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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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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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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珀特夫人》连载

第五十章 白金汉爵公馆

茅斯茨位于索卡里山脉的最北端,它距离柏都五十英里,但是从艾菲斯滑雪场出发,却仅有二十英里的车程。它是科里嘉高原的一小块盆地。四面环山,山峰高耸入云,山上常年积雪,山脚下有一片茂密的苹果园。这是茅斯茨小镇唯一的农作物。春天,苹果树开花了,满树满树、满枝丫满枝丫都是苹果花。雪白雪白的,柔娕柔嫩的,一点儿缝隙都不留的。这个季节的索卡里山已经褪去素雅的冬衣,披上了一件淡绿色的春装。只有山顶上依然白雪皑皑,金色的太阳光透过山顶上的积雪照耀下来,照耀在那一片如火如荼的苹果花上,银妆素裹,粉雕玉砌,仿佛照在一片真正的白雪上,仿佛山下的积雪并没有融化,阳光澄澈透明的,那一片粉嘟嘟、毛绒绒的苹果花也是澄澈透明的。

苹果园的旁边就是翠石湖。湖南北走向约三十米,东西走向约一百米,并不宽广,但是湖里的水极为晶莹透亮。湖岸浅水区长满了水草,使得湖水看起来碧绿碧绿的。湖的中心部分,倒映着碧蓝碧蓝的天空,那里的湖水又变得像哲人的思想一样含蓄深沉。这时,苹果园里的苹果花又都齐刷刷地倒映在湖水里,云蒸霞蔚的,纷纭繁杂的,而这些苹果树和苹果花的上头又耸立着巍峨的大山、山顶上还堆叠着像玉屑般的积雪。此时不用到苹果园里去踏春,光是泛舟湖面,俯在船头上低头瞧瞧翠石湖里的那片云天,就足以让人心驰神曳。

空气也极为清新澄澈,呼吸到肺里,每一口都香甜可口。蜜蜂都忙碌起来,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反正每年苹果开花的时候蜜蜂就成群结队地飞来了;苹果花一谢,又都无声无息地无影无踪了。它们嗡嗡嗡地在花堆里转圈圈,翅膀薄得能透过光,每条腿上都是黄澄澄的花粉,每条腿都挂着香喷喷的蜜袋。那些在苹果树下踏青的人们,流连忘返之际,忍不住都想要用手指揩了那腿上的花粉,然后放在嘴里尝个鲜呢。

也有一些蜜蜂飞入了茅斯茨的人家。因为这个时候,茅斯茨人家花园篱笆上的月季和玫瑰也都你争我夺地盛开了。红的,黄的,白的,粉的;大朵的,小朵的,不仅颜色比苹果花鲜艳,而且香气扑鼻,让人闻上一闻、嗅上一嗅,就能在心里激荡起强烈情感。所以喜欢偷香窃玉的蜜蜂就都赶到小镇上来凑热闹啦。

翠石湖向西,不过二百米,就是著名的白金汉爵公馆。公馆坐西朝东,坐在公馆二楼爬满红色玫瑰花的大露台上朝远方瞭望,不远处是翠石湖。湖水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金光,就像湖里游动的鱼儿一起向太阳举起了它们漂亮的鱼鳍。翠石湖过去便是那片美丽而令人向往的苹果园。苹果树开花了,白盈盈的;苹果树长叶了,绿油油的;小苹果长出来了,摇晃晃的;小苹果长大了,脆生生的,成青苹果了;青苹果越来越大,越来越红,满树红彤彤的,沉甸甸的,就像茅斯茨的太阳变成了千千万个。可爱小巧的,全都玲珑剔透地悬挂在苹果树上,那么香那么甜,那么艳丽诱人。倏忽间,沉醉于其间的幸福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春夏秋冬。然而当他们回过神来,流淌过白金汉爵公馆白墙红瓦尖顶间的时光就已经转过了一年之中最令人咀嚼回味的深秋。来自海湾的消息,使得公馆里的仆人比往日加倍勤勉起来。他们每天都要将公馆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打扫一遍,地板一尘不染,器具焕然一新,花木修剪得更整齐,食物准备得更充足,房间里的炭火烧得更红火。他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用一颗真诚朴实的心迎接他们远在海湾将要来此度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年轻貌美的女主人。

本来为了一睹温克尔·安妮的绝世秀色,也为了隐秘追踪戴安娜·弗兰西斯·斯宾塞的风流韵事,滑雪比赛结束的当天,当亨利告诉我说,我所倾慕的两位美人已经动身去了茅斯茨,我就催着亨利赶紧离开滑雪场。既然美人不在莱弗兹,我又何必在艾菲斯雪山挨冻受冷呢?但是亨利却说:“既然到了滑雪场,就必需学会滑雪,入宝山却空手而归,这是最愚蠢不过的事了。何况想要在茅斯次一亲美人芳泽呢?想要让大不列颠国的王妃另眼相看,不会点滑雪工夫怎么行?你可要想清楚,白金汉爵的正前方就是翠石湖。我敢打赌,戴安娜王妃肯定会出现湖面上,温克尔·安妮或者会在湖面上举办溜冰舞会,整个茅斯茨的居民都会在湖面上溜冰,你不会点溜冰滑雪的工夫可怎么行?难道你打算像老温克尔一样袖着手板着脸无趣得像个糟老头子、滑稽得像个小丑似的站在湖面,既一脸艳羡又一脸谄媚,既一脸无奈又一脸气乎乎地看着太太和别的男人在冰面上翩翩起舞,心里既恼火妒嫉,又无可奈何吗?那你真成一个傻子了!”

不得不承认亨利的话很有道理,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将对温克尔·安妮的一腔柔情化做拼命学习滑雪溜冰技巧的无限动力。为此亨利为我精心挑选了一名辅教,亨利本人也时不时从旁亲自教导我,说是教导,实在是太抬举他了。因为在我学习溜冰的这段时间内,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暴力的教师或者说一个急于求成的家长,与其说他是来教导我溜冰的,还不如说他是来捣乱看我出丑的。比如,我刚刚学会在冰面上行走,他就怂踊我“可以滑出去了,可以滑出去了”,我因为心里胆怯,不敢放手一搏,他就主动代替了辅教的位置,牵住我的手说要带着我试滑一番,并且拍着胸脯发誓绝不松手。我自然相信了他的话。

谁想我跟着他溜出去不过十秒钟,他就将手一松,说:“你自己去琢磨技巧吧。”我当时正在兴头上,完全陶醉在这种如同凌虚蹑空般的如梦如幻的幻想里,似乎脚下也找到了某种感觉。正琢磨体味这种自在自得的感觉时,他这么一放手,我的飘摇的灵魂当时就被从遥远的天边拉回到残酷的现实。我吓傻了。我没来得及说任何话,也没有任何想法,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僵硬地保持现有的姿势继续向前。两只手胡乱舞动,仿佛一个溺水的惊慌失措的人,只能本能地拼命地拍水,除此别无他法。我脸上的表情,不消说一定极为丰富。

“一下子变得煞白,又一下子涨得绯红,又一下子变得铁青;两个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而且直喷火;嘴巴张得极大,仿佛要飞起来吃人了。”三天过后我们坐在溜冰场的台阶上休息,亨利笑着拿我开涮。他把一只拳头伸到我的嘴边,做出一副给我吃的样子,又用一根指头戳戳我的胳膊,笑眯眯地说道,“我说的没错吧,用我的方法不就一下子学会了?”

我瘫倒在溜冰场上,有气无力地喘着气,懒得生他的气,也懒得搭理他。承蒙他的恩赐,我在蝴蝶馆的溜冰场里来来回回转了几百个圈,什么样的跤没有摔过啊。狗啃泥,四脚朝天,饿虎扑食,凡初学者所要经历的摔跤,我都一个不落地摔过来了。身体几乎被肢解,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我这把年纪,竟然没有摔断筋骨,简直就是个奇迹。

亨利依然没有放过我,他再次提起给温克尔·安妮写诗的事。

“要写,必需得写,肯定得写,否则你拿什么进入温克尔夫妇在白金汉爵公馆举办的沙龙?”

迫不得已,我只得硬着头皮把我在海湾胡诌乱掐的一首诗《顽石》念给亨利听。

“白鸟翩翩,

弱水三千,

我思念的人儿啊,

你为何不在我的身边?

白露撒满红蓼零落如珠,

和风轻拂蒹葭柔情深诉,

架一叶轻盈小舟,

去向那凌波微步处。

我亲爱的人儿啊,

让我把你的芳踪细细寻顾。

逆着水流,

我往上游,

可是我的妙人儿呵,

她却不在上流。

顺着水流,

我往下游,

可是我的妙人儿呵,

她也不在下游。

她在哪里呢?

她是不是永远都不到来?

还是早已过去,

从此不复从来。

日月在我的眼中起起落落,

时光从我的身边匆匆流淌,

它们谁也不肯停下来,

陪伴我这个孤独的期待者。

一任岁月海枯石烂,

地老天荒,

于是,

我俯下身子堕入水底,

化做了一块无言的顽石。

我没有本事去补苍天

我也没有勇气裂成碎片,

让世间所有的人都从我的身上走过。

我只有在这弱水中永远地,

永远地,

沉默了。”

“嗯,听起来还不错,只是哲理性过强,似乎有损情感的天真浪漫,哲理诗也不是不好,只是它的老学究气息,未勉稍稍让人生厌……最好情感稍微欢快一点的?”

“写相思调子的爱情诗哪里会有情感欢快的?”我反驳说。

“悲伤点儿也行。诗歌是情感的产物,更是哀伤情感的代名词。甜蜜的爱情固然能打动人,给人以美酒般的沉醉,但是痛苦的感情,却总能给人以摧迫心肝的折磨,磨魂蚀魄的刻骨相思直接诉诸人的灵魂,浸蚀人的躯壳,直叫人柔肠寸断,情难自持。因此一首感伤的爱情诗总是更能赢得世人的青睐。”

“听听这首怎么样?”

“红唇似花蜜甜蜜芬芳,

黑眸如海水深沉透亮,

微风吹起你轻柔的秀发。

美丽的姑娘啊,

让我如何不把你思量。

怎能忘记啊,

那如梦似幻的面庞,

若玫瑰娇艳却又冷若冰霜,

兰芷般的呼吸甘美芳香。

我像一只蜜蜂,

苦苦将你寻访。

你似乎近在咫尺,

却又远在他方。

说相知怎易相知,

说相守再难相守。

盈盈美目,

寸寸柔肠。

独夜,

我共明月徘徊。

掬一捧相思红泪,

我心欲狂。”

“这首就很有意思了,”亨利说,“当然那首《顽石》也很不错。你不妨多写几首,到时候做成个册子献给温克尔·安妮,保管她会对你另眼相待,说不定你有进入她内室的荣幸呢。”

“内室?”

“嗯,内室。你也知道的,这女人相当骄傲,尽管她也在家中接待客人,但是她根本瞧不起他们。她一方面对他们卖弄风情、热情倍至,另一方面又毫不掩饰对他们的蔑视,甚至当着客人的面羞辱他们,给他们难堪。整个海湾的上流社会,对这个女人可以说既爱又怕又恨得牙根发痒。尽管如此,只要海洋之恋一旦有邀请函发出,他们无不欣然前往,尽管明知道去了并没有好果子吃。”

“哦?”

“但是一旦被允许进入这女人的内室,那么就非同小可了。除非知己至交,比如戴安娜·斯宾塞,外人绝对禁止进入,当然负责洒扫职责的仆人例外。至今就有人传闻,她丈夫温克尔是否被允许进入过内室,还得打一个问号。”

“内室什么?是这女人的卧室吗?”我问。

“可以这么说,也不完全是。我估计卧室的旁边肯定有一个小客厅,所谓的被允许进入内室,就是指这女人在小客厅接待客人。”

原来如此,那么我得拿亨利开开玩笑了。

“那么亨利,温克尔·安妮的内室你有进入过吗?”我不怀好意地问道。

“我嘛,我当然进去过了,”亨利半闭上眼睛说道,像是在回忆某桩令他回味无穷的风流韵事,他那洋洋得意的表情令我既恼火又嫉妒。

“我不进去,我如何知道她在海洋之恋的房间布置?”他扑哧一笑,狠狠揍了我一拳,恰好揍在我的伤痕累累的大腿上,我惨叫一声,但是心里却极为美滋滋的。

第二天中午,我们就叫了马车去茅斯茨。由于只有二十英里的车程,来去最多也就两个小时,一则并不急着赶路,二则为了尽情欣赏沿途的雪域风光,因此我们给了车夫双倍的价钱,让他尽量让马车跑得慢些,因此当我们到达茅斯茨时,已经是下午二点钟了。

在预定的旅馆放下行李后,我们就赶紧去了白金汉爵。接待我们的是管家菲利普先生,他是一位年近六十岁的长者,身材颀长,面容瘦削,满脸短髭,头发已经全白。此时,他高大的身影完全融化在那片美丽红艳的夕阳中。他满面笑容,容光焕发,就像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小伙子,短髭和白发全都浸染着夕阳,每根头发丝都精神抖擞、血气方刚。

当我们问起公馆主人的时候,他回答说:“夫人去了翠石湖,已经去了老半天了!瞧,他们竟然在冰面上跳起舞来了呢!”

他说的他们当然不是指温克尔和温克·尔安妮。他把不远处的翠石湖指给我们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瞧见不远处有一块镜子似的空地,像聚宝盆似的,闪烁着金灿灿的、红艳艳的、白莹莹的光芒,仿佛那里埋藏着为世人所不知的巨大宝藏。大约二三十个人忘情地穿梭在那一大片由红的、白的、金色的光芒交织在一起而形成的让人头昏目眩的珠光宝气之中。仿佛生活在天国中的天使,快乐幸福得让人艳羡不已。

大约就是所谓的翠石湖了。

湖的尽头处,就是亨利所说的苹果园,此时已经凋尽绿叶,仅剩下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瘦骨嶙峋的枝干和空无一物的长条,齐刷刷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迷迷蒙蒙的,隐隐约约的,支离破碎的。

“先生呢?”亨利问道。

“先生在客厅呢,”菲利普低声说道,“您知道的,他可不喜欢什么冰什么雪的,这鬼天气,对他来说,可是糟糕透了。”

“是夫人回来了吗?”客厅里突然传来一个老者的兴奋的声音,“菲利普,是夫人回来了?”

“还没有呢,先生,”菲利普将头扭向客厅的方向高声说道,“是亨利先生和他的朋友呢。”

“哦,快叫他们到客厅来,把我的白兰地也拿过来,多拿几只酒杯,我得和亨利喝上几杯。”客厅里的声音继续说道。

“好的,先生。”菲利普恭恭敬敬地回答,然后我和亨利就跟着他走进了那座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王宫、是神殿、是天堂般的美仑美奂的绝美建筑。

我在海湾期间,亨利不只一次向我提及海洋之恋。他说过,无论什么人,一旦受到海洋之恋的邀请,那么这个人必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一旦进入海洋之恋的交际圈,那么这个人想要默默无闻恐怕都很困难了。所以每次一提起海洋之恋,亨利无不神情激昂、眉飞色舞,他为自己有幸成为海洋之恋的常客而沾沾自喜,他更为自己的海洋之恋的主人的忘年交的特殊身份而洋洋得意。每到这时,他便回过头来看看我,然后叹一口气,非常遗憾地说:“乔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要是有机会进入海洋之恋该多好啊!”

我并不认为亨利所谓的进入海洋之恋能给我带来多少机会,尽管这座举世闻名的庄园的主人确实身份非凡、才华卓越,我猜想海洋之恋的确是一座富丽堂皇的豪华别墅,但是至于它究竟豪华、富丽堂皇到了一个什么程度我却一无所知。所以尽管亨利一次又一次地提起海洋之恋以及它绝对权威的主人,甚至多次怂恿我、撺掇我和这座大房子的主人结交,而我却总是毫不在乎地、可以说愚不可及地一笑而过,从来都没有对亨利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仔细推敲过。半个月来,我只顾着自己纵情声色,从不去思考一旦和海洋之恋攀上关系,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命运转机。

直到我跟在菲利普的后面,走进茅斯茨的那座大房子,我才深刻体会出亨利的眉飞色舞、激情昂扬、洋洋自得以及喟然叹息意味着什么。我只能说贫穷让我一无所知,人们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世界,对于本不属于自己能力所能企及的阶层,多么无知却又愚蠢可笑啊。

那是一座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豪华宫殿,尽管从外表上看,它和茅斯次的其它建筑并没有太明显的区别。我只能说,道德高尚的谦谦君子,尽管一颗心非常纯净美丽、朴实笃厚,但是外表却是不擅言辞的。一个真正的美人,尽管倾国倾城、容色绝代,但是美人的装束却是极少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我眼前的白金汉爵公馆也是如此。它华丽的壁画、精美的彩绘、古雅的陈设,我见所未见、闻所未见。根本不敢估价、简直碰都不敢碰(生怕我的手触碰了,这些东西就跌了身价或者说就梦一般消失了)的各种古玩、摆件,我战战兢兢地看、怯生生地瞧着,目不暇接、目瞪口呆,简直就像一个白痴。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所看见的一切,我认为我走进了一个神话,一个美丽而瑰奇的童话世界。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直到在这座房子的客厅里坐下来,当我见到那个传说中的、那个亨利不下百次将他的响当当的、可以让任何人瞬间风生云起或跌入地狱的名字如雷贯耳般贯入我的耳朵中的那个人物时,我才如梦大醒,如痴如醉地浑身汗淋淋地对自己说:“是真的,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客厅的装修风格,据说是别墅从前的主人,伯德斯伯爵夫人非常喜欢的洛可可风格。壁纸呈浅灰色,颜色浅淡,质地细腻,犹如少女光滑的皮肤;上面绘满了大朵的玫瑰和大片的玫瑰藤蔓。大片大片的玫瑰,沿着墙壁四处蔓延,漫上天花板,使得整个房间几乎成了一个用玫瑰打造的奇诡庄园。由于玫瑰是用极纤细的金黄色的线条勾勒而出来的,这种纤细和金黄和壁纸浅灰色的底色浑然天成、互相辉映,所以尽管壁纸上的玫瑰非常多,枝蔓非常繁密,但是却并不显得庸俗、累赘,反而表现出一种纤巧华美的艺术风格,从而影射出别墅主人的艳丽优雅的高贵气质和富丽精致的审美追求。

精致艳丽的装修风格,主要是为了迎合一种安逸舒适、醉生梦死的享乐生活,所以这间大客厅毫无疑问首先是别墅主人为了更好、更满意地举办各类大型宴会而设计建造的。而事实上,热情而好客的伯德斯伯爵夫妇就曾经多次在这里举办舞会。伯爵夫人容华绝代,伯爵自己就是一个舞林高手,这对夫妇住在茅斯茨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沙龙聚会,每周都会举办大型舞会,白金汉爵夜夜笙歌,朝朝月满,可谓盛极一时。

六十年代初,温克尔夫妇买下别墅后,决定对别墅进行重新装修。温克尔的装修宗旨是:尽量保持别墅原来的风格面貌,决不盲目追求时髦,采用新式的建材从而破坏别墅原来的高雅气质和古典氛围。为此,温克尔特别聘请了当时世界最优秀最杰出的建筑师贝聿铭为白金汉爵的装修建材进行详细勘察、鉴定。按照建筑师提供的详细资料,温克尔不惜重金在海外特别制定了一批装修材料,依靠这批材料,别墅焕然一新,简直就跟它刚建造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当伯德斯的子孙受到别墅新主人的邀请,重新走进这座大房子时,他们的惊诧模样就是伯爵再世也不过如此。仿佛岁月重新来过,仿佛时光从来都不曾流淌过。打开厨房的厨柜,立即知道白兰地放在第几个架子上,香槟、葡萄酒都有哪些年代的。牛奶依然搁在火炉上温着,蛋塔和烤鹅在烤箱里被烤得滋滋作响,它们诱人的香味正一点点地从烤箱里媚态十足地飘出。推开楼上的房门,还是那抹阳光,那扇窗户,连陈设都一模一样,连房间里使用的薰香都一模一样。似乎有一种错觉,似乎一切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意得志满地、满面春风地下楼迎接客人了。可以打开酒窖,将贮藏了几十年的人头马、威士忌、马爹利、酩悦香槟统统取出来,和朋友们一起开怀畅饮;似乎音乐一响起来,就可以和茅斯茨最美丽优雅的伯爵夫人一起翩翩共舞;似乎将楼下的客人送出别墅,掩上房门就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然而,然而,这仅仅只是、只是一种错觉!于是伯德斯的子孙悲中从来,感慨万千中已经热泪盈眶。

别墅与伯斯德伯爵在世时的显著区别是,别墅所有的房间依照当时的时髦风格,全部安装了电灯,不再使用烛火照明。但是这种变化,初次进入公馆的人们却未必能感受出来。因为这些电灯在装璜大师的巧妙构思下,全部按照十九世纪法国宫廷最流行的烛台样式进行设计。它们优雅的气度、华丽的造型,不仅没有破坏别墅原有的古雅风格,反而以其璀璨夺目的灯光、奢华妩媚的线条,使得整栋别墅更加富丽堂皇、蓬荜生辉。它们有的从半空中垂挂下来,有的紧贴在墙壁上,有的冷不丁地装在别墅上下楼梯的拐角处,灯光并不强烈,浑黄、柔和、冷冷地照射着豪华别墅某个安静的角落,给人一种神秘幽独的感觉。有的状似一架枝形大烛台,金黄色的灯架上托满了玉兰花花瓣模样的水晶灯盏。每一只灯盏的中心又都稳稳托起一只烛火般模样的透明灯泡,当这些灯泡被点亮后,仿佛一朵朵玉兰花盛开了,整个屋子都能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而每只灯盏的正下方又都坠着一串漂亮精美的水晶吊坠,仿佛烛台上燃烧的蜡烛熔化掉了,正一点点往下滴呢。最下方的一颗珠子特别大,它被雕琢成一滴透明水滴的模样,仿佛一颗巨大的钻石。当然如果夫人喜欢的话,温克尔绝对不吝惜用真正的钻石把别墅里的吊灯装饰一番。

别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为了突显别墅的优雅气质,别墅的新主人在别墅原有藏画的基础上特别购进了一批世界名画。佩思蒂在海洋之恋曾经向亨利提起过的英国画家约瑟夫·玛罗德·威廉·透纳创作的油画《遇难船》就是其中的一幅。如果白金汉爵的主人未对用于别墅装饰的画作经常进行调换,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么这幅画应该还悬挂在别墅的餐厅里。但是此时引起我浓厚兴趣的却是我在别墅的宴会厅里看见的悬挂在炉壁上方的大型油画《埃拉加巴卢斯的玫瑰》。

这幅油画的创作主题来自古罗马时代的一桩真实史实。罗马皇帝埃拉加巴卢斯是一个政治腐败、手段残忍、穷奢极欲的无道昏君。他在位的时间非常短,仅仅只有四年,但是就是这短短的四年,他却竭尽所能向他所统治的臣民行使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暴行,弄得罗马臣民人人自危,天怒人怨。

油画的画面非常绚丽,它描述了一个华美、但是非常荒唐的场景。年轻英俊的国王染上了厌倦症,无论怎样的穷奢极欲、纵情声色都无法让他振作精神,重新获得生命的乐趣。这时他的宠臣向他献上一计:举办一个大型晚宴,邀请罗马城最美丽的少女参加。国王亲自邀请她们喝酒,一个挨着一个轮流向她们敬酒,直到把她们灌醉、脸上全都红嘟嘟地泛起酒晕为止。当然国王自己可别喝醉,因为后面还有好戏看呢。宴会厅的天花板上储满了玫瑰花瓣,顺便说一下,这天花板可以随意翻转。当少女们都喝醉了,都在酒精的作用下表现出最妩媚最娇艳最神魂颠倒的时刻,国王一声令下,仆人们齐力合作,天花板上的花瓣突然倾泻而下,劈头盖脸、不容分说,就像下暴雨一样,就像一条香艳华丽的花的瀑布奔腾直下。这些天真无邪的少女,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该是多么惊慌失措!她们的娇艳芬芳的面孔映衬着同样娇艳芬芳的玫瑰花瓣,又是多么绝妙的画面啊!而这些淹没在美丽花瓣中的美丽面孔,却又如此惊恐不安、花容失色,这又是可以想象的多么愉快的令人忍俊不禁的巨大乐趣啊。

这确实是一幅非常绝妙的画面,但是事实上又非常荒唐诡异、简直就是荒淫残暴的代名词。刚开始的时候,少女们还惊叹不已,漫天飘落的玫瑰花瓣让她如痴如醉。然而瞬间,她们就不知所措了,因为她们发现国王这是要用花瓣把她们埋葬了啊。极度惊恐之下,她们只能凭着自己的本能做出反映。有的用双手抱住脑袋,有的趴在桌子上,只伸出一只拼命摇晃的白皙的胳膊。有的想站起来逃到一边去,但是她喝得太多了,还未站起来就摔倒了;再次抬起头来,就已经被铺天盖地的鲜花淹没住了。她们拼命地在花瓣中挣扎,想要努力抬起脑袋呼吸。

“天啦,天啦,这是怎么回事,谁来救救我啊!”少女们惊恐地尖叫着。

她们被埋没在鲜花丛中,就像鱼儿被埋没在水中一个样。但是,但是真是好笑,这些鱼儿快要被淹死了啦。

“瞧,鱼儿快要淹死啦!”年轻的国王坐在他高高在上的王位上愉快地说道。

“嗯啦,鱼儿快要淹死啦!”国王母亲和宠臣也都愉快地说。整个宴会厅回荡着国王和国王的母亲的肆无忌惮的快乐笑声以及少女们苦不堪言的柔弱娇嫩的呻吟声、喘息声、尖叫声,甚至哭泣声。这两种声音对比如此强烈,当它们组合在一起,让人觉得十分怪异,非常不舒服;但是它们中的任何一种却都足以驱散国王的厌倦情绪,让年轻英俊的他精神振奋,欲望倍增。

清新亮丽的画面,轻妆靓丽的绝色佳丽,不得不承认,劳伦斯·阿尔玛·塔德玛的这副以玫瑰花瓣为主题的华美杰作深深吸引住了我。那些颜色鲜艳、芬芳袭人的玫瑰,像丝带一样飘了起来,像波浪一样极具动感。整个画面粉色横溢,浪漫唯美,强烈地冲击着我的眼睛,我感觉整个画面都流动了起来。

但是这种华美奢靡带给观画者的却不仅仅是浪漫唯美。起初的感觉可能和少女们一样,无不欣喜惊艳,渐渐地就觉得荒唐可笑,一种怪诞不羁的感觉忽然袭上心头。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只觉得心里怪难受的,仿佛画里的玫瑰溢了出来,已经在整个宴会厅泛滥成灾。因为这个缘故,宴会厅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才爬满了萦萦绕绕的玫瑰和玫瑰藤蔓。又或者说宴会厅里的玫瑰爬进了画里,才成就了国王埃拉加巴卢斯盛大荒唐的玫瑰筵席。而我似乎也成了画中人物,我的身上堆满了玫瑰,身子无法动惮,手脚无处施展,只能惊恐地转动两只眼睛,胸口更是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画的右下角躺着一位身穿碧绿色丝绸华服的绝世美人。美人头戴粉白两色玫瑰编织的花环,丰腴圆润的左臂佩戴着一只浅碧色的、颜色非常纯正的手镯。手镯的样式非常别致,它被雕琢成一条漂亮的毒蛇的样子,它扭结着身子纠缠在女子的胳膊上,昂着脑袋,尾巴下垂,青翠可爱,非常引人注目。女子半侧着身子,左手撑在沙发垫上,因为这个姿势,才勉强让自己在混乱中朝着画框抬起头来。沙发垫非常柔软,质地非常光滑,她的力气如此之大,手指所按之处,沙发垫已经深深凹下去了一个小坑。她的右手压在胸脯下,手里托着半颗颜色非常红艳的石榴,简直就像红宝石一样。红艳的像红宝石一样的石榴,沙发垫上随意飘洒零落的粉色花瓣以及她头上的大朵玫瑰花束,衬托着她的绝色姿容,使得她看起来显得那么高贵优雅、令人倾慕。但是她一点儿都不快乐,她一脸愁容,痛苦不堪,似乎正在为满屋子的玫瑰而烦恼。她那双忧伤的眼睛分明在向世人倾诉:这貌似轻盈飘逸的花瓣让她倍觉压抑,这满屋子的华丽奢靡气息让她苦不堪言。

女子目之所及是一张浅绿色的可供人半卧半躺的犀牛皮沙发。颜色和款式和画中女子半靠半躺的沙发几乎一模一样。一位头发苍白、怀里抱着一条紫罗兰碎花天鹅绒毛毯的老者此时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正懒洋洋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沙发的旁边是炉壁。炉壁里的火焰烧得正旺,火红的火苗把他的瘦小的面孔映得红通通的。房间里非常安静,除了老者,再没有第二个人,他蜷缩着身子坐在炉壁旁,就像一只因为怕冷而将身子尽量蜷缩起来的庸懒的猫。而炉壁旁的印花地毯上确确实实也蜷缩着一只毛色雪白的波斯猫。波斯猫把身子蜷成一团,白滚滚就像一个雪球。它的毛特别长,毛色也特别白,乍一看还以为它是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个爱上了一只火炉子的雪人呢,不禁让人担心这白滚滚的雪球随时会融化掉了呢。

这就是白金汉爵的新主人温克尔·爱德华。

随便说一下房间里也非常温暖,我和亨利一走进房间,就把外套脱掉了。这让人想起了英国诗人雪莱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在茅斯茨的白金汉爵,冬天和春天不过仅仅只隔了一道客厅的房门而已。让人忍不住怀疑,茅斯茨的春天定是被公馆的主人金屋藏娇了。漫长的冬天整个茅斯茨冰天雪地酷寒难耐,独有白金汉爵温暖如春,白金汉爵的尊贵主人足不出户,就可以独享春天的妩媚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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