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名叫温尔克的先生抬起了头.
他一直注意听着,有时皱皱眉头,有时抿抿嘴,有时眼睛盯着手里的高脚杯看,有时不紧不慢地用手腕轻轻晃动着高脚杯里的红葡萄酒。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个坐在角落的老先生,尽管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决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包厢中的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巴结他,讨他的欢心,一言不发的他似乎才是整个包厢真正的中心人物。
“哦,你们说的很对,也非常有趣有意思,”终于,他开口说话了,“不过,我对所谓的门当户非常感兴趣,假如两个人的相貌、财富、家世、年龄相差很大(提到年龄时,他故意加重了语气),他们之间可能产生真挚的爱情吗?”他迟疑了一下,顿了顿说,“我是说,是不是只是一时情欲的迷恋,仿佛闪电般瞬间即逝的?”
“是的,是的,我们的社会讲究门当户对。”年轻的皮特站了起来,他朝温克尔老先生礼貌地点了点头,大声说道,“什么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家世相当?门第相当?年龄相当?都是豪门望族?都是土豪官绅?当官的娶当官的,做生意的娶做生意的。女的若是个大学生,男的也必须是个大学生;女的若是个养猪的,男的或者就是个养鸭的;瘸子可以娶个跛子,斜眼可以娶个歪嘴。”
“门当户对其实相当于种族甚至物种的概念,”皮特又将手指竖了起来,这大概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好比鸡嫁鸡,狗嫁狗,猫娶猫,鸭娶鸭。鸡和鸭完全不一样,彼此的相貌、习性、阅历、知识完全不同,鸡怎能放弃自己的人生立场,冒着被淹死的危险嫁给鸭?同样鸭也不会拿一个连游泳都不会的鸡当做恋爱对象。猫和狗的区别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狗不懂猫语,猫不懂狗话,彼此没有共同语言。一个喜欢抓耗子,一个总是改不了吃屎的天性,你总不能指望猫嫁给狗后,天天跟着狗吃屎吧。”皮特的比喻非常粗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婚姻若是门不当、户不对,可以说很难得到幸福。首先是种族肤色问题,现在人们对于种族肤色的观念没有从前那么强烈了,但是至少90%以上的人绝对不会嫁或者娶肤色不同的人。比如白种人就很少娶黑种人;黄种人就很少娶白种人……”老流氓和小色鬼在一旁懒洋洋地笑着摇头,皮特把竖起的手指放在嘴边一嘘,“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想说,肤色混嫁混娶的例子还少吗?你们说得没错,确实有,他们结合后生的混血儿也超常漂亮。但是注意了,只是少数,至少在近几个世纪来绝对不会普及。这其实就涉及到一个门当户对的观念,种族和肤色是最基本的门当户对。种族和肤色只是外表的肤浅的区别,而由种族肤色承载的地域风俗、人文文化、种族观念、人生志向等等更是千差万别。我们知道基因是自私的,基因存在的唯一使命就是不断地复制,以复制的方式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人不过是它的一个宿体。它绝不会冒着被改变或被吞噬的危险,而随随便便与一个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结合。所以人类社会的人种之争,表面上看来是文化之争、风俗之争、观念之争,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基因之间的残酷斗争。而事实上白人嫁了黑人,华人嫁了白人,真的像传说中说的那么幸福吗?首先生活习性就不一样,举个简单的例子。我认识一个中国姑娘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人长得漂亮,又温柔又善良,上大学时认识了一个美国小伙子。这小伙子是中国迷,发誓要娶个中国姑娘回家,瞧见这姑娘跟寻见了宝藏一样,一番穷追猛逐,终于抱得美人归。两人结婚后,姑娘跟着丈夫回美国定居,开始两人的感情极好的。尽管双方文化、习性存在极大差异,但是彼此都能互相包容。但是不到一年,两人就闹翻了,闹翻的原因,竟然因为一碟中国美食。虽然在国外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是姑娘还是保持着国内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她见小镇的动物内脏卖得极其便宜,并没有深究便宜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就买了些回家,做成极具中国特色的美食:凉拌猪心。凉拌猪心在国内可是一道脍炙人口的畅销菜,可是欧美人却极厌恶吃动物内脏,他们认为但凡吃动物内脏的人都是魔鬼。何况是猪心呢?丈夫回家后,晚餐时对这道菜特别满意,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就问她,这是什么菜?姑娘说,是凉拌猪心。满以为丈夫会立即给她一个温存的吻,没想到丈夫脸色一变,立即破口大骂:你这个巫婆。然后跑到卫生间呕吐。就这么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他们的婚姻立即变成了一只破碎的花瓶。从此丈夫就拿有色眼镜看她,认为她低俗、下贱、野蛮、没文化,是类似于野人的吃人族。对她的温柔体贴荡然无存,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我们再来看学问和财富。我们常说造原子弹的,就不会娶卖茶叶蛋的;开轿车就不会嫁骑自行车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卖茶叶蛋的开口闭口就是茶叶蛋,难道造原子弹的天天和她讨论茶叶蛋?开轿车的,名表名包名鞋,动不动就一掷千金,浑身上下随便一样小东西,都足以买上十辆二十辆自行车,就这个派头,骑自行车的小子一个个还不知难而退?因此灰姑娘的故事只会出现在童话中,牛郎织女纯粹就是一个骗局,一个没有家世、没有财富、没有学识和修养的野丫头,凭什么、有何德何能做一个国家母仪天下、仪态万千的皇后?一个没文化、没气质、不会作诗、不会写文章、纯粹的农民、穷小子、放牛郎,因为穷、因为粗俗、因为卑微,就能让貌若天仙、家世清白的富家小姐对你一见钟情、情有独钟?大千世界,王孙公子个个风流倜傥;读书儿郎,人人才高八斗,她是瞎了眼了吗,非要嫁给你?所以这样的婚姻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未必像童话中写得那么美满。灰姑娘嫁入豪门,婆婆和公公第一个不待见她,总以为她是冲着她儿子的钱来的;嫂子、姑娘、小叔子也躲着她,怕她使坏点子,抢家产啊。仆人背地里拿她当怪物看,因为她没见过世面啊。这样也新奇,那样也新奇,简直像个白痴。如果丈夫是个花花公子,对她的新鲜劲儿一过,又寻了新欢了,那她就彻底完蛋啦。所以现实生活中的灰姑娘,多数还是以悲剧收场的。”
“史书上最引人注目的风流命案莫过于武大郎潘金莲的案子。武大是个卖烧饼的,没有巨额家财,无权无势。无权无势也就罢了,如果他长得一表人才,至少娶个漂亮妻子也不会遭人闲话。偏偏长得又不怎么样。形象外表与无权无势一叠加,就让旁人滋生出双倍的鄙夷和歧视。他又自不量力,偏偏娶个年轻貌美的潘金莲,这就更让人愤愤不平了。他武大凭什么啊?他那么丑、那么穷、那么不要脸、那么丢人现眼,为什么偏偏是他娶了清河镇的镇花潘金莲?好一块羊肉落在狗嘴里!忿忿不平当然不止清河镇的父老乡亲们,当事人潘大妹子更是寝食难安、度日如年。如果武大有钱,用钱来装点门面,那么至少可以让潘金莲在精神上稍稍得到慰藉,我丈夫至少也是个响当当的、受人尊敬的大人物;如果武大有貌,有坚实的臂膀、有高大的身子,那么金莲至少可以在情感或者情欲上得到满足,甚至引以自豪,我的丈夫百里挑一,在清河县未必能挑出第二个来的。然而他偏偏只是个三寸丁枯树皮,人不人鬼不鬼,我这是嫁给了谁了呢?我嫁的是个什么东西?任何一个女人瞧见这样一个男人,难道还有勇气和他同床共枕?和他一桌子吃饭就足够恶心了,何况还要生孩子、过日子?所以潘金莲的出轨是必然的,武大的血案从潘金莲嫁入武家的那一刻起就不可避免,门不当户不对,哪可能产生什么爱情?”皮特说完后,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他瞧了瞧手腕上的手表,大概是在为刚才的论辩掐算时间。
包厢中的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然而与其说他们理穷词亏,百口莫辩,还不如说他们心猿意马,懒得辩论。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凑个数,找点乐子消遣消遣。只要有机可趁,有钞票赚,有美人投怀送抱;谁在乎爱情不爱情?这年头爱情值几个钱?老流氓蜷缩在沙发里犹如一只过冬的蛇,盘成了好大的一圈。小色鬼大概灌了过多的黄汤,浑身上下散发着酒气,此刻酒气上头,红着脸,眯着眼,瞧那萎靡不振的样子,估计都要睡着了。詹姆士虽然闲扯了几句,但他对谈话主题根本就不感兴趣,所以由着皮特瞎掰,并不刻意争个你死我活。
温尔克先生皱了皱眉头,仿佛皮特关于门当户对的论说,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一种不耐烦的表情。他不满意地瞧了瞧皮特,再一次把酒杯举到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