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温克尔先生能够再次相见,是我怎么都想象不到的事。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律师,没有名望、没有地位、在没有任何人的引荐下,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再次见到他,不得不说这简直就是一段传奇般的神奇经历。第二次见面的印象如此之深,就像用刀子刻在我的脑海里一般。可以这么说,我第一次去安拉家,去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也未必如此忐忑不安。
每当我回忆起这一段往事时,以我多年的律师经验来看,我的心中的敏感和怀疑都不自觉地一次比一次重。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这里面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我却一无所知。我像一只嗅到了危险的野兽,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息迫使我张大鼻孔贪婪地呼吸,我本能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希望能够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我如此期待,如此迫切,然而我却一无所获。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温克尔先生身穿一套深蓝色、竖状条纹的双排钮扣西装,我不只一次数过这西装上钮扣的数目,因为我的头脑里不止一次浮现过身着双排钮扣西装的温克尔先生的形象——一排四颗,两排一共是八颗,两边袖子上各有三颗用做装饰,所以一共是十四颗。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只手挽住雪白柔软的窗帘,一只手插在裤袋里,那只手在裤袋里像块石头一样鼓起来,应该是被他捏成了一个拳头。他背对着房门站着,大约对窗外的某个东西非常感兴趣。或者仅仅是几分钟,或者也许有一阵子了,总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推开门像一个真正的冒失鬼闯了进来,他竟然一无所知。他身材均匀、个子高挑,腰板挺得直直的,精神抖擞得就像一棵摩天拂云的椰子树。如果仅瞧瞧背影,你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西装笔挺、气宇轩昂的人居然已经年过七十了,你也无法想象这个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背影,居然会有一张老者的面孔。当时我瞧见这个背影时,我不由得心里直犯嘀咕,我认为我一定走错房间了。这一定是小温克尔先生。我突然又想起老流氓说,温克尔没有孩子。那么这一定是康荣的某个助理或是经理了。
“对不起,先生,打搅了,我想请问一下……”我非常抱歉地说。
我对面那座雕塑般的背影终于慢慢转过身来,那张脸竟然是温克尔先生的。我的额头上的冷汗不由地冒了出来。
天晓得,我根本无法把那身笔挺的西装和温克尔先生联系起来,正如我无法相信那个花花公子般的衣冠楚楚的背影居然是他老温克尔先生一个样。当时我曾有一秒钟的怀疑,因为临窗而站的那个人尽管玉树临风,但是却已经是满头星星白雪。但是我的怀疑仅仅一闪而过,像鱼在水里冒个泡。所以当这颗脑袋突然转过来面朝着我,突然变戏法一样变成了温克尔先生,我的惊诧可想而知。
“温克尔先生,你好!”我非常狼狈地说,“我是亨利.梅特森,我是一个律师,非常高兴再次看见你……”
他非常冷淡地瞧了我一眼,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烦恼,好像对我这样的不速之客甚是不满。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在窗口坐下来:“我都知道了,可我今天找你来,除了工作,希望还能够谈些别的……”
见我大惑不解的样子,温克尔先生轻轻一笑,不过我觉得他这笑声中,或多或少包含了些鄙夷和嘲笑。
“哦,工作,工作,你们年轻人最喜欢谈论的莫过于工作,”年轻人这三个字他故意加重了语气,仿佛极度蔑视,“最喜欢赚的莫过于花花绿绿的票子。”说着,他朝我放肆地瞟了一眼。我感觉我像是一只被戳破了谎言的气球,庞大浮夸的虚荣心立即就瘪了来。
“放心,决不亏待你的,大律师!”
我感觉寒毛都要竖起来了,我受到的羞辱显而易见的。
“你觉得一年年薪30万怎么样?”他又一次用眼角的余光瞟了我一眼,“做康荣的法律顾问。”
“可是,先生,我……”突然其来的巨大财富让我不知所措,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康荣不是有法律顾问了吗?”
我想我一定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哦,是吗?”温克尔把手一挥,“康荣需要一个还是十个法律顾问,我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温克尔说,“至于你,先生,你只需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当然,当然!我当然乐意为康荣效劳。”我深呼吸一口气,面露喜色地说。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交上好运了。30万的年薪只做一个法律顾问,不用东奔西跑拉客户,喝喝茶、聊聊天、上上网就能稳赚30万,打着灯笼都难找啊。有钱人就是任性。
“你可能觉得你对面的这个老板是不是疯了?30万的年薪,只找一个法律顾问,康荣的钱是不是太好赚了。小子,我告诉你,你若这样想,你就大错特错了。”温克尔严厉地说,他在欧风俱乐部表现出来的彬彬有礼、温文而雅,已经荡然无存,简直变了一个人。
“正如你所猜测的,没错,在你来康荣之前,康荣已经把你的个人资料了解得一清二楚。”温克尔把一叠文件递给我,我瞧见最上面的一页写有这样的一段话:“亨利.梅特森,生于1945年,东鲁大学法律系高材生,硕士学位,曾连续三年夺得学校奖学金。大学期间,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做兼职,大学毕业后,继续在事业所做助理,三年后考取律师证。辩才出众,此人已经被喻为明日律师界的一颗新星……”
“用人方面,康荣决不含糊,只要是人才,康荣就敞开怀抱欢迎;并竭力为他们提供最广阔的一展拳脚的平台……当然,你的事务所可以继续办下去,我并不想因为康荣而束缚了年轻人任何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只是,你不要忘了,无论如何,你都是康荣的法律顾问!”
温克尔一字一句地说。
我实在不明白坐在我对面的先生究竟想对我说什么,他花30万等于白白养着我,他这么做的意图何在?尽管我有满腔抱负,对未来也满怀斗志。幸亏我还知道我有几斤几两,我的自知之明告诉我,我离那个所谓的“明日律师界的新星”还远着呢。我是地球上的一颗尘埃,那新星恐怕真是天空中的星星呢。
我疑惑不解地瞧着他。
温克尔先生似乎比从前更显焦虑了。
“来点咖啡怎样?”他突然对我说。
我说好的,谢谢他的美意。如果他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解决的,就请尽量提出来好了,我非常乐意为康荣效劳,既然我是康荣的法律顾问。
他从窗口的储物柜里取出一只咖啡壶,烧了足足大半壶水。接着他步履轻盈地朝办公室的里间走去,似乎对我所说的困难毫不感兴趣。
温克尔的办公室面朝大海,临海的一面装有巨大的落地窗,落地窗的底部砌有一段大约齐腿弯高的约一米出头的超大飘窗。飘窗上铺设豪华的纯白色大理石,而大理石上则铺设了一层金黄色纯天鹅绒毛毯。毛毯上随便扔了几个散发着紫罗兰花香的抱枕。这座大厦的主人若是工作累了,或是由着性子让工作去它娘的,这种可能性极大,想必随时都可能躺在这天鹅绒毛毯铺就的飘窗上小憩一会儿。整个海湾都匍匐在脚下,诚惶诚恐、谦恭卑微,渺如蝼蚁,微若尘埃。而它的主人却在一百米高的楼上的一小块天鹅绒的毛毯上躺着,或者他会轻轻掀开窗帘的一角,冷酷而淡漠地瞧着它拜倒在自己的膝盖前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窗帘一共是两层,外面的一层依然是纯天鹅绒料子,颜色和天边的大海互相辉映,都是矢车菊一般的纯蓝,仿佛天边的海水翻过小半个海湾、再直立起来、向上爬上一百层高楼,将温克尔的窗子泼染了一般。里面则是一层极薄但极朦胧轻柔甚至可以说轻浮的白纱。这两匹窗帘从房顶垂挂下来,就像两匹巨大的瀑布从半空中豁然落下。白纱没有半点装饰,蓝色的天鹅绒也没有半点花纹,就像它的主人对于着装的要求干干净净、一丝不苟。拉开白纱,仿佛那片海域都悬挂在这里了。阴暗、深沉、疯狂、涌动、高深莫测、咄咄逼人,仿佛整个海湾里的海水铺天盖地袭卷了过来,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终于两层窗帘都拉开了,高悬在百尺高楼上空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射了进来,整个房间立即一片光明,仿佛春回大地,极尽奢靡华美。洁白的大理石闪烁着琥珀似的光,而真正的琥珀摆件则晶莹透澈,仿佛一滴透明的海水。充满复古气息的不知多少年月的老红木桌椅,散发着岁月慵懒、优雅的气息,它们平和柔美的光芒和摆在桌面上的素白的、犹如月光一样皎洁的茶具交相辉映。巨幅天鹅绒窗帘仿佛银河从星空中垂落下来,而那柔美的白纱则似乎是漂浮在银河旁的虚无缥缈的白烟。
“咖啡还是自己磨的好,”温克尔先生很快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极精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玻璃罐,罐子里黑乎乎的粉沫大约就是咖啡。“尝尝我亲手磨的咖啡吧,”他说,“这些咖啡是我的一个朋友从南非带回来的,颗粒饱满、色泽光润,每一颗都吸收了足够的阳光和雨水,又被阳光晒得铮铮脆。据说一百粒才能挑出一粒,堪比黄金在华尔街的价格。在非洲王室中,据说只有国王和其宠信的几个嫔妃才有资格享用……”
我再次表示无比荣幸,我说:“温克尔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厚爱。您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我不喜欢别人磨的咖啡,就像我不喜欢住别人的屋子、穿别人的衣服一个样。”温克尔先生继续说,“商场里卖的现成的磨好了的咖啡并不好,那种一袋一装的混合了咖啡、沙糖、奶沫、香精什么的速溶咖啡更是糟糕到了极点。尽管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一切都以速度和便捷说话。但是如果口中的滋味都用速溶来解决,那么我们这个时代真没有什么值得为未来停留下来的永恒的东西了。”
“那么,先生,你喜欢喝什么样的咖啡呢?”他说。
“哦,我无所谓,我对茶点没有特别的讲究,”我非常狼狈地回答,“我什么样的咖啡都喜欢,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我也不反对自己磨,毕竟自娱自乐嘛。但是,我恐怕我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逸志。所以,我买的咖啡多是速溶。速溶有个好处,就是一冲一搅就可以喝了,非常省事。非速溶的罐装咖啡,虽然不比速溶便利,但是做事若是累了,起来冲一杯,又是洗杯子,又烧水,又是加咖啡,又是加咖啡伴侣,又得拿捏着分量,虽然时间担搁了不少,但是疲惫的脑袋总算得到了休憩,也算是一种无心之得吧。而我若在咖啡馆,就随众随便点上一杯了,和朋友一起聊聊天、谈谈心,一天的烦恼和疲倦一扫而光,说实在话,我觉得那咖啡的味道还是不错的。”
“嗯,说得很不错。”温克尔先生说。然而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认同我说的话,他大概出于礼貌随声附和了一句,然而这似乎又不太符合他这样有身份有身价的成功人士的所作所为。要他这样的人屈尊降贵、牵强附会,简直比让他出几个亿投资一个公益项目更加难上加难。
这时,茶壶里的茶水开了,咕咕咕地冒着热气,他非常娴熟地朝两只杯子里勺咖啡,然后倒满水。他开咖啡罐的动作非常小心翼翼,似乎非常细心地守护一个美丽的灵魂,生怕它受到半点委屈似的。他把其中一只杯推到我身边,另一只则用手里的汤匙轻轻搅动着。
“要糖吗?”他指着桌面上的极精美的糖罐对我说,“如果需要加糖的话,请随意。”
“非常感谢,我愿意喝苦咖啡。”我说。
两只杯子里的咖啡紧追着杯勺形成了两个暗流涌动的黑色漩涡。一缕飘飘悠悠的水蒸气夹杂着浓郁的咖啡香味儿从那个黑色的漩涡里轻柔地飘了出来。
外界传闻温克尔先生已经年过七十,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我怎么也无法把他跟鹤首鸡皮的古稀老人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尽管整个海湾都是他的产业,尽管他的商业、贸易、金融、房地产……早已遍布世界各地,但是他所有产业的最终目的,似乎都仅仅只为他的容颜永驻服务。他头发已经花白,但是与其相信那根根直立的短髭是头发,宁务相信他头上戴了一顶样式别致的帽子。他的面部轮廓依然结实饱满,两颊鼓鼓地犹如含了两颗甜槟榔。他眉眼开阔,红光满面。白净的脸上难得看见老年斑,也难得看见一根胡茬,一张脸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仿佛一个花花公子,用公子哥来称呼他,简直一点儿都不过分。他个子高挑,体态均匀,因为保养得极好,所以但凡五十岁的男子应该有的赘肉,他一点儿都没有。而最让人无法忘记的,是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那双眼睛潜伏在眼眶里,犹如一只猛兽蹲伏在自己的洞穴里。冷酷、无情、锐利、狡诈,有着狼一样的残忍和冷漠,直瞧得人背脊发凉、浑身冒冷汗。而我与这双眼睛仅仅对视了一个回合,就无法打消掉心里的一个念头:这双眼睛,就算是在漆黑的夜晚,也会像狼眼一样让人毛骨悚然地冒着绿光。然而尽管如此,这张精神矍铄的面孔依然难以完全抹平岁月流逝留下的浅浅足迹。比如眼眶的两角就有几丝鱼尾纹,尽管非常纤细;而当他在皱眉头或是沉思时,鱼尾纹更会明显地加深。这是他那颗高傲的头颅,唯一一次对抗衰老无可奈何的败北。
温克尔慢慢搅动着咖啡,他搅得非常慢,非常从容,仿佛在斟酌他接下来将要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他优雅地将咖啡杯托在嘴边,轻轻呷了一口,盯着杯子里慢慢晃动着的咖啡,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咖啡是有灵性的。”
“哦,当然,万物皆有灵。”我说,不过我想我说了一句蠢话。
他依然对我的话不予理睬,仿佛我抛过去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气泡。“一杯非常适合自己的咖啡,这种适合可能有很多方面,”他说,“比如味道、比如口感、比如颜色、比如光泽、甚至气质、品性、出身、教养等等,如果你觉得它适合自己,初次相遇,你就会无可抑制地喜欢上它。一旦有了喜欢这种感觉,那么从此之后,你便再也没有办法抗拒它。如果你是个痴迷的人的话,那么你还可能时时刻刻想念着它,无时无刻不希望再来一杯,因为再来一杯,就意味着甜蜜、幸福。所以你无时无刻不希望捕捉到这种幸福温暖的感觉。这种幸福和甜蜜就像一种情感,这种情感就是——”
多年以来,我不止一次回想起在那个阳光明艳的早晨与温克尔先生的第一次正式会晤。我不止一次怀疑,狡猾的温克尔非常巧妙地设下了一个圈套,而他一旦抛出了诱饵,我立即就像一条饥饿的鱼“嚯”地一声窜了上去,一下子就把鱼饵连同鱼钩一同吞到肚子里去了。我为我的无知和单纯而羞愧。但是,或者正是我的无知和单纯帮了我的大忙,我的不谙世事让温克尔用仅仅一杯咖啡的工夫就消除了对我的顾虑,使得他当机立断立即重用我这个刚出茅庐、一无所成的小律师。那一年他已经七十三岁了。一年后他做的一件事,震惊了整个金融界,它对整个海湾的影响,无疑于整个太平洋爆发了一次超级大海啸。而我也因为这件事得到了充分的名望,成了海湾律师界一颗真正的名星,我与温克尔之间的关系从此变得微妙起来,我不仅仅是他的法律顾问,我甚至成了他无所不话的私密朋友。
“是爱情!”我大声说。
“哦,是吗?”温克尔不作声色地轻轻说,他锁得很紧的眉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骤然松开了,“哦,是的,是爱情,亨利先生的说法实在是妙不可言”。
我感觉我的脸都红了。
后来回想这段往事,我想他在把我往爱情这个话题上引导时,一定下了不少工夫。尽管他非常挚爱咖啡,他喝的咖啡确实也是亲自打磨的。但是我和他在康荣集团的那次谈话,所谓的咖啡不过只是一个由头。
他见我这么快就入了套,一定非常高兴。他那略嫌松驰的脸上,看不见半点先前的严肃,反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种漫不经心隐藏着几丝难以觉察的焦虑和不安。而我很快就会就爱情这个话题再次侃侃而谈了。
“当然是爱情,先生!”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想一定是我的年轻无知才让我如此胆大无畏。
“这就好像际遇到一个人,对某个人的一见钟情。在遇见她之前——”由于我和我此时的听众都是大老爷们儿,所以请允许我用她这个眼字来表示我们热恋的恋人——“尽管你的日子照常过,但是你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你各方面都很棒了,甚至可以说是同行中的翘楚,但是你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懊恼,有一点难以言说的惆怅和忧郁。你不明白你这种苦恼从何而来,它的根源究竟缘何而起,但是它确实带给你不少麻烦。比如说,你有十分的快乐,但是经它这么一折腾,你十分的快乐或者只剩下一二分了。你用失去的八分快乐,来烛照仅剩的一二分,它们孤孤零零、悲悲戚戚、形单影直、弱不经风,一阵风就可以吹得支离破碎。你瞧着挑在风中的、被风扯得瑟瑟发抖的破布一样的玩意儿,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这就是我的快乐?难道快乐的面孔竟是如此丑陋、惊悚、难堪、无耻?难道我快乐吗?”
律师有一个特点,就是据理力争、得理不让人。一旦找到了突破口,就立即穷追不舍;一旦追上了就咬住不放;一旦咬上了,就死缠烂打;一直把对方逼到死胡同。不对,还要看到他——原谅我在这里用他这个字眼,身为男人的我,实在没有必要拿女人作为假想敌——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绝望或者悲痛地撞了南墙为止。然而律师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旦开了口,一张嘴就再也合不上了。好比黄河决堤,滔滔不绝、信口雌黄。方的说成扁的,扁的说成圆的;长的说成短的,短的说成宽的;高的说成矮的,矮的说成胖的;蓝的说成紫的,紫的说成黑的;黑的又说成白的。白的就不得了了,立刻花花绿绿、缤纷绚丽,千千万万种色彩瞬间纷乱杂呈,仿佛春天里那个百花开啊。又仿佛海湾洗浴店里的小鸡小鸭,一头的鸡毛鸭毛一绺儿红,一绺儿黄,一绺儿蓝,一绺儿紫,那个缤纷多彩啊,百年老店的大染房都自愧不如啊。
我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在温克尔——整个海湾的缔造者、幕后唯一的主宰者——面前大谈特谈、大吹特吹。
“终于,你遇见她了,”我说,“在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中的任意分分秒秒,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任何一天,在春夏秋冬任何一个季节,在东南西北的任何一个城市,在喜怒哀乐的任何一种人生情绪,总之你遇见她了。你遇见她,从此你和她之间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难以割舍的种种甜蜜的、缠绵的、或是苦涩的、销魂蚀骨的纠葛。刹那间,你觉得眼前一亮。仿佛从前几十年的光阴,像是行走在一个黑匣子中,伸手不见五指,麻木、迟钝、无知、无趣,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然而,瞬间,你的世界照进了一束温暖的阳光,那么明媚,那么鲜亮,那么红彤彤,那么生气勃勃。你的人生,一秒前还是沉寂的冬天,冰雪覆盖、百草凋零。然而,当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抬起头来、回过头来,勾魂摄魄地嫣然一笑,你的朗朗如月的眼睛蓦地捕捉到一双睐睐如星的眸子,一张春意盎然的面孔,一个怦然心动的表情。瞬间,你的冰封了千万个世纪的世界立刻就冰雪融化、百花盛开,仿佛春天来到了一般。”
“像朝阳初升,像云霞灿烂,像美玉雕琢的珊瑚,像珊瑚堆砌的枝柯。你感觉你的灰白的人生像是用达芬奇的画笔着上了色,又像是用阿里巴巴的双手开启了富可敌国的宝藏,又像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在伦敦皇家大剧院哗啦一声拉开了序幕,又像贝多芬的《命运》《英雄》两大交响曲以摧山裂河的气势在风雨如磐的阿尔卑斯山山脉间雄浑奏响。你的原本平静无波、平坦无阻的人生从此变得富丽堂皇、多姿多彩、跌宕起伏、崎岖蜿蜒,仿佛一场永远也做不醒的患得患失、忧喜掺半的美梦,如梦似幻,却又让人自叹自怜、自感自卑。短暂的人生须臾像是度过了千年万年,像是经历过千千万万个不同人的不同人生,令人肝肠寸结、百感交集。”
温克尔的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巴,他像是陷入了一场难以自拔的沉思或是回忆。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甜蜜和温情,仿佛一段柔和的阳光照耀在了这张面孔上,这张面孔呈现出一种令人流连往返的幸福和温柔。老温克尔尽管已经七十出头了,但是因为他保养得极好,所以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半点年过古稀的痕迹。他身材高大,动作迅速,步履稳健,腰板挺得笔直。他又是一个对生活极度讲究的人,举止优雅,谈吐风趣,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可以说,就是我这样的正当盛年的小伙子,在他的咄咄逼人的气势面前,也未必因为年轻气盛而在形象上占有优势。相反,在他的持重老成、风流儒雅面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甚至会因为意气用事、浮躁轻率而自惭形秽。
“哦,是的,”他将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喝光后轻声说,“咖啡,这东西,医生不让我多喝,所以我只喝一杯就足够了。你呢,还要来一杯吗?”
我立即表示我的感谢,感谢他的盛情款待,但是我说对我来说,一杯咖啡也足够了。
他的脸上又流露出一种我难以琢磨的表情。我总感觉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直觉告诉我,他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碰到了难题,需要一个律师帮他出谋划策。否则像他这样重要的人物,时间都用寸金寸秒来计算的,用得着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和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谈风论月?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被某种情感无情折磨的烦恼和痛苦,他的眼睛渴求倾诉,他的嘴唇在颤抖。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中某个神秘而隐秘的灵魂似乎被释放了出来,然而瞬间似乎又被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勾摄了回去。他用左手轻轻敲击着散发着淡淡馨香的红木书桌,欲言又止。接着他说了这样的一段话:“一个令自己钟情的姑娘犹如一杯不加任何香精、甜品的咖啡,纯洁、干净、任性、野性十足,淡淡的苦涩带有回味无穷的馨香。咖啡加了香料、甜品,尽管口感更香纯、色泽更香艳,但是它却失去了最初纯朴的本色。好比少女正值荳蔻年华,一番浓妆艳抹,反而显得娇艳媚俗、俗不可耐了。”
我点了点头说是。“我也不喜欢女人浓妆艳抹,”我说,“一张脸画得像个唱戏的。白天看看也就罢了,若在晚上,一张花里胡哨的脸,东摇西荡的,一笑一脸狰狞,一哭一脸怪样,映着白惨惨的月光,足以出来吓鬼了!”
我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温克尔也不露声色地轻轻一笑。
“亨利先生快要结婚了吧!”温克尔先生忽然问道。
“是的,”我老老实实回答,“我们昨天才拍了婚纱照呢!”
“婚纱照啊?”温克尔轻轻说,像是在问我,又像并不需要我回答,“拍婚纱照好哇。”
接着他侥有兴趣地问起我婚纱照的拍摄细节。我发现,他对于新娘子的装束极其关注,她们画什么样的妆、穿什么样的礼服,女孩子们穿上这些礼服心情怎样,是不是从形象和气质上都像一个公主,像一个女王?是否所有的女孩子一穿上婚纱就再也不愿意脱下来,仿佛住进了城堡、嫁给了一个国王,从此便不愿意从做有城堡的美梦里清醒过来?
“当然啰,”我说,“女人都是活在幻想中的,而恋爱中的年轻女子,没有几个不憧憬浪漫、爱慕虚荣的。女人是世界上最难以捉摸的物种,可以这么说。有时候,女人甚至虚荣到宁愿牺牲纯真的爱情、美丽的年华,而嫁给一座豪华的城堡,一堆华丽的衣服,一生锦衣玉食的生活。”
“好像你对女人都了解透彻了似的,”温克尔笑道,“亨利,照你这样说,你似乎拥有丰富的恋爱经验。原谅我这么说,而你根本还没有结婚呢。”
“我们打算在一个月后结婚呢!”我大声说道,“温克尔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和我太太非常希望您和您太太参加我们的婚礼呢。我知道我提出这样的请求实在太唐突,但是我想说:如果你们能够大驾光临、光临婚礼现场的话,那么对于我们来说,我们的婚礼一定蓬荜生辉。”
“我和我太太都将倍感荣幸,亨利先生!”温克尔若有所思地说,他的思索大约只有几秒钟,立刻扭过头来问我,“这么说,你们就要结婚了吗?那么你们真的相爱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我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
他见我的眼睛中流露出疑惑的眼神,立即解释说:“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想我实在太唐突了。我的意思是说,两个人在一起,共同携手组建一个家庭,朝夕相对,形影不离,是否一定需要彼此之间的互相迷恋,也就是世人所说的爱情。”
温克尔的问题实在太奇怪了。难以想象,此时在撬动整个康荣集团正常运作的唯一一个支点,温克尔的办公室,谈论的并不是决定整个海湾起浮沉沦、兴衰荣辱的严肃话题,而仅仅只是一场风花月雪。我的脑子里再次闪过三个月前欧风俱乐部的那场辩论,我记得温克尔对“门当户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在谈到老夫少妻或是老妻少夫时,他尽管很少发言,但是整个话题却是他最先发起来的。莫非老温克尔迷恋上了别的什么女子,比如秘书、经理什么的,想要停妻再娶,或是养了外室、金屋藏娇?然而我立即打消掉我的荒唐想法。我想起老流氓曾经说过,温克尔夫妇相当恩爱,两人从少年夫妻到白头伴侣,相濡以沫,他们之间的感情远非纯粹肉体上的刺激、感官上的满足所能比拟得了的。再说了,温克尔倘若真的迷恋肉体的香艳,又何必在乎对方是否真的爱他?这种事本就和菜市场的肉类交易一个样,一个出钱,一个出肉,双方都得到了满足。何必强求卖肉的非要喜欢买肉的?买肉的迷恋卖肉的?
“我想婚姻既然是组建一个家庭,而家庭是一个社会的最基本的细胞,所以男女之间的婚姻关系就不仅仅是肉体上的互相满足,他们肉体的结合有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必然会生下孩子。如果夫妻之间没有情感,那么婚姻的稳定性就不高,这对于孩子的成长是极不利的。因此婚姻中的男女最好还是以真情实感为基础的好。”
“当然,这也未必绝对,”见温克尔陷入了沉思,我又接着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话,但是我一旦说出口了,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仿佛受了魔鬼的引诱,我接下的一番话不仅让我大吃一惊,温克尔的情绪似乎也为之一振。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喜欢一个人当然希望能够和这个人永远在一起。这个人同样爱你固然好,当这个人另有所爱,无法用同样的热情来回报你赤诚的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选择了放手。他们对自己说,爱一个人就要学会放手。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快乐。如果放开她,她才快乐,那么又何必把她强行留在身边呢?然而爱情是自私的!冥冥之中,我们为什么只对这个人动情?只为这个人魂牵梦萦,只愿意和这个人在一起,在最原始的伊甸园里,做最蛮荒的亚当夏娃,毫不保留、一丝不挂……一生中,我们会遇到多少人,以千计,以万计,还是以亿计?然而我们偏偏只为她长吁短叹,只为她的喜怒哀乐而欢喜悲伤?一辈子能遇见这样一个人,我们何其幸运,一辈子还能遇见这样的人吗?佛曰,我愿用五百年的苦苦守候,只愿换得今生今世的与你擦肩而过,那么刻骨铭心的爱情还能够有第二次吗?”
温克尔在沉思,他沉思的灵魂似乎在斗争,他的沉静而精致的面孔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苦恼。
“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为什么不努力争取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如果有能力的话,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她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哪怕她爱的是我的钱,对我又有什么损伤?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是各取所长,我爱她,她爱钱,彼此都开开心心,彼此都给对方带来快乐,这就足够了。人生犹如一场梦,稍纵即逝。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从短暂的梦里醒来,为什么不让快乐的美梦做得更长久一些?这并不关乎道德不道德。我们不必把道德戴在头顶,让它成为快乐的紧箍咒,生活是自己的,生活中的快乐和痛苦也是自己的。人生苦短,何必在意世俗的眼光而痛苦了自己,如果我们能够让自己快乐的话。”我说。
“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也许我这样说实在太冒昧了,”温克尔说,“你和你的未婚妻之间,嗯,你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十分地热烈。”
“或许是吧,”我说,“我和未婚妻安拉是大学同学,我对她一见钟情。后来,便想方设法地向她借书,一借一还,一还一借,后来我们就熟识了,再后来,我们就成恋人啦。非常老套的恋爱方式,再矜持的女人都经不过男人的死缠烂打。”
“我们足足恋爱了八年,”我又接着说,“一段恋爱拖得时间长久了,对于爱情本身似乎也是一种伤害。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距离感、浪漫感,渐渐彼此的热情都冷淡了下来。两个人尽管天天也在一起,但却似乎不再是浓情蜜意的恋人,反而变成了无所不话的朋友。虽然也有约会、约会也搞点小情调,但是已经没有了最初恋爱时的激情和痴迷。时间一长了,根本就想不到结婚了,以为一辈就这样过了。如果不是双方父母逼婚,我们可能还要再等两年才结婚呢。”
“这么说,你很庆幸八年后才结婚了?”温克尔像是想到了什么,他似乎正在做出一个艰难的决择。
“恰恰相反,”我说,“若是可能的话,我希望在八年前就娶了她,那么我就可以充分享乐热烈爱情为新婚燕尔带来的激情和浪漫了。不过,我庆幸的是,八年后我娶的新娘还是安拉。虽然那种让人癫狂的激情不复存在了,但是时间过去八年,我们还没有分手,就足以证明我们彼此的真心。至少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中,并不会做出让对方无法容忍的事,这样就足够了。”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温克尔说,“虽然我没有见过那位女士,但是我相信她的美貌足以配得上你的盖世才华。祝你们幸福!”温克尔真诚地伸出一手只来。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荣宠,我受宠若惊,立即伸出双手热切地握住了它。那只手非常柔软、温暖,但是充满了力量,仿佛一种坚定和自信通过那只手传递到了我手中似的。我明显感觉到温克尔身体内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他那双眼睛中的不安和疑惑消失了,脸上的迟疑和烦恼也一扫而光。他的体内分明散发着一种全新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说不上来,仿佛生命重新来过一般。直到我从他那个高雅而古朴的办公室离开,他也一直保持着一种与他的身份和地位有些相悖的快乐和天真而自得自乐着,仿佛一个第一次获得了恋人香吻奖赏的幸福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