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教练安排我们和一批俱乐部的客人互相对峙。这些客人大多是业余击剑爱好者,尽管他们的剑术未必高明,但是他们大多身份高贵、身价不菲,如果能和他们交上朋友,那么我们与成功之间的距离就只隔着两柄佩剑之间的剑尖与剑尖之间的距离了。
不用说这必然是一场非常期待的最值得人称赞的美丽邂逅。
我们在俱乐部最大的击剑馆见面,彼此见过礼后,分宾主分别列坐在剑道的两侧。对方一共有5个人,因为都戴着面罩,我们无法看清楚他们的脸(当然,他们也看不见我们)。坐在最中间的一位个头明显有些矮小,身体也非常单薄,单从体形上来看,让人不得不怀疑他还是一个孩子。他和队友穿着统一颜色的击剑服,面罩、手套全都全副武装,佩剑斜放在座位旁。唯一不同的,他的击剑服靠胸口的位置绣有一个颜色鲜艳的图案,看起来像一簇跳动的火苗。如果对方的剑尖恰恰击中这个部位的话,那么这簇跳动的火苗更像是它的主人被宝剑不幸刺中后流淌出来的鲜血。
比赛很快开始了。果然不出我们所料,这些击剑爱好者、我们尊贵的客人的确没有多大能耐,根本毫无技能可言,非常轻松的,我的队友就拿下了第一场,很快又拿下了第二场。
第三场比赛终于开始了。
那个小个子的选手提着佩剑一声不吭地走上剑道,不知是不是他前面两个队友的前车之覆在他的心理上留下了巨大阴影,他的步子走得十分缓慢。似乎他被眼前庄严肃杀的气氛震慑住了,更别说提剑厮杀。
而他的对手却是我方选手中个子最高大、块头最强壮、力气最强悍的勃卜。这个素以莽撞、粗鲁、力气大而闻名的壮汉,是我们俱乐部出了名的最拿得出手的击剑手之一。他身材高大,体格雄健,相貌英俊、性格豪放,和他相比,那个可怜的小个子,充其量只算得上个未发育齐全的孩子。幸亏击剑馆并非真正的战场,否则我真要为那个可怜的小个子捏一把冷汗了。
他们在剑道的中心位置站定,彼此弯腰行礼。裁判一声令下,都迅速跳到身后一米见外的地方去。
两人都右手持剑,身子略略向前倾斜。小个子把左手高高举起,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尽量使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得到放松,并借机让身体保持平衡。勃卜却故意将右手反别在身后,很显然他并不把这场比赛当回事,大概他认为无需全力以赴,只需随随便便舞几招,仅用君子剑法,就足以把小个子赶下场。
勃卜开始进攻了。他一个纵步跳到小个子的跟前,想要给对方来一个下马威。但是小个子非常灵巧地躲开了。勃卜见偷袭不成功,便将策略改为主动进攻。他端着架子步步逼近,逼得小个子不得不节节后退。突然勃卜一个纵身跳了起来,想要给对方面具上狠命一击。然而小个子却猛地一低头,脚下一个滑行身子已经溜到了勃卜的身后,还未等勃卜回过神来,他的腰部已经被小个子坚硬的剑尖猛地刺了一剑。
这一招实在是太漂亮了,在场的击剑手们都忍不住鼓起掌来。
勃卜尴尬到了极点,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闹这样一个笑话,竟然会输给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这场比赛即便是赢了,他未必赢得光彩,但若是输了,那他就真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这时,他把反背在腰后的左手也高高地举了起来,随着身体的或急或缓或骤然突起或乍然停止的晃动,这只手也不由自主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摆动。他看到了对方的实力,他再也不敢轻敌了。
勃卜大喝一声再次发动进攻。小个子昂着头,身子略弯,显得十分警惕。他一点点向后撤退,就是戒心最强的大雁也没有他此时小心谨慎。勃卜冲到他面前时,他轻轻一个转身,勃卜的剑锋恰好和他的剑锋一擦而过。他一个侧击,剑尖再次点到了勃卜的手臂上。
击剑馆里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小个子的队友尤其起劲儿,大约已经输了两场了,他们在第三场比赛中看到了希望。
勃卜难堪到了极点,隔着厚厚的面罩,我无法看见他的真实表情,但是从他那越来越僵直的身子、越来越激越的动作,我看得出他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恼怒,渴望给予对方最致命的一击。
两人很快调整好站位,都手持宝剑在一个自以为对方伤害不到自己、而自己若是看准时机、只需轻轻一跃、就可以伺机偷袭的地方不停地徘徊、跃跃欲试。两个人都异常警惕,也都紧张到了极点。
终于小个子开始主动进攻。接连几次交锋,他似乎摸清了勃卜的防守招术。他轻轻晃动着手腕,手里的剑被他旋转了起来,发出嘶嘶嘶的响声。他双手握剑攻向勃卜的头部,然而当勃卜想要举起佩剑抵挡他的剑锋,他手中的宝剑却迅速刺向勃卜的胸脯。看来他依然想利用自个儿个子小、身体灵活的优势,想要溜到勃卜的身后故伎重施。但是勃卜已经看透了他。勃卜不愧是最优秀的击剑手,他立即一个转身巧妙地避开了小个子的偷袭。这回轮到小个子出洋相了。他还没有转过身来,勃卜的剑已经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个子回头看了勃卜一眼,并不向勃卜表示祝贺,而是伸出两根手指将剑锋从自己的肩头上拨了下去。这分明不将勃卜看在眼里。勃卜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已经无法理智控制自己的情绪。
勃卜愤怒地把佩剑一扔,他大踏步走过去,突然将对方拦腰抱起。这一动作显然把会场中的人吓坏了。小个子又羞又怒,握起拳头对着勃卜就是一番乱揍,但是很可惜相比高大魁梧健壮结实的肌肉男勃卜,他的小拳头连花拳绣腿都称不上。勃卜不仅没有将他放下来,反而将他举过头顶,并举着他在原地旋转了好几个圆圈。尽管他伸出双手像只螃蟹一样手舞足蹈乱抓一气,但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反抗对于他的死敌勃卜并毫无半点损伤。
“放我下来,你这个蠢货!”一个恼怒的声音在勃卜耳边响起。这个声音,尖利不足,圆润有余;像风拂过树林,像泉水穿过石窠;像瀑布垂落千尺,像明月初上柳梢;毫无半点阳刚之气,却有万分玲珑婉转之媚。
勃卜猛地后退几步,怒不可遏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怀疑和震惊:“什么……怎么可能?难道你……你竟然是一个女人……”
说话间,他已经把小个子从头上放了下来。
“女人!”
“女人!”
俱乐部中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击剑手们全都惊诧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蠢货,你伤着她了!”小个子的队友纷纷冲上剑道。他们毫不客气地给了勃卜几拳。其中的一个拉住小个子想要把他护在身后,但是小个子却把他的手毫不客气地甩开了。
“非常抱歉,小姐,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一名女子……如果我早知道您是女人的话,我绝对不敢……”勃卜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是他突然闭口不言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小个子刚好把头上的面罩取了下来,
勃卜惊慌失措、满面羞愧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惊叹和迷醉,就像一只被麻醉针击中的野兽,他意识模糊,浑身绵软无力,动作和语言都变得十分扭捏、迟钝。
当我看见那张魔鬼般的面孔的时候,我承认我就陷进去了。我的身体里升腾起一股足以将我的血肉之躯、我手中的佩剑熔化成粉末的似水柔情。我的俱乐部的朋友们也全都陷进去了,我们个个目瞪口呆、如痴如醉,除了瞪大眼睛用目光恣意爱抚眼前这位美人裸露在我们眼中的寸寸美色,已经没有心情、没有理智去做别的什么事了。
那的确是一张真正的女人的面孔,清丽、秀气、柔弱、圆润;它太过干净,仿佛美玉,纯净的质地里没有一点瑕疵;也太过清新,仿佛清晨林中的空气,只需一小口,就足以让人忘记世间的烦忧。也太过秀美,仿佛清晨的初阳穿过碧绿的树叶、清脆的流莺声绕过园子里的海棠花树,繁花嫩叶间的点点金光、滴滴鸟啼直挠得人心旌摇曳、意乱神迷。
淡扫蛾眉,朱唇薄施,长发自然垂肩,她身上的装束仅此而已。
她是那种高傲到将任何男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女人。要在平时,勃卜这样的男人她绝对不会放在眼里,但是此时她却恨恨不已地直盯着他看(这足以让我嫉妒得发疯,我多么希望站在剑道上仓皇不已的那个可怜虫就是我,这样我就可以独得美人美目的眷宠,想到那个大家伙竟然以如此无礼的方式一亲芳泽,我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不用说刚才的比赛让她始料未及,更让她丢尽颜面。她大概做梦都没有想到会被一个男子拦腰抱起,更没有想过竟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她睁大眼睛,紧蹙眉头,胸脯起伏不已,一张脸因为难堪而变得煞白,嘴唇因为愤怒而气得瑟瑟发抖。
“夫人……我很抱歉……我……非常抱歉……”那个蠢货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可怜的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抱歉!抱什么歉!让我的拳头打得你抱歉!”女人身旁一个高个子的先生再次扬起了拳头,“温克尔先生若是知道他太太受到如此无礼对待,天啦,这个蠢货和他的蠢货俱乐部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啊。”
温克尔太太!温克尔太太!我们再次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温克尔太太————已经年逾古稀的海湾金融巨鳄温克尔·爱德华的新婚太太——年轻而又美丽的温克尔·安妮。
三年前她和她富可敌国的丈夫在美丽的海洋之恋举办了海湾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隆重婚礼。此后据说她去了国外。她很少回国,也很少抛头露面,人们很难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但是她一旦在公众场合露面,就必然引起整个海湾新闻界和金融界的广泛关注。人们渴望和这样一位美人亲近,希望走进这位美人的日常生活近距离地和她交往。这位举世无双的年轻美人,引领了怎样一个时代风尚?为什么偏偏是她能让整个海湾的幕后主宰者温克尔·爱德华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像驯兽师鞭子下的野兽对她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这个传奇般的男人已经让人心生敬畏、膜顶礼拜,这个传奇男人捧在手心中的女人更让人浮想联翩、无限神往。
然而谁能料到,这个举世为之倾倒的女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场合出现?如果不是上天安排的缘份,谁能相信这一切竟然是已然发生的事实?
“夫人,请不要生气。这个勃卜是俱乐部的老队员,他是个暴脾气,但是本性不坏,他把您当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啦……所以他采用了男汉子之间的对决方式……他真的不知道您的特殊身份……他若知道您是一位小姐,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您面前放肆……您不知道,他在小姐面前可温柔,可会献殷勤了……小姐们若是高兴起来,拔光他漂亮的小胡子他都毫不生气呢!”我们的教练勃朗特先生挤到温克尔太太的身旁陪着笑脸说道。
但是他的话是否被听进去了,我很难下结论。因为夫人的脑袋略略偏向左边,她身边的一位长相极为年轻英俊的剑客正贴近她的耳朵对她低声耳语。她依然斜眄着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勃卜,但是脸上恼怒的表情明显缓和了很多。剑客就是否需要告诉温克尔先生征求她的意见,她果断地摇了摇头,脸上立即换了一副冰冷、漠不关心的面孔。
“什么都不用告诉他,一个字也不许透露!”她低声说道,“我来的时候悄无声息,我走的时候以及我走了以后,克莱尔先生,我希望也不要发出与我相关的任何声音,我可不希望给任何一家俱乐部免费做广告!”
克莱尔先生半低着脑袋毕恭毕敬地听着。
“至于这位先生,”她抬起头来又瞧了一眼勃卜,目光尖锐而冷漠,挑剔而轻蔑,勃卜再次紧张地直打哆嗦。
“不必当回事儿”,她说,“反正……已经没有关系了……他这人还真是……勇气可嘉!”她最后半开玩笑地慢慢说道。
勃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没有料到他闯下如此大祸、他如此冒犯海湾第一美人、温克尔·爱德华的太太竟然还能得到原谅,竟然毫发无损,竟然不需受到任何责备和惩罚,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恩宠。他像个大男孩似的激动起来,尽管他都已经超过三十岁了。
“谢谢您……夫人……您真是太好了……真是太仁慈了……就像百合花一样……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我的意思是说,您太美丽了……就像梦幻一般……玫瑰花一样鲜艳柔嫩……哦,我真是太幸福了……请原谅我语无伦次,请允许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梦幻般的幸福光芒,英气逼人的坚毅面孔上柔情似水、激情荡漾,他已经沉浸在对眼前这位夫人的强烈爱情中去了。然而他什么都说不下去了。突然间,他抓起了夫人的一只手,企图将它举到唇边。
但是几乎在同一瞬间,这个面若冰霜的女人已经把这只手迅速抽开了。
我们的爱情没过几天就彻底破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我是说我在为俱乐部工作的那段时间内,那位世间少有的美人和俱乐部之间都严格遵守彼此之间的承诺。俱乐部没有流出一句与夫人相关的闲话,严格地说来连温克尔·安妮这个温柔可爱的名字都无人提起过,而俱乐部以及当天在场的俱乐部的击剑手们也从来没有收到来自海洋之恋或是康荣集团的恫吓或是威胁。
这件事彻底被淡忘掉了。
我们每天都充满期待,从早上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到晚上在床上辗转难眠,我们脑子里装的只有安妮,我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到俱乐部就能看见她。
“我的安妮!”我叹了一口气。
“我的安妮!”勃卜也叹了一口气。
“唉!”
“唉!”
其余的人也都心神不宁、没精打采。
我们全都恋爱了,我们全都掉进了温克尔·安妮的温柔乡里。想着念着、念着想着她如水的眼睛,如玉的脸庞,绸缎般柔滑的黑发、花瓣般鲜艳的红唇。多么渴望她的一个吻啊,就像蜜蜂吸食花蜜,甜蜜而温存。多么渴望一次结结实实的拥抱啊,将这绝世芳华、这温香软玉,搂在怀里,紧紧地、轻轻地,让她娇媚的小脑袋靠在坚强阔大的胸膛上,让她坚实的胸脯贴近我们坚定的胸口。听啊,听这珍藏在胸膛里的一颗心跳动得多么剧烈,像一面前进中的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听啊,听这流进流出心房的血液跳跃得多么激烈,像惊涛拍岸,像云涛卷雪,任何一滴都足以让人骇然魂惊。我的爱人啊,就这是我了,我把我的胸膛裸露在你的面前,如果可能的话,我这胸膛愿意为你流尽它所珍藏的每一滴热血。
但是安妮·温克尔并没有来。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除了那一次,仅仅那一次,仅仅只有一面之缘,仅仅只说过一次话,仅仅只拉过一次手(勃卜一脸忘情地说道)……温克尔·安妮再也没有来过,仿佛从我们的世界中凭空消失了一般,仿佛她从来就不曾在我们的世界中存在过。这让人不得不怀疑击剑馆的那次对击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是我们集体做的一个美梦。而现在梦已经醒了,美梦破灭了,所有人的愿望都落了个空。
说到这里,巴铁尔先生不由得一阵黯然神伤。他轻轻旋转着手里的酒杯,一会儿右旋半圈,一会儿左旋半圈,酒杯里的鸡尾酒轻轻晃动了起来。他的一双眼睛深情地盯着酒杯里的橙红色的美酒。多年前的那场青涩的爱恋,多多少少勾起了他的一些珍贵的回忆,这些回忆让他甜蜜不已,也让他感伤不已。他的脸上有些泛红,嘴角微露笑意,浅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让人动容的感伤和温柔。就这样,他像把玩古玩一样把玩着酒杯里的美酒,既不把它喝掉,也不让它从酒杯里泼洒出来。
大约一根香烟的工夫,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朋友们,我唯一一次的狂热爱情就这样无疾而终。我后来跟我的妻子(上帝保佑,她是一个好女人)谈起这件事时,她只是一笑付之:‘多么不可思议啊,竟然有这样的女人,就跟希腊神话中的戴安娜女神一样神圣不可侵犯,我若是一个男子,也一定会不计后果地疯狂迷恋上她!’朋友,我说这件事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温克尔·安妮的魅力所在,因为这是一个女人亲口告诉我的。一个女人说这个女人‘不可思议’,像‘戴安娜女神神圣不可侵犯’,毫无半点嫉妒抵毁嘲讽之意,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难道温克尔·安妮的美貌不正好应了那句‘我见犹怜’吗?”
“诚然,我后来也娶妻生子,我的妻子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我的孩子也非常聪明可爱。你们可能会有疑问了,既然我如此爱恋温克尔·安妮,那我为什么还要背叛自己的爱情,另娶他人为妻?各位,我并不想就这个问题做深入探讨,我想说的是,任何人处于我这样的境况都会如此选择。爱情并不是全部,生活还得继续。你爱的人未必能用同样的深情回报你,你所执手相伴一生的人,你爱她不及爱别人十分之一,她爱你也不及爱别人十分之一,但是你们却真真切切相守相望了一辈子。所有的爱情都得以婚姻为目的,但婚姻其实并不是爱情最后的归宿。两个人之间,彼此不互相讨厌,彼此能够容忍对方的缺点,未必能滋生强烈的爱情,但是却已经有了可以结婚的理由。世人的婚姻大多如此,我和我美丽善良的妻子也是如此。”
“或者你们又会问了,既然我们俱乐部曾经许诺温克尔太太对这件事闭口不谈,但是各位,我为什么现在要将这件事说出来呢?朋友们并不是我不信守承诺,而是我既然能将这件事说出来,就一定有我说出来道理。首先这件事已经过去七年了,这件事无论对于温克尔太太,还是俱乐部都已经毫无影响。其次我早就不在俱乐部工作了,俱乐部当年与温克尔夫人之间的君子协定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约束意义;再次,最重要的是,温克尔太太当年之所以不愿意对外公布她在俱乐部的一举一动,是因为她不愿意让自己成为海湾的公众人物。然而现在七年过去了,七年之间她的艳名红遍海湾的每一个大街小巷,她比任何一个当红明星都更受人瞩目、更招人喜欢。她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举动、她那一出手恨不得将整个康荣都捐掉的阔绰手笔,比起当年在俱乐部的那点小举动,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我再次遇见温克尔·安妮是在俱乐部一面之缘后的第二年的夏天,那时,我已经不在俱乐部做事了。我和我的父母言归于好,此时我深刻体会出我父母对我的良苦用心,我为自己年少无知时做下的蠢事感到惭愧、又为自己尚未迷足深陷、知道迷途知返深感庆幸。看在我改邪归正的份上,我父亲将他一手经营的小本生意全权交给我打理。”
“‘儿子,千万不要瞧不起用双手赚钱,千万不要嫌弃这种卑微的赚钱方式,因为只有踏踏实实用双手赚钱,你才会珍惜你辛辛苦苦赚来的每一分钱。孩子,我们不是掉进钱眼儿里去了,而是只有知道赚钱的辛苦,才会明白生活的艰辛。而事实上,这个世界的艰辛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艰辛得多。’”我父亲把他创下的半壁江山交到我手中时,这样语重心长地叮嘱我道。”
“事实上,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咖啡馆罢了。但是我父亲那副严肃认真、豪情满怀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交给我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咖啡馆,而是整个科里嘉海湾。”
“多亏父亲的提携、信任,也多亏我的游手好闲的劣性已经断了根,我才能把我全部的精力全都放在咖啡馆里。我的勤苦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咖啡馆的生意在我的精心打理下很快就做得风生水起。”
“咖啡馆修建在海湾东部的滨海区,它旁边约三公里的地方就是著名的欧风俱乐部,它后面则是海滨一望无际的广袤的椰子林。它的前面则是一片柔软的、黄金色的温暖的沙滩,再往前则是碧蓝碧蓝的、朝夕缱绻不已的辽阔大海。”
“当我坐在咖啡馆里,像只蜗牛坐在自己的蜗壳里探出脑袋朝这个大千世界望出去时,我总能深深体味出父亲说给我听的那些话的深刻意义。当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片荒凉的沙滩、汹涌的大海、还有不远处的那幢庞然大物时,一种灵魂被挤出躯壳的巨大压力就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终于明白父亲当年的忍辱负重、举步为艰,也终于明白他的忧心忡忡、怀疑顾虑并不是空穴来风。这家咖啡馆,无论财力、还是气势、还是在外观上,都不能和那座地标性的建筑财大气粗的欧风俱乐部相比,它不过是俱乐部脚下的一块毫不起眼的瓦砾,平日里靠拾人牙慧生存而已。它之所以能在俱乐部的眼皮子底下生存下来,是因为它的存在对于俱乐部来说毫无任何意义。游客们在沙滩上玩累了,或是出海归来,他们懒得回俱乐部,索性就来咖啡馆坐坐,喝喝咖啡、聊聊天,再来点儿点心……坐在咖啡馆里朝窗外瞭望,沙滩、大海、征帆、海鸥,美景一一入目。性感而美貌的比基尼美女躺在沙滩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结实而健壮的帅气小伙踩上冲浪板猛地奔向大海。情侣们依偎在一块儿甜蜜地说着情话,他们紧紧依靠在一起的两颗脑袋就像一对并蒂莲。孩子们则半个身上趴在沙地上不停地忙碌着,他们正在建造童话中公主和王子居住的美丽城堡。他们伸出小手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着,俨然一副未来海湾建造者的模样。他们在沙滩上一番摸爬滚打,俨然成了半个泥人。他们的父母瞧见他们那副样子,心里满是无奈,但是眼睛里流露的却全是怜爱的目光。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手拉着手、互相搀扶着慢慢地在沙滩地散步。他们慈爱地瞧着沙滩上那一对对年轻情侣的背影,不再明亮的大眼睛里浮现出一种久违的温柔和情有独钟。然后他们回过头来,彼此怜惜地看看对方花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庞,然后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两个人的心境都透透亮的,仿佛昔日的岁月又重新活过来一般。就着满天的夕阳,不再年轻的面孔焕发出一种当繁华远去、当喧嚣归于沉寂后的幸福和甜蜜。”
“这一切的一切,不用说,足以让任何一个贪恋庸懒时光的游客不自觉地走进我的咖啡馆坐上一阵、喝上一杯了。”
“这就是咖啡馆赚钱的奥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