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夫人过世前一个月的事了。
她的身体素质急剧下降。她脸色蜡黄,面容枯槁,浑身上下瘦得不成样子。如果不是她的眼珠子在转动、身体因为呼吸而有节奏地起伏,简直无法相信她枯若朽木的身体里还储存有生命的点滴之泉。
她整日整日躺在床上,她说人都躺软了,很想下地走走。于是我和朱利就搀扶着她站起来,但是她实在太虚弱了,她的脑袋眩晕得非常厉害,仅仅只走了两步路,她就不得不重新气喘吁吁地回到床上。她也无法长时间支着枕头半依靠在床上,因为在病中,又长期营养不良,她的骨骼非常脆弱。
“可能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帕米德医生叮嘱说,“只能卧床休息。”
她不愿意吃药,她说药太苦了。帕米德先生就在药里加了些蜂蜜,对于正常人来说已经足够甜蜜,但她还是嫌苦。帕米德先生于是明白,原来她的味觉已经完全丧失了。没有办法,帕米德先生只得吩咐仆人将药加在她的日常饮食中,希望借此多少对她的病情有所帮助。
但是这一招根本就没有用处,因为她吃得非常少,而她能吃得下去的东西本来就不多。面包仅仅咬一口,牛奶只能喝一小杯。她吃不下奶酪,对水果根本不感兴趣,一看见肉类就反胃,到后来仅能喝一种用小米熬得极烂极浓的米粥,但也仅仅只是几小口,便再也吃不下了。
温克尔先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离开海洋之恋了,他把康荣集团的事全权委托给助手去处理,自己却整日整日呆在贝宫。除了到夫人的房间探望病情以及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他哪里都不去,简直足不出户,连一日三餐都是由狄克先生亲自送进去的。但是他吃得非常少。如果不是为了将身体内的悲哀延续下去,他是根本不会动盘子里的面包和牛奶的。他的睡眠严重不足,整夜整夜失眠,贝宫的仆人们经常看见三楼最东边的房间的灯直到深夜都还亮着,狄克先生总能在走廊里听见他在房间里焦灼地走来走去跺脚步的声音。
他总是到夫人的房间里去,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一直呆在那里。但是他又不得遵照帕米乐医生的嘱咐,尽量让夫人多多休息。所以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在她入睡的时候来看望她。他守着她,坐在床头,温暖结实的大手轻轻地握着她的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小手,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绝望的悲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目光一秒钟也舍不得移开。他的眼神非常温柔,眼眶里时时刻刻都含着泪花,但是他充满怜惜和恋恋不舍的眼睛,尽量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仿佛他并不愿意她醒过来,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的一张泪痕斑斑的面孔。他这个最痴情的情人,最尽职的丈夫,整个海洋之恋的人们都无不为他动容。
“我非常担心温克尔先生,他看起来那么悲伤,那么憔悴,我真怕他会支撑不住。夫人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的全部精神支柱,如果没有了夫人,真担心他靠什么继续活下去。”狄克先生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海洋之恋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沉郁,仆人们私下里都在传说:夫人剩下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或者也就几天的工夫。每个人都忧心忡忡。谁能够料到:盛极一时的海洋之恋,海湾最豪华、最美丽、最奇幻多姿的私家别院,竟然也有颓废衰败的时候。科里嘉昔日的美人,海湾最高贵最慷慨最值得世人倾倒的名媛贵妇赛伯特·克克拉竟然也会香消玉殒。海湾最尊贵最神秘的人物、一个举手投足就可以左右海湾千万个家庭、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命运的风云人物,温克尔·爱德华先生竟然也会有软弱恐惧、彻底倒下的一天。
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啊!简直想都不敢想象。
但是现在在海洋之恋、在贝宫,真实的情况就是如此。世事无常,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逃脱命运的罗网!贝宫如此,海洋之恋如此,贝宫和海洋之恋的主人温克尔·爱德华、赛伯特·克克拉也是如此。尽管这事听起来在情感和理智上都让人难以接受、简直忍无可忍。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仆人私下里都在说:就在这两天了。而一到黄昏时分,他们的恐惧就越发严重。因为在海湾有一个说法,一个人的灵魂要么属于自己,要么属于上帝。一旦它不属于自己了,上帝就会在黄昏时分、在太阳敛尽最后一道光芒的时候带走他。我看着夫人的景况,就明白他们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夫人的身体事实上已经油尽灯枯,她最后的大限之期已然来临。
然而,我们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
因为那天早上,她的神态和行为都非常反常。她看起来心情愉悦、精神亢奋,似乎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她不仅按时按分量服用完帕米德先生要求服用的药片,还整整吃了一小碗米粥,因为嫌米粥味道太谈,她还向狄克先生讨要了两块厨房新腌制的糟鹅掌。
“真是太好了,您想吃糟鹅掌真是太好了。”狄克先生激动地说,两只宽大的手掌互相兴奋地摩挲着,“请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到厨房间拿去。”他像个年轻小伙子飞快地跑下楼梯,完全忘记了他如果叫一个女仆或是男仆将鹅掌送上来更省时省力些。
然而仅仅一分钟,他就把鹅掌端上来了,顺便还带了些鹅肝酱和蕃茄沙拉,然后整个贝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夫人想要吃鹅掌了。
“可能您还想来点儿鹅肝酱,或者蕃茄沙拉什么的,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拿了些上来,希望我并没有让您失望。”
“怎么会呢?”夫人说,“好久没吃这个东西了,好像饿了好几个世纪似的,心里还真惦记着。真是太感谢您了。”
然后她就开始用餐,她喝了些米粥,又拣了块鹅掌津津有味地咀嚼了起来。她嚼得那么有劲儿,脸上的表情非常满足,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吃过鹅掌这样的美味佳肴。
“夫人,您今天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好多了?”看见夫人像是变了个人儿,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感觉怎么样?”夫人舞动着刀叉笑道,她的双颊泛起一片潮红,显得非常兴奋,“我感觉好多了,身子觉得非常轻松,脑子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佩思蒂,我想我再也不用呆在床上啦,呆会儿我们就可以去花园散步。不过我还是没有多少气力,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有力气才怪呢。所以还是得麻烦你扶着我。”
“真是太好了,夫人。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这就去找帕米德先生来为您瞧瞧。”我真是太高兴了,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又忍不住牵起衣角擦拭眼角的眼泪。然后我就跑去找帕米德医生了。
“医生,夫人的病情是不是有所好转了?她都吃得下鹅掌了呢。”当帕米德医生将听诊器从耳朵上摘下来,望着他严肃凝重的表情我急切地问道。
“好转?唔,当然!”他支支吾吾地答道,然后他的语气非常斩钉截铁,“当然有所好转了。不过夫人,在您养病期间,您养病的最好方式还是莫过于卧床休息,这对于您的病情再好不过了。”
“养病当然莫过于卧床休息,但是,不过,算啦!”夫人微微一笑,“还是得谢谢您,亲爱的帕米德医生,感谢您一直以来如此费心费力地照料我的病情,真是太感谢了,趁我现在头脑还清醒的时候。”说着,她向帕米德先生伸出一只手。
帕米德医生小心翼翼握住这只手,把它放在唇边轻轻亲吻了一下。
“您太客气了,夫人,”他微微欠了欠身答道,“能够为您和温克尔先生效劳,是敝人平生最大的荣幸!”
他转过身子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嘴唇在哆嗦,脸色惨白,好像被不幸击中了一般。
我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的恐惧积压在我的胸口,让我沉闷地几乎透不过气来。楼梯的转角处,我追上了帕米德医生,我再次询问他夫人是不是有所好转了。他的眼神有些惊慌失措,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我的希望一点点破灭,恐惧一点点在胸中膨胀,他要说的话已经呼之欲出。
“夫人不是已经进食了吗?她还要了鹅掌呢!这难道不是好转的迹象吗?”我迫切想要知道答案,我对于已经心知肚明的答案根本无法接受,我已经是在大声责备帕米德医生了。
我希望他能够立即说:“佩思蒂,你是对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啊,”哪怕骗骗我也行啊。
他同情地看着我,目光非常黯淡。我们在楼梯口站了一小会儿,终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回光返照你听说过吗?”
“回光返照?”我呆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回光返照通常是用来形容快要死的人,这是一个不祥的词语。帕米德先生竟然这样说,难道夫人已经……刹那间,我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像是被人抽走了,身子一软几乎都要瘫倒下来。尽管对于如何面对最后的时刻我已经做好了千百种心理准备,然而当这一刻真的如期而至时,我啊,我还是无法接受。
“回光返照是自然界的一种普遍现象,”帕米德医生说,“当西边的太阳快要沉落时,由于日落时的光线反射,天空会短时间发亮,然后迅速进入黑暗。过去没有电灯,人们点香油灯或煤油灯,当灯里的油即将燃尽时,也会突然一亮,然后熄灭。那是因为最后的一滴油,失去了油的附着力或拉力,上升得特别快,所以会突然一亮。电灯中的灯丝寿命将尽时,钨丝燃烧,电灯也会突然一亮,于是灯泡报废。这些都可以看作回光返照……”
“这跟夫人有什么关系?”我笨拙地费力问道。
“人在临死之前也有回光返照现象。昏迷多时的病人突然清醒;食欲丧失、不吃不喝的人突然想吃东西。他们突然神志清醒、情绪兴奋、记忆恢复、面色泛红,看似病情有所减轻。然而这只是一种假象。生命的旅程即将终止时,人体会调动机体内的潜力进行垂死期的最后抗争。但是好景不长,数小时过后,最长也不超过一两天,病人机体内残存的化学能量集中释放后,病人的生命之旅也就结束了……”
刹那间,我天眩地转。尽管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但是当这个结果从海湾最优秀最具权威的医生口中说出来,当他亲自把死神推到我面前来,让我的脸正对着死神的那张冷漠无情的脸,我的恐惧和惊骇如同亲眼看见自己下地狱。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蠕动着双唇,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回到房间里去,但是我发现我根本迈不开步子。我的腿在颤抖。突然间,我已经抓住了帕米德医生的胳膊,我死死地拽住它,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狠命地摇曳那只胳膊,仿佛魔鬼附了身,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先生,先生,救救她吧,求求您救救她吧,您是海湾最优秀的医生,您一定会有办法的是吧,您肯定会有办法的。”我发现我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又发现我哆嗦得非常厉害,我的牙齿不住地抖动着。突然间,我已经泪流满面,我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满怀殷切地望着他。我就像一个最纯洁可爱的小孩子,最温驯善良存有一颗忠贞爱心的小动物,这样纯洁的面孔,这样白璧无瑕的心灵,谁忍心存心去伤害呢?
他满眼同情地看着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从我怀里把那只几乎被我摇晃得快要脱臼的胳膊抽出来。他把我从地板扶起来,脸色惨白,神色凝重,好半天才轻声说道:“我很抱歉佩思蒂,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你不是海湾最优秀的医生吗?”我再次抓住他的胳膊狠命地摇晃,我发现我已经在大声呵斥他。我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手腕的皮肤里,他痛得直皱眉头,嘴角都变了形。
“是啊,我只是个医生,并不是个神。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相信我的医术低劣,出现了误诊,”他半恼怒半自嘲地说。
“对不起先生,我不该这么说,您知道的,我不是怀疑您的医术,而是因为……”
他摆了一下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
“我当然明白,我虽然是温克尔太太的私人医生,但事实上多年以来,我们早已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被病魔折磨而束手无策,自己最尊敬的夫人即将被死神带走而一筹莫展,我的痛苦我的无奈无以复加。我是海湾最有名气的医生,我用了那么多处方、积累了那么多年的经验竟然无法救活我最好的朋友,我究竟是突然愚笨了,连最蹩脚的迟脚医生都不如?还是我原本就名不副实、浪得虚名?佩思蒂,你不明白,这些天来,看着夫人的病情越来越重,而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不仅怀疑我的医术出了问题,我甚至开始怀疑:别人眼中那个妙手回春、仁心救世、医术高超的、风光荣耀的成功人士,他的尊称是否真叫做帕米德医生……”
我惊疑地望着他,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我最尊敬的有头有脸有尊严有地位的海湾上流社会中的人物,竟然也有情绪跌入深谷、自信心和自尊心一落千丈、彷徨徘徊、失魂落魄的时候。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颓唐、失落、无可奈何的神情。他的眼神很迷离很凄哀,因为凄哀这迷离让人不寒而栗,因为迷离,这凄哀又显得格外凝重深沉。突然间,我发现我的双手竟然在轻轻地拍击着他的双手,但是我并不为自己的这个大胆而略显轻佻的动作感到吃惊。相反我发现我的双手也恰好紧紧地被医生握在手中。医生身上特有的凝重和深沉通过我的手、他的手已经电一般传遍我的全身。我不再抽泣了,我筛子一样颤抖的双腿也逐渐恢复了正常。
“好啦,佩思蒂,别再浪费时间了,”他猛地甩开我的双手说,“趁着夫人回光返照的时候,该准备的都快点准备起来。尽量达成她的心愿,她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尽量顺着她的意思做好了,别让她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至于我,”他见我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恼怒地推了我一掌,“我想我应该找温克尔先生好好谈谈了。”他满脸怒火地粗嘎地说,然后就一发不言地上了楼。
我像一阵风在贝宫二楼的走廊里迅速掠过,我要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夫人的身边去。我听见三楼的过道里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最东面的房门哧溜一声打开了,然后是一句简单的、礼貌性的问好,接着房间的门便被呯地一声沉重关上。
“佩思蒂,你到哪里去了?说好了到花园散步,我们等了你很长时间呢。”我一走进房间,夫人就冲着我大声喊道。朱利正在帮她挑选去花园可以穿戴的服饰。
雪白的中国真丝长袍,淡紫色的结有仿真紫罗兰花朵的意大利雪纺,香槟色的用麦穗作为装饰的簇地长裙,天蓝色的配有雪白郁金香的米开斯套裙。披肩有带流苏的,不带流苏的;有简朴如中国的水墨画,也有华丽繁耀如西方的油彩画。丝巾有长的,有短的,有在左肩束成一朵鹅黄色的康乃馨;有绕过脖颈随手搭在肩上,长长的丝巾一头垂过膝盖,一头随着轻快均匀的步伐,优雅地荡漾在晰白轻盈的腿弯间的。帽子有带面纱的,有不带面纱的;有巴拿马阔边帽,有英格兰淑女帽;有用埃及梭草编织的遮阳帽,有最柔软的羊绒编织的骑士便帽。帽子上总是装饰各式各样的花草。粉红的玫瑰,粉蓝的月季,月白色的牡丹,细碎的满天星;有用麦穗、稻穗装饰的,也有用虫子、小鸟装饰的。一次夫人从英国回来,她的帽子上就突然多了一只蛐蛐。长长的触须一摇一晃,那蛐蛐极大的个儿,碧绿碧绿的,蹲在帽沿上,眼睛瞪得老大,双腿弯曲得极厉害,似乎准备一跃而起。耳环有带坠的,有不带坠的,有钻石坠儿的,有翡翠坠儿的。珍珠坠有雪白的、淡绿的,也有粉红的、黝黑的。胸针有黄金叶子、珍珠叶子、翡翠叶子、钻石叶子,也有用黄金、翡翠、珍珠、钻石共同装饰的叶子。项链和挂链有紫水晶、有蓝水晶,有的被雕琢成一个小天使,有的刻意被打造成一朵含情脉脉的玫瑰;有的有一颗鸽子蛋那么大,在阳光或是灯光的照耀下,水晶和钻石闪闪发光。项链漂亮的吊坠和从秀美的耳垂边垂落下来的、舒缓地荡漾在修长雪白的脖颈间的价值连城的耳环交相辉映,那瞬间征服一场晚会、一群爱慕者的宝器珠光,直叫人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朱利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帽服饰间忙来忙去,她的眼睛都挑花了,但是她的主人还是无法决定穿哪一件、戴哪一件好。
“佩思蒂,你来得正好,你帮我挑挑我该穿什么下楼!已经个把月没出房间门了,总得着意打扮一下。老太婆若是蓬头垢面地下楼,倘若吓坏了什么人可怎么办?”夫人半开玩笑地笑道。她半躺在床上,身后的枕头垫得高高的。她那姿势看起来非常不舒服,因为她的身子总是不停地在枕头上扭来扭去。
“竟然已经是夏天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她望着窗外新修剪的草坪自言自语道。她的声音懒懒的,蕴含着某种淡淡的爱怜和哀伤,所以自有一种魅力。“多么茂盛的草坪啊,就像最柔软最舒适的羊毛毡子,多想亲自用脚去踩踩。阳光落在草尖上,就像串起了一串串阳光珠子,多么明亮,多么温暖啊。”
这时一只蓝画眉鸟儿像片树叶轻轻地落在了那扇窗的窗台上,它歪着脑袋、睁圆眼睛、撇着嘴瞧着屋里的人们。它浑身上下都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鲜亮的纯蓝璀璨夺目、光彩照人。它就像一颗通体透明的蓝宝石,整个胸膛里涌动着勃勃的春意。“喳喳——喳喳——喳喳——”它歪着脖子忍不住啼叫了几声,又踮起脚尖,像个绰约的芭蕾舞舞者在窗台上轻快地跳动起来。然后它转过身子,扑扇着翅膀倏地飞走了,轻盈得像个水泡。
“多有意思的画眉鸟儿啊,多让人迷恋的阳光啊,我简直一分钟都无法等下去了,”夫人喃喃自语道,她的眼睛久久都无法从那只飞走的画眉鸟儿身上移开,“佩思蒂,小明湖前的紫藤罗一定开得非常艳了,我已经闻到了甜甜的花香。我仿佛听见蜜蜂在繁密的花朵间飞来飞去采蜜的声音,蝴蝶翅膀上浓浓的蝶粉都掉到我的衣服上了呢。哦,天啦,我简直像个疯婆子,我们要快起来了。”说着,她竟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显得格外红光满面的脸,我的脑袋里反复闪现着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我明白贝宫至高无上的女主人生命的最后光彩,透过这张脸已经全部发散了出来。美得令人心动,短暂得令人心碎。
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我的心里满是悲凉,但是我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而我发现我居然还能不费气力地像平常一样说话。我将眉头一松,嘴角向上一撇,居然还能挤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笑容。
“淡紫色的意大利雪纺怎么样?”我大声说,“紫藤萝盛开的季节,还有比高贵神秘优雅的淡紫更令人神往吗?何况我们又要到小明湖去。”
“意大利雪纺?好的,那我就穿意大利雪纺了。快点帮我穿戴起来吧,佩思蒂,我都有些等不及了。”她把盖在身上的被子猛地一掀,快活地大声说道。
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帮助她把裙子穿上。
“帽子,那么戴什么样的帽子呢?”朱利边整理裙子的腰带,边轻声问道。腰带是一根纤细的用山羊皮包裹的墨黑色皮带,皮带的末端碎剪成细碎的流苏,于是坚硬刻板生涩的皮革瞬间又拥有了纺织品轻柔细腻飘逸的气质。
“那顶嵌有粉、白二色玫瑰的英格兰淑女帽怎么样?配这条裙子再合适不过了。”
“行啊!”夫人盯着梳妆镜中略施粉黛的脸轻声说。那张脸梳洗过后,敷了一层薄粉又涂了唇描了眉,已经看不出丝毫病容了。
“把珍珠耳环拿过来吧,那对大耳钉的……蓝宝石攒就的辛夷花胸针也拿过来。鞋子?哦,鞋子就穿那双白色高跟皮鞋吧。”夫人对着镜中的贵妇人轻轻一笑。
“这可不行,夫人。您还在病中,您的病才刚刚有点起色,您还没有完全恢复,您怎么可以穿高跟皮鞋呢?”她的话音刚落,我和朱利马上反对。
“我已经决定啦,佩思蒂,难道你想让我穿着昂贵的意大利雪纺,戴着优雅的阔边女帽以及足以与英国女王佩戴的珠宝相媲美的珍珠、宝石,却随随便便拖着一双轻松、懒散的便鞋出门,这也太不协调了,简直大煞风景。别开玩笑了,如果让我这副尊容出门,我宁肯闭门不出。”
“可是夫人,您可是没有气力走路啊!”我哭丧着脸说。
“谁说我一定要走路呢?用温克尔先生的小轮椅推着我吧,我若是想要下车走两步,你们就扶着我好了。”
我不明白夫人为什么非要到小明湖去,为什么非要去看紫藤萝,仅仅因为紫藤花盛开了?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穿戴得这么齐楚才肯出门。她是贝宫的主人,她对贝宫拥有绝对的所有权,在自已的私家园林里,怎么穿着不合适啊?何况她现在正在病中,对一个病人,谁会刻意在意他的衣着打扮呢?
别人都不在意,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在意呢?一个短暂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但是我马上想到了帕米德先生的叮嘱,“她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尽量顺着她的意思做好了,别让她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于是我不再坚持已见,我暗暗推了推朱利,示意她也别再反对了。朱利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刻明白了我的用意,就不再发话了。我们帮夫人穿上高跟皮鞋,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妆容,就扶着她下了楼。而狄克先生早已推着轮椅,在一楼的大厅里等着我们。
我们先在花园里逛了逛,又在西边的维纳斯湖坐了坐,随后我们沿着碎石子铺就的林间小路到茂密的椰子林散步。工人们正在切割新鲜椰子,他们个个身手敏捷、身体强健,像只猴子非常迅速地就爬上了高达二十米、三十米的椰子树,然后抽出砍刀,非常熟练地砍割又大又肥颜色还非常青翠的椰子。
“趁新鲜尝一个吧,夫人。”一个高高个儿、皮肤黝黑、非常帅气的小伙子将刚从树上割下来的椰子,非常熟练地切开一个口子。乳白色的椰浆迸溅了出来,一看就非常美味儿。
“尝一口吧,夫人,地道的海湾人的喝法,非常甘甜,非常解渴。”他非常大方地将手中的椰子递了过来,又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夫人接过椰子,仅仅喝了一口就把它还给了帅小伙儿。
“真是太感谢您的美意了,先生,不过我实在喝不下,您不会责怪我的无礼吧。”
“怎么会呢,夫人。您不会觉得我太唐突了吧,”他爽朗地一笑,他这一笑,把我和朱利也逗乐了。然后他就把椰子举到唇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汗淋淋的脖子上巨大的喉结非常夸张地一起一伏。“真的很美味!真的是原汁原味儿!除了我斯特夫,谁能像斯特夫这样喜欢如此鲜美的椰汗儿!”他得意洋洋地把手里的椰子面朝下一罩,表示里面的椰汁已经喝光了,一滴不剩了。接着又非常豪壮地用袖子抹了抹湿漉漉的嘴,然后他就用砍刀非常麻利地把椰子砍成块,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大口咀嚼起又鲜美又鲜嫩的椰子肉啦。
“真是个有趣的小伙子,”我们从椰子林回来,夫人笑眯眯地说道。这时我们才慢腾腾地朝小明湖走去。
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直通向小明湖,两边都是刚刚长齐的绿草地。草坪上一片绿油油,毛茸茸。夜里的露珠还没有干,绿草尖儿上挑着一颗颗亮白的露珠。初升的太阳掠过绿草地,把一片朝晖涂抹在这些露珠上,每一颗露珠都笼罩在阳光里,每一束阳光都澄映在露珠中。万道霞光千丝万缕,绕过草丝,却又被这些露珠反射出来,绿草坪上仿佛有千千万万面镜子,又仿佛有千千万万颗水晶,绿的越发柔嫩油碧,白的愈发光彩夺目。
“真是气象万千、美轮美奂啊!”夫人喃喃自语道。她用手里的折扇遮住额头上的阳光,眯着眼睛朝小明湖望去。清晨的阳光倾泻在小明湖里,倾泻在小明湖里每一片微微泛动的水波上,整个明湖就像一个闪烁着迷人金光的聚宝盆。
小明湖的旁边一派紫气腾腾。太阳光落在那些紫藤上,远远望去,那些紫莹莹的紫藤,多像一匹从半空中垂挂下来的紫色的绸缎,又像凭地升腾而起的一片紫色的云彩,既飘逸浪漫,又鲜亮柔软。
“真的很美啊,就跟做梦一样啊!”她的脸上红光满面,她的眼睛里神采飞扬。我真的无法相信她已经有六十岁了,她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她那如获至宝的惊喜,说她只有二十岁也不为过。
鹅卵石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轮椅实在颠簸得厉害,我和朱利索性就把车推向了绿草地。车轮在草坪上碾出了两条长长的车辙。
“维特可要替他的这些小草痛心了。”夫人叹息道,然而她马上又换了一种口气,“真想赤着脚在这些小草上踩踩啊。一定非常柔软,非常鲜嫩,就像天鹅的羽毛一个样。”
轮椅的下方有一个布袋子,她把鞋子脱下来放在布袋上,光着脚踩在脚踏板上。细嫩的草从她白皙而枯瘦的脚趾、脚背、脚踝、脚掌间嗖嗖嗖地溜过,这样她就跟光着脚丫踩在草地上没什么两样。但是清晨的露珠儿也簌簌簌地一颗接着一颗地落在她的脚趾、脚背、脚踝间,她的两只脚和她的紫色雪纺的裙边很快就湿漉漉了。
“这可不行,夫人,露水太重了,您不能这么赤着双脚,你的裙子也潮湿了呢。”我和朱利赶紧用围裙将她的双脚擦干。
但是夫人说什么也不肯穿上鞋袜。我和朱利商量后,只得一边推着轮椅朝前走,一边用一根长杆子把草尖上的露珠掸掉。我们还得每走一段路就停下来,用围裙把夫人的双脚擦干,这样尽管草尖儿上还有未掸落的露水,但是并不至于把夫人的双脚泼溅得水淋淋的。
草丛间竟然有蹦跳的蟋蟀、蛐蛐,这些小家伙或者还没有从清晨的睡梦中醒过来,就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惊醒了,慌乱之中它们急不择路,只是凭着本能乱蹦乱跳,有的就居然跳到夫人的双脚和紫袍上来了。这些小家伙着实吓了一大跳,看着它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们离小明湖越来越近了,紫藤亭也近在眼前。湖里的阳光由纯白变成了纯金色,千万道金光从湖泊中反射出来,波光粼粼的,仿佛有千条金色的鲤鱼在跳跃。那一片紫色如花似玉,如脂如膏,仿佛凝固在空中,又仿佛一抹烟,一袭纱,一层迷雾,一条水流,流动着,飘拂着,直流到小明湖中去。那一湖水一半都被染成了郁郁勃勃的亮紫。水里,紫藤鲜洁亮丽的倒影,随风缱卷,随波逐流,波光绚烂,一尘不染。
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香味儿,带着浓烈的甜香味儿和甘醇的花粉味儿,这是紫藤萝特有的花香。香味儿越来越重,越来越浓,扑面而来,沁入心脾,一颗即将死去的心都能重新跳动起来呢。
我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仅凭肉眼已经能看清楚紫藤萝上悬挂的一朵朵绽开的小紫花。这些小紫花就像一只只小酒杯。沾染着浓浓花粉的金黄色的花蕊、春水一样幼滑的浅紫色的花瓣、葡萄酒一样醇厚的花香都储藏在这些小小的酒杯里,闻一闻,已经心驰神荡,何况喝上一盅呢?
繁密的紫藤条突然抖动了一下,接着它们像帘子一样被人卷了起来。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从紫藤中走了出来,手中握着一大把新采摘下来的紫藤花串,满头都是紫藤花粉,肩上胳膊上都落满了紫藤花瓣。他拍了拍头,又抖了抖肩膀和胳膊,立即就挥舞着手里的紫藤花串向我们打招呼:“早上好啊,夫人,您看起来气色真是不错。”
原来是维特。
“早上好啊,维特,”夫人说,“你采摘这么多的紫藤花做什么呢?”
“做鸡蛋灌饼啊。狄克先生向我讨要了好几次,又说要指派个人来采摘。我怕他们不懂得疏密乱采一气,糟蹋了花儿。当然这片紫藤也长得忒茂密了些,需要疏掉些枝叶,我就亲自采摘了一些。这不,正准备给他送去呢。”他又扬了扬手中的紫藤。
“这么说,今天的午餐会有好吃的紫藤花灌饼了?”
“如果您喜欢的话,夫人。”
“我当然喜欢啦,今日瞧见了这花,心里还真惦记着这东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紫藤花灌饼了,今天的午餐还真值得人期待。”她依靠在轮椅上懒洋洋说。
接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着的双脚,又扭过头望了望轮椅在小明湖的绿草坪上碾出的两道又长又深的车辙,她用一种非常和气的声音大声说:“维特,我很抱歉,我们糟蹋了你的草坪……清晨,在贝宫,这草坪实在太迷人了,让人实在忍不住想要用脚去踩踩。就像这小明湖中的水,让人忍不住想要掬起一捧来美美地喝上一口。还有这鲜嫩的紫藤花串和紫藤花叶,远远地闻见甜香味儿了,就忍不住想要往紫藤亭里跑,就像突然坠入爱河的小伙子一个样。”她莞尔一笑。
维特也爽朗地一笑:“哎哟,夫人,您这是在夸奖我哟,哎哟,这真是太荣幸了。”说完他便捧着紫藤花串大步流星地朝贝宫走去。
夫人已经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穿上鞋袜后,便自顾自个儿地在小明湖边慢腾腾地走了几步。我和朱利担心她体力不足,想要上前扶着她,但是被她拒绝了,我和朱利只得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这时她觉得有些乏了,又不肯立即返回贝宫,我们就在湖边的大柳树的树荫里小坐了一会儿。
“朱利,去把我的那条白色镂花披肩拿过来吧,阳光越来越强烈了,晒得我都有些受不了了。”
“要不我们回去吧,夫人。我们出来得太久了,帕米德先生恐怕要责怪您的任性了。”
“再呆一会儿,佩思蒂,求求您了。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好的湖泊,这么好的紫藤花,一生中也不知道还能看几次,怎么能轻易说回去就回去呢?”她呆呆地喃喃自语道。她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小明湖,小明湖里的水一半绿莹莹,一半紫晶晶,一半水波粼粼,一半金光闪闪,她的眼睛里泛滥的全是小明湖里五光十色的涟漪。她脸上的红光渐渐地隐退了,就像潮汐从海滩上退去,晚霞从天空中消失一个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察觉的冷漠的淡淡的忧伤。
“见鬼,我怎么尽说些没用的话,趁我现在还活着的时候。”她突然恨恨地说。她把手狠狠一挥,好像片刻之间下了一个决定。
夫人显得非常不安,异常烦躁。
“佩思蒂,你听我说,你一定得帮帮我,帮帮可怜的安妮,”她拉着我的手急促地说道,“千万不要让安妮伯朗特小姐到贝宫来,千万不要让温克尔先生和安妮小姐见面。不,不要问为什么,总之,你记住,这么做都是为了安妮小姐好。除了我,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我惊疑地看着她的脸,她那张逐渐苍白、病态毕露的脸突然又涨得通红。我的心里五味杂呈,很不是滋味。她这个样子,并不是好兆头。我真担心她会像帕米德先生所说的那样,像一段蜡烛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微弱的火苗突然向上一跳,然后就永远地熄灭了。
或者我应该对她说些安慰的话,“您可不要胡思乱想,您的病就快好了”诸如此类的话,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即将到伟大的上帝那里去的人,我的满腹的谎话实在说不出口。因为她或者全都知道了。
“可是,夫人,我……”我结结巴巴地说。
“嘘!”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不要说话。她的眼睛紧盯着小明湖湖畔绿茸茸的草坪。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我看见一群孩子从花叶森森的紫藤亭中跑了出来,边跑边踢着一只足球。
他们一共五个人,年龄八到十二岁不等。他们中最小的孩子只有八九岁,但是不得不说他的球技已经非常好了。那只球流转在他的足尖,就像水珠滚动在荷叶间。他躬着背、弯着腰,他的伙伴在他的身边跑来跑去,一个擦着他的肩膀快速掠过,企图一个海底捞月将球从他的脚边拐走。但是他突然一个转身,脚上的球也随之划过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弧线。他的圆圆的脸蛋红朴朴的,一双闪烁着快活目光的眼睛不停地左顾右盼。他低头看看脚边的球,又歪着脑袋瞧瞧在他的身边不停地变换位置、奔跑着、呼喊着的小伙伴,他正在思索把脚上的球传给谁呢。
“吉姆,把球传给我。”一个穿天蓝色背心的孩子拍着手喊道。
“吉姆,传给我,别给那个笨蛋。”他旁边的一个玫瑰色背心的孩子挥舞着双臂大声吼道。
但是,一个身穿白色体恤衫的十岁左右的孩子却面露愁容,一脸担心。
“我们把球踢到高尔夫球场上去吧,”他说,“在这里踢球,恐怕要吵着先生和夫人了……嘘,”他把手指头放在嘴边轻声说,“狄克先生瞧见了,会狠狠地惩罚我们的。”
“肯定会的!”他抬起头来朝贝宫雪白的大房子望去,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们就到高尔夫球场上去,”那个最大的孩子高声说,“吉姆,把球传给我,我要一脚把它踹到球场上去呢。”
吉姆很快把球传给了他。
他像一只蚱蚂后退几步,然后像一只豹子猛地一跃而起、加速奔跑,突然他飞起一脚踢向足球。足球像生了翅膀的知更鸟“嗖”地一声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个长长的弧线,然后重重落向草坪,骨碌碌地在茂密的草丛中滚了几个圈才停下来。一群孩子大叫着、大笑着、大声嚷嚷着跑了过去,大汗淋淋,气喘吁吁,维特的草坪在他的脚底下,已经被重重地踩出了一串无情的脚印。
原来是吉姆和他的伙伴。
“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夫人扭过头来,显得异常兴奋,她的目光久久都无法从他们快乐的背影上移开,她的深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狂热。
“可是夫人,难道您不打算回贝宫休息了吗?您的身体并不允许您这么做啊?”我哭丧着脸看着她,忧心忡忡地乞求道。
“放心好啦,佩思蒂,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我只是太喜欢这些孩子了,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他们,我太思念他们了……也不知道她一个人究竟过得怎么样。”她又坐回轮椅里去,将阔边淑女帽的帽檐朝下拉了拉,又拿手中的折扇遮住一半脸,“阳光太刺眼了,你推我过去吧,”她说,“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太过劳累了。好啦,别再磨蹭了,孩子们恐怕已经开始了呢。”
从高尔夫球场传来一阵阵的孩子们的嘻笑声、打闹声、吆喝声、嚷嚷声以及足球在草地上滚动的骨碌碌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终于,我们在球场上站定。孩子们已经看见我们了,但是,他们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踢得更起劲儿了。
“早上好,夫人。”那个最大的孩子点着头大大方方地说。
“早上好,夫人。”其它的孩子也模仿他的声音点着头毫不拘谨地说。
“早上好,孩子们。”夫人轻轻地摸挲着轮椅上的不锈钢手柄微笑着说,“你们踢得真是棒极了,想必你们玩得都很开心吧。”
“开心,当然开心啦!”最大的孩子开怀大笑,其余的孩子也模仿他的动作摸着肚子捧腹大笑。
他们的动作实在太滑稽了,我和夫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夫人笑得尤其厉害,眼睛里居然有泪花在闪烁,她的脸色更加红润了。
孩子们重新在高尔夫球场上奔跑起来。尽管他们只有五个人,但是他们却在进行一场非常激烈精彩的足球比赛。每一个队员都做了严密分工。那个最大的孩子是整场比赛的焦点人物,因为他一个人就代表一支足球队,他一个人要对付四个人。他既是边锋,又是主锋,既是前卫,又是后腰。显然在这场比赛中,他唯一任务就是进攻,突破四个人的防守线,将足球踢进对方的球门,胜利就是他的了。他个子高,块头大,在一群孩子中犹如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横冲直撞。
但是他的胜利并非像他想象得来得那么容易。穿蓝色背心的孩子好像是前卫,他个子并不高,但是他身体结实,动作灵敏,史密斯几次想从他身边绕过,然后来一个突然袭击,但是都被他果断拦截住了。穿红色背心的孩子则是整场比赛的后卫,他只比史密斯仅仅小一岁,个头和气力也比史密斯略略短小些。但是他表情严肃、意志坚定,他抬起胳膊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想从他这里讨到便宜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白色体恤衫的孩子显然就是守门员了,球门非常简单。他们把一根长竹竿搁在地上充当球门,足球飞过长竹竿就算是射门啦。守门员非常紧张,他不停地在球门前跑来跑去,每当史密斯做出一个射门的动作,哪怕仅仅是虚晃一脚,他也会以饿虎扑食的气势一个箭步俯冲上去,将任何可能失守的风险防患于未然。
看来这四人的薄弱点只能在吉姆身上。尽管他的球技已经非常熟练,但是他个子矮,力气小,单凭他的气力,很难挡得住像风一样迅疾、像雨一样猛烈的史密斯的快速进攻。史密斯飞快地朝吉姆跑过来,他已经将蓝背心、红背心甩得远远的,只要绕过小个子吉姆就可以直接射门。
但是吉姆就像一条乖滑的鱼,一个漂亮的转身巧妙避开史密斯的偷袭,脚灵巧地在地上一划,球已经稳稳当当被他踩在脚下。
“山姆,接着!”他飞起一脚,高声喊道。
山姆截住球,立即转过身将球朝反方向踢去。史密斯气急败坏,但是他不得不大吼一声跟着山姆的足迹朝自己的球门跑去。在距离球门20米远的地方他追上了山姆。
“看我的。”山姆回过头瞧瞧自己的伙伴,得意洋洋地大声喊道。
但是史密斯的脸已经紧擦着他的脸啦,所以他话音未落,史密斯的脚已经伸了过去——情急之下他一脚将足球踢到场外去啦。
山姆伸出的脚踢了个空。“噢,该死!”他把拳头一握,怒气冲冲地吼道。他的伙伴也冲着他愤怒地挥拳头。
足球在空中飞过一段距离,然后像一颗石头重重地落了下来。这时它距离我们不足十米。夫人突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瞧着那些孩子,满眼全是热情和慈爱,他们快乐而狂热的情绪感染着她。一时间,她似乎也变成了一个孩子,想要在草坪上走走、蹦蹦、跳跳、跑跑。
她踩着柔软的青草一直向前走,步履稳健,笑容可掬。她的阔边女帽上的粉白两色玫瑰鲜艳夺目,她的淡紫色的雪纺长裙缱绻在风中,犹如一袭袅娜在风中的古希腊神殿里的漫长帷幔。
终于,她看见了那个足球,她优雅地弯下腰去,笑盈盈地想要将那个足球拣起来。但是当她的指尖接触到足球的片刻,她脸上的表情突然一僵,笑容在脸上凝滞了,她红润的面孔瞬间变得极度苍白。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古怪地笑了笑,她还没有直起身——她那个样子像极了那尊著名的雕塑,古希腊最著名的雕塑家米隆留下来的传世之作掷铁饼者——然后,她的僵硬的身子就毫无表情地歪斜着倒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