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7月的某个早晨,我替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就坐在事务所里发呆。与我相去仅一米远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只包装得非常精致的粉红色的小盒子。这只盒子材质、做工、装饰都非常奢华,它背后的主人想必是海湾地区最最首屈一指的名媛贵妇或者达官贵妇。当然这是赛伯特夫人的遗物。半年前,赛伯特·克克拉拖着病躯来到事务所,要求我做她的遗嘱承办人,正是她亲手将这只盒子交到我手里,并亲口叮嘱我说,一定要在她过逝之后,才能打开这只盒子。
她当时的话我还记忆犹新,“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了我已经魂返天国的消息,如果上帝愿意饶恕我、愿意接纳我做他忠诚的仆人的话,那么你就可以遵照上帝的意志打开这个小盒子了。”她那悲伤无助、犹豫不决、走投无路的神情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言外之意就是,除非她过逝,否则任何人都不能打开这个盒子。如今我打开了盒子,然而正是这只盒子,却让我陷入极度的困惑之中。
半年以来,我对这个外表小巧玲珑的盒子里的东西做了上百种假设。我以为它可能是胸针,可能是项链,可能是戒指,可能是发饰,可能是一个女孩子渴望得到的做工精巧、设计精致、在价格上也绝非一个普通人家所能想象的任何价值连城的珍贵珠宝。在指定遗产继承人时,温克尔夫人可能做了最坏的打算。考虑到温克尔与女继承人的关系(当时我并不知道温克尔的热恋对象就是安妮·伯朗特,想当然地认为他们素不相识),温克尔可能会先下手为强,将本属于温克尔太太的全部财产事先转移到他的名下来,没有人怀疑他的动机和能力。因为他绝对没有理由将他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财富(尽管这笔财富目前在他的太太名下)拱手让给一个他平生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如果温克尔来个釜底抽薪,提前转移了财产,那么即便温克尔太太事先委任律师做她的遗产承办人,但是可怜的安妮·伯朗特可能也会因为夫人身后财产的一无所有而被告知最终连一块钱都得不到。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夫人才尽可能在她为数不多的珠宝中偷走最珍贵的一件(我当时并不知道温克尔太太富丽堂皇的百宝箱,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她把它藏起来,打算私下里秘密送给她的养女,从而尽量弥补她的损失,让这位小姐在失去她这位监护人的情形下,还能勉强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她做得非常小心,她不敢拿得太多,因为拿得太多,反而更容易被人发现。盒子里可能还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满了她对安妮·伯朗特的祝福和爱恋。现在字条就压在某件精美的珠宝之下,上面可能还残留着她的斑斑泪痕。可以想象的,当做丈夫的不经意间提起“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见太太佩戴某件珠宝了”,这位太太不知怎样地忐忑不安,又将怎样故作镇静地拿话搪塞过去呢?
至于她为什么选择我来转交这件赠品,这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她为什么不把它直接交给安妮·伯朗特呢?这样不是更方便、更合乎情理吗?如果这真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她就不怕她的遗嘱承办人经不住巨额财富的诱惑,私吞了这件珠宝?那么她的百般算计、小心翼翼不照样竹篮打水一场空吗?我思前想后,实在想不通这个道理,最后我只能耸耸肩对自己说:“或者温克尔太太自有她的难言之隐,谁都知道,有钱人做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或者盒子里装的根本就不是首饰。从温克尔太太的葬礼上回来,而温克尔先生的情感危机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秘密,我更加肯定了这种想法。然而不是首饰,又会是什么呢?这个出奇不意的念头刚从脑子里闪过,我的可怜的想象力就陷入到更加疯狂的迷乱之中。
一个小时前我打开了这只盒子,我满怀期待的渴望变成了一声迫不及待的惊叹,但是我的惊叹立即变成了匪夷所思。果然不出我后来猜测的,盒子没有珠宝,也没有字条,盒子里仅仅只有一把钥匙,铜制的,大约两公分长。
除此,一无所有。
很显然,这不是普通门锁上的钥匙,海湾人家用来开启门锁的钥匙没有这么短;也不像普通箱锁上的钥匙,因为它没有这些钥匙应有的不规则锯齿状齿纹。它会不会是夫人百宝箱上的钥匙呢?夫人打算把她的珠宝全部赠送给伯朗特小姐,所以故意把钥匙藏起来,因为只有钥匙的持有者才能打开这把锁,所以这笔价值连城的珠宝自然归小姐所有。然而,如果温克尔先生想要得到箱子里的东西,找个开锁的能工巧匠岂不更简单、更省事?
它看起来非常坚硬,似乎比普通材质的钥匙更加坚实耐用。它的齿纹设计非常简单,整个齿杆光溜溜没有半点齿纹,齿杆的末端却照镜子一般分别从左右两边各自突出一个小方块。这就是钥匙的齿纹了,简单到让人犯嘀咕:这真是一把钥匙吗?它真的能打开某把锁,让某个被锁锁住的神秘箱子里的秘密重见天日?
而此时,我觉得我的脑子就是一只被生了锈的铁锁锁住的沉重的箱子,然而我所能寻找到的开启笨重脑子的却只有这把两边各有一个方块的小钥匙。它装在无比精致、原本应该盛装着贵妇人价值连城的珠宝的首饰盒里,神秘而庄重,轻巧而单调。那光溜溜的齿杆似乎直指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的通途,而突出的左右对称的小方块又似乎喻示着这个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因为只要轻轻转动小方块,什么样的秘密都会迎刃而解。
然而它却撬不开我脑子里的那把铁锁。迷,迷一样的盒子,迷一样的钥匙!我瞅着这把拥有黄澄澄色泽的铜钥匙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然而这的的确确是一把钥匙,它也的的确确锁住了一些秘密,但是秘密的主人却并不愿意轻易将秘密公诸于世。我不明白温克尔·克克拉为什么将这件东西交给我,她交给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希望我转交给伯朗特·安妮吗?如果她只是让我扮演一个转交的角色,那么她出于什么目的允许我打开盒子呢?正如我所质疑的,她直接把盒子交给养女不是更合情合理吗?她何必费此周折让我转交呢?
或者这个盒子、连同盒子里的神秘钥匙根本不需要转交给安妮·伯朗特。“或者……或者温克尔太太把这个盒子交给我的时候,这个盒子的主人就已经是我了。”我下意识地喃喃自语道,我立即被自己的荒唐想法吓了一跳,一下子就从舒适的沙发上一跃而起。
“先生,我把这个小盒子交付给你,请你一定要妥善保管”,我想起温克尔太太离开事务所时说的话,想起她那痛苦无助、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她交出这个盒子时的依依不舍、患得患失。她一定非常珍爱这个盒子,这个盒子对她来说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然而她为什么不说清楚呢?哪怕一点点提示也好?这迷一样的盒子,迷一样的钥匙,谁能猜得出这迷里套着的迷呢?
也或者这个盒子对于我的委托人来说,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它并不被夫人看重,安妮小姐也不需要它。然而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又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呢?有一些秘密,我指的是只有夫人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她不愿意第二个人知道;然而她又渴望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希望借助某种渠道输泄心中的压抑和不安,所以她又采用某种方式把心中的秘密婉转地表述出来。至于这种方式,却难以让人猜测。总之她把它藏了起来,一方面她希望有人能够找到它,另一方面她又瑟瑟发抖地祈祷永远没有人找到那东西才好。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在我没有找出金黄色钥匙背后的秘密前,绝不将这个粉红色的盒子交给那位粉蓝色的小姐。在我确定她可以毫无障碍地继承价值过亿的巨额财富时(在此过程中,温克尔先生显然非常乐意促成此事),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盒子的主人肯定就是我。而我想要开启温克尔太太留下来的这把疑点重重的大锁,除了四处奔波寻求支助外,还得讲求一个玄乎其玄的“缘”字。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疑难杂症都能得到治疗,也不是所有的辛苦奔劳都能得到回报,看来要解开老太太留下来的这道难题,除了碰运气,还只能是碰运气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变得非常神经质,四处查访那把钥匙的来龙去脉。好像如果我不把钥匙背后的秘密纠出来,就大大损害了安妮·伯朗特小姐的利益,就使得温克尔太太的灵魂在坟墓里不得安宁似的。因此我随时随地都带着那把钥匙,我甚至舍弃了盒子(我所说的舍弃仅仅是指把盒子单独放起来了),单单把那一小块黄铜拴在了我的钥匙串上。我简直变成一个傻子了,逢人便问“认识这把钥匙吗?先生?”希望能够得到一丝线索。然而世人的回答真是一次比一次还让人垂头丧气:“不认识,不认识,哪能认识它呢?兄弟姐妹都不认识呢。”
这样大约持续了半年。由于在办理遗产移交手续时,伯朗特小姐并没有提及某把钥匙,而温克尔先生也没有因为某个首饰盒找我私下里交谈,所以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只粉红色的盒子的主人就是我——温克尔太太特意留给我的。她为什么留下一个盒子?盒子里为什么只有一把钥匙?安妮伯·朗特、温克尔·爱德华为什么竟然一无所知?迷,一切都是一个迷!除非找到钥匙匹配的唯一的铁锁,否则所有的疑问都无从解答。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温克尔再婚,安妮·伯朗特嫁人,海湾最奢华的酒店维多利亚酒店正式开张营业,而我和安拉的婚姻生活也进入了新的甜蜜期。安拉怀孕了。全家立即进入一级备战状态,整天围绕安拉的肚子团团转,成日家做着种种近在咫尺的千百种设想。这些设想,只要其中的一个实现了,那么这个孩子就必然飞黄腾达了。而我一旦想起有一个小生命即将闯入我们的生活,叫我爸爸,叫安拉妈妈,我就喜不自禁。而我又总是沉浸于一家子极度欢乐的氛围之中,我的情绪很容易被他们的欢乐情绪所左右;所以一段时间里,我也完全沉浸于新生命带来的种种欢娱和幻想之中,关于赛伯特夫人和赛伯特夫人神秘钥匙的事几乎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解开温克尔夫人钥匙的秘密,是在1983的冬天,这时距离夫人过逝已经整整过去三年了。这期间,我几乎完全淡忘了这件事。一天,老色鬼突然对我说,他建议我去银行碰碰运气,因为据他所知银行有一种保险箱,专门为客户存放贵重首饰或重要物件的。温克尔太太可能租用了海湾(当然很有可能不在海湾)某个银行的某个宝险箱,我手里的钥匙或者能够开启银行的宝险箱也未可知。
他这种说法令我茅塞顿开,我赶紧着手调查与温克尔太太有过业务往来的海湾各大银行。其中商行、交行、民行,尤其引起了我的密切关注。夫人与这些银行的业务往来非常多,她很有可能在这些最值得信任的、业绩辉煌的银行中选择一家、选择他们的宝险箱存放她有生以来唯一最宝贵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可能是珠宝,可能是信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发现我的好奇心又复活了。我的兴奋伴随着忐忑不安难以自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钥匙能打一个箱子,而这箱子里居然还锁着一个价值连城的秘密,我的狂乱不安可想而知。
然而我很快失望了。这些银行的经理都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我,提及温克尔夫人,他们都面露尊敬、惋惜的神情,当我问及“夫人是否在贵行租用过一个保险箱”时,他们立即查阅保险箱近五十年的租用合同,然而都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也就是说夫人生前没并有向任何一家银行提出申请:需要租用他们的保险箱。希望再一次破灭,我再次陷入难以自拔的迷茫之中。
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当我拿出钥匙让他们辨别,他们琢磨了琢磨,都一致认为这肯定是银行保险箱上的钥匙,至于哪家银行,他们也说不上,反正这需要一家一家耐着性子去寻找。我立即请求他们不要把我手里持有温克尔太太钥匙的这件事说出去,因为这可能涉及到这个家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一旦公众于世,它不仅可能造成风云一世的温克尔家族的荣辱沉浮,还可能在海湾的金融圈子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从而引发一场难以遏制的社会大动荡、经济大萧条也未可知。他们告诉我说,对于客户的信息他们从来都是守口如瓶。所以请我放心,在这间办公室发生的一切,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走出办公室,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正如无需质疑一个律师的职业操守,自然也无需怀疑一个银行工作者的职业道德,我向他们再次表示感激,就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我再次奔波在寻找温克尔太太之锁的征途上。我又花了半年的时间,几乎跑遍了海湾大大小小的银行,但是没有一家银行告诉我说:温克尔太太与他们签订过租用保险箱的协议。我真是沮丧到了极点。我开始怀疑温克尔·克克拉的居心,她在策划这把钥匙来龙去脉的时候,精神是否已经失常。也就是说,这把钥匙根本没有特别的意义,它就是一把普通的钥匙。它躺在海洋之恋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某一天,被温克尔夫人发现了,她立刻把它收藏起来。在她精神极度痛苦、意识严重混乱的状态下,她用幻觉为这把钥匙编织了一个凄美的故事,故事一旦勾勒出雏形,她就无可救药地相信了它。她不止一次为这个故事续写情节,每一次续写都让这个故事的细节更加完美、内容更加真实可信,到后来,这已经不是一个故事了。对她来说,这必需是一个让人深信不疑的已然存在的事实。
然而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正如我所怀疑的,这个所谓的保险箱并不在海湾,而在除海湾之外的、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一家银行里。这种可能性非常大,温克尔·克克拉并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将某样自己认为非常重要的东西存在放海外某家银行里,这种行为并不奇怪。然而这种想法更让我沮丧之极,事实上,我的状态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我实在厌倦了这种猜谜似的游戏。这个星球上的银行,大大小小,包括支行、分行加起来,至少十万家。要从这十万家银行中,找出温克尔·克克拉的保险箱,无疑就是海底捞针,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海外有家银行,银行有一组保险箱,保险箱中的某一只,恰巧我的钥匙可以打开。哦,上帝,不要再折磨我的神经了!”
我决定向温克尔·克克拉的神秘钥匙说拜拜了。
因为事务所里的业务非常繁忙,可以说,自从我做了康荣集团的法律顾问,我每个月的业务都成倍增长。开始我还沾沾自喜,后来就渐渐招架不住了。我整天整天泡在事务所里工作,晚上还得跑出去寻找温克尔·克克拉那只行踪飘忽不定的锁,我简直烦到了极点。
我和安拉的孩子也出生了。一个非常漂亮、皮肤白嫩的小女孩。两只胳膊和腿,就像两组又白又嫩的藕,让人忍不住想要抱住啃两口。而她那踢着双腿,挥舞着双手,接着又把一只小手塞在嘴里叭嗒叭嗒吮吸的模样,又让人忍不住想要把她抱在怀中狠命亲上一阵子。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小东西,我却并不能天天和她亲近。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睡了;我早上离家上班的时候,她在被窝里的春秋大梦做得正香。我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抱过她了,我实在有愧于一个父亲应尽的职责。安拉不止一次抱怨道:“有这么忙吗?你就不能将手中的工作暂时放一放陪陪我们母女,我恐怕女儿都不认识你了呢!”
然而就在我决定彻底放弃那把钥匙的时候,有关温克尔太太保险箱的事却突然发生了180度的重大转机。我居然找到了它。然而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我竟然能活到找到那把锁、那只箱子的那一天。它就在我的眼前,长二十公分,宽二十公分,约半米高。我把钥匙插进去,钥匙插进去了。钥匙轻轻转动,“啪”的一声,保险箱的铁门竟然闪电一般地打开了。
然而这一切,真的是真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