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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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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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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珀特夫人》连载

第三十五章 平安夜

圣诞夜的前一夜,他应邀而至。晚餐过后,我们坐在贝宫二楼的小会客里喝咖啡。咖啡里没有放糖,只放了少量的奶沫。我们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什么话都不说,手里的汤匙只是机械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双方好像都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轻易开口和对方说话。

“克克拉,亲爱的,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要我和商量吗?究竟是什么呢?”终于他清了清嗓子柔声说道。

他这句“亲爱的”,温柔亲切、赤热真诚。可以说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句“亲爱的”能让人听着如此舒服贴心、柔情似水的了。他的声调如此平和,语气没有半点胆怯、懊恼、惶恐不安,我甚至怀疑一个月之前在巴黎那个临街的房间里见到的那个头戴桂冠、身披长袍、一身奇装异服的人是否真是他温克尔·爱德华本人。

“爱德华,我知道这件事我做得并不对,”我回答说,“但是请你相信,我既然这样做了,就一定有我这样做的理由。我承认我向你隐瞒了许多事情,不过请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将对你不再隐瞒,我会把我的一切秘密毫不保留地告诉你。我希望这种善意的隐瞒并没有破坏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我更希望,你把你的秘密也告诉我,不要什么事都瞒着你的太太,哪怕这种隐瞒只是一种隐忍的、体贴的、更加伟大的爱。”

“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克克拉?”温克尔先生把眉头一皱,快速说道,“是万圣节那天的事吗?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巴黎?”

我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巴黎?为什么会呆在咖啡厅?”他把咖啡杯端在唇边,低声说,“只不过因为我在巴黎有一个老朋友而已。至于我为什么会穿成那个样子?穿得像个神话故事中的人物,不过是,我很想为自己画一幅与众不同的肖像画而已。我的朋友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画家,尽管现在用画家这个词来称赞她还为时过早,但是以她的功底,这幅《月桂树下的阿波罗》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大师级的作品了。”

我惊愕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是出于对作画者的热烈崇拜,还是安妮的画技确实已经达到了他所说的大师级水平,他才会说出如此高度恭维的话。

“你向她订过不少画吧?”我轻声问道。

“没错,我确实向她订过几幅画,”温克尔先生答道,“她是巴黎艺术学院的学生,很有才华,而且在我看来,也极具天赋。但是她对我说,她的画还没有销路。这让我想到了后印象派的先驱梵高。梵高的画在他活着的时候,仅仅只卖出去了一幅。画家生前过着穷酸潦倒的生活,穷困落迫,孤独寂寞,不为同时代的人所理解,贫穷苦闷到世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所以,为什么让这些天才被世俗生活淹没掉呢?当沉重的生活压力尚未压断他们不堪重负的背脊时,只要有人肯伸出手指点指点、帮扶帮扶的话,他们的才华和天赋就会像沙滩上的金沙粒大放光彩呢。”

他的语调平和轻柔,舒缓流畅,渐渐地又低沉阴郁、激越高亢。他在说这些话时,话语中自带一种魔力,使得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满面春风,气宇轩昂,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黑夜中的星星闪烁着奇特的光芒。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落地窗外一片朦胧。他的眼睛就直盯着落地窗看,仿佛透过这扇灰蒙蒙的窗户,他看见了黑暗夜色中寻常人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我吃惊地看着他,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他如此兴奋了。十年前,当他全面收购老菲尔德的公司时,他也不过只是将食指、中指、拇指摩娑着打了个响指,然后轻轻说了句:“那么,就这么办吧”。他竟然如此看重安妮和安妮的画,这让我非常不安,我怀疑我的怀疑竟然就要变成现实了。

“非常感谢您的好评以及您的善意支持,先生,”我不动声色地说道,“您不知道,因为您的不经意的举动,这对于我们来说却是多么大的鼓舞。我为安妮高兴,也为我自己高兴,安妮能有您这样的知己朋友,真可谓是她的福气。”

他猛地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露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你的意思是说……”

“是的,先生,你猜得没错,我就是伯朗特小姐向你提及的赛伯特夫人,她的法定监护人,她的姨婆,也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惊骇的表情,仿佛当头棒喝:“是的,我早该猜到了……在巴黎,在香奈尔咖啡馆,你当时的目的就是来找安妮,你其实已经和她约定好了……然而你没有想到会在那里碰见我,当你看见房间里的一切,你本想推门进来,然而你却走开了……”他如梦初醒般喃喃自语道。

我默默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把安妮的事对他和盘托出。

“这么说,安妮是你的养女啰!”他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换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冷冰冰地说道。

“可以这么说,”我点点头说道,“但是我更愿意把她看做我的孙女,当然也是你的孙女……”我鼓起勇气瞟了他一眼,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和同意。他歪坐在沙发上,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他的歪向一边的头颅低低地枕着一个天蓝色的绣花抱枕,看起来非常疲惫不堪。

“是吗?克克拉。真是太……突然了……这个安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吧!”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请原谅,事出如此突然,我还没有办法一下子全部接受这件事。”

“没有关系的,爱德华,”我轻声说道,“但愿我当年的一些举动,并没有给你带来太大的伤害。”

“安妮说她有一位姨婆……从小长大她就只有姨婆一个亲人。她非常爱她,她把她当圣徒一样崇拜。于是,我怀着一颗景仰之心想要见见这位姨婆,让我特别感到好奇是,是一位怎样优秀的女性才能教导出安妮这样出色的女孩子。真的让我非常吃惊,我想到了种种可能,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超凡脱俗的优秀女性竟然是你!我温克尔·爱德华的太太!”温克尔干笑两声,故作轻松地说。

我突然开始哆嗦起来,温克尔先生直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他眼中的怀疑和冷漠一目了然。

“我该怎么开口呢?如果他向我问起这件事,关于安妮的一切我是否应该一一向他摊牌呢?”

“安妮是个孤儿,她父母早亡,从小就孤零零地没有人照顾。十年前她被送到康荣孤儿院,我见她聪明乖巧,惹人怜爱。模样又十分可爱,是个美人胚子,就领养了她……”我干巴巴地说道。多年以来,我一直在为安妮编排一个让能自己信服、也能让别人深信不疑的动人身世,经过长年累月的润色修改、全盘推倒、从头再来,这个故事已然被我编排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即便是再会察言观色、擅长逻辑推理的人,也绝对听不出一丝破绽。然而当我必须将这个故事讲给必须知道这个故事来龙去脉的人——我的丈夫温克尔·爱德华听时,我竟然只能说出可怜巴巴的这两句话。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嘴巴,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内心极为恐惧,我相信这几句话漏洞百出,温克尔很容易就能找到破绽,我此时的脑子里有一千个问题,每个问题都有十种不同的答案。我一点儿也不怀疑,离开这个房间,温克尔先生一定会安排人手立即着手调查关于安妮·伯朗特的一切事宜。幸运的是伯雷特先生过世之后,整个科里嘉海湾便再也没有人知道菲尔德·安妮这个人了。而出于谨慎考虑,当年我在收养安妮的时候,同时带走了她留在孤儿院里的全部资料,我特别翻阅了她的档案记录,发现她留在孤儿院里的信息全部都是假的。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送她来的人并不愿意提起小女孩的姓氏,也不愿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他是怕孤儿院哪天突然找上门,把这只烦人的拖油瓶再次丢给他吧。

紧张之余,我把目光投向了温克尔先生。他也正不耐烦地盯着我,脸上流露出少有的担忧和迟疑。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做妻子的收养了一个孩子,十年了都不告诉丈夫,这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么?如果不是抱有古怪的目的(或者说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么还能做别的解释吗?”

“不过,有件事我一定得向你说清楚,也希望你不要把真相告诉安妮。为了打消安妮的顾虑,也为了减少我们之间的情感隔阂,我对安妮说:她是我娘家的远房亲戚,借助于血缘关系,她就可以在我身边心安理得地长大。”我说。我尽量装出一副坦荡真诚的样子,希望凭借我装出来的真心实意能够暂时打消掉他心中的疑虑。

“克克拉,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能收养安妮我非常高兴,”温克尔先生微笑着说道,但是我总觉得他的温柔的笑容里藏有无限深机,“这么说,安妮是你的……嗯……养女了?那么就此说来,我也算是……嗯……安妮的亲人了……不过亲爱的,有一件事我非常想不通,你为什么不告诉可怜的温克尔关于可爱的小安妮的故事呢?十年了,您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她。怎么,你的丈夫如此不近人情,他不容许你在海洋之恋收养别人家的孩子吗?”他的瘦削的面孔在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这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有些不真切,好像来自思想都无法到达的某个遥远的星球。

我只是拼命地摇头,突然间我发现我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我的牙齿格格作响,我的舌头不听使唤,温克尔和安妮都是我最亲爱的人,我该怎么向他们说清楚这件事呢?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也从未向她提起过我吧!怎么,难道你的丈夫就如此不堪一提?”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撇了撇嘴,冷笑道。

“亲爱的,我很抱歉,这的的确确是我的过错。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我知道现在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弥补这件事在你我之间造成的隔阂。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我认为凭借我一个人的能力就足以把安妮抚养成人。我想尝试完完整整拥有一个人的一切的感觉,而我也是这个人的全部。我们互相彼此拥有,谁也离不开谁。温克尔先生,或者你不会明白,当你的心被一颗纯真的心所占据,当对方只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子,当她挥动着小胳膊小手,小脸蛋冲着你甜蜜地笑笑,小嘴巴稚声稚气地叫唤你一声姨婆,然后踉踉跄跄地、手舞足蹈地冲着你跑过来,你的一副铁石做的心肠瞬间都会融化掉了。你的心中立即升腾起一股暖流,幸福的,快乐的,甜蜜的,温暖的,让你柔肠千结、热泪盈眶。你暗暗发誓,即便吃尽一世的苦头,即便受尽全世界的磨难,即便颠沛流离、艰苦卓绝,也绝不容许这柔嫩的花骨朵般的孩子受到半点伤害……这么些年来,我也想过将安妮的事告诉你,但是一想到安妮的爱将会分配给别人,我就无法容忍。我并不愿意这花骨朵般的可人儿,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爱,她的怨,她的撒娇,她的任性,她的骄痴,她的伶俐为别的什么人所占有……我知道,这非常自私,但是先生,你能明白吗?”我吞吞吐吐地说道。

“现在,我也明白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我继续往下说,“我知道必须将这件事告诉你和安妮,必须让两个错过了十年光阴的人、让两个生活在不同世界中的人的人生轨迹因为我互相交汇在一起。过了五一就是安妮17岁的生日,原本我打算在她生日的那一天,就把你的事告诉她,到时她就知道她的亲人就不止姨婆一个人了,还有一位仁慈富有的姨公。我也打算在今年年底把安妮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让你知道你其实还有一位天真活泼、美丽聪慧的养女,那你可要高兴坏了。难道不是这样吗?温克尔先生?”我不停地用长柄汤匙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我把目光投向温克尔先生,我突然发现,在保护安妮、让她尽量避免受到任何可能受到的伤害方面,我和他的愿望都是一致的。我们宁肯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也不愿意安妮受到一点点伤害。好吧,无论他抱有何种目的,但是目前我的确需要得到他的支持和谅解。

温克尔先生眉头一皱,他用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托住这只手的胳膊肘,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只是沉闷地吱唔了一个“嗯”字。

“你打算什么时候带她回海湾?”他突然问道。

“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我回答他说。我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故意看了他一眼,他立即露出吃惊的表情,尽管他的嘴里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他那深邃而严峻的眼神分明在问:“这是因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至少得等到安妮在巴黎艺术学院的学业结束吧,爱德华,”我紧盯着他的眼睛说,“想必你也知道安妮非常喜欢绘画,喜欢那些华丽大师创作的不朽巨作。而你得承认,这些大师级的作品多半都在西欧,大师们代代相传的堪称点金神术的绘画技巧也在西欧,在巴黎、在佛罗伦萨、在威尼斯、在梵蒂冈……若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你得让自己尽可能融入到这些散发着古老艺术气息的城市中去。我的意思是说在某个城市中住下来,感受这个城市无以伦比的独特气质;向画坛上最顶尖最受世人欢迎的画家当面请教,向他们学习绘画技艺,并诚恳地请求他们指出自己技艺上的不足。去名胜古迹游览,去领受大自然的独特风光,去卢浮宫、巴黎圣母院、梵蒂冈大教堂观光,那里陈列着历代艺术大师最优秀的作品,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每一件都无愧为世界级的瑰宝,每一件都足以让一个立志献身艺术的人为之倾倒为之疯狂。他们绝不会放弃继续学习深造的机会,他们会在巴黎这样的城市呆上几年,甚至一辈子,希望借机学到自己一直渴慕的画坛新理论、新知识,从而让自己的绘画技艺日臻完善。所以现在安排安妮来海湾还为时过早,以安妮的个性,她怎么肯放弃在巴黎学习的大好机会?她经常到佛罗伦萨、威尼斯游历,在那里一住就是个把月,我一点儿也不怀疑未来的几年,她极有可能选择其中的一座城市长期住下来。”

温克尔再次露出吃惊的表情。

“这么说,你不打算让她来海湾了?”他低声说道,像是说给我听的,又像是自个儿说给自个儿听。

“嗯,是暂时不安排她回海湾,”我也低声说道,“等到她学业结束,她若想要来海湾的话,我再妥善安排她。”

“但是,还有,安妮的兴趣爱好非常广泛,除了绘画,她对音乐也表现出极其浓厚的兴趣。”我瞅了他一眼,紧接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维也纳、布达佩斯、巴黎、伦敦都是她理想中的天籁之国。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也很愿意在音乐之都维也纳这样的城市、某条古老而幽静、长年累月回荡着轻盈飘逸的古典音乐的小巷子住上一阵子,说不定是一辈子呢。”

“你是对的,克克拉。”温克尔先生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我们得尊重安妮自己的意愿,如何决择得由她自己作主,我们谁都没有权利干预她的人生,更别说代替她作出选择。她现在来海洋之恋确实不合适宜,毕竟她得还完成自己的学业。我意思是说,她想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必要考虑我的感受。尽管我很想给予这个才华出众的漂亮小姑娘最大的资助,很想让她成为海湾之恋未来唯一的主人……但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因为温克尔太太显然把伯朗特小姐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了,爱德华,感谢你的支持和谅解。安妮能有你这样一位……嗯……姨公,真是她的福气。”

“姨公……”他低下头去哑然一笑,用恰好能让我听见的声音低声说,“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变成姨公,这个世界可真是小!”他抬起头来无精打采地说,好像对于安妮、与安妮相关的事都厌倦到了极点。

夜幕完全降临。东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深沉的宝蓝色,一轮圆月静静地悬贴在碧天上,月光照亮了整片天空。那片宝蓝越发显得干净、静寂、神秘而深沉了。西边的天空,太阳沉沉西沉的地方,却有大片深灰色的云块堆叠在那里,皎洁的月光为它度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光圈,仿佛一座辽阔冷寂的冰川大陆横贯在那儿。天底下,连绵无际的是黑黢黢的椰子林,这些树林伟岸挺拔、高耸入云,似乎都要耸立到一碧如洗的夜空中去了。一层乳白色的薄雾揉和着柔美的月光弥漫在树冠与树冠之间,月光已经完全融入到那一片薄如蝉翼的雾色中去了。月光如水,薄雾如纱,树和树之间闪烁着难以捕捉的星星点点的银灰色的光辉,若有若无的,若浓若淡的,迷迷蒙蒙的,让人看不真切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中突然起风了。一片皎无纤尘的碧空中突然涌现出一簇簇棉花块似的云块,仿佛天边的冰川融化了,破碎的浮冰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浮,直漂得整个海洋之恋目之所及的天空到处都是。

月亮像一颗明珠在这片重重叠叠的浮云之间沉沉浮浮,一会儿藏到云层中去了,一会儿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月光透过云层照射出来,无数轻薄的、厚重的、纱一般的云块迅速掠过它的清瘦的脸庞,它一会儿明亮,一会黯淡,一会朦朦胧胧,一会儿光彩四射。就像一只巨大的海蚌和着夜晚的潮汐张开了它巨大的蚌壳,一张一合之间,它躯体里养育的巨大的珍珠也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我和温克尔就这样在二楼的小会客厅里默默地静坐了一会儿,我们再也没有说话。房间里也没有开灯,或者我们谁也不愿意看见对方的脸,也不愿意自己脸上的表情为对方所看见。我们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仿佛两个人都为窗外越来越迷蒙的月色所沉醉。月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窗断断续续地照射了进来,云块巨大、阴沉、像油纸一样透明的阴影也投射了进来,整个会客厅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阴暗,一会儿朦朦胧胧、迷迷糊糊。

我并不经常朝坐在我对面的温克尔先生看去,我只是自顾自儿地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然而每当我朝他看过去时,我发现似乎他也并不在乎我的存在,仿佛整个会客厅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面色深沉,双目赤热,仿佛某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情感正激烈地激荡着他难以自抑的面部表情。一缕月光恰好照耀在他那张清瘦严厉的面孔上,那张面孔此时呈现出一种很长时间都没有浮现出来的久违的宽容和温柔。他像是沉浸在某种欢快愉悦的幻想或是回忆中难以自拔。

“哦,我的上帝啊!”他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这时月亮一点点钻进云层中去了,月光一点点从他那俊朗的面孔上溜走,仿佛最值得珍惜的青春从他那已然苍老的面孔上点点滴滴地溜走了,他耽于快乐想象的头脑立即清醒了过来。“哦,上帝我这是在做什么?”他猛地一惊,立即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似乎正为某种恼人的情感所折磨。然而,瞬间一大朵厚重的云彩飘浮了过来,他的一整张脸又立即隐藏在小客厅迷蒙的夜色里了。

“克克拉,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我的意思是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她,或者说把她介绍给我?如今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改变,你也不再是赛伯特夫人了,我希望我们下次相见时能够坦诚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温克尔先生轻声说。

我大概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事先我也想好了如何回答他,但是话到嘴边,我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首先想到的话不得不硬着头皮脱口而出。

“但是我并不想让你们再次见面,爱德华我希望你从此不再见她才好呢。”我瞧了他一眼,惶恐不安地说道。

他古怪地看着我,眼睛里先是惊奇,继而是不安,然后是怀疑,然后是已然溢于言表的烦恼忧郁、惶恐恼怒。

“这是为什么呢?”他换了一副高傲的语气冷冰冰地说,“我很想听听温克尔太太的真知灼见呢!”

“你就把这看成温克尔太太的自私自利吧,爱德华,或者我本来就是一个虚荣心极强、自私到了极点的女人。爱德华,你不明白,我对于安妮、对于这个女孩倾注了多大的心血。我的一切的希望和渴望、欢乐和幸福都在她的身上,她是我的唯一。她快乐我就快乐,她幸福我就幸福,她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她若受到欺负,我比她还要痛苦委屈。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难道也包括我吗?”温克尔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这完全是两码事,爱德华,”我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又半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言外之意:我当然依然爱你,你怎么可以怀疑自己妻子的忠诚?于是我接着对他说,“我的意思是说,我非常怜爱这个女孩子,你明白吗?在情感上我已经把她当成最亲爱的女儿一样看待了。”

“我当然明白,克克拉。然而,难道我没有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难道我会虐待她?”他说。

“不,你不会明白的,爱德华,”我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两根拇指用尖硬的指甲互相疯狂地掐捏对方,但是我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我养了这个女孩子快十年了。十年前,当我在孤儿院第一眼看见她,我就被她那双忧郁孤独、但又极其顽强、坚韧的眼睛迷住了。我想我陷进去了。她就像童话中的公主,像白雪、像灰姑娘、像睡美人、像美丽而善良的小人鱼,让人忍不住怜爱。我愿意牺牲掉我所拥有的一切、哪怕我虚度了六十多年的生命,只了搏得她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一想到会有第三个人闯进我们的世界,分享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无论快乐痛苦,我都难以容忍。”

这时,天空中的那朵云块飘走了,他那张显得异常严肃的苍老的面孔再次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中。他惊疑地看着我,眼睛里尽是怀疑,脸上则再次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何况,十年前我就跟安妮说了,她是赛伯特夫人的远房亲戚,十年来,我也一直这么和她说。请原谅,你的事,我从来都没有向她提起过,她甚至都不知道温克尔·爱德华这个人呢。一旦她知道温克尔·爱德华与科里嘉海湾之间的关系,这个人伸伸手、跺跺脚,都足以让整个世界发抖,她的可怜的人生观将发生怎样土崩瓦解!”

“没错,我是她的姨婆,是她最亲爱的赛伯特夫人,但是一旦她知道她这个姨婆正是海湾第一金融巨头温克尔·爱德华的太太,这个温克尔恰好是她新结交的朋友,她所认识的世界将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十年了,我骗了她十年;而你,近半年来,也未曾和她坦诚相对,我怕她一旦知道真相,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从此变得怨恨、哀伤、沉沦、颓废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背靠着沙发,用牙齿拼命地咬着下嘴唇。

我未曾想过我竟然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我原本只是想阻止温克尔和安妮再次见面,但是我立即被我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了。想到安妮和温克尔之间亲密的谈话,他们一起喝咖啡,一起看芭蕾,一起在香奈尔画温克尔的自画像,我就痛苦得直打哆嗦。我的双肩剧烈地颤抖着,两只胳膊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终于,泪水溢满了我的整个眼眶。我回过头去,擦了擦眼睛,努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然而当我的指头触摸到满是皱纹的眼角的时候,一种巨大的绞痛突然攫摄住了我的心,一种委屈忽地涌上心头,瞬间热泪夺眶而出,哗啦啦地已然划出冰凉的面孔。

温克尔先生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满脸焦虑,不知所措。他嗫嚅着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间,他已经在房间里不自觉地踱起步子来。他表情阴郁,情绪激动,不停地抬起头盯着我看,好几次走到我面前,似乎想要和我说些什么,然而每次他刚要开口,又都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窗外月色宜人,风把天上的浮云都吹散了,碧蓝的天空中只剩下一轮明灿灿的圆月。我们可以毫无任何阻碍地仰望天空中那轮圆圆的明月。皎白的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流水一般照射了进来,使得整个小会客厅里仿佛白昼一般雪亮。我和温克尔先生此时都站立在白茫茫的月光中,他的眼、他的脸、他脸上的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而我此时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也无一例外全都尽收眼底。月亮仿佛透明的镜子,月光似乎把我们两具躯体里胡乱翻腾的思想也照亮了,我们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我们脑子里想的什么,心里念叨的什么,几乎都可以在被月亮照得发白的脸上一一诵读出来了。

“你是让我不再见她吗?”他在我的身边停下了来,表情痛苦,眼神迷乱,清冷的月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的苍老发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死尸一样惨白。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爱德华,你还爱我吗?”我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这几个字的,声音很低,但是每个字都如同裹满了铅粉灌满了他的耳朵。

他猛地一怔,脸上流露出惊异的表情,似乎某种似有非有的感情在他日渐衰老的躯体里突然被猛然唤醒:“我当然爱你,克克拉,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因为……什么人,我都一如初衷地爱着你……你是我的唯一,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忍心让你受伤害,我宁愿我自己被伤得伤痕累累……”他向后倒退几步,断断续续地说道。

月光如水。如水的月光将我们两个人的心都照射得如同玻璃一样透明。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脸上的悲伤落在他的眼里,这更加加重了他内心的痛苦。他立即陷入到极度伤心绝望的境地,一种巨大的痛苦攫摄住了他的心,他绷紧面孔,咬紧牙关,呼吸急促,面色赤红,身子不由得微微发抖。但是,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让它们爆发出来。他又在小会客厅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每走一步,似乎都在跨越一道壕沟,似乎都有两种对立的思想正在激烈地斗争着,让他难以抉择。他的步子越来越缓,步履越来越沉重,仿佛一个行进在沼泽地里的人寸步难行。

终于他的烦躁愤懑逐渐趋于平静,眼神也不再咄咄逼人。最后他走到我的身边,用一种几乎近于平和的声音对我说:“亲爱的,你是对的,我遵照你的吩咐做就是了。”他含含糊糊地说完这几句话,就什么也不说了。

我想不到他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这件事竟然这么容易就得到了解决,这让我始料未及。我竟然有一种一拳打了一个空的失落感。于是我想要对他说些什么,至少得感激他对太太的体贴入微、尊重信任。但是我的感激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猛地拉开小会客厅的房门风一样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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