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亨利一见到我就大声问道。
我们在一个炭火烧得极红火的烧烤架旁碰了面,当时他正举着一只高脚杯,津津有味地品尝一杯来自法国诺顿庄园的白兰地。
我们立即来了一个大拥抱。
“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立即给你预订了房间,亲爱的,你可能并不知道,这个季节的酒店有多难订!何况是一年一度的柏都滑雪节呢?不过这样的话,你不得不多交几天房钱,因为你要是不多交房钱的话,你那舒适漂亮的、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房间可就是别人的啦。亲爱的,你不会就此忌恨我吧?”亨利故意眯缝着眼睛瞧着我。
我立即表示不会,并向亨利表示感谢,然后把杰克介绍给他。亨利礼貌地向杰克问好,杰克也礼貌性地向他还礼。他二人见过面之后,很自然地我立即把话题引向了今晚的核心人物、也是我最关心的、最无法理解的美丽而神秘的温克尔·安妮。
“她嘛,今天晚上就住在山上。据她的贴身女仆艾丽斯小姐说,夫人和先生今天和明天都会呆在滑雪场。比赛结束后他们才回茅斯茨,将在那里足足呆上一个冬天,直到明年春天,茅斯茨的积雪融化了才离开呢!”
我想起佩思蒂太太说过,温克尔·爱德华并不喜欢冬天,科里嘉高原零下二、三十度的高寒气候并不适合他,他那么大的年纪,又有老寒腿,却要陪着年轻的太太在这里过冬,可真够难为他的了。
“看来我得和你好好谈谈这位夫人了,”亨利说,“我估摸着今天晚上就可以把你介绍给她,不过……”亨利环视了一下四周轻声说道,“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得换个人少点儿的地方。老天,这里太吵闹了,我简直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何况……”他又斜着眼打量了一下杰克,“如果杰克先生愿意和我们一起去的话……”
杰克立刻明白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表示自己宁愿留在这里吃羊肉狂欢,也不愿意因为什么夫人而错过一顿美味大餐。他立即就混到人群中去,我和他握手告别之后就拎着行李和亨利一起去了酒店。
“你要怎么向温克尔·安妮介绍你自己呢?”我们在酒店的高级会所坐下来后,亨利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要是想让温克尔·安妮对你过目不忘、下一次见面还能够轻而易举地认出你,还非得有两把拿得出手的刷子才行,否则你靠什么赢得她的青睐?如果你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对你产生兴趣,那么你就别指望她能在茅斯茨的白金汉爵公馆接待你啦!”
“我可什么本事都没有啊!”我把两手一摊,自我嘲笑道,“我连个家眷都没有,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人。有一份人人羡慕、认为非常不错的工作,然而就是这工作,差点儿连我的命都要了呢。长相嘛,不算丑,但也称不上帅。要说才华,但是有才华的人绝对不会混得像我这么没头没脸的。口袋虽有几个钱,但我这几个钱搁在温克尔安妮的眼皮子底下,恐怕连芥菜子都算不不上!拿什么赢得温克尔夫人的青睐?这个问题还真把我给问住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一无所有。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然而感谢你的疑问,我发现我越发迷惑了呢!”
“那么怎么办呢?”亨利把一杯牛奶倒进咖啡杯里,若有所思地慢慢搅动着,“有了,”他突然大声说道,“你可以为夫人写一首十四行诗嘛,赞美她的美貌和才华,表达你的思慕和爱恋之情。以你的才华写这种爱情诗简直是小菜一碟,何况你已经被这夫人迷住了呢!”
我立即表示反对。
“我并不会作诗啊,”我说。
“别再废话了,”亨利说,“你就赶紧动笔吧,我琢磨着今天晚上就把你介绍给夫人呢。七点钟的时候,酒店的宴会厅有一场临时拍卖会,由伦敦著名的克里斯蒂拍卖行主办。我已应邀温克尔先生出席拍卖会,你要不也和我一起去凑个热闹,这可是花银子也难买得到的难得机会。我们和温克尔夫妇见面的时候,我就把你介绍给他们,到时,你就可以一睹夫人的芳容,并亲自和她说上话啦!”
我得承认我非常渴望与温克尔·安妮见面,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和她有更深入的了解和接触。然而当这一切,即将成为现实,我反而不敢相信它的真实性。梦境太真实了,很容易让人把梦境当成现实。现实太虚幻了,真真假假的让人分辨不清楚,让人容易把现实当成一个荒唐的梦。整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怎么也不愿意打起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我得承认,我已经对温克尔夫人情根深种。早在海湾的维多利亚大酒店,当我在酒店走廊看见那两幅画时,我就被这女人深深吸引住了。当亨利告诉我说这个女人的确存在于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空,并非我想象得可望而不可及,并把他所知道的有关这个女人的一切详细告知我时,我的震惊、怜悯和爱慕可想而知。我迫切地希望见到这个女人,迫切地希望能和这个女人交往,当然这无疑是痴人说梦。为了排解我的忧思之情和爱慕之心,我不止一次为这个女人写过以相思、爱恋为题材的爱情诗。尽管不是韵脚和韵律和谐的十四行诗,但我自以为写得还不错,因为我每次读完这些诗,都情不自禁地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是第一次和一位女士见面,就向她敬献赞美爱慕的诗篇,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反而唐突了美人了呢。
然而我却反问亨利说:“你的顾主,也就是你的老朋友,难道不是一个极称职的丈夫吗?若是看见有人向他年轻美貌的妻子献殷勤,我说的是献情诗,难道他愿意一直忍着,而不发作吗?再说了,你安的什么心?你让我向温克尔·安妮献殷勤,去诱惑这位美貌无双的绝代佳人,若是这位冰面美人对我不理不睬也就罢了,若是她竟然接受了我的礼物,我的意思说,我的十四行诗竟然真把这位美人深深感动了,那么,你把你的老友温克尔·爱德华置于什么境地呢?”
“你可真太瞧得起自己了,”亨利笑嘻嘻地说道,“你若真攻克得下这座著名的堡垒,那么还真算得上海湾近百年来的一件奇闻逸事呢!放手去干吧,兄弟!”亨利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不必顾虑什么,尽管使出你的招数放马过去,如果你能拿得下这座城堡的话!”
我在蝴蝶馆的房间位于酒店的最东端。我说过,酒店的形状从半空看来,像极了一只展翅飞翔的翩翩蝴蝶。酒店大大小小的房间就镶嵌在蝴蝶的两只大翅膀上。每到晚上,夜深人静,客人把客房里的灯都点亮了,而滑雪场里必然也是灯光灼烁,整个艾菲斯大雪山以及绵延几百里的索卡里山脉都静悄悄的、暗沉沉的,唯有此处灯火通明。灯光从酒店的每一个房间里照射出来,把这闻名于世的蝴蝶馆的内部构造的妙处凸显得恰到好处。每个房间都在蝴蝶的羽翼上,每个房间都银光闪闪,它们就像是镶嵌在蝴蝶翅膀上的一颗颗珍珠,又像是蝴蝶凭空生就了无数只美丽的大眼睛。站在索卡里山脉的最高峰、艾菲斯大雪山的最高点向下俯视,借助于上帝的视角,这只赏玩于上帝股掌之间的、得到仁慈的圣母圣子无边恩宠的玉蝴蝶该是怎样得玲珑剔透、冰晶玉洁。
诚如亨利所说,我的房间非常豪华、非常舒适,五十五英寸的超大屏幕液晶彩电,配有十七英寸液晶显示屏的因特电脑(而且可以上互联网)。可供淋浴、卧浴两用的的奢豪版卫生间;床单采用澳洲老山羊的羊毛织就而成,枕头和被子全部采用鸭绒填充,躺上去非常舒适暖和。床头悬挂的两幅油画似乎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一幅题为莱佛兹小镇,一幅题为艾菲斯雪山,因为它们确实就地取材,以这座雪山和雪山下的小镇为描摹对方。房间里的一套浅蓝色的日本鸣海生产的骨瓷茶具我非常喜欢,虽然我并不喜欢喝茶。茶壶做成竹筒的样子,茶壶的手柄一截突一截凹,壶盖和壶口都做成方形,壶盖手把的位置则向下垂下几片淡绿色的叶片。茶杯也做成竹筒状,非常小,两个指头恰好把它们轻轻捏起,每个茶杯的底部也飘着两片淡淡的绿叶,非常雅致,极具东方情韵。
我这个房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它的前方是一片广袤的平地,那个高达百米的滑雪跳台就矗立在它的正前方。也就是说,我只需走出房间(甚至根本不用走出房间),搬张椅子摆放在房间外面的露台上,一边喝咖啡,一边听音乐,一边看杂志,就可以欣赏英勇矫健的滑雪手精彩绝伦的表演啦。而此时,这片空地上正在举办温克尔夫妇的百羊大会,我只要呆在房间里,根本不用我抬头向外看,广场上传来的叫喊和喧嚣、涂抹了孜然和辣椒的烤羊肉的香味,就足以把我的味蕾时时拉回闹哄哄的百羊大会的现场啦。
这里还是整个滑雪场观赏艾菲斯雪山著名日出的最佳位置之一。因为只要我愿意,我只需把房间东边窗户的窗帘拉开,那么第二天早上,我就可以尽情享受被这座神圣大山的第一缕阳光温柔唤醒的甜蜜和幸福了。
1990年10月20日,我在科里嘉半岛假期的第十天,那天晚上,我在柏都最著名的艾菲斯滑雪场、确切地说是艾菲斯大酒店稍做休憩后,便和亨利一起出席了当天在滑雪场举办的慈善拍卖会。
拍卖会在一个可供百人同时用餐的大宴会厅里举行。会厅高约六米,装修风格遵从现代简约派,同样以赞美艾菲斯雪山以及索卡里山脉的自然风光为主题。大厅的顶部悬挂着四盏方阵型的水晶贴片豪华大吊灯,非常自然地把宴会厅分成四个部分。大厅的正前方是一个长六米、宽四米的小型舞台,舞台上设置鲜花、盆栽等绿植以及音响、大型投射屏幕等电子设备。由于装设暖气,所以房间的温度非常高,简直可以说温暖如春。女士们一袭长裙,男士则几乎是清一色的西装加领带。四周的墙壁上悬挂了一些当代油画,主题仍然是神秘而素雅的雪山风光和当地风俗民情。桌子全部换成了条形长桌,每张长桌后面摆放四把椅子,桌子和椅子都罩上了一层雪白的桌布。也就是说大厅里的桌椅一共摆放了四个方阵,同时方阵与方阵之间以及大厅靠墙壁的两边都留有足够宽的应急通道。我数了一下,这样的长桌,整个宴会厅大约摆放了25排,也就是说今天晚上有幸参加竞拍活动的大约有100人左右。靠近主席台的第一区域和第二区域已经坐无虚席,第三第四区域的前面部分也已坐满了人。几个酒店的女服务生分别站立在会厅的四周,她们略施淡妆,一身浅灰色西裙,客人一旦招手示意,她们便即刻面带微笑地走过去询问客人需要什么,并热忱地为他们服务。
我们走进会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30了,拍卖会已经开始了一小会儿。然而亨利的说法,前面的这一小段并不重要,无非是拍卖行的某个重要人物的讲话,都是些废话、套话,跟政客的演讲一个样,听与不听都无所谓。
拍卖行正在展示第一件拍品:一只无论从色泽还是做工上看都非常玲珑剔透的瓷碗。
“各位,这是一件中国明朝成化年间的斗彩鸡缸杯,距今已经五百余年。史书上说,成化皇帝热衷于书画。有一次,他欣赏宋人画的《子母鸡图》,看到母鸡带着小鸡觅食的温馨场景,非常有感触,因此发誓一定要烧制一套斗彩鸡缸杯。”
“斗彩瓷创烧于成化时期,有学者分析,正由于皇帝对鸡缸杯的一味热衷,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大大成就了斗彩瓷的绚丽和辉煌。这种瓷器是在景德镇御窑的白瓷胎体上,用特有的釉下青花作轮廓线,再将艳丽的红黄绿紫等诸色填充在釉彩上,入窑经低温两次烧制而成,其成品姹紫嫣红、绚丽多彩,令人叹为观止。”
“成化斗彩鸡缸杯是中国传统陶瓷中的艺术珍品。据说鸡缸杯烧成后,皇帝非常喜欢,一见到它就立即将它作为自己的御用酒杯。由于工艺复杂、器型优美、产量稀少,所以鸡缸杯在明代的价值就非常高。据史书记载,明神宗时代,一对成化斗彩鸡缸杯已价值十万钱,注意,这十万钱指的是当时在中国大陆流通的铜制小钱,按照当时的汇率兑算,大约可以折合成140两等价白银。”
“各位请看,”拍卖师指着大屏幕上大声说,他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西装革履、衣冠楚楚,显得非常温文尔雅,“这只鸡缸杯造型优美,做工精致,风格清新可人,胎质洁白细腻,轻薄通透,釉彩柔和莹润,表里如一。杯壁饰图体型相得益彰、疏朗有致。画面设色有釉下青花,釉上配以鲜红、叶绿、水绿、鹅黄、姜黄等等色彩。采用填彩、覆彩、染彩、点彩等技法,以青花勾线,以鲜红覆花,以红彩点染鸡冠、鸡翅,绿彩泼染坡地,施彩于浓淡之间,素雅鲜丽兼而有之,整个画面活泼生动,栩栩如生,尽写生命之趣与温馨祥和的天伦之乐。”
“各位,这件鸡缸杯只能简单介绍到这里啦,再要说下去,说到天亮都说不完。天啦,我真是太喜欢这件拍品了。不过,诸位,我得宣布这件拍品的起拍价啦——”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并将右手高高举起,随后他把手猛地向下一挥,“两千万美元!”他大声说道,“各位,它的起拍价为2000万美元,现在请各位竞拍,竞价幅度为10万美元……”
“2100万!”
“2200万!”
“2300万!”
拍卖师的话音刚落,拍卖会上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竞价声。
说来惭愧,鸡缸杯的价格每向上抬高一次,就让我心惊肉跳一次。我对于拍卖会本身并不感兴趣,一则因为囊中羞涩,所有拍卖会上的物件,我都只能饱饱眼福,连奢想一下的念头都不敢有,更别提鼓起勇气竞价。二则还是因为囊中羞涩,我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对于一切生活器物,无不从实用的角度进行考虑。除非必须品,我无法想象一个花瓶、一个碟子,我指的是用做摆件的那种,对于我来说,还能有什么用?要是手里真拿着一只2000万的杯子,杯子里装的别说是酒了,就是琼浆玉液能喝得下去吗?我估计,我从此都没有安稳日子过了。
亨利的意图也不在拍卖会上,他一进会场就探头探脑地四处寻找他的老朋友。“我们到老温克尔的旁边去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并伸出手臂将坐在会场中间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指给我看。
老先生的左右两边各坐着一位年轻男士,大约是他的助手。温尔克把头略略偏向左边,像是对助手叮嘱些什么。两个助手都把身子尽量侧向温克尔,右边的那个侧得尤其厉害。他们低着头,手里握着笔记本,一边耐心听温克尔讲话,一边在本子上偶尔记上一笔。
左边助手的座位靠近过道。过道过去,紧挨过道坐着的是一位年轻女士,女士一袭长发披肩,头发又黑又浓密,富有金属光泽。头戴一顶玫瑰红休闲毛呢羊绒软帽,身上的羊绒毛料大衣和这顶帽子质地和色泽都完全相同。
“那个就是温克尔·安妮了,”亨利小声说道,我也激动地点点头。
我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心跳猛然加速,甚至有些手脚无措、呼吸急促。这个女人、这个折磨了我近半个月的女人,这个似乎只存在于油画中、在亨利的故事中既清纯可爱又美艳放荡的神秘女人,倾国倾城,绝色无双,孤傲冷漠、乖戾张扬。从前,她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故事,一幅画,一个海市蜃楼中的人物,一个悬而未决、玄之又玄的迷题。我渴望把这个故事读懂,把这幅画看透,渴望走进这个女人的生活中去,渴望亲手揭开罩在这个女人妖娆面孔上的神秘面纱。然而可惜得很,我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如果没有亨利提供的方便,估计我这一辈子连温克尔·安妮的面都碰不到。如今,没有人讲故事了,也不必对着墙壁上的油画胡思乱想,云雾已经散尽,谜面已经揭开,谜底就近在眼前,我的狂喜和兴奋可想而知。当亨利把我介绍给那个妙人儿的时候,我甚至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晚上好,温克尔先生,晚上好,温克尔太太!”我们迅速来到那对夫妻的旁边,亨利满面春风地说道。
温克尔先生正和助手热切谈论着什么,突然被不速之客打断了话题,显得有些懊恼。他不屑一顾地回过头来,然而当他发现是他的老朋友亨利时,脸上的懊恼立即就烟消云散了。
“呦,亨利,你怎么才来啊?我不是跟你说过,拍卖会7:00钟就开始了吗?”
“我哪里肯错过呢?但是,您明白的,我得和我的朋友乔治先生一道来呢,乔治第一次来滑雪场,我怕他会迷失方向!”亨利狡猾地说道,然后他轻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襟,示意我说点儿什么。
我立即心领神会,一边向他们问好,一边大着胆子将手伸向年老的先生和年轻的太太,希望借助礼节性的问候一亲芳泽。
“晚上好,温克尔先生;晚上好,温克尔太太!乔治,柏城报社一名记者,非常荣幸……荣幸认识二位。”
“记者?”老温克尔嘴里嘟嚷了一句,他满脸雀斑,满额头皱纹,两只眼睛深陷,目光锐利而谨慎。他穿一身深灰色双排扣驳领欧式西服,里面是一件复古风格的领口、袖口、胸前都镶有蕾丝花边的白色高领衬衣。他的头发修剪得极短,尽管已经花白,但根根向上竖立着,这使得他的头就像一只把刺绷得极紧的刺猬。
“是的,先生。”
他瞧了瞧我伸过去的那只手,并没有握住的意思。年轻的太太回过头来瞟了我一眼,恰好与我的放肆而大胆的目光两两相遇。瞬间我就被她看透了。这两道目光锐利而冷峻,就像两把寒冰打造的利剑,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使我多少有些尴尬。
这时,两个助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约遵照温克尔的吩咐外出办事去了,他就指着空位对我们说:“那么,请坐吧。”
“那真是太感谢您啦!”亨利殷勤而谄媚地笑道,并扯了扯我的衣襟示意我坐在过道边,我就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有没有想过拍个一两件东西回去?”温克尔先生低声问亨利。
“您就别打趣我了,先生。以我的条件哪能奢望买奢侈品呢?把海湾的事务所卖掉,再搭上我这条老命,我都未必能从拍卖会上捧回一件东西。我若是真那么干了,安拉不和我拼命才怪!我不过是来长长见识,凑个数儿罢了。”亨利笑嘻嘻地说道,“您呢,先生,您打算拍什么回去呢?这件鸡缸杯还不错嘛,做工细腻,色泽也鲜艳,而且还是件古玩,您难道不想收藏吗?”
“这世上的古玩已经够多啦,难道每一件都要感兴趣?给别人也留点机会吧!”温克尔低声说,他伸出胳膊朝会场左边角落里的一个位置指了指。
一个风度翩翩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刚刚把手中的竞价拍举了起来:“3000万!”他大声说。
“瞧见了没,那个年轻人,”温克尔说,“来自法国的伯纳德·阿诺特。LVMH集团的缔造者,他在84年收购了迪奥集团,并令这个品牌起死回生。如果我的预测没有错,这家伙将是世界精品界的一匹黑马,是法国攻占欧美精品界的拿破仑……”
“还有这个美国人,”温克尔指了指坐在伯纳德·阿诺特不远处的一位先生说,这位先生对于鸡缸杯似乎也非常感兴趣,多次举拍叫价,“美国布拉斯加州的沃伦·巴菲特。70年代,美国的股市就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没有一点儿生气。但是巴菲特却暗自窃喜,因为他发现了太多便宜股票。同时,他盯上报刊业,偷偷蚕食《波士顿环球》和《华盛顿邮报》。10年,仅仅10年,他投资的1000万就升值为2个亿。1980年,他以每股10.96美元的单价,买进可口可乐7%的股票。85年,可口可乐改变经营策略,投入饮料生产,其股价已翻了5倍。至于他赚了多少,数目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无法和您相提并论,”亨利说道,“在您的面前,他们都是些后生小辈呢!”
“后生小辈?”温克尔笑了笑,然后又摇了摇头,“嗯,确实是后生小辈,巴菲特才60岁,而阿诺特还不足40,正是年轻有力、四处开疆拓土的年纪……”
这时,伯纳德·阿诺特再举起竞价拍,“3500万!”他大声说,看来这个鸡缸杯他志在必得。
全场再次轰动。
拍卖师尤其激动,他已经站到主席台的前面来了。他把一只话筒握在手里,一只手紧紧握住拍卖锤,满脸通红,却又满眼堆笑。
“3500万了,3500万了,刚刚伯纳德·阿诺特先生已经出价3500万了。先生们,女士们,先生们,女士们,还有没有高过3500万的,还有没有比3500万更高的?天啦,我真是太高兴了,这只我非常喜欢的鸡缸杯,它拍卖的价格越高我心里越高兴,虽然我自己无法拥有它,但我还是打心底里替它高兴。哦,我真是太喜欢这件拍品了,我竟然舍不得和它分开……”
“还有没有高过3500万的,还没有比3500万更高的要价……”他嘶哑着声音大声喊道。这时他把拍卖锤举得高高的,做出一副准备向下砸的姿势。
“3500万一次。”
“3500万两次。”
“3500万三次。”
“哐当——”一声,拍卖锤沉重地砸向桌面。
“成交!”拍卖师大声喊道,“恭喜伯纳德·阿诺特先生获得这件中国明朝成化斗彩鸡缸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场上一片喧然,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纭。
“我为什么要和年轻人争这些东西?这些所谓的古董呢?我这个现成的老古董还不够值钱吗?我今天晚上的兴趣可不在这个上面。”他歪着脖子自我嘲笑道。
不消说,我的整个心思全都放在温克尔·安妮的身上了。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条过道,这让我多少有些遗憾,然而若是真让我和她坐在一起,或者和她单独相处,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不得不说,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整个会场中最好的位置,既可避免说话的尴尬,又可以大胆放肆地欣赏传闻中的海湾第一美人儿。
我想所有第一次见到温克尔·安妮的人,都不得不对她的容貌倒吸一口冷气。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同样抱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当我第一次正面看清这个女人的面孔时,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和这个女人产生瓜葛,否则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不美,相反,这个女人不仅美貌而且非常温柔。她身材娇小,体态优美,皮肤白皙,面孔娇巧。
她大约同时拥有西欧雅利安人、东方印度支那两种血统,是典型的东西方混血儿。这使得她的脸既拥有西方人线条分明的轮廓,又拥有东方人的柔和甜美。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漂亮的真人版的芭芘娃娃。如果亨利所讲的故事存在,那么她那早已葬身大海的母亲大约来自东方神秘古国印度。她脸庞瘦削,脸上的线条像是用刀琢磨出来的,但是并不生硬,反而显得非常柔和。两只眼睛尤其迷人,眼眶深陷,两只蓝黑眼珠又圆又大,像是王尔德送给快乐王子的两颗硕大的宝石。浅褐色的眼波从深陷的眼眶里流淌出来,和她那张玉琢冰雕般的面孔交相辉映,真说不出是白皙的面孔令那双眼睛更加熠熠夺目,还是那双眼睛让那张面孔瞬间满面生辉?
因此那些生平第一次瞧见这张面孔的男子,瞧见这双犹如神话中的美杜莎才拥有的具有魔力的眼睛,瞬间就被这张精美绝伦的面孔深深迷惑住了,瞬间就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梦幻般的湖泊中去。然后,这些男子就像中了毒一样浑身软弱无力,立即缴械投降。
但是我却不由得总是想起《天空》和《海蓝》这两幅油画。脑海里反复出现走廊里的那张妖媚的面孔,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那性感湿润的嘴唇、那随风飘逝的火焰般娇艳的深蓝、那半沉于海水的残破不堪的船只以及衬托出这张冷艳面孔、这抹耀眼幽蓝的灰暗冷漠的天空以及像地狱的鬼魂让人不得安宁的汹涌的惊涛骇浪。直觉告诉我这种美貌暗藏着杀机,这种温柔也暗含着一种威而不露、秘而不宣的从肉体到灵魂的真正的彻底的征服。
因此我脑子中的赛伯特夫人,瞬间已经变换了一副冰冷的面孔。目光锐利、机警,仿佛两泓秋水,深不可测;又仿佛两把两面都非常锋利的匕首,让人不寒而栗;又像是深夜教堂墓地里的两点幽冥之火,让人心生惧怕,敬而远之。
然而这实实在在是一个人间尤物,而这个尤物现在就坐在我的对面。整个拍卖厅,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把眼睛朝这女人身上瞟。年轻的拍卖师更是利用职务之便,频频向这个女人暗送秋波,只要这女人微微朝他笑一笑,他便更加激动地嘶哑着嗓子在主席台上大喊大叫。几次他身体一阵剧烈地抖动,我都怀疑他会晕倒过去呢。
隔着一条两人宽的人行通道,我闻到了这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儿,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这香味儿令我心驰神曳。女人略施淡妆,没有敷粉,仅仅描了嘴唇和眉。皮肤非常细腻,像最光滑水嫩的丝绸;又像是用雪揉成的一般,大约触手生凉;又像是极晶莹通透的琥珀,极柔软美丽的花瓣,我似乎都能感受到这鲜洁的肌肤下温热的血液汩汨流动呢。我现在很能理解温克尔·爱德华为什么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这个女人留在身边的深刻原因。我若是他,我想我也别无选择。
她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顶多二十三、四岁。”我在心里说,她做他的孙女正好合适,怎么就做了他的太太了呢?我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娇丽的面孔,实在无法把温克尔·安妮与温克尔太太这个称呼联系起来。
温克尔·安妮对于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拍卖会似乎并不感兴趣,她一次都没有举过竞价拍,眼睛时不时地朝会场最东边的角落望望,好像在等一个人。这使她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得不说,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嫉妒。
“能叫温克尔·安妮耐着性子等待的会是谁呢,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白脸吗?”我酸溜溜地想。
这时,拍卖会已经渐入高潮。拍卖师正在向众人展示一件价值连城的、独一无二的珠宝——蓝宝石豹型胸针。
现场一片喧哗。
“各位,”拍卖师指着大屏幕上的胸针大声说道,“各位想必已经知道这只名贵胸针的来历了吧。不错,它就是那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英国王子——爱德华八世温莎公爵的爱妻温莎公爵夫人最心爱的珠宝之一——蓝宝石豹型胸针。这枚胸针的设计者是技艺高超、个性鲜明、有着美洲豹女设计师美称的让娜图桑女士。让娜图桑从大自然的动植物界寻找灵感,并为当代时尚界名人麦当娜、温莎夫人等名媛贵妇多次定做珠宝套件。这枚造型独特、构想非凡、气质华丽高贵、具有王者风范的豹型胸针就是其中之一,它是温莎夫人最钟爱的胸针,也是夫人个人魅力的象征。”
“传闻公爵非常宠爱他的夫人,经常送给她昂贵的珠宝。这款胸针是在夫人珠宝被盗之后,公爵专程委托卡地亚打造的。各位请看,胸针由猎豹和球形蓝宝石两部分组成。猎豹全身嵌满宝石和钻石,显得威风凛凛、贵不可言。蓝宝石重达152.35克拉,颜色鲜艳深沉、干净纯粹,不掺杂一点杂质。猎豹蹲踞在蓝宝石之上,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仿佛是如蓝宝石般深沉纯真爱情的守护神,同时也透露出夫人端庄而充满女人味儿的外表下所掩藏的如猎豹般果敢敏锐的独特气质。这枚胸针还有一特点,就是豹子的头部可以转动。据说,每次公爵夫妇外出赴宴,当夫人将豹头转向另一边时,温莎公爵就知道回家的时间到了。”
“各位,关于温莎公爵夫妇我就不多费唇舌了,总之他们是令人羡慕的非常甜蜜恩爱的一对。据说夫人是世界上拥有珠宝最多的女人之一,这些珠宝都是公爵在卡地亚、梵克雅宝特别为爱妻定制的。传说公爵送给夫人的珠宝总价值超过10个亿,更夸张的是,有一次直接送给她一个珠宝盒子,里面居然装有57件珍贵罕见的旷世珠宝。”
场上再次哗然,男士们瞠目结舌,女士们都发出一声尖叫。
“1986年,公爵夫人在温莎公馆谢世,根据她的遗愿,”拍卖师继续说道,“她将大部分珠宝赠送给巴黎帕斯特医学研究所作为癌症研究经费,所以她的不少珠宝已经被拿出来公开拍卖,这枚蓝宝石豹型胸针就是其中之一。”
“各位,蓝宝石虽然不如红宝石光彩耀眼,但是如大海般深邃的深蓝却是爱情忠贞和永恒的象征,所以欧洲贵族一直以蓝宝石做为情人之间的爱情信物,所以蓝宝石一直都是美丽爱情的守护神。它象征忠贞纯洁。蓝宝石绽放的蓝色光芒,像盛开在深邃海洋深处的爱情之花,守护着两颗相爱的心一生一世紧紧地依偎一起。所以先生们、女士们,还等什么呢?所以,请举起你们手中的竞价拍,为这枚拥有甜美纯真爱情和现代职场女性猎豹般独立果敢气质的蓝宝石豹型胸针勇敢竞价吧!而且我宣布,由于遵从温莎夫人的遗愿,所以这枚端庄高贵的胸针在今晚所拍得的资金,将全部用于慈善事业。让我们再次感谢这位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温莎公爵夫人,让我们再次向这位举世无双的绝代佳人致以深深的敬意。”
“好嘞!”场上响起一片热切而激动人心的掌声。
“这个沃利斯·辛普森倒是个厉害角色,尽管她算不得美人,但是却能迷得一帮男人神魂颠倒,并能让其中的一个为她放弃王位。但是即使这样,爱德华八世还不得不时时赠送珠宝给她,才能讨得这女人的欢心。可怜的爱德华!”温克尔眯缝着眼睛笑道,“珠宝是爱情的演说家,男人都不如它能打动女人的心,这句话真是所言非虚。”然后他把脑袋转向坐在过道对面的年轻夫人,“亲爱的,这胸针你可喜欢?你若是不喜欢,我怎么敢拿它来讨你的欢心?”
“你若喜欢,你就买下来好了,反正那盒子里也不在乎多个把胸针。”安妮·温克尔冷冰冰地回答道,她把一颗漂亮的脑袋转了过来,朝她丈夫嫣然一笑。这一笑仿佛吹来一片和煦的海风,使得山上的白雪都融化掉了,整个艾菲斯雪山全都盛开着红艳艳的鲜花;又仿佛一束明媚的阳光从上帝奢华无比的宝座上照射了下来,使得连绵几千里的索卡里山脉的黑夜,瞬间如同白昼一样光灿。
“我的意思是说,亲爱的,你若是喜欢,你就买下来,不必征求我的意见。我反正……”她把小脑袋轻轻一晃,小嘴轻轻启合,一字一句地轻声但非常清晰地说道,“无——所——谓。
她这个样子很俏皮,表面上很温柔、很温顺,但骨质里不屑一顾。他丈夫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含含糊糊地答道:“那好吧!”然后他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拍了拍亨利的肩膀,“女人真是麻烦,再没有比讨好女人欢心更麻烦的事了,不是吗?”
“当然!”亨利做了个鬼脸,我也在一旁点头陪笑。
蓝宝石豹型胸针后来被一个名叫乔治·索罗斯的美籍犹太人买走了。这是一个投机天才,也是一个色中恶鬼,更是一个花花公子,据说他买这枚胸针仅仅是为了讨好自己新交往还不到一个礼拜的年轻女友。而人们在谈及他这位女友时总是嗤之以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