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宫陷入了混乱之中。
从早上到下午,夫人一共醒过来三次,但与其说她醒过来了,还不如说她还没有完全尚失生命特征。她神志不清、意识混乱,心情烦躁不安,情绪大起大落,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郁郁寡欢,一会儿忧心忡忡。
傍晚时分,她发起高烧来。额头滚烫,整个身子就像一块燃烧着的木材。她的极度苍白的脸因为高烧再次变得红通通的,深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散发出一种灼热的目光。她不停地在床上躺下去,坐起来,坐起来,躺下去,但是无论是坐着、躺着、歪着,都无法让她觉着舒服。
“麻烦你了,佩思蒂,请你把我扶起来吧。”
可是她在床上坐了还不到两分钟,她又说:“麻烦你了,佩思蒂,还是让我躺在床上好了,我坐着很不舒服。”
当她躺下来之后,她又说:“还是把我扶起来吧,躺在床上实在太憋气了。”
可是,坐起来不到片刻,她又极度烦躁地说:“让我躺下吧,让我躺下吧,我实在是受够了。”
如此反反复复几十次,折腾得她自己还有我和朱利都筋疲力尽、心神不定。
她面色赤红,目光散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哆嗦着的嘴唇红得就像两抹鲜艳的鸽子血。
她大汗淋漓,浑身都湿透了,我不得不拿毛巾不停地替她擦拭身子,但是毛巾很快就又汗淋淋的了。
她这光景任何人一看就明白上帝留给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因为三分之一的生命白白消耗在睡梦中,所以人生尤其显得短暂可贵。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生命的最后光景。上帝在这一刻表现出他最阴暗残忍的一面。贪生怕死是世人的天性,因此生命在这一刻所表现出来的:往往是垂死的生命对生的渴望、对永恒的恐惧、对未知的抗拒。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将齐心协力、竭尽全力与死亡作抗争。这种抗争往往带有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悲壮意味。这一切,生命本身未必能够意识到——这个时候,他们的意识已经涣散了,脑子里往往一片空白。但在必需继续活着的人们看来、在垂死的人的亲朋好友的眼中,看着他们垂死挣扎、徒劳抗争,而这一切又是以痛苦呻吟、鬼哭狼嚎的惨烈方式表现出来的——这是多么痛入肌肤、痛不欲生的一幕啊,犹如拿刀子恶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插向心窝。
一轮红日渐渐西沉,但它并不会瞬间坠入黑暗,而是一点一点收尽光芒,一点一点沉入地平线,带给世人无限的想象、无穷的回味、无尽的悲凉。夕阳西下,黄昏降临,紧追黄昏的步伐拥有一副惨淡面孔的死神也慢慢浮现在这个房间里。房间内的空气沉闷、呆滞、腐朽、凄凉。最肝肠寸断的一刻来临了。
她显得异常烦躁,目光呆滞,虚汗淋漓。我们不得不用湿毛巾不停地替她擦拭身子,因为她喝不下一口水,也吃不下一滴药,我们只得用这种方式替她降温,多少让她舒服点儿。我们还替她换过两身衣服,每次都是刚刚换上去,不到几分钟,全身上下又湿透了。
帕米德先生再次替她放了血,她的脸色多少有些好转。可是医生却说:“如果夫人的脸再次红光满面,那么就凶多吉少了。”
房间的门口挤满了仆人,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有的抹眼泪,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有的十字合掌低下头去虔诚祈祷。他们都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朝房间里看,他们殷切的目光带着关怀、尊重、膜拜顶礼。此时能够在这灾难和不幸降临的房间里占有一席之地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他们互相推搡着,几次都差点挤到房间里来了,但是每次都被狄克先生制止住了。
人群中的躁动越来越大,哭泣声也越来越响亮。狄克先生自己也默默流着眼泪,如果不是职责所在,他早就跑到楼下的偏厅里大哭一场了。
“让他们进来吧,让他们进来和太太告别吧!这个时候温克尔太太想必也愿意看见他们的。”温克尔先生轻声说。
他坐在病人的病床前,两只手紧紧握住病人滚烫消瘦的手,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从病人身上抓得住的东西。他热切地望着她的脸,他的脸苍白得吓人。她的眼睛也紧盯着他的眼睛,但是她的眼睫毛一点儿都没有眨动,好像她紧盯着看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克克拉啊,克克拉,我亲爱的克克拉。”他把她的手不断地放到他的唇边,热切地亲吻着,泪珠儿成串地滚了下来,“克克拉,你若是不在了,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啊?你叫我怎么孤零零地面对没有你的日子啊!”
他突然放声痛哭起来,他的头深深地埋进一堆柔软光滑细腻华丽的被褥中,两只宽厚的肩膀急剧地抽动着。而这堆被褥的下面,躺着的正是他浑身滚烫、奄奄一息的妻子。
仆人们相继走进房间。他们在温克尔先生的背后逐渐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圈子。帕米德先生用手指指指将整张脸埋在夫人瘦削的胳膊肘之间悲痛至极的先生,示意他们不要大声说话或是哭泣。他们立刻就明白:与他们相比,对于这座屋子的主人温克尔先生来说,再没有比默默地守候夫人的最后的时光更为重要的事了。尽管他们也很悲伤,也想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心中的悲痛和恋恋不舍,但是谁也没有权利打扰眼前这个男人,谁也没有资格将他的妻子从他的身边夺走,哪怕仅仅只是一秒种。所以他们不得不暂时将自己的情感隐忍下来,他们不得不在狄克先生的安排下,轮流走到床前与夫人告别,然后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无可奈何地离开这个充满悲伤和凄凉的房间。
房间里渐渐响起一阵低沉的抽泣声以及窸窸苏苏的衣裙在地板上挪动的声音。仆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到床前,他们弯下腰、俯下身子,双手捧住夫人高贵的头颅,用哆嗦的嘴唇亲吻她发烫的额头。
“夫人啊,我亲爱的夫人……”说完这句话后,他们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嗒嗒地落下了来,他们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自己泪流满面的面孔,从而不让自己失声痛哭起来。
但是维特却情不自禁跪倒在夫人的床前。悲哀填满了他的胸膛,泪水像清泉一样洗涤着他的眼睛。“夫人啊,你可一定要记住忠诚的维特呵!”他断断续续地说。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声音哽咽了。接着,他抬起来头来,他满是泪水的眼睛悲伤地看着我,我也悲伤地看着他。突然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张开双臂抱住了我的双肩:“妈妈啊,妈妈,我可怜的妈妈,我们该怎么办呢?”他像一个孩子天真地问道,然后便扑倒在我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维特啊,我可怜的孩子!”我搂住他结实的肩膀想要安慰他,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立即就泪如雨下。我们母子二人就这样抱成一团,哭成一堆。这真是令人伤心欲绝的一幕。屋子里的人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夫人依然处于昏迷之中。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所有的人都明白,此时此刻她根本看不见房间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东西。她的嘴唇非常干涩,我和朱利不得不用汤匙沾水涂抹在她的嘴唇上,尽量让她觉得舒服些。她不停地说话,一会儿长话连篇,一会儿仅仅只是几个词语,但是她的话很少有人听得懂,因为她的思想非常混乱,很难让人理得出头绪。
人在临死的时候,大脑储存的信息瞬间消失殆尽,但是一些重要的人和事因为曾经的极度欢乐、极度恐惧或者极度牵挂难以磨灭的,此时也因为极度欢乐、极度恐惧、极度牵挂而极度兴奋起来,一一浮现在这个人的即将成为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刺激这个人的脑神经,填补这个人脑子里的空白,企图通过这种曾经的念念不忘,让这个人即将成为空白的脑细胞重新运作起来,精神重新振作,生命重获新生。
这种兴奋持续的时间非常短,但是这反而增加了他们临死前的悲凉氛围。因为他们那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痛哭、一会儿满怀憧憬、一会儿信心满满的样子,让看着他们死去、却无力营救的活着的人们非常难受。
“蝴蝶结,当然要红色的蝴蝶结啦,”她用左手指掰扯着右手指孩子气地说道,“哦,父亲,我的爱,您从省城里回来,一定要给可爱的小克克拉带漂亮的红蝴蝶结哦。”
她那布满皱纹的衰老的脸,突然甜蜜地笑了起来。接着她用沙哑的、尖利的声音快活地唱道:
“春天天气真好,花儿都开了,杨柳树枝对着我们弯弯腰。蝴蝶姑娘飞来了,蜜蜂嗡嗡叫,小白兔儿一跳一跳又一跳。”
她这样唱了一会儿,突然一张脸又极度慌张、惊恐起来,好像她的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睛在这个房间里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温克尔先生,温克尔先生,你在哪里啊,你哪里啊?天这么黑,这么冷,雨又这么大……到处都是船只可怕的残骸,我根本看不见你,我怎么才找得到你啊,我这苦命的人啊。”她大声痛哭起来,她把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深深地埋藏在撒满雪白白合花的被褥里。她用一只手狠命地抓扯被子上的百合花,另一只手则紧握成拳头,可怕地一下又一下地猛烈地敲击自己干瘪空洞洞的胸膛。
她的丈夫吓人地站了起来,他脸色苍白,面如土色。他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搂住她,让她丝毫不得动惮。“克克拉,克克拉,亲爱的,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你不必害怕,永远也不用担心。”他像一个陷入热恋的情郎热切地亲吻着她发烫的嘴唇,他的脸紧贴着她的脸。她的目光紧盯着他的目光,她早已涕泗纵横,他也已经泪流满面。
“爱德华,是你吗?亲爱的,真的是你吗?紧紧地抱住我吧,可别让我掉下去啊,波罗的的海水这么冷,又这么无情。”她用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她满头白发的脑袋则顺势伏倒在他的肩膀上。她那么虚弱,那么有气无力,她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软弱无力的洋娃娃。
“克克拉,我的好克克拉,”他用一种只有她才听得见的轻柔的声音竭力安慰她,他宽大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她因为恐惧激动颤抖不已的肩膀,“别怕,克克拉,你不会掉下去的。没有我的允许,谁也没有资格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而你若掉下去了,我就陪着你一起往下掉,波罗的海算了得什么。”
她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睛顺从地躺在他的怀里,安静得就像一只在主人怀里休憩的乖巧的小猫。然而她又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好像被恶梦惊醒了一般,变得极度忧虑不安。两只眼睛就像两只受过惊吓的小兔子,闪闪烁烁不敢与任何人的目光对接。
“佩思蒂,佩思蒂,快到我身边来,佩思蒂。”她从温克尔先生怀中挣扎着抽出身子,她脸上的红晕再次像潮水一样漫了上来。
“我在这里呵,夫人!”我赶紧走到床前大声泣不成声地说,天知道我的心有多么悲伤。
“佩思蒂,”她拽住我的手急促地说,“怎么办,我找不到她了,我把她给弄丢了。可怜的安妮,我可怜的孩子……”
她的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那双焦灼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目光如同岩浆一般赤红:“可别让她到贝宫来,千万不要让她到贝宫来,你答应过我的,你可不要忘记了啊!”她拼命摇晃着我的胳膊肘,我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几乎都要把我的胳膊肘摇断了。
“唉,这究竟关我什么事呢?”她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冷漠地说,“这事说到底根本就跟我毫不相关,我瞎操心做什么呢?何况我哪里管得了死后的事呢?”她用一种自己都讨厌的厌恶的口气说,然而她的脸上却表现出一种极度的无可奈何和绝望。“算了,算了,随便他去吧,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能怎么样就怎么样!在海湾、在科里嘉,谁又能阻止得了他呢?”
房间靠窗的墙壁上悬挂着最名贵的绘画《蒙娜丽莎》,天才画家达芬奇以精湛的技艺、细致的笔触赋予画中的贵妇人一个端庄高贵的具有永久魅力、永恒生命力的神秘而美丽的微笑。她的眼睛就着了魔一样紧盯着《蒙娜丽莎》微微上翘的嘴角,她的嘴角上渐渐也浮现了一丝淡淡的、难以察觉的微笑。
“佩思蒂,”她说。
“好的,夫人。”
“佩思蒂,告诉温克尔先生,对于这件事,我愿意……我愿意原谅他了!”她断断续续地、但是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温克尔先生的脸立即变得死灰一样惨白,像是被霹雷击中了一般。他目光呆滞、表情严肃,嗫嚅着双唇,但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瞬间,他那极度苍白的脸也变得红润起来,仿佛那赤热的烈火在他的身上也熊熊燃烧了起来。
“克克拉,克克拉,”他老泪纵横,顷刻间他已跪倒在她的床前,他把她的双手紧紧握在手里,又不停地放在唇边热切地亲吻,“克克拉,克克拉,可怜的克克拉啊,你为什么要原谅我呵,你原本不必原谅我呵!”
她依然微微地笑着,脸上的笑容那么真诚、纯真、无忧无虑、无欲无求。她睁大眼睛,如炬的目光从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身上慢慢扫过,好像要将房间里的人重新认识一遍似的。最后她的目光终于在温克尔先生的身上停顿了下来。她瞧着眼前这个悲伤欲绝的男人,脸上流露出一种疑惑、纳闷、匪夷所思的神色,好像她并不认识他,不明白这个男人的悲伤缘何而来。突然,她脸色陡然一变,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眼睛里有一道亮光闪过,这道亮光犹如一剂清醒剂,瞬间照亮了她临死前杂乱无章的记忆。她热切地盯着他的眼睛,她的脸紧靠着他的脸,她的脸红得多么厉害啊,就像初恋的女孩子被人揭穿了心事,就像意外遇见了久别重逢的故人,她刚到嘴边的话立即就脱口而出:“温克尔先生,原来是你啊,原来你一直都在这里啊!”她兴奋地大声喊道。
夕阳反噬了整片天空,西边的天空仿佛着了火一般如火如荼地燃烧了起来。绚丽的霞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瀑布一样流泻到整个房间里来,房间里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被涂抹上了一层五光十色的霞光,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出一道美丽柔和的迷人的光辉。那悬挂在墙壁上的贵妇人的脸红得尤其厉害,仿佛夕阳照耀下的大海上的潮汐全都涌上了她那健康、光润、如花似玉的脸庞。流光溢彩的油彩流动着流光溢彩的晚霞,那贵妇人的脸越发光彩照人了,那微微翘起的薄薄嘴唇上的笑容,也越发显地端庄、神秘、意味深长、摄人魂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