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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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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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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珀特夫人》连载

第二十四章 葬礼

温克尔夫人的葬礼安排在两天之后。由于我不得不见到我的委托人的遗产继承人安妮·伯朗特小姐以及她的不知道是朋友还是敌人、是恋人还是亲人的温克尔·爱德华先生,所以我不得不在海洋之恋继续住了下来。我向事务所告了个假,我把温克尔夫人过逝的消息告诉老流氓一伙,他们都表示非常惋惜。然后他们就说,关于我的行踪,我大可不必向他们汇报,因为我也是事务所的老板之一嘛。还有我在海洋之恋的行程,我尽可以尽自己喜欢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不必急着回去。

我认为他们对我如此宽宏大量,甚至带有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的成分,仅仅出于礼节性的客套。我无意间的飞黄腾达他们多多少少有些嫉妒,也颇为谨慎忌惮,他们或者指望通过我这根桥梁攀上海洋之恋的主人从此平步青云,但是他们暗地里或者巴望着我永远也不要回去呢。

前来贝宫吊唁的宾客实在是太多了。整个天鹅之恋都住满了人,狄克先生不得不将他们安排在香雪海、云林、玫瑰园等除贝宫之外的海洋之恋的其它别墅里。温克尔先生并不希望妻子的葬礼闹闹嚷嚷的,正如一个人的快乐别人分享不了,一个人的悲伤别人更分担不了。所以当狄克先生就这个问题征求他的意见时,他一脸愤怒地说:“让他们都呆在外面吧,让他们统统都滚出海洋之恋去!”

狄克先生吃惊地看着他,但是他不得不提醒他的主人:“可是先生……”

“算了,算了!”温克尔先生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好像随手挥掉了那些让他感到厌烦的东西,“随他们去吧,他们如果想来海洋之恋就让他们来吧。但是有一个前提,别让我在贝宫看见他们,贝宫附近也不行!温克尔太太也不愿意瞧见这些不相干的乱七糟八的面孔的。”

狄克先生不得不把贝宫主人的意思委婉地传达给所有前来贝宫吊唁的宾客们。客人们虽然有些吃惊,但是他们并不觉得唐突,反而更加同情理解贝宫主人的痛苦和不幸。

狄克先生吩咐将天鹅之恋一楼的大厅布置成灵堂。来宾们除了少数几位幸运儿受到主人的特别邀请可以有幸进入贝宫,其余的客人都只能在这里完成他们的凭吊之礼。大厅正门正对着的墙壁上悬挂着夫人身穿天蓝色晚礼服的巨幅油画。油画的正下方安放着一张一米宽的长桌子,上面摆满了雪白的玫瑰和雏菊。几案香气溢人,客人们祭拜时带来的鲜花,祭拜结束后,也都一一花蕊朝外堆放在几案上。那幅油画画的是夫人五年前出席海湾的一场慈善拍卖会时的场景。晚会结束后,海湾最著名的画家来恩伯先生凭着记忆专门为夫人画下的。画像中的夫人精神昂扬,美丽端庄,鲜亮的天蓝色将她的端庄仪态衬托得越发矜持大方、雍容华贵。她个子高挑,精神焕发,尽管上了年纪,背脊梁却挺得笔直笔直的,头也抬得高高的。高傲、雪白、端庄的脖颈间悬挂着一串钻石项琏,钻石闪闪发光,颗颗都价值连城,而它们又与与它们相去不远的夫人耳垂上的一对硕大的钻石耳环相互辉映,璀璨绚丽,光艳照人。

这幅悬挂在天鹅之恋的五年前的画像很容易让人感慨万千,人们实在难以相信:海洋之恋的女主人、科里嘉海湾最让人为之倾倒的美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画中的人物栩栩如生,画中的岁月触手可及。走进大厅,所有的人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并不是来参加温克尔太太的葬礼,而是来参加以她的名义发起的、由她全权主持操办的慈善募捐会。似乎她并没有离他们远去,似乎转过身去、回过头来的瞬间,她就已经微笑着从画框中走了出来,挥动着长长的胳膊,用真诚凝重的声音深情说道:“朋友们,朋友们,请你们听我说……”

“真让人难以置信,温克尔·克克拉竟然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感觉就像一场梦,那次拍卖会,感觉就像是昨天呢!”

“可怜的温克尔,接下来的日子,真担心他怎么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他太爱他太太了,他不愿意不相干的人在最后的生离死别的时候打扰他们。”

人们纷纷同情地说。太太们不停地唉声叹气,先生们则聚集在一起小声议论、聊天、喝茶、抽雪茄。

清晨六点钟,我在餐厅用完早餐,因为时间还早,就在天鹅之恋附近的草坪上四处走了走。清晨的露水很重,不一会儿我的鞋面就湿漉漉的了。我又沿着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前往维纳斯湖。两边都是高大的香樟,清晨的露珠从这些香樟树圆圆的叶片上嘀嘀嗒嗒地坠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和衣服上,不一会儿,我的头发和白衬衣也都变得湿漉漉的了。

维纳斯湖的风景非常迷人,阳光涂抹在那一片湖水中,就像千千万万颗星星在闪烁。阳光又穿过湖边的几树细长的杨柳,将长长短短的金色阳光丝丝缕缕地斜织在湖边的林间小路上。微风轻拂,柳丝轻晃,穿梭在柳丝间的点点滴滴的阳光里,我的心情也如梦似幻地摇晃起来。

诚如佩思蒂所说,湖心伫立着一位美人,亭亭玉立、妖娆多姿。她是背对着太阳站立的,所以她的面孔看起来有些黯淡无光,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绝世姿容。她刚从湖水中沐浴出来,她那洁白无瑕的少女胴体没有半点修饰,金黄色的秀发散漫地飘散在风中,轻柔细腻的便袍刚刚挽过轻盈婀娜的腰肢。但是太阳已经出来了,所以刚刚在水中曼妙游弋的她又不得不接受一次充满浓情蜜意的阳光浴。她半裸着身子,两只乳房精致小巧,坚挺有力,纯真的脸庞上没有半点羞赧,纯净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邪的目光。

湖边的风景让人流连忘返,湖里的美人更让人爱慕迷恋。四周围没有一个人,湖水平静得就像来自于古希腊时代的爱琴海,湖心和湖边只有我和我的美人,我很容易沉浸于对维纳斯的爱慕之中。我在湖边静静小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绕过美人美丽的脸庞,点亮了她纯真眸子里的脉脉目光,我才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维纳斯湖。

当我回到天鹅之恋,我发现佩思蒂又已经在套间等候我多时了。对于这位高贵的太太,我实在说不出我对她究竟存有何种印象。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昨天晚上,她在我的房间里足足呆了大半夜,她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话,她离开之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可以想见的,我思绪翻滚,辗转不安,我在桑蚕丝填充的最柔软、舒适的枕头和被褥间翻来翻去,我在铺有阿拉伯华丽地毯、悬挂着莫奈最著名画稿的房间里彻夜难眠。春宵一刻值千金,而我却在这价值千金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直到早上五点才迷迷糊糊睡去。本以为能好好睡一会儿,然而早上六点我的生物钟就醒了,我不得不咬着牙带着倦意爬起来。

“唉!”我不由得暗自嘲笑自己的可笑和无奈。

佩思蒂和昨天晚上一样,依然对我抱有怀疑和不信任,但是她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昨天晚上她说,关于遗嘱和伯朗特小姐的问题,温克尔夫人临终前曾经关照过她,要求她来寻求我的帮助。因为我作为死者的遗嘱承办人,一定会按照死者的遗愿将所有的事都办得妥妥贴贴的。

然而她却换了一副阴郁的面孔:“可是,先生,听说你首先是康荣集团的法律顾问,是温克尔先生亲自发话邀请你的呢!”她说,她的咄咄逼人的目光都可以喷出火来。

“夫人,请允许我纠正一下您的提问,我确实是康荣集团的法律顾问。但是在处理赛伯特夫人遗嘱这件事情上,我首先是赛伯特夫人的遗嘱承办人!如果可能的话,鄙人将竭尽能力所及效劳于安妮·伯朗特小姐的,尽管我现在并不知道温克尔夫人究竟想要我做些什么。”

她便再也没有说什么了,或者她也认为质疑一个律师的职业操守简直是多此一举。我猜想她之所以来找我,固然因为温克尔太太的临终嘱托,另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除了我以外,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给予她帮助的人了。

“先生,如果您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狄克先生请求您赶快到贝宫去……葬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在海湾、在海洋之恋能够得到如此邀请,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但是我还是吃了一惊,脱口而出的话只是:“可是,我被允许出席葬礼了吗?”

“当然!”她点点头,“狄克先生说温克尔先生亲口嘱咐的。”

“那么,安妮·伯朗特小姐……已经到了吗?”

“没有,还没有!小姐明天才会到……尽管夫人希望她永远也不要到科里嘉海湾来……可是,先生他……可是……唉,夫人的葬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捂住两只红肿的眼睛断断续续地说。

我很想问她为什么伯朗特小姐没有到达海洋之恋,温克尔夫人的葬礼却开始举行了。夫人的葬礼不需要小姐参加吗?难道贝宫的人一点儿都不顾及她的感受,铁了心了不让她与她最爱的人和最爱她的人做最后的决别吗?但是我立刻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这其中可能涉及到贝宫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秘密。我不过只是一个委托代理人,一个法律顾问,我哪里有资格过问贝宫主人的私生活和情感纠葛呢?所以,我没有向佩思蒂刨根问底,她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我们肩并肩地快步往前走,直到再次跨入那座天堂般的豪宅,我们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是我第二次走进科里嘉海湾最豪华的别墅、海洋之恋的核心建筑贝宫之中。它与我昨天到达的时候并没有两样,或者因为今天是它的女主人下葬的日子,所以整座别墅显得格外冷清、寂寥、空阔、凄恻。

温克尔夫人的灵堂设在贝宫一楼西边的会客厅,也就是昨天上午狄克先生接待我的地方。当佩思蒂推开会客厅的大门引导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看见里面已经站满了前来参加葬礼的人。所有人都身穿黑白两色套装。男士是一身黑色西装,配有白色衬衫和黑色领结。女士是一袭黑色长裙,配有黑色丝棉手帕。所有人的胸前都佩戴一朵白色雏菊。站在巨大落地窗旁边的三、四位端庄高贵的夫人,她们头戴黑色便帽,一袭黑纱遮面,神色黯淡、表情凝重,大约是夫人生前的朋友。

温克尔夫人的葬礼并没有外人参加,夫人只有几个远亲,温克尔也鲜有兄弟,所以除了温克尔家族血脉最近的嫡系亲属以及夫人生前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剩下的便是整个贝宫上上下下的仆人了。落地窗前的巨幅蓝色帷幔已经被全部拉开(仆人们把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站在会客厅里,如果不是面对面贴近着落地窗站着,几乎感觉不到玻璃窗的存在),阳光毫无任何阻碍地照射了进来,仿佛西方油画上的一抹橙黄色的暖光,明亮的阳光顿时驱散了整个房间阴暗深沉的凝重氛围。而窗外大片的草坪,就像维纳斯湖的湖水,其生机勃勃的翠绿似乎也给生活在这座房子里的人们的躯体里注入了足够活下去的力量和信心,否则在如此悲伤、凄凉、压抑的房间里,几乎一分钟也呆不下去。

会客厅正中央的金丝檀木大长桌上,堆满了纯白色的鲜花,安放夫人遗体的棺材就摆放在这些鲜花之中。这些鲜花内内外外摆放了四层,最外面是团得紧紧的白色雏菊,中间是大朵的雪白的百合,然后是繁繁密密的像星星一般细碎的满天星,然后是高贵优雅、像酒杯一样让人沉醉的淡雅的玫瑰。夫人身穿一件天蓝色晚礼服,双手自然垂放在身体两侧。仆人们为她简单地画了淡妆,鲜花丛中的她面色红润,皮肤白晳,尽管上了年纪,但是一点也不影响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端庄优雅的气质。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她安详静谧的面孔丝毫看不出临死前的悲哀和痛苦,她甚至比我半年前在中正事务所初次遇见她的时候还要雍容华贵、美丽大方。

“她和活着并没有什么两样。”人们都这样说,但是在这样的场所听见人们说这样的话,反而更让人觉得难受。

她修长的脖子上佩戴着一串昂贵的钻石项链,项链上的每一颗钻石可以说都价值连城,而两颗同样大的星星般璀璨的钻石则佩戴在她光洁的耳垂上。她这副装束和她悬挂在天鹅之恋墙壁上的画像里的装束简直一模一样,这使得那些前来吊唁的人们——尽管他们并没有进入贝宫——但是当他们站在天鹅之恋的夫人的画像下凭吊、诉说哀思之情时,也如同亲临葬礼现场一般。她的以淡紫色为主色调的、身穿紫罗兰高雅长袍的画像依然悬挂在会客厅正前方的墙壁上。此时阳光完全照耀在这副巨幅画像上,仿佛时光回流了一般,画像中的女人端庄优雅,美丽大方,她淡蓝色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忧伤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的身上缓缓流过,最后慢慢在大厅正中央、那个被洁白鲜花团团簇拥的女人的脸上静静地凝固了下来。忧心忡忡,含蓄内敛,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言又止。

牧师身穿黑色法衣站在死者的头边,用低沉的声音为死者做祈祷。整个大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牧师布道的声音。人们似乎被这来自天国的声音深深地迷住了。

“各位亲朋好友,弟兄姐妹,今天我们在这里存着悲痛而又期盼的心情为海湾最尊贵的夫人、科里嘉半岛最受人爱戴的慈善家温克尔·克克拉太太作追思礼拜,我们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痛。最尊贵的温克尔夫人离我们远去了,这是我们的一大损失。但是朋友们啊,谁又能拒绝仁慈的上帝安排在我们人生中的、要求我们必须一一亲身经历的生老病死呢?生固然快乐,死又何尝痛苦?死亡对于短暂的人生是不幸的,但是死亡之后的幸福却在美丽的天国得到延续和永恒,这难道不又是人生最大的幸事?所以收起你们的悲哀和痛苦吧,不要再沉浸在一味的怀念和不舍之中,请安静一会儿吧,请听听仁慈的基督带来的福音,因为只有神的话语才能带来真正的安慰。 ”

“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你们信神,也当信我。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若是没有,我就早已告诉你们了;去,原是为你们预备的地方去。我若去为你们预备的地方,就必再来接你们到我那里去。我在哪里,叫你们也在那里……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

“主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愿主与你们同在。”牧师用慈善的目光扫视在场的众人。众人立即低声说:“愿主也与你的心灵同在。”

牧师:“愿荣耀归与恩惠和慈爱的上帝,因你是一切悲伤者的牧人和护佑者。求你领我们到那重新获得新生的地方,我们就能得到主所赐予的平安;指引我们,使我们到达活水的涌泉;扫除我们脸上的泪痕,使我们进入天国,在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前面,再也看不到死亡、哀伤、哭泣和悲痛。”

众人:“愿赞美归与上帝,从今时直到永远。”

牧师:“基督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起初和现在都属于他,他是起始和终结,万有的真源,寰宇的依归,时间属于他,历史属于他,光荣与权能也属于他,直至永远。”

复活圣烛被点燃了,牧师将圣烛高高举过头顶庄严地说:“愿基督的光在荣耀中亮起,照耀我们,驱除我们内心的黑暗。阿门。”

“阿门。”

温克尔先生站在牧师的身边,他的手里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他的身体几乎完全依靠在死者的棺材上。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他了。他看起来那么苍老、那么憔悴,那么悲伤、那么忧郁,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老得多。这样的他很难让人把他与康荣集团的幕后总裁、科里嘉海湾的风云人物温克尔·爱德华联系在一起。而一年前,在康荣、在欧风俱乐部见到他时,谈吐不凡的他多么像一个风度翩翩的花花公子啊。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殉道者受难时难以忍受的隐忍表情,一个男子一夜之间痛失所爱应有的痛苦和迷茫在他的身上表露得如此刻骨,如果不是死者的棺材托附住他的身子,而牧师的布道似乎又给予了他足够的力量,真的很难相信身子羼弱的他还能在这样的房间、这样悲凉的氛围中支撑下去。

“朋友们,朋友们,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欢迎你们来到海洋之恋……因为这句话在以前都是温克尔太太亲口对你们说的,但是她现在不在这里了,我的克克拉、温克尔·克克拉永远离开了我呵。”当牧师做完祷告,在胸口画十字的时候,温克尔先生紧接着他的话忽然大声说道。他整个身体都依靠在死者的棺材上,似乎死者的棺材是他全部力量的唯一来源。“克克拉是我见过的最温柔最伟大的女性,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我恨不得棺材里躺着的正是我自己。可是,上帝啊,他却嫌弃我这具污浊的身子、这个污秽不堪的灵魂!可是,上帝啊,他竟然狠心带走了我亲爱的克克拉!我的心有多么痛啊!我多么……”他的左手握着玫瑰,右手可怕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自己瘦削的胸膛。他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悲伤填满了整个胸膛,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狄克先生走过来想要扶住他,但是被他摆手制止住了。

他靠在棺材上闭上眼睛站立了一小会儿,似乎凭此能够抑制悲伤的情绪。眼泪顺着他的满是皱纹的面颊簌簌地流了下来,他的高耸的双肩抖动得非常厉害,他的大口呼吸的胸脯则像大海的波涛剧烈地一起一伏。房间里有小声啜泣的声音,人们不停地抹眼泪,所有的人都泪眼汪汪地满含同情地看着他。终于他睁开眼睛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朋友们,我爱克克拉,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的人生非得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朋友们,在我所剩不多的有生之年里,如果我无法控制自己、如果我难以自抑做了什么荒唐事,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的话,那也是因为我深爱着我的克克拉的缘故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弯下腰去,把手里的玫瑰放在死者的胸前。他的哆嗦的嘴唇一遍又一遍亲吻她冰冷、湿润的嘴唇。

“克克拉,我的爱,我把青春和爱情和你一起埋葬了,我还能剩下些什么呢?”他绝望地说道。

布莱特先生扶着他的肩膀,试图给予他帮助。“她会明白的……”牧师说。

“是的,她会明白的。”他梦幻般喃喃自语道。他又把她的一只手握在手心里温暖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将它放下。

婉转悠扬、悦耳动听的乐曲在葬礼上响起,犹如一条在山间的溪石间流淌的清澈的溪流流泄在众人美丽的心灵间,牧师带领众人开始诵读赞美诗了:

“不管天有多黑,星星还在夜里闪亮,

不管夜有多长,黎明还在那里盼望,

不管山有多高,信心的歌把它踏在脚下,

不管路有多远,心中有爱仍然可以走到云端。

谁能跨过艰难,

谁能飞越沮丧,

谁能看见前面有梦可想。

上帝的心看见希望,你的心里要有眼光,噢,你的心里要有眼光……”

“呯”的一声,会客厅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轻轻地走了进来。与此同时,几乎是同一瞬间,一种叫做生气、生命的东西似乎也紧随年轻女子的步伐推门而入。这女子的身上仿佛散发着一种朦胧的纯洁的光辉,尽管她的容貌并没有十二分地动人,但是当她推门进来的时候,几乎每一个第一眼看见她的人,就已经对她的容貌难以忘怀了。她身穿一件月白色的米开斯长裙,皮肤的颜色和衣服的白色融为一体,仿佛雪融于阳光,冰融于水,浑然天成,了无痕迹。她的头发是那种少有的黝黑,长发披肩,每丝秀发都笔直饱满,柔顺飘逸,远远望去似乎笼罩着一层迷人的金属般的光泽。她左边的发鬓上有一只浅蓝色的蝴蝶结,蝴蝶张扬着双翼,翘动着触须,做工非常精致。

蝴蝶结点缀的乌黑秀发簇拥掩映的是一张同样精致秀丽的面孔。但是这张面孔却极度忧伤,如果忧伤能幻化成一张精致的面孔,想来也不过如此。她双手怀抱着一只可能是画框一类的木架子,上面覆盖着一块米白色的米开斯白纱,可能是夫人的遗像。她突然放慢了脚步,她的双脚像是已经不听使唤了,似乎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她全部的气力。她和停放在这间会客厅里的老妇人的遗体不过数米之远,这生与死的距离,欢乐与痛苦之间的别离,但她似乎更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走完它。

突然有人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是佩思蒂,她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白衣女子,瞬间面如死灰。而站在布莱特牧师身边的悲伤的温克尔也猛地一愣,好像根本无法理解关于这年轻女子的一切。看得出来他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感,但是这女子的身上自有某种魔力,使得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身上。他的深邃的眼睛依然带着深深的忧伤,但是却又闪烁着某种新生的兴奋的难以拒绝的、无法掩饰的激越的光芒。他的呼吸再次沉重起来,他的瘦削的脸庞也渐渐红润了些,似乎生命重新来过一次。

“这就是安妮·伯朗特小姐了。”我轻声对自己说。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下来,屋子里的人都不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来。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她缓慢走到温克尔夫人的身边。木架子上的白纱被轻轻拉开,白纱下面原来是一幅女人的肖像。这是一幅素描,简单、干净,没有用任何色彩做任何修饰。简洁的黑色线条和画纸本身拥有的雪白底色,以浑然天成的默契共同勾勒出一张简单、精致、纯真美丽的面孔。但画中的人儿的并不是温克尔夫人,而是女孩自己。她抱着那幅画,就像抱着一面干净的镜子,镜子忠诚地映现出眼前这个女孩儿的一颦一笑。

画中的女孩一袭简单的白色素裙,长发披肩,左边的发鬓上佩戴着一只小巧的蝴蝶结。这是女孩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她脸庞瘦削,鼻翼坚挺,嘴唇薄而不腻,两只眼睛就像两泓恬静的秋水,静谧安详、波澜不惊,却又似乎包含着深沉的忧郁。因此她的青春洋溢、依然稚气的脸上似乎隐藏着与她的年纪并不相符的少年维特似的难以明说的淡淡的忧愁。鬓边的蝴蝶尤其可爱,轻盈的翅膀,纤细翘动的触须,精致的花纹,几乎都要从画里飞出来了。她悲伤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子,眼前的女孩子也同样悲伤地望着她。美丽的大眼睛里似乎有无穷的情思流露出来,两片精致、丰润、湿润的嘴唇几乎就要张口说话了。然而这轮廓细腻的嘴唇最终却是一言不发。

她们两个一样的装束,一样的打扮,一样的容貌,一样的一颦一笑。唯一不同的是画中的蝴蝶结是用铅笔勾勒的,在雪白画纸上轻盈游走的黝黑的铅笔尖无法赋予它耀眼的宝石蓝。画外的蝴蝶结蓝得却像一颗蓝宝石,像一朵飞溅的蓝色的浪花。尽管如此,这两只蝴蝶结却并不给人厚此彼薄的感觉,它们仿佛只是同种款式同种质地不同颜色的蝴蝶结。

人们惊奇地看着这一切,都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她悲伤地走到棺材前,把手中的小像放在温克尔夫人的身边。她弯下腰去,用自己柔软温暖的脸紧紧地贴在夫人冰冷僵硬的脸庞上:“姨婆,姨婆,安妮在这里,我来了……”她低声说。突然间,她已泪流满面,她那张白晳的脸顿时如融化了的春雪清泪涟涟。泪水像泉水涌了出来,落在死者胸前鲜艳的红玫瑰的花瓣上,落在死者凄凉的面孔上。死者的两只眼睛瞬间就湿漉漉的了,仿佛她也在落泪一般。

“上帝保佑你,小姐,请节哀顺便!”布莱特牧师试图安慰她。但站他身边的激动不已的温克尔先生却把他轻轻地推开了。牧师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

温克尔先生把伏在死者遗体上久久不肯直起身来的安妮小姐扶了起来。他把她轻轻搂在怀中,又情难自禁地用温润的嘴唇温柔地梳理她柔顺的长发。她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她单薄的身子伏在他那坚挺笔直宽厚的肩膀上悲伤地抽泣着。他和她就这样站在温克尔夫人的遗体前,像一对最深情的父女,一对最灵犀相通的知己朋友。两个人的脸上都是难以言说的悲哀和痛苦,仿佛整个世界都塌陷了下来,而他们就是这个世界崩塌前的最后的温暖记忆。

所有人的思绪都停顿了下来,人们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悲伤,都情不自禁地好奇地盯着这个名叫安妮的年轻女孩子。诸多疑云在他们的头脑中团团升起。

“她是谁?”有人小声问道。

“她是温克尔家族的什么人?”

但是没有人回话,房间里静悄悄的。

牧师再次为死者做祈祷:“静静流逝的所有一切,这个世界没有终结。安息吧,我的爱人,你的灵魂将会延续。你的诞生与你的生存只是为了传递那希望的诗篇,直至永远……”

佩思蒂突然扑倒在死者的棺材上,发疯般嚎啕大哭起来:“太太,太太,我可怜的太太……”她悲哀地呼唤道。她向死者伸出一双强壮有力的胳膊,仿佛凭此能够将死者的亡灵从死亡的王国里拉回来。

“节哀吧,太太,节哀吧,太太!”布菜特牧师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然后继续念道,“将此泪水献给你,这是崭新的爱语,我们将感谢你给予我的梦想与幸福的日子。在这个地方与你初次相逢,直至永远。我走过那片阴暗的草坪……我不会感到恐惧,因为你的灵魂与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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