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欢迎,”我们一走进宴会厅,温克尔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同时向亨利伸出双手,“亨利,你总算是来了,你要是不来,我那些白兰地、马爹利就白白准备了。”
亨利也向他伸出了双手,两个人的手非常热切地握在了一起。
“我也很想早点过来,”亨利说,“但是乔治,”他把我朝温克尔面前一推,我赶紧识趣地凑上前去向温克尔问好。我们几天前刚刚在艾菲斯滑雪场见过面,时间短暂到他还不足以将我忘掉。然而对他来说,相比亨利,我显然是一个不速之客。温克尔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非常客气,客气到让我明显感觉我在茅斯茨仅仅只是一个客人。
“好不容易来滑雪场一次,您知道的,到了滑雪场还能不学点儿滑雪的功夫?趁着这个机会乔治就学了点滑雪技巧,所以请原谅,我们就拖延了两天啦。”亨利笑着说。
“别管什么滑雪了,我最烦这些玩起来就没了轻重的运动,”老温克尔把手使劲儿一挥,似乎他这一挥手,他所厌烦的这些没了轻重的运动就被他甩到九霄云外去了,“老兄,你得陪我喝两杯。这鬼地方真够冷的,我简直都不敢出门。我已经在火炉旁烤了三天三夜,再烤就要变肉干啦……如果不是因为安妮,上帝宽恕我,我不得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哪怕进地狱我也不愿意到这个鬼地方来,海洋之恋真可谓才是上帝才配居住的天堂所在。”
仆人拿来了一瓶白兰地以及一套做工非常精美的高脚酒杯。
“老兄,”他把酒瓶一把抓在手里高声说道,“酒这东西可是好东西。就跟水一样透明、纯洁,但是它甘冽、香醇、绵厚、辛烈,是水的精灵。我一直认为水一旦被赋予了灵魂,就变成了酒。瞧,就这么小小的一杯,”他在三个酒杯里倒了些白兰地,酒色澄清透亮,晶莹光灿,仿佛夜晚的月光融化在了酒杯里。他把两个酒杯分别递给亨利和我,他自己也端起其中的一个。
“瞧,就这么小小的一杯,就这么看似不起眼的几滴猫尿似的东西,却总是最能左右人的七情六欲,或者说方便世人表达七情六欲。高兴的时候,喝酒;悲伤的时候,喝酒!愤怒的时候,喝酒!欢喜的时候,喝酒!生意做成了,喝酒!生意失败了,喝酒!迎接一个新生命,庆祝一个纯洁的灵魂新生,喝酒!送一个人到上帝那里去,表达我们深切的思慕和哀伤,喝酒!酒在我们的生命中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我们简直无时无刻不在喝酒。圣诞节我们喝酒,平安夜我们喝酒,复活节我们喝酒,大斋节我们喝酒,情人的烛光晚餐少了不酒,商人的谈判桌上要是没有酒简直就没有诚意。安东尼奥得到克里奥佩得拉爱情的那一天,除了一醉方休,如何表达他的如痴如狂?凯撒大帝加冕的那一天,除了清醇的葡萄酒,他还能为自己准备别的加冕礼物吗?尽管他最终竟然命丧于加冕的那一刻。所以,喝吧,朋友们,在我们有生之年,还能让自己放纵几回?生命如此之短暂,眼看着头就要白了,说不定下次见面,你两人或者就要到教堂的墓地里寻找我的坟墓了。”温克尔颇有些自我解嘲地说道。
我和亨利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些什么。
但是温克尔又把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道:“喝吧,还能活多少年呢?还能喝多少酒呢?尽情这东西喝多了伤身,但是当一个人深陷于大起大落的情感漩涡中时,就只希望早点摆脱这种折磨人的情感,谁在乎自己身体的好坏呢?所以成功了喝酒,失败了喝酒;开心了喝酒,伤心了也喝酒。写文章的人,遇到了瓶颈突然写不下去了,不妨喝点酒,说不定灵感就上来了。失恋的人,遭受情感的重大打击,痛苦到了极致,不妨来点酒,麻痹一下衰弱的神经也未尝不可。相处多年的朋友,有朝一日分别了,不喝酒是没有道理的。而分别了多时的朋友,突然聚会了,自然也要喝点酒庆祝庆祝嘛!所以,干杯吧,朋友,让我们一醉方休!”他把酒杯举得高高的,面带狡猾的表情微微笑道。
温克尔这番祝酒词颇有些耐人寻味,但是我没有时间细细推敲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酒杯中的白兰地非常纯正,那琥珀般透亮的颜色已经深深逗醒了我喉咙里沉睡已久的馋虫,说话间我们三个人的酒杯已经碰在了一起,随后我们一饮而尽。
“琼斯丽,叫菲利普先生再拿些酒上来吧,什么朗姆酒、金酒、威士忌、伏特加、龙舌兰……能拿来的都拿来,”温克尔吩咐仆人道,“多拿些酒杯,再拿些大的容器来……算了,把夫人的调酒器全都拿过来吧,果汁、牛奶、咖啡、柠檬、草莓、苹果都拿些来,我要亲自调配鸡尾酒。”
“欧风俱乐部有个面相看起来非常孤独、甚至有些感伤的小姑娘,调酒调得还不错,她叫什么来着?”琼斯丽离开后,温克尔回过头来对亨利说。
“不记得名字了,我只记得她调酒的时候总喜欢戴一顶帽子,帽子上又总是插一撮雄鸡鸡毛,客人们都喜欢称呼他为鸡尾小姐。”
“是叫鸡尾小姐。”
“她的调酒术还不错,特别是那款著名的阿波罗之恋,被誉为欧风俱乐部的招牌鸡尾酒,我和朋友每次去俱乐部都必点的。口感香醇浓郁,带有新鲜的柠檬果香和龙舌兰特殊的酒香,入口酸甜清爽,令人回味无穷。”
“为什么叫做阿波罗之恋呢?”我问。
“因为据说这款鸡尾酒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亨利回答说,“小姑娘无法忘情于自己的初恋情人,为了给自己的永远也没有结果的初恋一个甜蜜的回忆,小姑娘调制了这款鸡尾酒。用柠檬汁代表心中的酸楚,用盐霜喻意怀念的泪水,用勿忘我表示心中的唯一永世不忘。当年,女孩和男孩在同一个班级读书,一个坐在前排,一个坐在后排,女孩非常喜欢男孩,但是她不敢向他说出心中的喜欢。直到最终学业结束,她不得不从他身边离开。男孩子的名字中有一个波字,女孩暗地里称呼她的恋人为阿波罗。因为她觉得个性张扬、阳光而且阳刚的男孩就像太阳神阿波罗照亮了她懵懂的青春,尽管这段感情最终没有结果。后来,为了纪念这段酸酸甜甜的感情,她就把她所调配的这款有着太阳般迷人金色的鸡尾酒,称之为阿波罗之恋。”
“那款混合了多种新鲜果汁,加上龙舌兰特有的热烈火辣,颜色鲜艳绚丽,犹如荒凉到极点的墨西哥平原上,缓缓地升腾起一轮鲜红的太阳的特基拉日出,也非常令人向往,”温克尔大声说道,“不过我今天很想调制一款男人喝的鸡尾酒,名字就叫做男人的鸡尾酒。据说英国大鼻子首相丘吉尔的母亲Jeany拥有它的发明权,人们都在传说她多次用这款酒来招待她儿子的客人。”
“美国曼哈顿?”
“没错,就是美国曼哈顿。”
菲力普拿来了两大篮陈年佳酿,有威士忌、朗姆酒、龙舌兰、伏特加、金酒……总之酒窖里储藏的美酒,有什么品种他就拿什么品种,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他一个人拿不了这么多,就装了两个大竹筐,叫两个男仆在后面拎着。
调酒器,他居然拿来了一整套。好家伙,带长柄的螺旋搅拌棒、用于混合各种材料的摇酒器,单位是毫升的子弹杯,用于盛装鸡尾酒的碟形或郁金香形高脚酒杯……全部都是玻璃制器皿,晶莹剔透、优雅迷人。
很快果汁和牛奶也都准备齐全了,水果也都洗得干干净净堆在玻璃容器里。菲力普又吩咐仆人把晚饭后的甜品也准备了几大碟,什么泡芙、马卡龙、甜甜圈、榴莲班戟、提拉米苏……小巧到极致,精致到让人不忍下口,个个颜色鲜艳、五彩缤纷,却又芳香扑鼻,令人垂涎。一则体现白金汉爵的好客之风,二则害怕主人一时兴起喝醉了,为了温克尔的健康考虑,忠实的管家特别吩咐仆人准备了一些精致小点心,以便主人招待客人时享用。
“鸡尾酒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拥有一个晶莹剔透、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洁无瑕的灵魂,所以没有冰块怎么行?”温克尔眯缝着眼睛清点了一遍摆放在茶几上的食材和酒器,皱了皱眉头说,“所以,亲爱的菲力普,有冰块吗?再拿些冰块来吧。”
“有冰块,布什威尔(白金汉爵的厨师)冻了好些冰块,还有果冻。可是先生,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这个天气的鸡尾酒可不适合加冰块,何况,您的身体……也不允许。”
“没有冰块调什么鸡尾酒,”温克尔把双手一摊,“难道房间里还不够温暖吗?这两位先生恨不得脱得只剩衬衫呢。我敢说海洋之恋的夏天也不过如此。好啦,菲力普,叫布什威尔弄些冰块来吧,果冻也弄些,酒是调给这两位先生饮用的,这两位先生可不希望喝不到地道的鸡尾酒。”
“可是先生……”菲力普还在坚持。
“别可是了,我敢打赌我调的鸡尾酒在整个科里嘉半岛都是一绝。”
“就这么定了!”他又斩钉截铁地追补了一句,表示一切都成定局。
菲力普摇了摇头,他并不赞成温克尔的做法,但是他拗不过白金汉爵的主人,只得吩咐琼斯丽再去厨房拿冰块,顺便再拿些果冻来。
布什威尔很快满载而来。他用一个托盘托着两只抹茶色的玻璃缸,玻璃缸里分别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果冻和冰块。
这里,我不得不对那些果冻和冰块多费些笔墨。
果冻有蜜桃的,香橙的,柠檬的,蓝莓的,芒果布丁味,椰奶荔枝味……种类繁多,应有尽有。而且我在这里提到的水果,全都是新鲜水果。冰块有方形的,球形的,有冻成花朵、小动物形状的;晶晶亮,棱角分明,像钻石一样璀璨夺目的;滴溜溜圆,像玻璃弹丸落在地上可以一跃而起的。和果冻一样,每一颗冰块里都珍藏着一小颗切割得非常精致的新鲜水果,就像珍藏着一颗纯洁善良的水晶般透明的心。苹果、凤梨、草莓、山竹,甚至有碧绿的薄荷叶片,鲜艳的玫瑰花瓣,橙黄色的柠檬薄片。晶莹的冰块映衬着鲜艳的水果,色泽艳丽,气质浪漫,勾魂摄魄,妩媚妖艳。有一句话叫做,冰块是鸡尾酒的灵魂,现在看来绝非虚言。冲着这些优美到让人无法呼吸的冰块,任何一个不擅饮酒的客人,哪怕滴酒不沾恐怕也要酒量大开了。
只可惜果冻和冰块虽然很精致很唯美,想来味道也非常可口,但是美中不足就是数量太少,每个品种只有那么两三颗,也就是说只够调一杯鸡尾杯的用量,想要调出第二杯,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哟,这冰块可真够漂亮,我可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冰块!”亨利惊呼道。
“看起来还不错,就是太少了。”温克尔笑道,“看来布什威尔舍不得他的冰块,生怕我们糟蹋了呢。又或者你和菲力普早就串通好了,为了白金汉爵主人的健康,你们彼此心照不宣,似乎少量的冰块可以稍稍控制主人的饮酒量。哈哈!这想法真够奇特的。”
“才不是呢,先生,”布什威尔板着脸说道,并不替自己分辨。
“请原谅,先生,布什威尔确实非常看重这些冰块,”菲力普说道,“他是用雕琢艺术品的技艺和耐心来雕琢这些冰块的,用自己的一颗心换得无数颗心,或者说将自己的一颗心一次次琢磨成冰块的模样,他舍不得倾囊而出。”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既然材料都准备齐全了,那么还等什么呢?”温克尔愉快地说道,精神也为之一振,“难得有朋友到白金汉爵来,那么我就露一手给大家瞧瞧。虽然调酒需要靠技术,技术的提升需要日积月累,但是一种技术一旦学会了,就成了一种终身技艺。各位,我想说的是尽管我已经有十年没有摸过调酒器了,但是,各位,我对我的调酒术仍然充满信心。以前,温克尔夫人临睡前的那杯海洋之夜就是我亲手调制的,那杯海洋之夜总是能让温克尔夫人安安静静地从天黑睡到天亮。所以,菲力普,你不妨把公馆里的人都叫过来,都来凑个热闹,都来喝上一杯!喝几杯都行!我亲自调给大家喝,反正夫人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我们不妨开一个小小的鸡尾酒会。各位,请相信我,我调酒的技术依然是一流的。”温克尔举起一只空了半瓶的龙舌兰酒瓶晃了晃里面的酒汁大声说道。
这在白金汉爵无疑是一场空前的宴会,很快十来个仆人就将摆满各式食材和器皿的长条茶几围得水泄不通。老管家又吩咐琼斯丽拿了些茶点、冷食过来,琳琅满目地摆了一茶几都是,真称得上是一场虽小但是非常精致的Party了。
“各位,想要喝点什么呢?想喝什么就大胆说出来,温克尔·爱德华一定能满足你的愿望。”温克尔裹着一件浅灰色羊绒大睡袍、靸着一双同样颜色的毛绒绒的羊毛拖鞋。睡袍的带子在腰上缠了两圈,而且勒得非常紧,似乎如果不如此这般,睡袍就要散开了。这使得他瘦小的身子显得越发瘦小了。
他站在那里,挺起胸脯,尽量使自己的腰板站直,似乎这样就可增加自己的身高,恢复从前的光彩形象。但是这一件极不容易办到的事。因为,房间里的男士中,在个头上,他无疑是最矮小的一个。他实在太老了,他的背下驼得非常厉害,他几乎佝偻着身子倚靠在那张堆满瓶瓶罐罐的长条茶几上。如果他的头上再罩上一顶滑稽帽,恕我无礼,我就能将他与马戏团里的小丑的形象混为一谈。而当他的枯瘦如柴的细胳膊细手指从浅灰色的睡袍里伸出来时,我又忍不住想要发出睡袍实在是太大了的感慨。
我回过头来,下意识地看了看房间里的其他人,仆人们都一脸兴奋地瞧着他们的主人,似乎对于温克尔的这种明显的老态丑态并没有多大触动。他们天天与温克尔朝夕相对,已经见怪不怪。但是亨利却难以掩盖一脸的惆怅失落。如果说在滑雪场因为精心修饰,因为西装革履、或者不曾近距离接触,他还能极力维持住海洋之恋的主人的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绅士形象。但是现在,在白金汉爵公馆,海洋之恋的主人已经脱去了一切伪装,或者说无需再伪装了。他不再威风凛凛,不再盛气凌人,不再风流潇洒,不再年轻英俊,他老态龙钟,丑态百出。他颤微微地抓住那些透明的玻璃杯,真让人担心他那枯树枝般的手指会和那些易碎的玻璃一起心惊胆颤地碎掉了呢。
亨利显然有些动容,大概他也想到了他自己已经逝去的不可追忆的青葱岁月。他的一双原本非常锐利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光芒在闪烁,他立即低下头去,假装眼睛不舒服,用双手揉了揉眼睛。随后他抬起头来,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向温克尔要了第一杯酒:“那么来杯鸡尾小姐的阿波罗之恋吧!”
“好嘞,就是阿波罗之恋!”温克尔晃了晃手中的摇酒壶。他把摇酒壶的壶盖拧开,又用冰夹去夹冰块。“你想要什么样的冰块,亨利,薄荷味的怎么样?”
“就要薄荷味的。”
“好嘞!”
他把冰块扔进摇酒壶中,又分别倒进15毫升酸橙汁、15毫升香槟和30毫升的龙舌兰。
然后他把摇酒器的盖子盖上,左手四个指头扣住壶底,拇指扶住壶颈;右手四个指头扣住壶身,拇指按住壶盖。然后他就学着酒吧调酒师的不羁样儿摇酒,一会儿把摇酒器放在胸前,一会儿放在左肩紧贴左耳,一会儿又放在右肩紧贴右耳,一会儿又高高举过头顶。
摇酒器里发出清脆悦耳的沙沙声,这是晶晶亮的冰块在摇酒器里来回碰撞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又伴随着黄色、橙色、白色三种液体的互相排斥、挤压却又最终渗透、融合在一起的缠绵悱恻的浪漫之旅。因为调酒器是透明的,这无疑是一场非常赏心悦目的视觉大餐。
“瞧,就这样摇上3分钟,一种混合了世态人情、带有独特个性追求的、风味独特的全新饮料就应运而生啦。”温克尔说道。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他这把老骨头根本不适合摇酒。因此,一通酒还未摇下来,他就气喘吁吁地说道:“琼斯丽,你过来帮帮我吧,再这么摇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可能要被摇散架了。老天,调酒可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活,它还是一个力气活。”他低声嘀咕道。
琼斯丽赶紧走过去接过摇酒壶。她个子不高,身体略胖,颇有几分姿色,她如果再年轻个十岁,一定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小美人儿。她大概没有做过这种风雅的活计,显得有些紧张,她的两只手死死攥住摇酒壶,好像生怕它从手里滑掉了一般。她把摇酒壶握在胸前、伸长手臂、前后颠倒乱摇一气。
温克尔取出一只高脚酒杯,将它扣倒在盐碟里,轻轻旋转了几下,这样杯口就沾染上了一层盐霜。
“可以了吗?先生”琼斯丽问。
“可以了。”
琼斯丽不再摇晃了。她打开壶盖,在温克尔的吩咐下,小心翼翼地把壶里的酒品轻轻注入高脚杯内。
“轻一点儿,轻一点儿,慢一点儿,可别把杯口的盐霜浇掉了。”温克尔在旁边叮嘱道。他的两只眼睛紧盯着琼斯丽的手臂看,弄得琼斯丽如同芒刺在背,两只手直哆嗦,差点就把酒品泼撒了出来。
这时,杯子里酒品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类似于黄金般迷人的透亮的金黄。翠绿色的冰块点缀在其中,漂浮在杯面上,就像春日的湖面上突然泛起了点点涟漪。
温克尔又将一片切好的青柠豁开一个口子,将它插在杯口做为装饰,使得这款阿波罗之恋显得越发经典老道。
“大功告成!”温克尔把一根纯白色的弯管插进高脚杯大声说道,“老兄,尝尝看,味道如何?”他把灌满金黄色饮品的高脚杯递给亨利,“我希望不至于太难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郁的酒香味儿,又有一种令人神清气爽、酸甜可口的柠檬味儿,众人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亨利,非常热切期待地望着他。
“一不小心,我竟然成了焦点人物。”亨利微微一笑。他端起酒杯,先是赞叹了一下酒色,然后低下头去深情地闻了闻酒香,“闻着很香哦,酒味很醇厚,橙汁的酸甜也非常浓烈,”他说,“让我尝尝看。”
众人的目光更加焦灼了。
亨利把酒杯举到唇边,微微扬起一点点,喝了一小口,只有一小口。他没有咽下去,而是抿住嘴、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大约五秒钟过后,他轻声说道:“不错,真的很不错,令人沉醉的酒香、酸楚甘甜的柠檬和橙汁、还有这如梦如幻的黄金的颜色。爱德华,我在你的酒里真的喝出了阿波罗之恋的感觉,没错,就是阿波罗之恋。”亨利慢慢睁开眼睛说道。
“Yes!”众人一起欢呼。他们是真心开心,脸上的欢喜和期待根本无需掩饰。
温克尔也非常高兴,但是朋友的恭维反而让他的自信变成了不自信。“真有这么好喝吗?”他说。他把一根弯管插进亨利的酒杯里,自己也喝了一小品。开始他还紧蹙眉头,然而就眉开眼笑了。
“怎么,我没骗你吧。”亨利笑道。
“还真的挺不错的。”温克尔也点点头笑道。“我就说嘛,温克尔虽然老了,但是温克尔的调酒术却是宝刀未老。好了,朋友们,开始点酒吧。我向你们保证,今天,你们点什么酒,我就调配什么酒,包管你们满意。”
“我们的鸡尾酒Party可不是白开的。”他又笑眯眯地补充道。众人也就不再拘着礼了,都争先恐后地向他们的主人点酒喝。
“鸡尾酒,可谓是一款让人着迷的酒精饮品。它是忙碌生活的安慰剂,是庸懒无趣生活的调节剂。夜色降临,在热闹喧嚣城市的某个角落,际遇一款让自己一见钟情的鸡尾酒,就是像际遇一场让自己怦然心动的浪漫艳遇。所以,我总是喜欢用鸡尾酒来比喻爱情。”
“爱情?”亨利疑惑地问道。这时,他那杯阿波罗之恋已经喝掉了一小半。杯里的冰块也开始融化了。碧绿的薄荷叶露了出来,仿佛几片绿色的羽毛漂浮在杯面上,轻盈飘逸、鲜翠欲滴,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是的,爱情。”温克尔头也不抬地回答道,这时他的第二杯鸡尾酒已经调好了,他正在往杯口搁置一颗鲜红的樱桃。这是一款名为红粉佳人的鸡尾酒。酒品呈娇艳的粉红色,让人很容易想起粉红色的欢娱爱情以及恋人那如春潮般娇羞美艳的盛世红颜。
这杯酒一端上桌面,就赢得了众人的惊叹目光,溢美之词不绝于口,正如温克尔所说,就像际遇到一场美丽的爱情,众人对它赞叹不已。
“我们都知道鸡尾酒是一种混合饮品,是将至少两种以上的酒品或者说饮料搅拌融合在一起的混合饮料。它的特点在于不纯,它的奇特魅力也在于不纯。因为不纯,所以它并不像从前的基酒,更不像除了基酒之外的任何辅助饮料,而是包容并蓄、兼而有之。这种全新的饮品,既有基酒的浓烈,又有辅料的甘甜,可以说浓烈中掺杂着甘甜,甘甜中渗透着浓烈。当你啜上一小口,浓烈和甘甜同时涌上舌尖,一时间,你竟然分不清究竟是甘甜还是浓烈,只觉得浓烈和甘甜相依相存,彼此形象清晰,个性鲜明,却又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仿佛这世间原本有一种滋味就是又浓烈又甘甜的,既如胶似漆又互生龃龉的感情。这难道不正是恋人之间爱情的象征吗?两个不同的人相遇了,相爱了,彼此性格、身份、爱好、学识完全不一样。一个像浓烈的白兰地,一个像甘甜的芒果汁;一个像火热的伏特加,一个像酸中带甜的甘橙;一个像清冽的威士忌,一个像柔美的葡萄酒。然而他们相爱了,他们从相识到相知到相爱到守,之间点点滴滴、分分秒秒,难道没有恩爱、难道没有甜蜜、难道没有争执,难道没有吵闹?难道不正像两种饮品在摇酒器里互相颠鸾倒凤,相互渗透融合?最终当二人成为一对知心爱人携手相伴一生的时候,就如正好调合成了一杯色彩斑斓令人沉醉的鸡尾酒。你能说这杯酒是丈夫的功劳,还是妻子的功劳?当然是夫妻二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只有夫妻双方互相解理包容、支持体贴,幸福婚姻的鸡尾酒才会色泽芳香,令人意醉神迷。”
“听您这么说似乎很有意思哦。”亨利说。
我也站在一旁认真听着,我要了一杯口感清爽、口味刺激的以金酒为基酒的琴费士。因为加了太多的椰奶,所以这杯酒呈现出迷雾般朦胧的奶白色。虽然酒里加了冰块,但是鸡尾酒毕竟还是酒,喝到肚子里,不仅不觉得冰冷,反而觉得越来越躁热。就像血管里的血液被点燃了一般,燥热得只想喝点冰冷的东西。
我之所以不觉得冷,还因为炉壁里的火苗燃烧得非常旺盛。一个仆人走过去,又朝炉壁里添了些柴火,屋子里温暖得简直就像春天。不,温暖得就像科里嘉海湾的夏天,温克尔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正如不同的鸡尾酒有不同的色泽和口味,不同恋人之间的爱情也有不同的酸甜苦辣,真可谓人生百味,味味俱全。”温克尔继续说道。
这时正好一直板着脸的布什威尔走过来点了一杯新加坡酒司令,他就一时兴起拿这款饮品做即兴比喻。
“就拿这款新加坡酒司令来说吧,”他说,“这款鸡尾酒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但是我却把它叫做百年好合。为什么叫做百年好合呢?”温克尔把眼睛一眨,做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我们被他那神秘而俏皮的样子吸引住了,都催促着他往下说。
“这款饮品据说它诞生于新加坡著名的莱佛士酒店——这个酒店被西方人称为充满异国情调的东洋神秘之地——五十年代末,我和温克尔太太在马六甲海峡度假的时候,每次都会下榻这家酒店。温克尔太太非常喜欢这里的鸡尾酒,对于这款酒司令更是情有独钟。当时拥有这款酒品发明权的严崇文先生已经对这家酒店拥有所有权了,尽管身份尊贵,但是出于对调酒事业的热衷爱好,老先生还是不惜屈尊降贵多次穿上黑色马夹,亲自为顾客调酒——就调配这款新加坡酒司令。”温克尔补充说。
“可是这和百年好合有什么关系?”亨利说。
“这当然和百年好合有关系,亲爱的,”温克尔头也不抬地朗声一笑,“在这里,客人们不仅可以品尝到美味的鸡尾酒,还可欣赏到一场美仑美奂的、不亚于麦克逊音乐会那样的精彩绝伦的调酒表演。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学习到真正的调酒技术,而且现学现用。”他把手中的樱桃白兰地朝众人一晃,量出约50毫克的酒量,轻轻倒入摇酒壶中。
“莱佛士的主人并不介意客人自己调酒给自己喝,”他又朝摇酒壶中倒入约10毫克的红石榴甜浆,鲜艳的石榴甜浆沿着银灰色的金属调酒棒迅速沉入到摇酒壶底,然后以一种凌人的气势迅速向四周琥珀般光亮的白兰地漫延过去,就像在白兰地中抛出一条鲜红的红丝带,轻柔,飘逸,如梦如幻,美不胜收。“诸位,请看呵,这难道不像一对恋人最初的最难以忘情的惊世骇俗的浪漫邂逅?”
“确实像极了,可是……可是这依然和百年好合没有关系啊?”亨利说。
“别急,马上就有关系啦,”琼斯丽摇好酒后,温克尔将两片樱桃、鲜橙片轻轻安放在杯口上,然后随手把酒杯递给布什威尔。
布什威尔接过酒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
“味道怎么样,老兄?”
“唔,有点甜,有点酸,说不出来一种什么感觉,但是挺爽口的,”布什威尔皱了皱眉头说道,“不过我挺喜欢的,先生。”
“喜欢就好!”温克尔笑着说,“老兄,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把它喝光哦。”
“好的,先生,我一定尽力而为。”
“前提是,你必须把自己调配的那一杯饮品全部喝干净,”温克尔继续说道,“各位,这就是我今天想要讲的故事。因为为了调配出新加坡酒司令应有的味道,当天我足足调配了一百杯酒。因为这个缘故,我和温克尔太太不得不临时从大街上拉了一百名食客来充当我的品酒师。我一杯一杯地调,温克尔太太和食客们就一杯一杯地喝。温克尔太太每杯酒只喝一小口,她一言不发,眯缝着眼睛,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舌头上,全神贯注地细细品味每杯酒司令之间的千差万别。有时点点头,有时摇摇头,有时又皱紧了眉头,直到第一百杯酒司令端上桌,她将一小口轻轻含在嘴里,几秒钟过后,她的脸上才慢慢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一百杯酒,足足调了一百杯,才调配了一杯味道纯正、如假包换的新加坡酒司令,你说这酒不叫做百年好合叫什么?”温克尔说完,滑稽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朗声大笑。
“是可以叫做百年好合啦。”亨利也自顾自个儿地笑了起来。我们都被他这个滑稽的鬼脸逗乐了,尽管他这个笑话算不得笑话,但是我们个个都开怀大笑。
“当时足足用掉了10瓶白兰地呢!莱士佛的老板一直呆在我的身边,我一边调酒,一边向他请教。老先生非常热心,甚至非常有耐心,每当我有问题向他请教时,他都倾囊相授,因此我调酒的技术可以说直接师传于他。我们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当然这是一款专为女性设计的酒品。因为它口感清爽、柔和,色泽艳丽温和,犹如女性温柔妩媚的容颜,而且它还有消除疲劳的功效。因此深得女士的钟爱。当然男士们也非常喜欢它,否则怎会叫做酒司令?尽管司令一词来自于直译的英文单词Siling,和所谓的司令毫无任何关系。”
很快他又如法炮制为自己调制了一杯,他把玻璃酒杯托在手心里,眯缝着眼睛将酒杯里的粉红色的酒水混合物瞧了老半天,“如果温克尔太太还活着的话,这杯百年好合就一定是她的啦……”温克尔低声叹息道。他看起来有些感伤,似乎已经沉醉其中,“真是好酒啊,真是一杯铭记刻骨爱情的典雅酒品啊!”
我们都有些不知所措,都呆呆地看着他。
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他猛地回过神来,“都愣着干什么?诸位!喝酒啊!敞开肚皮喝啊,有这么多美味点心,有这么多贴心朋友,良辰美酒,赏心乐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让布什威尔去心疼他的点心和美酒好了,反正今天晚上,我们要一醉方休!醉死了才好呢!”
然后他把酒杯举得高高的。“干杯,朋友们,”他大声说道。
“干杯,温克尔先生!”众人也把酒杯举得高高的,只听见酒杯一阵呯呯碰碰地乱碰,然后相继一饮而尽。
“菲力普先生,我再喝一杯,您不会介意吧!”他像个孩子把头扭向站在一边的菲力普,殷勤地讨好道。
“不行,您已经喝了一杯了!”这位忠实的仆人板着脸说。
“就一杯!”温克尔说,然后他也不管菲力普的脸色有多难看,端起酒杯就朝嘴里送。
“再不能喝啦!”
“再不能喝啦!”温克尔拍着胸脯向他的管家保证道,他把一双眼睛偷偷地瞟向我们,狡猾地眨了眨眼皮,因此我不得不怀疑他的保证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又对一款名为梦幻勒曼湖的彩虹酒兴趣十足了。
“我们来跳舞吧!”有人提议道。
“来点音乐也行!”
很快一段轻快的爵士乐在大厅里响起,就像一面巨大的鼓面上忽然咚咚咚地响起了欢快而急促的鼓点。
“噢耶!”喝了酒的人们立即兴奋起来,大厅正中央迅速让出一片空地,几个会跳舞的,像一阵风迅速旋进了舞池。他们手脚并用,手舞足蹈,和着欢快的乐曲,不停地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复杂动作,引得众人不停地喝彩鼓掌。不会跳舞的,就用两条腿在地板上不停地打着拍子,他们手里端着酒杯,他们跳动的时候,酒杯里的酒水就摇摇晃晃地泼洒了出来。大厅里不时传来因为酒水泼到了地板上或是衣服上的尖叫声,人们互相推搡着,拥挤着,哈哈大笑,红光满面。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高声吟唱,有人把奶油抹在了脸上,扮成马戏团小丑的样子,有人在喝倒彩,像是想要把某人喝下场去。所有的人都很快活,所有的人都放浪不羁,所有的人都喝醉了。
又一杯梦幻勒曼湖调好了。这真是一杯让人神魂颠倒的酒。这次他竟然调出了七种颜色,最上层是琥珀般透亮的橙黄,然后是水晶般纯净的雪白,然后是海水般恬静的湛蓝,然后依次是油嫩的草绿,迷人的金色,神秘庄严的黝黑和热烈耀眼的玫瑰红。当缤纷艳丽的色彩沿着玻璃杯的杯壁一层层堆叠起来,变成了一杯名副其实的彩虹酒时,所有围坐在吧台上的人们都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这杯梦幻勒漫湖最终归琼斯丽所有。她已经喝了一杯红粉佳人,又一杯彩虹酒下肚,使得她越发神采奕奕,精神焕发。
“真是好酒,”温克尔望着琼斯丽喝酒的样子赞叹道,“除了彩虹二字,还能拿什么字眼为这么漂亮的酒品命名?这就仿佛最令人倾倒的盛世容颜,除了将它一饮而尽,站在它的面前此时做任何事都毫无意义。唔,安妮就极喜欢这款酒……安妮……”他下意识地抬头朝门口望了望,整个大厅里都是狂欢的人群,人们不停地喝啊,跳啊,叫啊,吼啊,大口吃点心,大口喝酒。狂欢的人头挡住了他的视线,人们狂欢的心情,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了他的心情,他也忍不住又蹦又跳,压低声音低声吟唱。他的睡帽歪戴在头顶,很快就从头上掉了下来,满头白发披散了下来。他赶紧低下头去捡帽子,他大约喝醉了,他佝偻着腰极力让自己的身子往下蹲,抓了好几次,才将帽子成功抓在手里。当他站起来时,已经气喘吁吁了。
他老态百出,力不从心,这让他多少有恼怒,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强打起精神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现在,我得调制一种只有男人才愿意喝的酒品,怎么样,亨利,来一杯吧?乔治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妨也来一杯?”
我们立即都非常客气地答应了。
“琼丽斯,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吗?哎哟,你趴在吧台上是什么意思?怎么,你困了吗?你想把温克尔先生的客人都赶走吗?”
琼丽斯不仅没有半点儿困意,反而看起来异常亢奋,她依靠在吧台上,一边嘴里叽叽咕咕地哼着,一边用脚在地上打着节拍,就像不得不站在门外看着别人跳舞狂欢、而心里痒痒得极难受的舞厅门口的售票员。温克尔的话,像是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她依靠在吧台上的扭曲成麻花状的身子立即站直了。
“打起精神来,亲爱的,”温克尔说道,“这是我们今天晚上调制的最后一杯酒,我说配方,你来取材料,我敢打赌,这款曼哈顿结束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向我们索要酒品啦。”
“好的,先生!”琼斯丽兴奋地大声喊道,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亲自调配鸡尾酒的机会。
“加拿大威士忌——”
“加拿大威士忌——”
“甜味美思——”
“甜味美思——”
“一大滴安哥斯图拉苦酒——”
“一大滴安哥斯图拉苦酒——”
“再放入三颗柠檬冰块——”
“柠檬冰块?”
“没错,柠檬冰块!好了,亲爱的,开始摇吧。”
琼斯丽开始摇酒了。
她已经摇了不下四十杯酒了,摇酒对她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不必担心自己像只新生的雏鸡遭人笑话。她已经是摇酒行业中的老手,想怎么摇就怎么摇,怎么顺心顺手就怎么摇。她那杯梦幻勒漫湖早就喝光了,味道非常甜美,颜色也让人如痴如醉,但这酒的劲头也刚好上来。她红光满面,一脸傻笑,两只眼睛里春心骀荡。她用两只手牢牢扣住酒壶,把它一会儿举到左耳朵旁,一会儿举到右耳朵旁,一对珍珠耳环悬挂在她肥大的耳垂上。她在摇动酒壶的时候,她的脑袋也在不停地摇晃,她那对水滴般的珍珠就像真正的水滴,极有韵律地叮叮当当地敲打在银灰色的酒壶上。她满面春风,一脸妖媚,这多少让站在她身边的男人看得有些难以自持。
这时,这杯名为曼哈顿的鸡尾酒已经摇好了。
“你得挑一颗……挑一颗……红樱桃放在酒碟里。”当琼斯丽将摇好的酒品倒进浅平的酒碟里,温克尔慢吞吞地说道。
“樱桃吗?”琼斯丽大声问道,她不停地搔首弄姿,目光大胆,极具挑逗性。
呈放樱桃的玻璃托盘搁置在温克尔的右手边,为了拿到樱桃,琼斯丽将身子极力凑过去。她脱掉了外衣,她内衣的领口开得很低,她的被紧身内衣包裹得极丰满硕大的胸脯几乎都凑到温克尔的脸上去了。
温克尔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的眼睛里像是燃烧起一团熊熊烈火,他的整个身体就是一堆柴火。他面容激动,干枯的嘴唇直打哆嗦,琼斯丽轻而易举地就把他内心的欲望点燃了。然而,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告诫自己不去看琼斯丽饱满得几乎都要把内衣涨破的胸脯,但是他那不知厌足的目光还是在那一小块肥沃的土地上贪婪地徘徊了一小会儿。
“是的,是的,一小颗樱桃!”他小声说道,这时他脸上的红潮已经散去,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他再次抬头朝门口望去。门口还是闹哄哄的,并没有哒哒哒的敲门声。他一脸失望,甚至变得极度悲情。他就像一个靠螺钉连接起来的机械洋娃娃,但是此时螺钉全都滑牙了。他引以自豪的、自以为十分坚强的骨架顷刻全都哗啦啦地散了下来。
突然,他已经颓然倒下,他半卧半躺在炉壁旁的犀牛皮沙发上,睡眼惺忪,一脸倦容。
人们的狂欢都停了下来。
“结束了吗?先生?”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菲力普俯下身子,把脑袋凑向别墅主人的嘴低声问道。
温克尔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们都没有听见。
“就这样吧,”菲力普抬起头来对我们说,“大家都散了吧,琼斯丽、布什威尔,赶在夫人回来之前,你们把客厅收拾一下……动作轻一点,蠢货,你吵着先生啦……他已经睡着了。”这位忠实的仆人给自己的男主人盖那条紫罗兰碎花羽绒被后,无不怜爱地说。
我和亨利也有些醉了,我们也不再说话,全都一言不发地静坐在炉壁前。落日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把一抹温暖的艳红不着声色地涂抹到熊熊燃烧的炉壁上以及摆放在炉壁前的犀牛皮沙发上。炉壁里的火焰显得越发红艳了。而斜躺在沙发上的老者似乎也从大自然的回光返照中获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他面容仁慈安详、无欲无求,毫无任何苍老衰废的颓败气质。尽管他非常瘦弱,年纪也非常大,他的头发全部花白了,脸上全是皱纹,眼窝也极力朝下深陷,但是这种类似聚光灯下的特写似的曝光,不仅没有让他显得越发老态龙钟,反而让他获得一种类似于圣彼得的法衣似的震慑世人于瞬间的神奇魔力,让人深深地为之痴迷,心灵久久地为之震荡。
但是这一切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很快,窗外的落日就从窗沿上滑落了下去,那些涂抹在古老炉壁、精美沙发上的斜晖就像用水洗过的羊毛织就的毛衣,也一点点变短变窄,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模糊。温克尔那张像是被揉皱了的餐巾纸般的苍白却又满是老年斑的脸再次浮现在熊熊炉火映照的暮色中。他显得那么老态龙钟,又显得那么精明势利,又是那么无精打采。仿佛随着太阳的西沉,支撑他瘦弱的身体、使得他清瘦的面孔瞬间容光焕发的神秘力量也已消失殆尽。这时炉子里火苗的颜色变成了非常黯淡的暗红色,炉火有气无力,萎萎缩缩,不再噼剥作响,仿佛它们也感染到某种难以消遣的倦怠气息,想要和主人一起深深睡去。
柴火快要燃尽了。
半梦半醒的老人,突然一阵哆嗦,像是从梦中惊醒,“菲力普,菲力普,”老人怒气冲冲地大声喊道,“快叫人把柴火添进去,炉火都要灭掉了。见鬼,这种事还要我亲自叮嘱。”
“好的,先生,”菲力普跑过来说。
一个系着雪白围裙的女仆拎了一筐上好的钢炭跑了过来。菲力普打开炉门,亲自扔了几块进去,又拿火签把炭块拨了拨,炉壁里的火苗再次燃烧了起来,坐在炉壁前的主人的脸庞又被它映照得红通通的。
“夫人回来了吗?”老人问道。
“还没呢!夫人还没有回来呢!”菲力普无比尴尬地答道。
“还没回来!什么时候了,还没回来!”老人余怒未消,低声嘀咕道,“我就说不应该让那个女人来茅斯茨,瞧瞧,来了就这个样。”
“谁?”我低声问道。
老人回过头来狠狠盯了我一眼,似乎对于我的插话非常不满。亨利与菲力普也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菲力普才小心翼翼地说道,“王妃的班机据说定在明天中午呢!先生,女王和王子总不至于让他们的王妃在茅斯茨过圣诞节吧。”
“但愿如此吧!”老人阴沉着脸答道,“话说回来,这女人一旦任起性来,跟安妮还真有的一比。”说完他又昏沉沉地睡去,撒满紫罗兰碎花的白色羽绒被被他包裹得越发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