站立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已经从冰瀑上滚落下来,就像在冰瀑跳跃的冰珠。不过两三秒,就完美地完成了这一连串复杂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惊叹不已。
“精彩!”
“太棒了!”
我和亨利都忍不住拍起手来。
翠石湖的尽头处、冰瀑的旁边有一条逼仄的小路。小路非常险峻,只能容一人攀爬,两边都是丛生的灌木丛。溜冰者纷纷从这里攀爬上去。冰瀑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平台,攀爬者在那里稍做休息。然后抖擞抖擞精神,深深吸一口气在胸中,极力将自己的呼吸调节到平稳,然后大喝一声,便开始了飞越翠石湖的神奇之旅。
溜冰者先是在平台上悠闲地兜一个大圈子,然后缓缓驶入冰瀑的入口处,这是一段缓坡。他开始加速了。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越来越振奋人心,不过十数秒百米冰瀑已经近在眼前,须臾已在脚下,瞬间他已经飞翔在金光闪闪的翠石湖的上空。
出于好奇心,我和亨利也跟在几个溜冰者的后面尝试攀爬那条小路。我总觉得应该到冰瀑的上方去看看翠石湖的美丽风光。这样多多少少可以弥补我意图征服眼前这座威严的雪山却一筹莫展的遗憾。
然而当我走到山脚下、当我看清楚我将要把它征服于脚下的这条小路、准确地说是羊肠小路时,我就倒抽一口冷气。我在这条小路上仅仅攀爬了十来级台阶,我的肠子就快要悔青了。
这其实算不得上山的路,仅仅为了方便茅斯次的小伙子飞越冰瀑而临时凿就的一条羊肠小道。它是顺着山势、从陡峭的悬崖上开凿出来的,所以要有多简陋就有多简陋,要有多险峻就有多险峻。为了使飞越冰瀑更具有挑战性,也因为最大限度地不必破坏索卡里大雪山的自然景观,茅斯茨的小伙子最初仅仅只是在山壁上凿了几个搁脚的石蹬子。后来在人们的一致要求下,才将这些石蹬子逐步拓宽成台阶,使得它总算看起来像条路的样子。为此茅斯茨的原住民还经常抱怨,说是冒犯了他们的神灵。
“茅斯茨最纯美的景观都毁在他们手里了,”他们说的是那些胆敢在雪山上凿石蹬子的年轻人。
但是这条路依然非常险峻,几乎笔直向上,两边没有任何可供攀扶的扶手一类的东西。向上看只能看见自己的鼻尖,向下看似乎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后跟。这种仿佛被悬挂在悬崖峭壁上的绝望境况把我吓坏了。然而一则为了不让亨利笑话,二则也因为身后爬山的小伙子的催促,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向上爬,两腿如筛糠一般。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手脚并用,不知是因为太过紧张,还是太过寒冷,我已经感觉不出我的双腿在向上迈步了。
亨利比我好不了多少,他嘴唇哆嗦,脸色煞白,我相信此时若有回头路可走,他宁肯丢掉面子,也要立即悬崖勒马。
“亨利,亨利!”我抬头呼叫他。
他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目光凶狠、焦灼,我从来都没见过他这副凶样,吓得我只得闭口不言。
谢天谢地,我们最终还是到达了目的地,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十个小时,当我们趴倒在小路的尽头处、冰瀑上端的平台上大口喘着气时,我发现我的内衣竟然全都湿透了。
“凭心而论,我一世的英名都毁在这条路上了,我被这条路征服了。”我让亨利摸了摸我潮湿的衬衫,自我嘲笑道。
“可不是吗?”亨利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的腿都软了,我怀疑它是否还有站起来的可能。老天,这真不是人走的路!我得好好歇歇!我若不歇上一阵子,我怕我真会曝尸翠石湖。”
说完,他哈哈大笑,我们就这样在平台躺了好一阵子,直到内心起伏的情感全都恢复了平静,才慢腾腾地从雪地上爬起来。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西面白雪皑皑的山头搁置着一片金色的夕阳,就像搁置着一张美丽的面孔。东边的天空则出现了一片朦胧淡月,是圆圆的满月,颜色非常浅淡,非常模糊,就像用极细腻的笔触勾勒出来的铅笔画稿,并没有涂上任何色泽的。夕阳紧贴着山顶上的白雪一点点向下沉,变得越来越红火,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柔情万种,越来越令人怜惜。它像是熔化到雪堆里去了,又似乎整个山头的积雪因为红红的太阳都暖暖地熔化掉了,整个山头闪烁着一种非常柔和的、美丽的、如金子般珍贵的红艳光芒。
没有风,天气非常寒冷。整个茅斯茨都笼罩在金色的夕阳中,纯净得就跟童话里描写的一个样。白金汉爵尤其如此。从山顶倾泻而下的纯净空明的斜阳,固然为那座红瓦白墙尖顶的三层楼小别墅涂抹上了一层天光云影。而别墅前面的翠石湖更像一面硕大的镜子,山顶的太阳光倾射到湖面上,湖面立即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雪光;这红通通的夕阳、雪洞洞的湖光,又全都被翠石湖反射到公馆的红瓦白墙上去,使得整个公馆红瓦更红,白墙更白,就像红玉白雪雕琢的一般,使得每个瞧见公馆的人都心儿暖烘烘的、眼睛亮晶晶的。
再也没有比夕阳下的翠石湖更优美绝妙的景致了。阳光照耀在湖面上,冻结的湖面一片波光粼粼。镜子一样的湖面又毫无保留地将阳光反射了出去,翠石湖瞬间似乎拥有了两倍的阳光,越发变得明亮光灿了。
明亮光灿的翠石湖像极了印象派笔下的油彩,澄映着四周高高的雪山、雪山下那座白墙红瓦的大房子以及湖边那片虽然掉光了树叶、显得有些萧瑟岑寂、但是依然肥沃茂密的苹果园。湖面并不平整,所以这些澄映在冰面上的倒影,像真正的影子一样朦朦胧胧、绰绰约约,显得极不真切。就像莫奈初次在巴黎沙龙展出的那幅画作,零乱,随意,若隐若现,模糊不清。
如果说,莫奈的画作被叫做《日出.印象》的话,那我就要用《日落.翠石湖》来命名眼前这幅美仑美奂的天然之作。湖面上的尽情欢乐的人们就是完成这幅画的伟大画家。当他们静静地站在湖边眺望远方的风景,看着索卡里山脉上的落日一点点收敛鲜艳的色泽,一点点地消失在苍茫辽阔甚至远古的暮色中去的时候,他们红红绿绿、紫紫蓝蓝的影子也妙不可言地被涂抹在翠石湖巨大的画布上。情感深沉,形象高大,颜色靓丽,笔法细腻,仿佛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家名作,给人一种深深的沉思和甜蜜的愉悦。
这是纹风不动的翠石湖,是当生命的甜蜜和欢乐达到了幸福的顶端,上帝挥动手中的权杖大喝一声:“停下来”,停下来的那一时刻的翠石湖的模样。
而当人们在湖面上随心所欲地走来走去、滑去滑来的时候,《日落.翠石湖》的画风便为之一变。可以说瞬间万变。画面上的红红绿绿、紫紫蓝蓝,全都动了起来。一会儿红挨着绿,绿挨着紫,一会儿紫又贴着蓝,蓝又贴着紫;一会儿红黄橙绿花花绿绿的各色颜色,忽地分别从湖的四周冲向湖心,仿佛群星汇萃,湖心立即一片灿烂缤纷。相比之下,湖的四周就显得有些寂寞冷清。正当人们惊叹于湖心的缤纷灿烂时,忽然人群中有人高声喊了一声“OK”,聚成一处的色彩忽地又迅速分开,仿佛天女散花一般,浓浓淡淡的粉彩随即又扬扬洒洒地洒了满湖都是。满湖都是明亮的色彩,快乐的身影,欢快的笑声,刚才冷落到极点的湖的四周顷刻之间又热闹非凡。
“茅斯茨可真美啊,翠石湖也很美,简直就跟画里画的一样!”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我的心中升腾起一种柔美的情感,柔美而且圣洁,仿佛天地间的骚动全都停止了下来,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的纷纭的思绪翻腾不止、百折千回。
“的确很美,简直无以伦比,”亨利用手整理了一下歪斜的帽子低声说道,“乔治,我有一种感觉,或者说是一种想法,我们窃据了上帝的宝座、我们正在用上帝的视角窥视这一切啊。”他低声叹息道,情绪有些激动。
“上帝的视角?嗯,没错,是上帝的视角!除了上帝,谁还能、谁还配欣赏到如此绝美的风光!愿上帝与你同在!亨利!”我冲着翠石湖大声呼喊。
“愿上帝与你同在!”亨利也冲着茅斯茨苍茫的群山扯开嗓子大声呼喊。
声音高亢、嘹亮,仿佛雪域中白隼的鸣叫;就像一颗石子瞬间融入到金灿灿的夕阳,再没有了一点痕迹;又似乎这孤寂的叫声撕开了逐渐溶成了一团的苍茫的暮色,已然传到了眼睛无法看见的无边无际的远方。
万籁俱寂。
几只真正的白隼拍打着翅膀轻盈地飞过来了,它们俏丽、飘逸、矫健、优美,它们迅速飞过翠石湖,两只翅膀上满载了浮动的斜晖。我们站在悬崖上,就像两只因为飞倦了而暂做歇息的白隼,一时间我竟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从百米冰瀑的上空飞出去,迅速追赶那些向着那片美丽的夕阳一掠而去的昔日的伙伴。
我把这种感觉说给亨利听,亨利哈哈大笑。
“你这种想法真很奇怪,你不去做哲理家,简直就是一种浪费。但是,”亨利一脸嘲笑,“我现在关心的可不是这个,我在想,我们现在应该如何下去?也就是说,上来是上来了,可是,我们如何回到地面上去,乔治?”
他这个问题可把我难住了。
“我不可敢从这冰瀑上跳下去,”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如果湖水没有结冰,我还能大着胆子试一下……”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走,步子迈得非常小,试图说服自己豁出去,像身边的小伙子一样从冰瀑上滑下去。但是我才走了两步,我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就让我的心脏受不了了。
“不行,不行,我受不了啦,从这里下去,我怕我这把老骨头会粉身碎骨!”
“我也不敢从这里跳下去。”亨利笑着说道。
一个小伙子在平台上兜了一个大圈,慢悠悠地朝我们溜来。我们立即向他打听下山的路径,希望还有别的小路可以下山。
但是他的回答却让我们大失所望。“没有,没有别的路可以下山。只有这条冰瀑,都是从这里滑下去的,”他说的是他们自己。
我和亨利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都非常难看。
“那么,只有从那里下山了,”他笑眯眯地瞧着我们意味深长地说。
我和亨利心中立即升腾起巨大的希望,仿佛绝地逢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然而他却伸出一只手臂,将那条我们上山的山路——仿佛从悬崖陡峭上垂下来的一根绳索——指给我们看。这时一个红衣服的年轻人正好爬到了山顶,几个和他同样衣色的年轻人则聚集在山脚,他们把冰刀背在背上准备向上爬。
“二位,如果不知道怎么下去的话,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从来的那条路下去。怎么上来就怎么下去。”他说。
我和亨利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就是赐予我随意进出温克尔太太闺房的特权,我也决不会让自己冒这个险。
“二位,如果要下山的话,那么你们得快点了,”小伙子说道,“天就要黑了,如果再晚些,山路就很难看清啦。”
“只能这样了。”亨利咬着牙狠狠说道,我也只得点头默许。
我们立即朝上山口走去,几个在平台上休憩的年轻人都盯着我们看,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等一等,我得先打个电话通知他们不要再上来了。”小伙子说。
他的电话大约是打给山下的同伴的,因为山脚下的一个年轻人接通电话后,几个准备登山的红衣少年便都被他制止住了,最后那个接电话的年轻人向山上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好啦,现在你们可以下山了,”他说,“别紧张,也别难为情,凡是能上到这条冰瀑顶端来的人,都有从这条山路原路爬回的经历。记住,倒退着爬下去,别朝上看,更不要回头,一步一步朝下爬就可以了。老兄,上帝保佑你们!”他把头上红色的头盔取下来,露出一张非常帅气的年轻面孔,两只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硕大明亮。
说什么样的话都无法表达我们此时的感激之情,我和亨利都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年轻人,”当小伙子重新戴上头盔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开口把他住叫,有个疑问一直在我心底盘旋了很久,非得问清楚,否则我难以说服自己心悦诚服。“你们经常在这里溜冰吧,”我说,“我指的是从这条冰瀑飞跃下去?”
“当然,”他微微一笑,“茅斯茨的小伙子都喜欢玩这个游戏,除了这条冰瀑,翠石湖的冬天还有什么可吸引人的地方呢?”
“那么白金汉爵的女主人,我的意思是说温克尔夫人也喜欢……嗯,喜欢……这条冰瀑吗?”我慢吞吞地问道。
“当然,当然喜欢!”小伙子朗声一笑,“简直是她的最爱,你要知道,这条冰瀑非常漂亮,但是也非常险峻,没有几个人敢从冰瀑的上空一跃而下。在茅斯茨,也只有那些技能娴熟、经验丰富、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成年人,原谅我使用这个比喻,才敢挑战这条冰瀑。普通人对它望而生畏,女人一谈到这条冰瀑,无不花容失色。因为踏上了这条冰瀑,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哈台斯的冥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因为挑战冰瀑而摔断了脊梁骨的不幸事件。因为它,而摔断了胳膊、腿、甚至丢掉了性命的人可以说大有人在。”
“可是,你刚才也说了,温克尔夫人也很喜欢?”
“是的,是的,夫人非常喜欢,而且毫不夸张地说,因为夫人喜欢,所以茅斯茨的小伙子才加倍喜欢。但凡夫人喜欢的东西,我们能不喜欢吗?夫人昨天还和我们一起飞跃冰瀑呢。她那娴熟的技能、矫健的身姿、优美的体形、无所顾忌的放荡不羁,任何男子见了都会甘拜下风。她在翠石湖上足足溜了一个大圈才停下来,就像天鹅湖中的天鹅对着宁静湖面上的倒影翩翩起舞。不过…”
“不过什么 ?”
“我怕她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呢,”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说道,“你瞧,她今天并没有溜冰,而是仅仅和一个女伴在湖面上散步呢!”
他伸出手臂,把一对正在翠石湖湖畔缓慢散步的贵妇人指给我们看。
妇人们手挽着手,一个身穿一件玫瑰红的羊绒呢大衣,头戴一顶浅灰色的兔毛复古八角女帽;另一个则身穿一件橙黄色的羊绒呢大衣,头戴一顶黑白两色的花格子同款英伦风复古女帽。夕阳敛尽光芒,将一抹斜晖投射到她们玫瑰红和柑橙黄的羊绒呢大衣上,使得红的越发红艳,而黄的也被涂抹上了一层绚丽的彩霞。她们修长的身影在澄静的翠石湖上画出了两道更加修长的影子,简直就像两面鲜艳的旗帜,非常惹人注目。
“真的是她,真的是她!”我点点头道。
我们再次向小伙子表示感谢,他微微一笑说这算不得什么,并期待呆会儿和我们在翠石湖相见。这使得我们多少有些尴尬,然后他就带着我们的无限羡慕和崇敬慢悠悠地朝冰瀑滑去,动作优雅得就像一只最轻盈的小鸟。
“我们谁先下去?”亨利问道。
“谁先下去都一样,不过,得一个一个下,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到山脚了,一个再从山上出发,否则,若是上面的一个脚踩滑了,两个人都得玩蛋。”
“是这个道理,”亨利点点头说。
“还是我先下吧,你在上面先看着点,等我到了山脚你再下来。”他斜着眼睛瞅了我一眼,果断地自作主张。
我也不再坚持了,我们两个来了一个大拥抱,又把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们脸上都笑呵呵的,竭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嘴里、鼻子里吐出的、呼出的热气都互相喷到对方的脸上去了。然而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无疑是一场生离死别。只有茅斯茨的小伙子,才能从这条陡峭的山路上来去自如,对于不擅长攀爬的外地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性命攸关的极地大冒险。如果从紧贴在悬崖上的陡峭山路上摔下去,我和亨利都无法想象后果如何。此时我们拥抱的是朋友温暖的躯体,或者下一刻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就是对方摔得惨不忍睹的尸体了。
最后一抹斜晖在天空中徘徊了一会儿,仿佛对于茅斯茨宁静的傍晚非常留恋,不忍心离开似的。一声微微叹息,这声叹息似乎是从亨利的嘴里发出来的,紧接着太阳就像一颗被砍掉的头颅,头也不回地跌落下山头。落日的余晖反噬了整片天空,西边的天空一片云彩灿烂,五光十色的色彩甚至比太阳下山前还要绚丽多姿、精彩绝伦。
“大自然可真美啊!简直能让人发痴发狂了。”亨利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两只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我们脱掉手套,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我感觉两双手都很温暖、又都颤抖不已。
“好啦,再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啦!”亨利强打起笑脸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侧着身子斜着眼瞧了瞧脚下的山路。
“我发誓,这条路跟但丁在神曲里走的那段天路历程绝对没有什么分别!”他轻蔑地说道,“不对,更危险更艰难才对。但丁的两条腿直少还在走路,而我却只能将身子匍匐在地上,恨不得成为山路的一部分,一点点地朝下爬,上帝,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一双手脚如此笨拙过。”
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情绪,也希望借助我的臂力对抗他下降时的重力,因此我紧紧拉住他的手,希望帮助他尽快在山路的台阶上立住脚根。
“放手,老兄,你这样拽着我,我怕我一失脚,我们两个就一起栽下去了呢。”
他趴在雪地上,身子一点点地朝后游走,就像一条游走的姿势非常难看的四条蛇。但是这条四脚蛇此时嗅到了危险,为了安全起见,所以它非常谨慎、灵敏、小心翼翼地朝后退到暂时安全的地带中去,准确地说是一点点地后退到悬崖边的山路上去。
他的脚终于磕碰到山路上的一个台阶,他的绷得很紧的面孔上骤然露出一丝微笑:“上帝,再也没有这个小小的台阶更让我觉着踏实的了。真是太可笑了,乔治,我怎么感觉我辛苦了半辈子仅仅是为了让一双脚寻找到这么一个小小的立足点?现在的这个立足点让我非常满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这么多年的努力究竟为了什么呢?”
他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山路旁边的荆棘,紧接着又腾出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山路另一边的荆棘。他又慢慢地朝后——准确地说是朝下挪了挪身子,这时,他的双脚已经踏踏实实地站立在山路的台阶上了。他将胸脯匍匐在山路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大口喘着气,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再稍稍努点力,就可以一鼓作气攀登到山顶上来了。
“老天,我总算有个立足点了,”他大叫一声说,“乔治,可别小看了这个立足点,有了这个立足点,我上可攀登,下可后退。我想下山的路,最危险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段,我应该完成了,接下来应该容易多了。”
他说的很对,万事起头难,想要从这段悬挂在悬崖峭壁上的陡峭山路下山尤其如此,很显然他已经开了一个好头。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速度一定要慢,不要心急,一点一点朝后退。当你的脚碰到台阶时,不要激动,更不要放快速度。相反你要加倍小心,加倍谨慎,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两只脚在台阶上站定了,身子直挺挺地站立在台阶上,才算在下山的路途上有了一席之地啊。”亨利反复叮嘱我说。
他的深情厚意让我非常感动,悬崖边上,我们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恋恋不舍地分开。
他开始在山路上攀爬了,不过不是向上,而是向下,就像潮水一点点地从海岸线上退回去一般。他一会儿用两只手牢牢扣住最上面的台阶,一会儿又腾出一双手来,牢牢抓住两旁的荆棘丛;大约过去了一刻钟时间,他就下降到山路的半山腰了。于是他将脑袋搁置在一双胳膊上,就这么直挺挺地在悬崖峭壁上直立了几分钟。稍作休息后,他就像只爬山虎一步步地朝山下爬去。
他穿一身深黑色的羽绒服,就像一只黑熊悬挂在半空中;随着山路的向下延展,黑熊又渐渐变成了一只黑猫,后来又变成一只巴掌大的燕子,最后仅凝结成了一个黑点。仿佛一只甲壳虫,推动着整座艾菲斯雪山,想要把它推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天边的红霞已经散尽,夜色降临,远远近近,灰蒙蒙的,无边无际。我站在悬崖边上,两眼死死地盯住那个黑点,就像朝黑暗的深渊里扔进去一颗小石子,久久听不到回声,我的心里空荡荡的、虚落落的,我紧张到了极点。
月亮在天空中升腾得越发高了,一轮圆圆的满月悬挂在茅斯茨被白雪濯洗过的天空上。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暮色像半透明的薄膜纸似的,月亮紧贴在淡蓝色的天空中,非常圆硕,非常圆润,画一般令人留恋。茅斯茨人家的灯光三三两两地亮了起来,这些灯光从南向北点点滴滴,闪闪烁烁,仿佛天上的星星。最南端的灯光尤其明亮,灯光从别墅的每一个房间里照射出来,连房子雪白的墙壁都光彩四射。
那里就是白金汉爵了。
这是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月光下的茅斯茨清冷、纯净、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儿纤尘,美到了极点。但是此时,对于眼前的美景,我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悬崖峭壁上的那个小黑点一点点地向下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直到那个黑点降落到了翠石湖上,亨利在湖面上猛跑两步,朝着山上的我使劲儿挥手时,我的一颗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心才重新放回到肚子里。
然而猛然间,我的心又再次怦怦怦地跳动了起来,跳动得如此厉害,几乎都要从胸腔里蹦跳出来了。我得独自面对这段奇特的天路历程,它的一端通向天堂,另一端或者就直通暗无边际的地狱。
整个天地间寂静到了极点,静得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又似乎明亮到了极点,明亮到透过裸露在月光中的肌肤,我都可以看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
我听到了自己像暴风雨一样的喘息声,然而这种喘息声又渐渐离我远去,我明白:轮到我了。
我抬头看了看那一片孤独的月亮,就像一切故事中的主人公在面临绝境时一惯做法。
月亮升得越发高了。半透明的暮色变成了半透明的夜色。夜色浅蓝浅蓝的,幽蓝幽蓝的。月光流水一样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倾泻到茅斯茨群山上的白雪上,又从连绵起伏的雪山上倾泻到茅斯茨人家的房顶上。月光照耀着雪光,雪光澄映着月光,月光越发清冷了,雪光也越发雪亮了。整个茅斯茨一片光明澄清,仿佛白天一般。天空中没有一点纤尘,空气非常清新也非常清冷。远远近近的树木、房屋,群山起起伏伏、高耸入云、壁立陡峭的轮廓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书里描绘的一般,不仅宁静优美,让人沉醉,而且让人忍不住潸然落泪,让人一头扎进这无限的月光和雪光中,就再也不愿意出来了。
月光清冷、孤寂、千古如一。
距离我现在所在位置大约十米处,冰瀑上方的平台,清冷的月光将那里照成一片雪亮。此时平台上稀稀落落的还有三五个人影,他们大喝一声,相继从平台上一跃而下。月光照耀在冰瀑上,冰瀑闪闪光发,他们像是飞跃在一条嵌满了钻石的溪流上,快活的叫声撕破皎洁的月光直灌入我的耳朵。但是快活是他们的,我却什么都没有听见,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整座雪山上只有我一个人了,山静悄悄的,我也静悄悄,那一刻,仿佛天荒地老。
翠石湖也是静悄悄的。月光皎白,湖面晶莹,让人怀疑皎白的月光似乎全都投射到翠石湖里去了,湖面仿佛成了一面可以照见人的灵魂的大镜子,又仿佛翠石湖才是真正的月亮,而天上的月亮不过是它在虚幻世界中的不真实的倒影。湖上,人影窜动,人声喧哗,但是这一切似乎和我根本不相关,似乎发生在遥远的远方,在另一个世界似的。我依然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寂寞包围了我,像利爪一般撕扯着我的心。猛然间,我已经匍匐在地,瞬间已经热泪盈眶,身体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爬在地上的我一时间竟然无法动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