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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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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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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珀特夫人》连载

第二十章 维纳斯湖

夫人是个喜欢亲近大自然的人。她喜欢玫瑰,喜欢紫藤,喜欢鲜艳的鸡旦花,喜欢刚刚修剪过的散发着浓浓青草味儿的绿油油的草坪。从前她总是亲自料理这些花花草草,给它们施施肥、浇浇水、修修枝,尽管很忙碌,却也乐在其中。Start孤儿院创办以来,她的一颗心就全部用在了海湾的公益事业上,她实在抽不出空隙料理这些美丽的花儿。尽管贝宫的绿植一直都有专门的园林大师来料理,而且无论艺术审美还是园艺造诣方面都是世界一流的。任何绿植在他们的手中,都会得到最细心的呵护,最体贴倍至的关怀。而它们也会以一种知恩图报的深情极尽婀娜优美之姿捧出一眼眼红,一窝窝绿,一簇簇白,仿佛涌泉流水一般。但是正因为它们的欣欣向荣、茁壮成长,最大程度地释放出了它们最旺盛的生命激情、最馥郁的芬芳,才反而牵引出夫人内心深处的一丝丝遗憾:“唉,紫藤又开始开花了,这一次开得多么鲜艳啊!佩思蒂,我错过了多少与它们朝夕相处的美好的日子啊!”

天气晴朗,如果身体允许的话,她便让我扶着她到贝宫东面的小林子里坐坐。林子的中央有一个天然的湖泊,一尊维纳斯的雕像塑立在湖泊中央,婀娜多姿、妩媚多情,恰如她刚从大海里诞生的模样。湖泊的四周种满了高大而茂密的香樟,它们个个枝繁叶茂、参天立地,绿叶叠着绿叶,树枝重着树枝,小树林的天空被它们遮蔽得水泄不通。唯独湖泊上方的一块被漏了出来,天空蓝得像一片湖泊,湖泊蓝得像一块水晶,湖水的深蓝承接着天空的湛蓝,仿佛天空在这里塌陷了下来,而日月星光也相继坠落在湖面上。阳光在湖水上闪烁,月光在湖面上流泄,更有满天的星斗倒映在湖水中,温婉迷人的古希腊美人像是拖曳着一件金光闪闪、银光闪闪、星光闪闪的斗篷,而青翠浓密的香樟林正好是她戴在额头上的美丽的花环呢。

沿湖有一条碎石子小路,非常狭窄,只能供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行走。湖泊的周围并没有修建亭阁,也没有摆放任何椅子或凳子,但是隔三岔五的你总能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摆放在路的两旁。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卧着的倒着的,若是走累了,就只管坐上去歇息。

夫人不能长时间劳累,她的身体非常羸弱,绕着湖仅仅才走了半圈,她就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我们不得不在一块浓浓树荫遮蔽下的大石头上坐下来休息。她脸庞瘦削,表情忧郁,少量的运行给她的苍白的脸色增添了几分血色。然而这并不是一种健康的鲜红,她的身子骨消瘦得多么厉害啊,仅仅才半年时间,她自己瞧在眼里的,她竟然瘦成了什么样子。

“佩思蒂,”她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见我奇怪地看着她,于是更加放慢语速缓缓地说,“我为什么不把她、把可爱小安妮带到贝宫来呢?”

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个雨夜的谈话,先生绝望的眼神、夫人痛苦的表情再次出现我的眼前,犹如刀片划过我的肌肤。但我马上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我立即嚷嚷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夫人。您是世界上最无私大度的人;如果您的无私援助、慈善捐助都成了自私自利的话,那么我实在想不出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美德可配得上无私二字。我,还有我们这些在贝宫工作的仆人们,永远都不会忘记您和先生的深厚恩德的。”

“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看起来那么疲倦,又显得那么漫不经心,“佩思蒂,你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你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天啦,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啊!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哦,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的大眼眶里含着泪珠,因为过分消瘦,她的原本就嫌大的眼眶子显得越发大了。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我什么都明白的!”我抑制不住自己情感,冲动地说,“你那么看重伯朗特小姐,你爱她胜过爱你自己,你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可是夫人,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安妮小姐需要你的保护,她如果连你都失去了,她该怎样办啊?”

夫人慢慢回过头来,一双被忧郁吞噬了光彩的眼睛突然灼灼闪光,仿佛某种隐秘的情感让它重新点燃了生命的活力。

“佩思蒂,佩思蒂,”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她抓得那么有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你一定会爱她对不对?你一定会疯狂地爱上她的,对不对?佩思蒂,”她紧盯着我的眼睛说,“我现在就把她托付给你,你一定要像爱护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护她!”

“哦,夫人,请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一定要好起来,安妮小姐最需要的人是你啊。”我哭丧着脸说。

“真的吗?”她把两只胳膊狠狠一甩,眼神飘忽地盯着远方,好像看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希望她从来都没有受过那个人哪怕丁点的恩惠!”她幽幽地说。

我不由得心里一颤,我立刻明白她所说的那个人指的是谁。然而天知道,此时此刻我巴不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问问“那个人是谁”“什么样的恩惠啊”。她要是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总比憋屈在心里好。情绪若是有了发泄的渠道,她不会如此这般郁郁寡欢,这对于她的健康也是有利的。从前她要是有什么事,总会跟先生说说,他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然而关于安妮小姐的事,她怎么跟他说呢?叫她怎样启齿呢?她一提到安妮小姐,就会想到她也是温克尔先生钟情的念念不忘的女人,一提到她纤细的腰肢、娇好的容颜、非凡的才华、蓬勃的青春,就会想到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总有一天会被人攀折了去,而且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温克尔先生。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啊,她简直要疯掉了。

然而她实在没有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人。她不能对她丈夫说,不能对庄园里的任何一个人说,也不能对庄园外的的任何一个朋友或是邻居说起。尽管作为她忠心的贴身女仆,我随时随地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是除了那个夜晚我偷听来的一切,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向我透露过一个字。她那么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小安妮,她不愿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她不愿意在贝宫、在海洋之恋、在科里嘉海湾传出任何不利于这两个人的风言风语,她只能把这把两面都锋利的刀残忍地一次次地挥向自己。她替自己酿了一坛子苦酒,这坛子里的苦汁她下了决心了一个人独饮,决不给任何人留下一滴。

然而如果她真向我倾吐心事、向我说些什么,我该怎么办呢?我忐忑不安地想。我该说先生做得不对吗?不能!即便他的做法真的很过分、很荒唐!

我能说安妮小姐的坏话吗?那么天真可爱的一个女孩子,我的坏话怎么说得出口?

我能说夫人,你太懦弱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我就……就和先生大吵大闹?就把那个忘恩负义的女孩子赶出去?就把贝宫闹得沸沸扬扬?就让那个移情别恋的负心汉在科里嘉海湾的上流社会、下流社会都丢尽颜面!

可是不对,不对,不该这么做。这绝对不是一个深爱丈夫、深爱自己多年来的养女、一个大家闺秀、一个贤妻良母、一个最令人倾倒的名媛淑女应该做的事。

要么我就只能装聋作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昧着良心、蒙蔽理智,故意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夫人一旦提及温克尔先生对安妮小姐的情感,我就装出惊骇的表情,头摇得像拨浪鼓,嘴里不停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您弄错了!肯定是您弄错了!”

那些夕阳西下的傍晚,在东边的小树林,在维纳斯湖旁,天知道我的情绪有多忐忑不安啊。我矛盾到了极点,一方面我希望夫人放下顾虑、敞开心扉,把心事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她就不会那么憋屈了,她的病或者也就慢慢好起来了。另一方面,我又害怕她说出来。如果她说出了真相,我该怎么安慰她?我该不该相信她所说的真相?如果我说我不相信,是否她的寂寞孤苦更加孤立无援了呢?如果我竟然相信了,那么她的悲哀不仅仅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更加深重了呢?

我心烦意乱、口干舌燥,目光闪烁,表情僵滞,两条腿像筛子一样在裤管里直哆嗦。如果夫人稍稍用心一点,就会发现我这副窘样。可是她实在太忧郁了,她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的眼睛里除了那件事,再也看不见别的什么东西了。

夕阳从西边的天空照射进来,树林子中的每一件活物都被涂抹上一层明亮艳丽的斜晖。每一片叶子都金光闪闪,每一棵树干都熠熠发光,每一块石头都光芒四射,每一丛蔓草都金风习习。一切就像神话里描写的那样,天国的门忽然被打开了,带着幸福和祝福,天使降临到了人间。

我们坐在湖边,各自心事重重,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夫人的眼睛紧盯着湖心的维纳斯汉白玉雕像看了很久。那座雕像和她脚下的湖水被夕阳涂抹上了一层纯金色,古老的美人像是在古老神话中的不老山泉中刚刚沐浴完毕似的,而她此时正从湖水中一点点升起。光洁柔软如脂如膏的肌肤披着一层梦幻般的金光,带着一丝倦怠,没有一丝杂念,没有任何思绪,只有快乐、只有欢娱,白璧无瑕、一尘不染。夫人眼睛里忧郁的神色一扫而光,渐渐流露出一种迷离的飘忽的神情,好像在断臂的维纳斯的身上,她看到了某种超越现实,超越她现有的孤苦无助、悲哀痛苦,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但是这种东西必然拥有一种力量,能够给予她希望,能够让她重新点燃她那即将被悲哀、痛苦消耗殆尽的生命的烛火。

她的躯体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中,顷刻这霞光就变得火红火红的了。她的眼睛里有火苗在燃烧,她的额头上有火光在闪烁,她的头发和眉毛都红彤彤的,她那张被疾病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瞬间又变得容华绝代了。

“多美啊,佩思蒂!”她的声音不高,不含一丝悲哀惆怅,语调平静得就像维纳斯湖的湖面,水波不惊、从容恬淡,“知道吗,佩格斯,我曾经有一个梦想,就是在一片超棒的原始森林,拥有一片仅属于自己的湖泊……湖泊里的水,绿得就像猫儿的眼睛,每一滴都可以清澈地照出自己的影子。清晨,朝霞穿过重重树荫,千丝万缕地照耀进来。霞光万丈,湖面上的每一条波纹、每一簇水波都闪烁着柔和的光,波光粼粼,简直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傍晚夕阳西下,落日敛尽天底下的每一寸余晖,倾尽毕生气力把斜光倾吐到我的湖泊里来,那一片湖水红得都可以燃烧起来。紧接着暮色降临,红色逐渐消退,天上开始有星星出没,半弯的月儿悬贴在碧蓝的天空中。当树林子里的、湖水中的红色完全消失殆尽后,就是一个包孕着无穷甜蜜、无尽浪漫和想象的沉沉的夜。百灵鸟在枝头睡着了,白鹳成双成队在窠巢着做着美梦,它们喜欢把窠巢安置在高大的榆树上,不停地咂着嘴,像在梦里梦见了鲜美的肥鱼。而真正的鱼儿却在湖泊里游泳。湖水澄清得就像一面大镜子,湛蓝而深沉的夜的天空倒映在湖水中,湖水便变得和夜空一样蓝莹莹了。月光在水波与水波间流动,星星在波纹与波纹间摇曳,水面上银光闪闪,星星点点的。整个湖泊像是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的每一滴水都是善良、纯真、正直、爱情的化身。在这个美丽的夜晚,在这片美丽的森林中,那一片令人沉醉的蔚蓝,正引导着、吸引着所有热爱生命的人们、所有对人生抱有赤诚深沉爱恋的正直善良的伟大灵魂向它靠近。”

“于是在这静谧的蓝色的夜的摇篮曲中,听见了吧,各种各样的声音渐渐响起。嘣嗒嗒,嘣嗒嗒的,是鹿儿在欢跳;的的的,的的的,是兔儿在撒欢。哒哒哒,哒哒哒,是马儿在扬蹄子;突突突,突突突,是松鼠在树枝与树枝间跳跃。火红的狐狸屏住了呼息,步履轻盈地在林间穿梭;雪白的山羊竖着两只尖角,仿佛沉沉夜色的一角都被挑破了呢。青蛙呱呱呱地叫着,从一片荷叶跳向另一片荷叶,蟋蟀啾啾啾地拉着欢快而低沉的小夜曲,宽大而圆团团的菖蒲叶就是它们华丽的舞台。而点点滴滴的萤火虫就和着这样的夜的畅想曲满天飞舞了。它们是流动的水滴,是长了翅膀的音符,亮闪闪的,绿幽幽的,仿佛天上的星星都坠落到了丛林中,生出了翅膀,乐不可支地满世界乱飞呢。”

“这时,一个女子从天而降了……她究竟从哪里来的,她到底是不是从天而降的,哦,我已经说不清了。她是那样美,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的美貌了。我只能说她的美貌人间少有,举世无双。她长发披肩,每一根头发都健康饱满;池塘里的月光泼洒上去,每一根发丝都熠熠闪光;”

“向着那片深沉澄澈的湛蓝,她步履轻柔地慢慢地走过去,一双玉石般光润的脚轻轻地踩踏着湖边密密麻麻生长的低矮而毛茸茸的水荇。到了湖水边,她轻轻做了一个抚肩的动作,她的左胳膊轻抚着右肩,右胳膊轻抚着左肩,温柔曼妙地就像一对深情的恋人,直叫人羡慕忌妒不已。就像潮水轻轻退过海岸线一样,那件袍子倏地褪过双肩,继而是妩媚的纤腰,继而是丰润的双臀,转眼已然滑落在地。一个纯洁、青春、热情洋溢的渴望爱情和欢娱的妙不可言的胴体裸露在夜的天幕下。”

“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沉醉的画面,再没有比这更精致恬静的面孔。湖泊的上方月光拧成了一束,那一束光柔情蜜意的,一半倾泄在春意融融的曼妙无比的湖泊里,一半倾照在这具婀娜多姿的躯壳上。而落在湖面的月光,经水面一反射,连同摇曳潋滟的水光一同返照在这具胴体上。那像白雪一样纯洁,像月光一样柔和,像珠宝一样璀璨的躯壳啊,顿时熠熠生辉。再技艺高超的画家也描画不出这样美妙的画儿啊,再鼎鼎大名的雕刻家也雕刻不出这样的绝世美人啊。”

“她把头微微一扬,轻轻地箍住她那娇美额头的柳条编织的花环就轻轻地飞了起来,像一只夜晚的蝴蝶无声无息地坠落到那件如蝉翼一般轻薄的长袍边。接着她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四下里望了望,仿佛在寻找躲在丛林深处的某个胆大妄为的阿克泰翁。裸露着双脚,裸露着双肩,拖曳着一身光辉的月光,她像一个夜的精灵走进了那片湖水中。湖水蓝莹莹地漫过她的脚踝,漫过她的腿弯,涌向她纤细的腰姿,风姿绰约地在她坚挺而饱满的乳房间沉沉伏伏。”

“终于,她像一条乖滑的人鱼,在这湖水中自由自在地游了起来。她把头深深地埋入碧蓝的湖水中,有时又把它高高地昂了起来。当她向着那片月光划起一片水花时,圆润的胳膊划动的似乎还有她那涟漪初生的心湖。当她划过湖心的月光时,她就像是跌入到月亮里去了,娇丽的面孔上跳跃的全是欢快的月光。而她留在岸上的袍子和花环,则在沉沉的夜色中散发出一缕缕柔美而朦胧的月的光芒。”

“整个夜晚,她都在夜的幻想曲中自由畅游。累了就枕着清风躺在湖边的小船里沉沉睡去,任一叶小舟在湖面上随波飘摇,任如水的月光牛乳一般洒满她一尘不染、一丝不挂的躯壳。这时来自天国的仙女就会纷纷降临,她们和她一样也是一身宽松的长袍,只是她的长袍是纯洁的雪白,而她们的却是如兰花一般的幽蓝,也如兰花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们容貌娇丽、体态婀娜,头上也佩戴着绿柳枝的花环。她们围绕在小船的四周,低低地吟唱着曼妙悠扬的小夜曲,殷勤地为她整理散乱的发丝。她们为她重新戴上了绿柳枝的花环,又为她披上了比风还要盈、比云彩还要飘逸的白袍子。为了避免把她惊醒,她们让这一切变成梦境,波浪一样荡悠悠地荡入美人月光下的春梦之中。”

天知道我听到这一番梦呓有多惊奇,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想象力有多么贫穷。我惊奇地看着夫人,她也沉浸在自己用语言和想象勾勒的梦境中,心驰神曳,神魂俱荡。

“这样的美人恐怕只有会神话或是童话里才有。”我小声嘀咕道。

“是只有神话、童话里才有,不过哪个女孩子不是做着这样的公主梦,高贵贞洁、美丽善良,没有杀戮、没有欺骗,只有幸福,只有欢乐……佩思蒂,知道吗,我一直希望梦寐中的那个美人就是我自己。在一片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里,一个人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生活着。终身不会遇到一个男人,也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然而如果有朝一日,我恋爱了,我不可遏制地坠入了情网,我的爱人必定这是个世界上最英俊非凡、最才华横溢、最浪漫多情、为了追求真爱最无畏无惧的男子。”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夫人说话,我一会儿抬起头望望她那双美丽多情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此时正沉浸在某种幻想的甜蜜中,没有一丝忧愁和烦恼,悲哀和痛苦也一扫而光,此时它闪闪发光,恰如黑夜中的两颗明珠。一会儿我又抓起她的双手,将它们放在我的手心中暖暖地握着。这双手多么消瘦啊,又是多么修长啊。因为消瘦显得更加修长,因为修长,消瘦的指头让人看着多么触目惊心。

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夫人,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尽可能地分散夫人的注意力,减轻她身体上、精神上的痛苦。我看着我的女主人,想到她的丈夫温克尔先生,难道他不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丈夫,难道他们不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妇吗?难道他的风流倜傥、温文尔雅,不足以让他成为整个海湾甚至科里嘉高原所有名门闺秀心中最值得思慕的男子吗?尽管温克尔先生有移情别恋的嫌疑,但我所知道的并不足以成为指责他背信弃义的证据。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只能点点头,偶尔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这一切对于夫人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她实在需要找个人倾吐心事,她心中的秘密只要说出来——但是最隐秘的那一部分她实在没法说出口——哪怕说出来的并不是最迫切需要甩掉的包袱、最急切需要卸下的重担,她的心中的沉重感就会减少一半。她就这样自顾自儿地说着,不在乎我究竟听到了什么。我的一言不发成全了她的畅所欲言。我偶尔插上两句,她就不耐烦地回过头来,一脸迷茫地看着我,好像我此时竟然会在小树林,在维纳斯湖湖畔和她一起看夕阳,竟是这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她立即就把我给忘了,又开始喋喋不休说起话来。

“不过有的时候,我也希望我的美人生活在天上,而不是在人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又回过头来看看我。

我急忙摇摇头表示她说的不对。

“即使不是贪心,也是痴心妄想,”她瞧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这时的她就不是童话中的公主了。她是上帝的仆人,天国的天使,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和举世无双的睿智。她整日侍奉在上帝的身边,能为上帝效劳是她无比的荣幸,哪怕让她匍匐在地,亲吻上帝走过的每一个足迹她也心甘情愿。每天她都会在天国的湖泊中沐浴。瞧见那大片大片的白云没有?瞧见那大片大片的蓝天没有?那厚厚的白云簇拥的深陷的蓝天,就是我梦境中的湖泊。我的美人就在那一片湛蓝中尽情遨游。雪白的云块如波浪般在她身边起伏,她随时都可以拉扯过来一块,来遮掩她那白璧无瑕的身子……”

夕阳把维纳斯湖的水染成了一片血红,湖水中的美人也被夕阳泼染得通红通红的,仿佛爱的女神窥见美少年阿多尼斯打猎归来,不可抑制的欣喜瞬间形之于色,从头发丝到脚指头、从秋波渺渺的双目到如脂如玉的寸寸肌肤,欢娱在那一刻达到了极点。湖水仿佛沸腾了一般,红得就像用朱砂泼染成的。

然而仅仅只有几分钟的工夫,红日便沉了下去。暮色降临,湖面上的红色开始慢慢消退。暮色四合。暑气下去,露气上来,四周围一片朦胧黯淡,迷迷蒙蒙的,让人看不真切。

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幽远、淡漠。

“我们生来就是上帝的仆人,我们生来就得接受上帝的召唤,”她说,“到上帝那里去,永远和他一起……”她犹豫了片刻,好像不知道怎么措词似的,巨大的悲哀再次摄住了她那颗高贵的心,“如果那一天来临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意味深长地瞅着我。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残忍的绝望,刹那间我即刻明白“那一天”意味着什么。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惊恐地叫喊道。

“我说的是如果,”她勉强一笑,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张日本能乐表演者戴在脸上的古怪而诡异的假面具,“记住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中正律师事务所的亨利先生,他会处理好一切的……”

“可是,夫人……”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还有,”她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不要让安妮小姐来贝宫,永远不要让她出现在海洋之恋,永远不要让温克尔先生见到她!”

她的声音很低,但是每个字都让我听得心惊肉跳。尽管这番话背后的原因我早已一清二楚,但是我表现出来的惊疑连我自己都很吃惊。

“可是,夫人,可是……”我惊慌失措地说。

“什么都不要问,佩思蒂,”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会知道原因的,但是我宁愿你永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你带着她去英国、去法国、去卢森堡、去佛罗伦萨,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他找不到就行!很难有人逃脱他的魔掌,一定要快……不必担心钱的问题,亨利先生会把一切处理好的。”

“我把她正式托付给你了,佩思蒂,你是她的唯一。哦,我多么爱你们,我希望我的安妮永远快快乐乐,没有丝毫烦恼和痛苦。我也深深地爱着温克尔先生,可是我竟然不愿意让我深爱的两个人在一起,哦,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不幸的人吗?我多么痛恨自己……”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低下头去,把整张脸都埋伏在一双瘦削的小手里,小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在寒风中哆嗦的可怜的蝴蝶。

我默默地看着她,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知道得太多了,我真的不明白我该说些什么才好。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为她承受所有的痛苦。她这样一位太太,这么高贵,这么优雅,这么仁慈、这么善良,而她却要承受世上最残忍最冷酷的背叛。这太不公平了!即使到了公正正直的上帝面前,到了末日的最后的审判,也绝不应该这样判决!

终于她抬起头来,像大病了一场,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她一脸疲倦,两个眼睛湿漉漉的,我们都闷闷不乐地紧盯着维纳斯湖的湖水看。这时天已经完全黯淡下来了,夜的帷幄高张在小树林的上空,一轮皓月出现在维纳斯湖的天空中。天空纯净得就像一块玻璃,没有半点杂质。月亮灵动得就像一口清澈的泉眼,只要轻轻挑破一点点,这泉眼里的月光就如瀑布一般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没有一丝风,湖面平静得就像一面大镜子。岸边的水草、水草上方的树木的高大茂密的树冠都倒映在湖水中,湖水宁静得就像奥丝黛翩翩起舞的天鹅湖。月光终于流泻到那片湖水上了,蹦蹦溅溅的,珠光宝器的,全部碎成了光珠子,滴溜溜圆地滚得满湖都是,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一切就像童话里描写的那样,维纳斯湖的美人矗立在如梦如幻的水光月色之中。月光如流水一样倾泻在她娇小的头颅上,顺着她那柔顺的略略卷曲的秀发绵绵不尽地直向下流,流过丰润娇巧的双乳,流过亭亭修长的双腿,流过袅袅娜娜不盈一拘的纤腰,流向温软白皙如玉的双足。她像是被月光包裹住了,又像她本身就是用月光浇铸而成的,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高贵优雅、温润迷人的珍珠般的光芒。她像是刚刚下降到这片湖泊里似的,赤着双脚,半裸着上身,如风一般轻盈的长袍仅仅搂住了她纤细的腰姿。她又像是刚刚在这湖水里沐浴好似的,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悬挂着晶莹透澈的水珠和皎洁透明的月光。她那造物主亲手琢磨的充满快乐和欢娱的神采飞扬的眼睛,从那里、那双无时无刻不游荡着美妙思绪的眸子里飞来的曼妙秋波,每一个啊每一个,都让人销魂蚀骨、心摇神荡。

“真是太美了不是吗?佩思蒂,”夫人梦呓般喃喃自语道。她脸上的哀愁再次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梦幻般的希望和恬静。她像是完完全全坠入了自己的幻想中。诚如她所说的,我似乎也看见一个女子从天而降,长发披肩,长袍曳地,脸似银盘,眸子若星,她的美貌美不胜收……

我们在湖边又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狄克先生派来的人在湖边找到了我们,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从湖边离去。我回头望了望湖中的美人,一种莫名的孤寂忽然从心中升腾而起。美人孤零零地矗立在湖水中,矗立在那片滟滟的波光水影之中。溶溶的夜色中,夜那么深,那么静,天空那么高远,那么深沉。整个湖泊的水光月光全都是她的,但是水光月光澄映的清冷和的孤寂也全都是她的。在那一刻,她似乎拥有无限的荣光,然而拥有的却也是无限的孤清和寂寥。

贝宫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淡淡的哀愁之中。这座科里嘉海湾最名贵的豪宅、海洋之恋最值得称颂的丛林中的明珠,因为女主人日渐衰弱的身体、郁郁寡欢的心境而带来的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阴沉的氛围,像一个可怕的无法破解的诅咒时时刻刻笼罩在这座豪宅的上空。就像落日时分,弥漫在远山近水间的迷迷蒙蒙的雾气,远方的游子瞧见了,总能勾起他们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浓浓的哀思。此时在贝宫,夫人的病情成了所有仆人关心的话题。人们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夫人的病情,无法将自己的关怀和担忧宣之于口,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无不流露出关切的表情,每个人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忧心忡忡也是显而易见的。

不仅仅在贝宫,整个海洋之恋也是如此。人们无法静下心来工作,无法相信有着一腔悲天悯人情怀的上帝会亲手带走他们的女主人,谁也不相信他们灵魂的引导师、他们仁慈善良、高贵优雅的温克尔太太会有永远离开他们的一天。这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啊!人们一想到她的好心肠,她的仁慈慷慨、她对仆人的和颜悦色、她对朋友的赤诚热情;想到但凡任何人有所求,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哪怕这需求多么难以办到,在外人看来多么无理,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好的一位夫人,却要接受来自天国的召唤,永远回到仁慈的上帝身边去了,再也不会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了;想到他们再也无法听见她那愉快高亢、无欲无求的笑声,无法看见她那恬淡优雅、宽容和乐的笑容,他们再也得不到她的庇护,得不到她热切目光的关怀、热爱;想到他们如此尊重她、爱戴她、喜欢她,而她却不得不抛弃他们、永远地弃他们而去——一想到这些,他们就忍不住热泪盈眶、泪如雨下。

当然所有人都明白,现有的富足生活皆因为海洋之恋的主人温克尔先生和他尊贵的夫人好心恩赐所致。然而这一切仅限于他们生前。先生和夫人一旦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么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必然化为乌有。尽管好心的温克尔夫妇已经为他们每一个人买下了足够养老的年金。温克尔先生和夫人都不再年轻,夫人一旦过世,在丧妻之痛的巨大打击下,垂老而可怜的温克尔,他剩下的孤寂而凄凉的日子又会有多长呢?

狄克先生像是觉察到什么了,他总是奇怪地盯着我看,像是研究一道深奥的人生哲理问题。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仿佛两道X光线,好像时时刻刻都准备给我来一个全身透视,恨不得把我粗皮糙肉下包裹的每一节骨头都看个穿似的。有好几次他都欲言又止。他终于忍不住了。

“佩思蒂,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夫人的这场病看起来并不简单,她显得那么忧郁,但是……但是……”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从我脸上的表情找到他迫切需要证明的证据。

“她的忧愁似乎并不关乎她的病情,”他吞吞吐吐地说,“我的意思是说,她根本不为自己的病情担心,她所忧愁的是……是因为……是因为……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他见我一脸疑惑,又小心翼翼地说:“温克尔先生似乎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尽管他和往常一样慷慨仁慈、持重严谨。但是我总感觉他和夫人之间缺点什么,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出来。也许是信任、是理解、是间隙、是隔离……夫人生病的这段时间,先生老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是吗?”我含含糊糊地答道。我惊疑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捕捉一些有用信息。对于那件事,那个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触碰的秘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是否全都知道了?还是根本就一无所知?如果他都知道了,他是否也像我一样整天惴惴不安,想要找个品德高尚的人一吐为快?假若果真如此,我是否应该将我埋藏许久的秘密托盘而出?

然而我最终一无所获。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我能够确定的只是:这个忠诚的老仆仅凭直觉察觉到主人的不平常,但是具体是什么他却并不知晓。而我如果不是因为照料夫人的缘故、因为机缘巧合才窥探到不该窥探的秘密,否则我对这一切也是一无所知。好吧,既然夫人对这件事忌讳莫深,先生又一个字都不提,那么我也必需保持缄默,我想。权衡利弊后,我决定对他一个字也不提。

“也许吧,”我模棱两可地答道,“人若生起病来,果真是半命都没有了。谁又能开心得起来呢?至于有没有忧愁,我从来都没有听夫人提起过什么,或者狄克先生想多了吧。”

他抬起头真诚地看着我,尽快他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从他那双诚挚忠贞的眼睛里,我已经明白他想要说些什么了。但是我已经逃也似地跑开了。

夫人的身体越来越糟糕,简直坏到了极点。她已经一个月没有下楼了,也无法凭着自己的气力到房间外的露台上喝下午茶。她整日整日躺在床上,温克尔先生怕她烦闷,就高价买了一架轮椅,她若身体好一些,而帕米德先生也同意的情况下,我就推着她在贝宫的花园里散步。她瘦得多么厉害啊,脸上的肉、颧骨上的肉、下巴上的肉都陷了下去,眼窝、下巴、颧骨全都可怕地突露了出来。两只胳膊笼罩在肥大的空空荡荡的衣袖中,就像两截早已失去生命特征的枯树枝,而她现在连举起枯树枝的气力都没有。她的新裁剪的拖地长裙,用的是中国的丝绸做的面料。料子光洁得就像最柔软的肌肤,柔软的就像最细腻的呼吸,白净得就像最纯洁的雪,但是与她脸上的白比起来,这种洁白的桑蚕丝又算得了什么?任何人瞧见她的脸都会惊恐地秉住呼吸,仿佛在这张脸上提前看见了某种人人畏惧的东西。她的脸异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这种白绝不意味着健康。难以诉说的巨大的忧愁榨干了她旺盛的生命力,吸干了她血管里每一滴跳动的热血,她看起来就像一架披着人皮的可怕的骷髅骨。

“夫人怕是半条腿已经踏进天国去了。”仆人们私下里小心翼翼地议论着。

“不是半条腿,恐怕半截身子都栽进去了。”有人纠正道。

“快别说了。”又有人立即制止了他们。

唯有那双眼睛流露出来的浓浓哀伤还能彰显她是个活物。

那哀愁像是与身俱来的,像是自开天辟地的远古时代就堆叠在那双眼睛里的,那么深沉,那么顽固,那么不近人情,那么锥心蚀骨。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悲哀吞噬了她全部的生命。没有了悲哀,她的生命必然重获健康,她必然会拥有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但是现在支撑起她那摇摇欲坠的生命的,又完完全全依靠的是这无穷无尽的愁情悲绪。如果没有了悲哀,如果她的忧愁竟然被剥夺殆尽了,那么,她那骷髅骨一样的躯壳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真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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