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给安妮的回信中我说我放心多了,事实上我的顾虑并没有完全打消掉。直觉告诉我,这个詹姆斯·爱德华绝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我一定得见见他。他若对我的心肝宝贝动了别的坏脑筋,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老婆子一定会把他捶倒在地、并狠狠踩上几脚。我在信中说打算乘坐28号的航班,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绝对不能让安妮知道我的确切行踪,安妮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告诉她的忘年交詹姆斯·爱德华,到时这个准备在万圣节神出鬼没的奥林匹斯男神或者就会避而不见。所以我决定给安妮一个意外惊喜,或者说给她的那位忘年交一个措手不及。
我跟温克尔先生说,我将在伦敦呆上一段日子,我不在海湾的时候,希望他自己能够照顾好自己。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当我再次向他提起这件事时,他才如梦初醒。
“哦,哦,如果你想要出去散散心的话,那么你就去吧。想呆多长时间就呆多长时间,毕竟谁也没有权利指挥美丽的温克尔太太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啊。”他显得有些疲倦,但与其说是疲倦,还不如说他有些心不在焉。他仿佛正被某件烦心的事搅挠得心神不宁,但是无论从面部表情还是从精神面貌,都看不出他有半点烦躁不安的迹象。
“怎么啦,亲爱的,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吗?”我半开玩笑地说。
“哦哦,烦心的事?哪有什么烦心的事!”他脸上的心不在焉一扫而空,“海湾的金融圈子就那么大,每年就发生那么几件事,哪里会有什么事能让你的丈夫温克尔·爱德华烦心的。你就安安心心地去你的伦敦好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当然如果温克尔太太允许的话,我很愿意陪你一起去伦敦。毕竟出于对一位美丽女士人身安全的考虑,她的身边的确需得一位真正的绅士时时刻刻守护着才更符合礼仪。”他假装一本正经地说。
我立即感谢他的美意,“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说,“不过亲爱的,你真愿意抛下海湾的一切和我一起去伦敦渡假吗?我可不希望你到了那边还电话不断,那个时候,你是准备敷衍远在万里的海湾还是准备敷衍近在咫尺的温克尔太太?我可不愿意整个海湾都对温克尔太太怨声载道,说都怪温克尔太太霸占了亲爱的温克尔先生的宝贵时间呢?”
“您真是太客气了。”我笑着对他说,他也最终付诸一笑。
我又立即给安妮写了一封信,我告诉她说:“因为孤儿院突然有事,我不得不临时改变行期,很有可能万圣节来不了巴黎。所以你一个人玩得开心点吧。不要因为姨婆的爽约而闷闷不乐。整个巴黎都在狂欢,我亲爱的安妮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为了不引起温克尔先生的怀疑,我故意预订了10月25号海湾到伦敦的航班。我打算在德比郡先呆上两天,然后再去让我日夜寝食难安的巴黎。我决定在香奈尔附近找一家酒店住下来,然后再去那家咖啡馆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打听得出有关这位詹姆斯·爱德华的一点消息。听安妮说,他们经常去香奈尔喝咖啡,想必咖啡馆的老板对这位出手阔绰的客人一定非常熟悉,我应该很容易就能打听出这位先生的底细。如果能够碰上詹姆斯本人更好,直到现在我对他都没有一点好感,想到一旦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而表现出的目瞪口呆、狼狈愚蠢样,我竟然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随着万圣节的一日日临近,我感到越来越焦灼不安,心情简直坏到了极点。我恨不得明天就是万圣节,下一秒钟就飞向巴黎。又恨这日子过得太快了,巴不得安妮约定的万圣节永远都不会到来。
我现在写下的这一段,是这封长信中最让我难以置信、最痛苦、也最难以启齿的一段。我的手在颤抖,我的思绪断断续续,我无法让我的笔顺从我的理智奋笔直书,就像一年前透过香奈尔咖啡馆三楼第三间临街包厢的门缝,我的眼睛根本无法相信它亲眼看见的一个样。
他竟然在里面,那个爱德华,那个詹姆斯·爱德华,也是温尔克·爱德华。
他也同样大吃一惊,他睁大眼睛,一脸迷茫地瞧着半开的门缝,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表情,仿佛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门口站着一个可怕的巫婆。他的向来洞若观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然而瞬间这亮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黑夜中的火光被冰冷的雨水浇灭了。他那张惯于算计、极度精明的脸最后竟变得有些笨拙、扭捏、忐忑不安。
他的左肩披着一件用深蓝色绸缎做成的拖地长袍,右肩裸露在外。长袍上用金色和橙色两色丝线绣满了长长的橄榄枝和圆圆的橄榄叶。他的头上戴着翠绿的冠冕,这个冠冕是用月桂树的枝条编织而成的,叶子非常新鲜、非常翠绿,仿佛刚从树上采摘下来似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熊熊燃烧的炉壁前,左手持弓,右手持箭,腰间悬挂着一只兽皮制作的箭袋,箭袋里插着几支用金黄色羽毛装饰的金箭。他头上的金色假发散发着淡淡的芳香,略微飘起,却又悠闲地披洒在略嫌松驰却又高高耸起的双肩上。
我们两个足足对视了一分钟,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先是一惊、然后有些疑惑不解、最后显得非常局促不安。房间里的灯光非常明亮,为了保证绘画者绘画时所必需的充足光线,客人显然和咖啡馆提前打过招呼,要求他们把枝形大吊灯里的昏暗、迷蒙的各色霓虹灯换成了和夜明珠一样明亮的白炽灯。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那盏如同盛开的玉兰花一样美丽的大吊灯下,身体僵直、表情僵硬,雪白的灯光将他的脸照耀得如同窗外飘飞的雪花一样苍白无力。透过那张脸,他想要千方百计隐藏的心思也被照亮了,似是而非、若隐若显,隐秘而危险,让人难以察觉,却又如同白昼里的偷窃行为无处遁形。
“如果你觉得累了的话,先生,您不妨在沙发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房间里传来安妮的声音,“很抱歉,这画今天恐怕完成不了。”
安妮的画架正对着房门。她自己背对着房门站着,画中的模特显然就是身体僵直地站在炉壁前的温克尔先生。她抬头看看炉壁前的温克尔,又歪下头去看看画中的温克尔,又用画笔蘸了颜料迅速地在画布上涂涂抹抹。
她把自己打扮成爱神维纳斯的样子。她的一头黑发全部披洒在雪白的脖颈里,有的还不安分地直往下落,就像一匹黑色的瀑布从她的头顶倾泄而下。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耀眼的雪色光芒,伴随着她那真诚快乐的笑容,她的光彩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她身穿一件海蓝色的中世纪复古宫廷女袍,胸口、袖子和宽大的裙摆全部绣有大片的荷叶边。
裙子领口应该开得很低,她的幼滑的双肩的几乎全部裸露在外。袖子宽大而绰约,露出两只雪白的小手,就像两支荷花的花骨朵从宽大的荷叶中伸展了出来。一根玫瑰红的丝带拦腰而系,妥帖而轻盈地在后背挽系成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就像一只真正的飞倦了的蝴蝶歇息在那里,越发显得她天真烂漫、俏皮可爱。
“真是一位让人倾倒的小姐,我想不出米洛斯岛上的维纳斯除了这副模样,还能长成别的什么模样吗?”当提及这位小姐时,香奈尔年过五旬的老板无不赞叹地说,“她一走进香奈尔,就像维纳斯本人走进店里来了,整个店里的人都看呆了。她的身上仿佛散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芒,咖啡馆里灯光迷蒙而昏暗,坐在最角落里的人,仿佛都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迷人光辉照亮了眼眸了呢。”
“唔!”温克尔先生闷声闷气地说。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张脸突然涨得通红,“不必了,小姐,我感觉很好。”
他竟然半裸着身子,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对着一个陌生的人。
他竟然把自己装扮成神话中的人物,这是第一次。
他竟然邀请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为他画肖像画,这也是第一次。
我费力地看着这一切,感到奇怪而又茫然不解。然而正当我准备推开房门走进去时,突然间我恍然大悟,安妮所谓的詹姆斯·爱德华,就是眼下我从半开的门缝里瞧见的温克尔·爱德华。瞬间,我惊呆了,我伸向房门的手也立即触电般缩了回来。这一切,没能逃脱温克尔的眼睛。他的脸色苍白,两片嘴唇下意识地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我就已经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家咖啡馆。
我连夜回到德比郡。我立即给安妮写信,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才好,我如此烦恼,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几个小时过去了,信纸上才写下几行字。最后,我发现,我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母了。我这封信是这样写的:“安妮,亲爱的,你必须立即断绝与詹姆斯·爱德华的一切来往。不要问为什么,总之你照着我说的做就是了。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你必须听从姨婆的劝告,断绝与他的一切交往,如果你在这段交往中投入的感情还不够深的话,那么此时绝情断交,还不致于让你太痛苦……”
我立即将信笺塞入信封,并通知月林要求他连夜把这封信寄给安妮小姐。然而当他揣上信件、赶着马车准备出发时,我又马上后悔了,我怀疑这封信措词不当,言不达意,安妮无法理解。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没有跑过去,从月林的口袋里抢回那封信,然后撕个粉碎。
我在焦虑不安中等待安妮的回信,我恨不得此时就在安妮的身边,把有关詹姆斯、温克尔的事情跟她讲个一清二楚,然后最终我并没有离开德比郡半步。
第三天下午,我终于收到安妮回信。
“姨婆,你的忠告让我非常为难。你都说了些什么啊?詹姆斯先生怎么啦?他不是一位举止优雅的谦谦君子吗?你好像知道些什么,是关于这位先生的吗?难道这位先生做过什么有损道德、有失身份的事吗?如果您知道了什么,请您立即告诉我,否则,我怎么忍心拒绝一位真正的绅士提出的善意邀请呢?”
安妮的来信让我非常为难,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才好。我能把菲尔德庄园的事告诉她吗?能给她提起菲尔德公司吗?我尤其不能把香奈尔咖啡馆的某种让我不安的直觉告诉她。当她知道温克尔·爱德华就是詹姆斯·爱德华,而她所崇敬爱戴的赛伯特夫人,事实上就是她朋友的太太时,她的刚刚建立起来的对这个世界的信任、认知,又将遭遇怎样的崩陷坍塌。
“安妮亲爱的,我无法对你说得太多,我要说的是,请你一定要相信你可怜的姨婆。除了你,她现在还拥有什么呢?你是她唯一的宝贝,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珍贵的东西,她怎么会欺骗你的情感,教唆你做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呢?我需要提醒你的是,在年轻美丽女性的面前,男人对自己魅力、力量的施展永远都没有年龄之分。即使他们已经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但是他们依然会把自己最得意、最出色的一面表现出来,旨在搏得年轻姑娘的欢心。我需要提醒你的是,如果詹姆斯先生,如你所说果真已经年过六旬,如果不是出于某种世人不齿的目的,那么他哪来的精力和情趣,不顾世俗嘲弄,与他的已然老成的性格背道而驰,穿上奇装异服,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招摇过世,旨在讨得一位年轻小姐的欢心?小姐,你该警惕了,他或者正在向你献殷勤呢?”
“姨婆,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如果詹姆斯先生心怀不轨,是个伪君子的话,那么这世界上恐怕就没有好人了。我们得承认他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先生,谦恭有礼、学识渊博、举止优雅、谈吐不凡,女士们都非常喜欢他,都以能够得到他的青睐而自豪。我承认我也非常喜欢他,但是他只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事实上以他的年龄做我的爷爷都绰绰有余),我相信,他也一定拿我当女儿一样看待。”安妮在来信中回答道。
“安妮,如果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固执己见的话,那么我再也没有别的话可以对你说的了,”最后一封写给安妮的信中我这样写道,“此时,我只要多说一句话,你就可以说出一百条理由来反驳。我们总是这样争来争去的有什么意思!所以,我索性什么都不说,反倒落个耳根清静。亲爱的,做母亲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希望代替孩子经历人生旅途中的种种曲折和坎坷?姨婆活到这个岁数,都快看见棺材板的人了,对于人性的善恶美丑、人心的那点欲望,还能不洞若观火吗?最后,我要说的是,如果你还是坚持已见,执迷不悟的话,那么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了。”
我说到做到,这封“洞若观火”的信寄出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提笔给安妮写过信。安妮依然有信件寄给我,这些信有的寄往德比郡,有的寄往Start孤儿院,但是这些信我一封都没有读过。德比郡的都叫月林收起来了,Start孤儿院的估计还锁在院长的专用信箱里。我发誓给自己放个假,也给安妮放个假,我实在不愿意听见詹姆斯·爱德华的任何消息,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不去想安妮的那些信。然而我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只好整天整天呆在孤儿院打发时间。多少次,我漫无目的地在院内的环形走廊里跺来跺去,当我走累了,停下脚步,我回过神来,我发现我此时恰好站在孤儿院的院长专用信箱面前。我怀着多么热切的目光盯着那只玲珑小巧的信箱啊。我多么希望立即打开信箱,立即取出安妮的信,立即一封不漏地读下去。我的小宝贝和我只相去数尺,我和她之间只隔着一只信箱,连接我们之间感情的是一封又一封热切的书信,然而此时,我却要亲手扯断这条唯一的纽带了。
安妮,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思念你!我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呆在你的身边。可是,我怎能容忍,你和他、和温克尔先生、和我的丈夫爱德华在一起,我怎能容忍温克尔先生,那个所谓的詹姆斯·爱德华,将你从我身边残酷地夺走。这将比用一把锋利的刀子把我的身体劈成两半还要让我撕心裂肺、痛不堪言。
我决定和我的丈夫温克尔先生好好谈谈。我立即打电话给温克尔先生,我直接了当地对他说,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他当面商谈,这件事关系到我们未来的幸福,我希望他即便有再多的工作、再多的应酬作为借口,也不要轻易回绝妻子的邀请,因为很显然,这样做对他、对我都有利无害。他立即明白了我的话外之音,仅仅迟疑了片刻,电话另一头的他就果断答应了我的邀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