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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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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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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珀特夫人》连载

第二十九章 破产之秘

一年零四个月后,也就是菲尔德、史密斯合作两周年后,合资公司菲尔密斯宣告破产。老乌龟墨索卡撤回了他在菲尔密斯的全部人力和财力,态度之坚决,手段之果敢,动作之迅速,让人迅雷不及掩耳。但是他那些从分公司搬迁过来的用于汽车零配件组装的老得直掉牙的设备并没有撤走,他把它们精明地折合成美金卖给了他昔日的合作伙伴。

“简直就是慷慨赠予,”他在记者发布会上公开揭露菲尔德的“真实面目”时大声说道,“先生们、女士们,因为我一直把菲尔德先生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并不愿意听见任何人说他一句坏话。如果这些话从我的嘴里说出,这更会让我良心不安。然而我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了,因为我得为我自己说一句公道话,因为尽管我现在还把菲尔德当成朋友,但是我更有义务将这个人的真实面目揭露出来,让整个海湾的民众都提高警惕心,从而不再重蹈我的覆辙。朋友们你们要是知道他用怎样卑劣的手段做空菲尔密斯公司的财政的,就该明白他又采用了怎样诱惑、哄骗、欺诈、威胁的方式逼得我不得不将这些完好无缺的设备低价转让给他呢。”

这个“良心不安”的受害者眉飞色舞、神情激昂,仿佛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甚至话与话之间的标点符号,都值得被记录下来白纸黑字写在小册子上。而当他谈到他“最好的朋友”时,他就用一只手紧紧按住胸口,另一只手则紧紧按住这一只手,仿佛这“最好的朋友”就住在他博大无私的心房里的。他当众揭露的有关菲尔德的所有坏话,都被他的朋友一字不漏地听去了,他正良心不安呢。然而三个月过后,他就用这笔设备转让的横财重新购买了一批无论在技术上还是在生产工艺上都称得上是六十年最先进最优秀的设备,然后秣马厉兵、重振旗鼓,再次干起汽车零配件组装的老本行了。

事实上,老乌龟之所以肯转让这批机器,是这因为这批机器已经到了不得不转让的地步了。一方面为了早日摆脱这只奸狡巨滑的乌龟,另一方面老菲尔德以为他的人技术已经学得八九不离十,他见那些机器又是新崭崭的,自以为得计。所以当墨索卡提出将这些设备转卖给他时,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然而事实上,这批所谓“低价转让”的设备毫无任何价值可言。温克尔先生实地考查了一番,他的看法是:可以达到报废的标准了。所谓的完好无损,不过是设备在拉来菲尔密斯之前,上上下下重新刷了一层墨绿色的油漆罢了。然而外表的光鲜,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技术上的落后和生产出来的产品品质上的粗糙低劣。“简直就是堆废铜烂铁,”爱德华毫不客气地对他的朋友直言不讳,他朋友的脸当时就变得和那些刷得新崭崭的机器一般绿了。

然后更让老菲尔德措手不及的是,尽管与史密斯的合作结束了,合资公司菲尔密斯应双方要求也倒闭了。但是他与史密斯之间的经济往来并没有结束。对方像一条毒蛇缠住了他,每天都将缠绕的力度收紧,直勒得他的几乎断裂的骨骼咯咯作响,他胸口沉闷,两眼发花,简直都要透不过气来了。

当初在签订合资协议时,老菲尔德为了向这位慷慨正直的新朋友表示合作的诚意,双方在拟定合约条款的时候,特别增加了一条,“菲尔密斯的原材料供应,五年之内一律优先选用史密斯公司的产品。如果菲尔密斯公司因为某些客观原因无法执行合约,那么合约中的这一条款则由菲尔德公司代为执行。”

然而正是这条附加条款,要了汽车大王老菲尔德的命,也拖垮了科里嘉海湾首屈一指的菲尔德汽车有限公司。在菲尔密斯倒闭后的之后的两年,受《菲尔德史密斯项目合作条约》的限制,菲尔德公司不得不咬碎了牙朝肚里吞,继续向史密斯购买品质低劣但价格却高得出奇的原材料。然而低劣的原材料使得生产频频故障,报废率极高,而高故障高报废率必然大幅增加成本支出。在极低利润甚至毫无利润的长期恶性循环下,很快菲尔德公司就爆发了严重的财务危机;加上史密斯公司的伺机恶意攻击、恶性竞争,这使得菲尔德公司的财政状况根本维持不了三年。事实上,菲尔密斯宣布倒闭仅仅两年,菲尔德汽车公司就不得不面临被全面收购的惨淡结局,而这位在海湾的汽车界已然声名狼藉的先生,从此也很少在科里嘉半岛的公众场合公开露面。当时有一种流传很广的对他的声名极不利的说法,传说他在与史密斯合作的期间,暗中唆使他安插在菲尔密斯的眼线,虚报数据,做空帐务,将一直处于亏损状态的菲尔密斯营造成巨额赢利的假象,从而欺骗它的合伙人;并以赢利为幌子、以老菲尔德郑重承诺的巨额回报为诱饵大量在社会上吸金。没有一个人怀疑,等到那个时候,等他赚了个盆满锅满,他便立即抽身而去,然后将巨额亏空毫不留情地甩给他的可怜的合伙人以及海湾千千万万依然被蒙在鼓里的无辜民众。

我并不相信这位善良正直、德高望重的先生为了转嫁经济危机会采取如此卑劣无耻的手段,尽管关于他的为富不仁、冷酷无情、不择手段的流言蜚语在科里嘉海湾已然被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温克尔先生的某次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感叹和惋惜,却让我对这位老先生长期以来持有的信任和尊重产生了怀疑和动摇。

“可怜的菲尔德,这回却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一天早上,喝完早茶,温克尔看完当天的晨报,叹了一口气说。

他这话话中有话,让我不得不对一直持有尊重敬爱情感的老先生的品质和形象产生了怀疑。我问他,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菲尔德先生果真像外界传闻的那样,为了获得巨额利润,不惜损害普通民众的利益,甚至让他们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也在所不惜?

“你无需知道得太多,克克拉,”温克尔先生慢条斯理地说,“你要知道天下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有利则聚,利尽则散,逐利是商人的本性,并不关乎道德和操守。菲尔德先生并没有做错,他或者仅仅只犯了一个小小的过失,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是时候让他为自己的过失负出应有的代价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是铿锵有力、斩钉截铁,他的表情非常严肃、目光异常锐利,仿佛盘旋在半空中的老鹰瞅准了地面上的目标,呼啸俯冲而下。一时间,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杀伐决断四个简短有力的字,他那透露出冷酷和残忍气息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1965年到1966年,菲尔德公司亏损最严重、运作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爱德华和他朋友之间的联系非常频繁。他们不停地通电话、会面,菲尔德希望爱德华帮他出谋划策,如果可能的话,更希望他以康荣的名义向菲尔德投资,帮助陷入泥潭的菲尔德汽车公司逐步走出困境。我不止一次在温克尔先生的书房里遇见他。他神情沮丧、面容憔悴,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而温克尔先生则面无表情,一双眼睛漠然地直视着窗外连绵无际的风景,或者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有的时候他们老半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我是否该借钱给老菲尔德,或者说我是否应该以康荣做为赌注,助力我们的老朋友卷土重来或是东山再起?”一天,菲尔德离开后温克尔对我说,“克克拉,如果贷款给他,无疑将钱往水坑里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血本无归;如果以康荣为赌注,那么毫无疑问那个无底洞同样也会把康荣拉下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是如果不对他伸以援手,如果这个时候弃他不顾,他肯定就完蛋了。他完全丧失了信誉,海湾没有一家银行愿意再向菲尔德公司提供贷款,他彻底绝望了,我怕他都没有勇气活过明天。”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温克尔先生,在面对如此难以决择的两难境地时,选择任何的一种都会让未来的自己悔恨不已。爱德华非常苦恼,他把嘴唇狠狠抿在嘴里,然后用牙齿使劲咬着。我同情地看着他,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只能对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无论他做些什么,无论他如何选择,我会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他。

他感激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我认为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超出我的认知能力。事实上,菲尔德公司出事以来,我的心里就一直怀着一种隐隐的担忧。不知是不是我太过敏感了,我总觉得温克尔先生与老菲尔德之间缺少了什么,就像他与伯雷特先生之间一样,缺乏从前的无拘无束、无所不谈。事实上他们之间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见面之后也不像从前那么默契投机、随性而谈,反而多了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虚礼。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察菲尔德和温克尔之间疏远了很多。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敢妄加猜测,如果仅仅因为温克尔不肯贷款给菲尔德,不肯向一个注定恶运缠身的公司白白扔钱,而责怪怨恨温克尔,那么我也太小看我们的朋友菲尔德·克勒姆了。然而一个奇怪而荒唐的念头忽然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浮现我就自己吓了自己一跳。然而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几乎就不再怀疑自己的猜测了。我倒吸一口冷气:“菲尔德公司的破产和被收购或者与温克尔先生脱不了干系,”

1966年底,菲尔德公司宣告破产前的前三个月,温克尔先生一直处于忙碌之中。早上很早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回来之后,并不是立即休息,而是和他的秘书惠斯通先生呆在书房里继续没完没了地工作。他让惠斯通先生带回来大量文件。他把它们分门别类放在几个文件柜里。那些文件堆积如山,而他呆在这些文件堆里,渺小得犹如一只可怜的小蚂蚁。这位惠斯通先生因工作努力、做事严谨而深得温克尔先生器重。他是个年仅三十出头的精明能干、干净利索的小伙子。他对努力工作有一种天生的痴狂,他所信奉的人生信条就是:对于工作,我们必须怀有一种基督徒般的虔诚和信仰。

“一个人一旦在公司上班,脑子里就绝对不应该动下班的念头,我们必须尽可能延长加班时间,除此我们无以表白我们对于这份工作的痴狂和热情。”这位无时无刻不在工作的惠斯通先生对自己的话身体力行、无怨无悔,尽管工作非辛艰苦、睡眠严重不足,但是他却毫不在乎,一点儿也没有颓废、萎靡不振的样子,反而像是中了海洛因的毒显得异常亢奋激动。

他脸庞浮肿,满面红光,两只眼睛充血,眼角上的皱纹一根一根凸露出来,仿佛一条条可怕的蛇爬进头皮里去。他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禁不住小声地笑出声来,一会儿欢天喜地,一会儿又像失去了什么变得异常忧心忡忡。他这个样子令我既好奇,又好笑。出于对温克尔先生得力助手兼朋友的关心的缘故,我对于他的身体也不由得关切起来。

一天午后,温克尔和几个朋友外出洽谈业务,趁着替他送下午茶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他。

“夫人,非常荣幸能够得到您的关怀和爱护,”他说,恭维之意和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我还撑得住,我的身体棒着呢。年轻人嘛,熬夜加班算不得什么,回头睡一觉就完事了。”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就没有必要纠结他的健康了。我立即转移话题,希望从他的嘴里得到某些口风来证实或否定让我一直心神不宁的猜测。

“你和温克尔先生最近在忙些什么呢?那位史密斯先生,上个礼拜我还在菲尔德庄园听太太们提起过他,听说就是他使用阴谋诡计、采用卑劣手段使得菲尔德公司遭受巨大损失的。我听到一个传言,听说他现在成了菲尔德的实际控股人,他将全面收购菲尔德,成为海湾继老菲尔德第二个名副其实的汽车大王。”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夫人,”他说,“史密斯先生的确非常渴望全面收购菲尔德,但是现在菲尔德的实际控股人、海湾未来真正的汽车大王并不是他。他距离这顶至高无上的桂冕还早得很呢。”

“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先生,不是史密斯又会是谁?”我惊奇地问道。

他将托盘里的咖啡端了起来,咖啡缭绕的雾气立即模糊了他的眼镜,我只能看见两片布满了白色水雾的厚厚的镜片。他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了下来,翕动着鼻翼,舔舐着嘴唇,馨香的咖啡似乎给他的体内注入了某种神奇的活力。他就像只嗅到春天温暖气息的虫子,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异常兴奋活跃。他那张瘦削、因为长时间加班而内分泌失调、显得特别粗糙、干燥、灰暗的脸也立即变得红光满面起来。

“老菲尔德彻底完蛋了,破产势不可免。这是海湾商界所有商业大鳄的良机,它们伏在沼泽地里已经等候多时了。个个磨牙吮血、虎视眈眈。那个史密斯以为他已经胜券在握,他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已经到别人口袋里去了的菲尔德,史密斯·墨索卡哪能一口吞下它呢?即便他有那么大的胃口,也没有什么大的嘴!”他以一种近似于谦卑的姿态心平气和地说完了这件事,尽管声音不高、语速舒缓,但是我总觉得他那看似谦恭的长方形脸,却总是流露出(简直难以掩饰)一种只有胜利者才拥有的对于整个时局的洞若观火以及对于手下败将的不屑一顾的洋洋得意之色。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和老伯雷特一个样,总是不愿意继续说下去。当我问起未来的汽车大王是谁时,他就支支吾吾,想办法转移话题或是避而不谈。我们的谈话很难继续下去,我只得以不打扰他工作为理由悻悻离开了。

我的怀疑更深了。

1967年春天,持续二十四个月处于亏损状态的菲尔德汽车公司宣告被全面收购。它的新主人就是它两年前最忠实的合伙人史密斯·墨索卡先生。然而关于这件事,多年之后还有另一种说法,人们认为,史密斯·墨索卡不过只是一枚棋子,尽管举足重轻,但是在他的背后似乎还有更强大、更有操控能力的神秘力量存在。至于这股力量从何而来、因何而起,源头何在,在菲尔德公司被全面收购的重大事件中究竟发挥了怎样推波助澜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两年之后,也就是我在柏都找到菲尔德庄园年轻的小姐菲尔德·安妮的同一年,名噪一时的史密斯汽车公司一夜之间突然也面临被全面收购的惨淡命运。温克尔先生从重新组建的康荣集团的董事会(这个董事会包含已经被收购的史密斯公司)回来后,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克克拉,我们终于为菲尔德先生报了仇了,他若泉下有知,他若知道了那条毒蛇的结局,总算可以安息了吧。”

1969的秋天,史密斯公司破产前、全面清算资产的时候,我和那位能说会道的史密斯先生再次不期而遇。我发现,他比六年前越发苍老了,背也更加下驼了。这使他看起来愈发显得卑躬屈膝、恭顺谦和。他依然伸长脖子,脑袋前凸,他的脸上有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满不在乎的表情,似乎史密斯公司的破产倒闭和他毫不相干。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放射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恶毒的凶光,仿佛两把寒气逼人的匕首,如果目光可以作为凶器杀人的话,从这双眼睛中放射出来的凶光就足以把人射成马蜂窝。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古埃及带有神秘色彩的眼镜蛇。温克尔先生不止一次提起过这条毒蛇,如今这条毒蛇就盘踞在我的面前,瞪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不停地吞吐着腥红的信子,浑身上下的每一片鳞片都竖立了起来,每时每刻、从每一角度,都可能给人致命的一击。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还未等我开口说话,他就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他的这个动作非常自然、非常温文尔雅,没有半点的不情愿和掺杂虚伪讨好的成分,而且比我在菲尔德庄园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还要谦恭温柔、卑躬屈膝。

“能够再次遇见海湾最尊贵的夫人,真是我莫大的荣幸,”他说,他的嘴角边浮现出一丝谄媚的微笑,他依靠在他的办公桌前,半是讨好半是挑衅地说,“那么夫人,我是否有幸得到您的允许,可以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呢?”

我说,先生您不必客气,只要您在史密斯一天,那么你就是史密斯唯一的主宰。

他古怪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温克尔先生有您这样一位漂亮又有智慧的太太,真是艳福不浅。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个贤能的女人,果真没错!真是太让人羡慕嫉妒了。”

“夫人,请允许我称赞您的独一无二的美貌,也请允许我称赞您丈夫的难得一见的睿智,”没有等我回话,他又接着说了下去,“温克尔先生是我平生最钦佩的人物之一。尽管在这场长达六年的商业博弈之中,我输得一败涂地,但我输得心服口服。能够如此果断果敢地攻击朋友、合伙人的软肋,毫不手软、绝不拖泥带水,这在我有幸认识的商业奇才中,您的丈夫无疑是第一人。可以想象的,海湾未来的金融帝国,必然冠以温克尔·爱德华的伟大名号。未来,在科里嘉海湾,将有多少人需要温克尔·爱德华的伟大友谊!我想菲尔德先生和我都会替他感到可惜,他的可供支撑他事业和财富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

他这段话,极尽谦卑恭维之能,又无不包含鄙夷嘲讽的意味,似乎暗示康荣集团的声名鹊起是建立在某个朋友的声名俱裂、一败涂地的基础上的。然而这段耐人寻味的话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事实上对于这位先生,我和温克尔先生一样抱有根深蒂固的厌恶和不可一屑的鄙夷。对于一个让自己一无所有的人,谁都不会在背地里替他说好话。我认为他对温克尔先生明里暗里的人格攻击和品行中伤,无非出自破产后的嫉妒憎恨和恼羞成怒。

“先生,如果您指的是菲尔德公司快要破产的时候,康荣集团没有伸出援助之手的话,那么先生,你不必白费口舌,也没有必要在此挑拨离间,我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显而易见的事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菲尔德·克里姆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这背后的原因您比任何人都一清二楚。拜你所赐,菲尔德先生已经在天国安息了,他如果泉下有知的话,知道您到现在还不知忏悔的话,一定不会原谅您的。”

“不会原谅我?不会原谅我?”他歪坐在椅子哈哈大笑起来。他是个驼背,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背靠背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他躬着背缩成一团,像条蛇盘踞在椅子上,滑稽地扭曲着身子。他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夸张,呲着牙裂着

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像真遇见了什么可笑的事。

“请原谅夫人,您现在想必很希望史密斯·墨索卡这个坏蛋快点从这个房间里滚出去吧!请您放心,我说完我想说的就走。我绝不会白白耽误夫人您的宝贵时间的。有些事情,温克尔先生一定刻意瞒着您,但是我认为您还是知道的好。因为这样对我非常不公平,夫人我真心实意渴望得到您的垂怜,我诚心诚意恳求您,您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也能够替我、替可怜的史密斯·墨索卡好好地向伟大的主祈祷祈祷呢。”他依然在笑,嘴里发出简短而让人恼怒的笑声,“夫人,我非常遗憾没有尽早到海洋之恋去拜访您。不过我想,我若是提出去海洋之恋做客,一定不会像那位山羊先生更受欢迎吧!”

“先生,如果你企图对自己的卑鄙手段进行狡辩,企图对温克尔先生当年的爱莫能助横加指责,那么请你不必白费唇舌了。面对当年的情况,稍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您给菲尔德公司设了个局,你想要的结果就是让它破产。而任何一个企图向菲尔德伸出援手的公司,都必然会掉进你事先设计好的圈套中去,那时你得到的就不只是一个菲尔德了,您难道不是一直都想把康荣也收入囊中?”我反辱相讥。

“说得没错夫人,”他说,“关于菲尔德、史密斯、康荣之间的恩怨,看来您丈夫真对您讲了不少。但是只可惜,他所说的,只是他愿意您听到的;他不愿意您听到的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听好了夫人,首先我并没有对温克尔先生横加指责,菲尔德先生蒙受巨大损失,确实因我而起,但是最终导致他破产并且一无所有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其次我得说,菲尔德先生若是知道了这件事背后的秘密,他的灵魂一定得不到安息,他当然不会原谅我,但他最终无法原谅的那个人绝对不是我。因为尽管我很想让他破产,吞并他的所有财产,但是我发现我没有那个本事,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长久以来,某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气泡一样咕咚咕咚冒着,我一直告诫自己不可胡思乱想、不可轻信流言蜚语。然而它们现在却像是地狱里的恶魔被释放了出来,带着嘲弄和邪恶在我的脑子里幽灵一样飘来飘去。我的腿不由得一阵哆嗦。

我强作镇定,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看着他那张丑陋的脸,上帝保佑,我真想走过去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然后将他从这个房间里扔出去。他真是太讨人厌了,他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我脸上的惊疑和猜测都被他一一看在眼里。他又开始哈哈大笑,脸上的肌肉绷成两块肉疙瘩:“你已经全都知道了,真是位聪明的太太。最不可原谅的、最应该横加指责的就是您的丈夫,没错,是温克尔·爱德华先生。”他用两根手指轻轻敲击着擦拭得干净光洁的古铜色的办公桌桌面一字一句地轻声说。

他这声音非常悦耳,非常温柔动人,就像一个老者娓娓动听地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但在我听来,却如同刀子上滴下来的鲜血,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直叫我心惊肉跳。

“您对股票知道多少,夫人?”他问,“我想您对它的了解应该不比我更陌生吧。

但是我摇了摇头。

他费力地看着我,好像无法理解一个商业大亨的太太竟然对股票一无所知。

“您应该知道有一种股民被叫做庄家或是主力的吧。和普通股民炒股搏取差价不同,他们炒股的目的,要么让一个公司破产倒闭,要么让普通的散户血本无归。他们手持成千上万、上亿的资金,如果他们买入某种股票时一次投入的资金太多,就会使股价短时间内快速上升,而一旦他们大量抛售股票,那么被抛售的股票的股价就会大幅度下跌。他们操纵一支股票的贯用手法是:他们在大量买进股票的同时又以更低的价格卖出一些股票,使股价无法上升。等他们已经买进足够多的股票,或者说手里握有足够多的筹码时,就开始拉抬股价。他们投入资金使股价节节上升,从而吸引更多的人愿意来购买这种股票。为了使这种股价上升得更‘合理’,一开始时他们就选择那些有潜力有价值的股票,煽风点火,火上加油。直到这种股票和价格上升到某个高度,市场的交易也充分活跃时,他们再卖出自己的股票,我们称之为‘派发’。在这个时候,为了保持股价不下落,同时造成市场活跃的假象,他们在卖出股票的同时又买入部分股票,我们称之为‘对倒’。因为买卖双方都是同一家,所以他们并没有什么损失,但是却吸引了大量的跟风者。这时我们会看到买卖该种股票的人非常踊跃,但股价却不升反降。等庄家出货出的差不多了,就把手中的筹码一股脑抛出,这时我们就会看到股价一个劲地往下跌,止也止不住。这种情况我们管它叫‘跳水’。这就是庄家操纵股价的三部曲:压低价格,暗中吃进;煽风造势,哄抬股价;高价抛售,获取差价。”

“先生,我不明白您想要说些什么,我对股票根本就不感兴趣……”

“您很快就会感兴趣的,您难道不想知道您的朋友破产的真实原因吗?”他恶狠狠地说。

“1966年的秋天,菲尔德公司的资金链分明已经断了(我得承认这是我一手促成的),然而它的已经跌入低谷的股票却突然一路飙升,仿佛它突然被注入了巨额资金,使得它可以在一夜之间起死回生。然而已经没有一家银行愿意贷款给它了,也没有任何一家公司愿意出资与老菲尔德合作。这是一种极不正常的现象。到嘴的鸭子都飞了,您可以想象我的恼怒。我立即让我在证券交易所的朋友去调查这件事,他们回复我说,有黑户在暗箱操控菲尔德的股票。先是大量低价吸入,现在又在恶意哄抬股价。场面已经无法控制了,因为跟风的民众何止千万。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半个月过后,处于奇高点的菲尔德股票一路下跌,跳水一样,一跌再跌,没有底线。一夜之间,海湾的富人变穷了,穷人更穷了,多少人家倾家荡产、多少人血本无归,已经难以统计。这对于已经内忧外患的菲尔德公司无疑雪上加霜,使得它不得不面临被迫宣告破产的悲惨结局。然而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个人确实在这场金融海啸中发了横财,科里嘉海湾累积近半个世纪的财富,至少有一半落到了他的手中,使得他一跃成为海湾金融界中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鼎鼎大名的汽车大亨。”

可以想象我是怀着怎样惊愕、怀疑、愤怒、恐惧的心情听他说完这些话的。我嘴唇发干、呼吸困难,脑袋里一片空白。我对自己说:“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温克尔先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至少在菲尔德公司破产这件事上。虽说他没有雪中送炭,但是也绝对不会落井下石。”

“先生,如果你今天所说的话,没有半点依据的话,我将立即依照法律程序向海湾法庭对你提出控诉……”为了掩饰我的惊慌失措,天知道我是怎样颤抖着嘴唇语无伦次地说完这句话的。

“那您就去控诉好了,”他又咧开嘴怪异地笑了起来,“我呢,无所谓,反正已经破产了,还有什么比破产更能摧毁一个企业家的雄心壮志呢?老菲尔德连命都丢了呢,我也不在乎再来一次牢狱之灾。人啊,只有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彻底安静下来。这件事已经足足过去两年了,我苦心经营的史密斯公司现在也以破产宣告终结,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来看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啦。只是苦了那位善良正直的老先生,他可能做梦都没有想到:他遭受的最致命的一击,正是他最信任的朋友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从他背后向他捅的刀子。”

我和他面对面地坐着,我的惊骇可想而知,我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犹如晴空霹雳,都足以动摇我的认知,都足以让我所熟知的世界地动山摇。我将脑袋依靠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靠背上,我像一个被抽掉了背脊梁的洋娃娃,浑身上下软绵绵的,没有半点气力。

“您不必心存善念,夫人,你也不必可怜你眼前这个驼背的糟老头儿。商场如战场,如果我在这场金融博弈之中胜利了,毫无疑问对于菲尔德、对于康荣,我也绝对会痛下杀手、绝不心慈手软。您更不必因为老菲尔德曾经是温克尔先生的朋友而耿耿于怀,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在巨大利益的面前,任何人都会情难自禁。您的丈夫首先是个企业家,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一个唯利是图的金融大鳄,其次才是菲尔德·克里姆的朋友。在弱肉强食的金融法则里,他首先得保证自己的公司能够存活下来。他并非无意拯救他的朋友,这场长达两年的拉锯战中,他或者为了老菲尔德无时无刻不绞尽脑汁、殚精竭虑,替他出谋划策,甚至不惜牺牲康荣,为它提供坚强的资金后盾。但是当巨大的商机摆在眼前,当巨额利润像一个妖冶女人的裸体最大程度地不知廉耻地刺激他的敏感感官,他作为一个商人的贪婪、无耻、狡诈、冷酷的本质就显露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他像一个狂热的赌徒一把抓住了筹码,机会稍纵即逝,稍纵即逝的机会惹得他心痒痒的。他本能地伸手一抓……”

“我想说的是,您实在没有必要过分自责,也不必责备亲爱的温克尔先生,因为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做,只是未必像温克尔做得这么出色,这么天衣无缝,这么完美无缺罢了。我也想这么做,可是您瞧,我做的这是什么事啊?若不是温克尔先生来收拾残局,真不知会被我闹成什么样子!”他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我是怎样走出那间恶魔居住的办公室的啊,上帝啊,我宁愿相信我已经疯了,也不愿意相信那个人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什么?温克尔先生趁火打劫、趁人之危?什么?老菲尔德的走投无路、陷入绝境,竟然是温克尔一手造成的?最好的朋友推最好的朋友下火坑,最忠诚的朋友向最忠诚的朋友捅刀子,难道这真是温克尔做的?难道这真是我丈夫采用如此卑鄙无耻、阴险毒辣的手段一手策划的结果?

那么惠斯通先生嘴里的所谓的菲尔德公司的实际控股人、海湾未来的汽车大王说的就是温克尔先生了?如果温克尔·爱德华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么他的助手在谈论那场金融角逐时,就绝不会表现得如此洋洋得意、镇定自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我想起了史密斯·墨索卡的话。不对,这样的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说。两年前菲尔德公司在面临全面收购时,温克尔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你要知道天下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逐利是商人的本性,并不关乎道德和操守。”这么说,在利益面前,什么都可以出卖了?亲情、友情、爱情;良心、羞耻、荣辱、道德,一旦被标注了价格,就都可以用金钱买得到了?这么说果真是这样了?果真是温克尔先生出卖了老朋友,害得他倾家荡产,一无所有?

可以想象,我有多么震惊就有多么愤怒,有多么痛心疾首就有多么伤心失望。一方面我为老菲尔德的不幸遭遇而心生怜悯,我叹息他交友不良、轻信史密斯·墨索卡的鬼话,轻易落入史密斯的圈套之中;另一方面我又为温克尔的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而不耻。我为老菲尔德结交这样的朋友而遗憾,为自己的丈夫居然做出这样的行径而羞愧。我开始怀疑,温克尔先生的见死不救、袖手旁观并非无奈之举,而是蓄意为之。他或者从一开始就在策划如何算计自己的朋友,特别是当他发现他可怜的朋友不仅不听劝告,反而愚不可及地直往枪口上撞的时候,他就暗暗下了主意,趁机吞并他。因为在一个真正的金融行家看来,搞垮一个公司固然有一百种方法,但是挽救一个公司、让一个濒临倒闭的公司起死回生的方法或者竟然有一千种。

我无法当面质问温克尔先生两年前对他的朋友做了些什么,这无疑会让我们夫妇之间爆发难以估量的信任危机。而我始终都怀有一种侥幸,我无法怀疑温克尔先生的道德品质,我始终都不敢相信,一个如此热衷于海湾慈善事业的公众人物,会是如此一个薄情寡恩、背信弃义的人。我对墨索卡先生的话也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话里难得有一句真话,何况这位甜言蜜语的败北者怎肯轻易放手离去?我丝毫也不怀疑这位金龟子先生,可能随时设下陷阱,挖几条阴沟给他的朋友们玩玩。他的对手如果一不留神掉下去的话,丢掉的可不仅仅是金钱了,想要再次爬上岸来,付出的也不仅仅是金钱、或者说单单是金钱这么简单的事了。

1969年秋到1970年的夏天,将近八个月的时间里,我采用各种手段、运用各类方法,企图从温克尔先生的下属或是同行,朋友或是合伙人的口中,探得关于两年前那件事情的前后始末。然而,令我费解的是,无论温克尔的朋友还是他的同行,下属还是合伙人,他们一谈到温克尔都无不敬重钦慕,溢美之词溢于言表。但是一提到菲尔德先生破产的事,他们或者表现出一种迟疑、惊异的表情,仿佛埋藏于地底下的地雷被挖了出来。或者立即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根本就一无所知,轻描谈写一句话一带而过。如果我还要继续追问下去的话,他们就立即拿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果断结束谈话:“哎呀,夫人,这么长时间了,谁还记得清楚呢?何况菲尔德·克里姆已经过逝好几年了呢。”

伯雷特先生德高望重,品行端庄,绝对不会在朋友的背后说朋友的不是,即使他的朋友真做了有悖道德和良知的事、即便他的朋友追名逐利出卖了他、卑鄙无耻地拿他做既得利益的牺牲品,他的选择也只会是忠于朋友,绝不让朋友的名声受损。而我也休想从惠斯通那里得到只言半语的真话,这个三十出头的面孔粗糙的小伙子,康荣集团董事长助手一职绝不是浪得虚位。他绝对忠诚于他的上司,在海湾再也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守口如瓶的。他是个聪明人,深谙处世迎奉之道,只说能说的,不能说的,一个字都不肯泄漏。尽管希望他说出事情真相的是康荣集团总裁的夫人温克尔·爱德华的太太。

我的怀疑终究只是怀疑,我不得不放弃了。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确切肯定或者说我愿意肯定温克尔·爱德华在菲尔德公司破产这件事上扮演了不公正不光彩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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