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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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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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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珀特夫人》连载

第四十二章 火狐

大约傍晚四点四十分,我拖着行李到达缆车索道站台。不靠任何登山工具,仅靠两条腿徒步上山,对于拖着行李、又上了年纪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我暗暗对自己说:“幸亏艾菲斯滑雪场安装了缆车,否则别说滑雪了,单是从山脚爬到山腰,也足以要了我的老命。”

一个身穿玫瑰红羊绒大衣的年轻女子走在我的前面,她长发披肩,发质非常柔顺,也非常富有光泽。她头上戴着一顶和衣服相同颜色、相同质地的半月式英伦复古女帽。她把两只手非常随便地插在羊绒呢大衣的口袋里,一条质地同样是羊绒的雪白长围巾几乎包裹住了她的大半个脸庞,使得她看起来非常像一种在大雾天只露出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的叫做霾的动物。

我突然萌生出想要赶上她、和她乘坐同一辆缆车一同上山的愿望。然而这是徒劳无益的。女子走得非常快,就像一只漂亮的红狐,又像一朵跳动的火苗飞快地在雪上移动。何况我又拖了那么重一个行李,最终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不得不非常遗憾地放弃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

站台上空荡荡的。缆车从山上下来,沿着一个圆形大转盘绕过半个圆圈,又一个接着一个朝山上爬去,因为没什么乘客,所以上山的缆车几乎都是空着的。女子走到站台上,一个小伙子迎了上去,他低着头跟她聊了几句。小伙子看起去非常健谈,因为他的笑声我远远地就听见了。一辆缆车来了,小伙子殷勤地打开车门,年轻女子立即钻了进去。他又紧跟两步叮嘱了几句,又举起手来和她道别。

这时车门已经关上了。

“先生,您是要上山吗?”当我目送年轻女子的缆车飞快地驶出站台时,站台上的那个小伙子老远就朝我招手。

“当然,这还用问吗?”我气喘吁吁地回答道,我还在奔跑,希望能够赶上紧跟在女子缆车后面的那辆车。当然这是妄想。

“那您可得快点,已经四十分了,索道在五点就停运,您刚刚赶上最后一班!”他跺着脚喊道,并跑过来帮我拿行李。

我也赶紧朝索道跑过去。

“刚才那位小姐是谁?”我说。

“温克尔安妮,温克尔·爱德华的太太。”

“温克尔夫人吗?”

“嗯,温克尔夫人。”

这时,我已经钻进了缆车:“真是一位美人!”我说。

“谁说不是呢,可真是一位美人!”他迅速把行李塞进我的缆车愉快地说道。

我终于置身于崇山峻岭之间。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得感谢脚下的缆车,我得感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飞速发展的人类文明。如果仅凭两只脚,我绝对无法爬过这一座座险峻的山峰,更无法这么轻轻松松地站在四千两百米的至高点上。

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又是一个美丽荒凉得无法言说的世界。只有高山,只有岩壁,只有耸立的雪松,只有厚厚的白雪。只有风在吹逝,只有云霞在飞舞,只有雪山一重连着一重,只有天空无休无止。语言是多余的,在如此苍老沉寂、原始古朴的大地面前,灵魂已经游离出了体外,直接面对这一片洁白,这一片纯洁,这一片沉寂,这一片荒凉。感觉脚下似乎蕴藏着惊天动地的力量,似乎沉睡着一个有着万钧雷霆之威的庞大巨人。几百万年的时光都储藏在这里,几百万年的春花秋月都埋藏在这些雪峰之下,一旦它醒过来了,一旦它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唤醒了,那么这些腾跃而起的高山大川将会经历怎样的一番石破天惊、地动山摇。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整个雪山都暗淡了下来。淡蓝色的雾霭一团团地从天边升腾而起,从近到远颜色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深沉。渐渐地,雪松和雪松、崖壁和崖壁都相继笼罩在深蓝色的雾霭中,变得模模糊糊、隐隐约约,让人看不真切。一点点蓝的、红的、黄的、紫的、白的灯火断断续续地摇曳在群山之间,仿佛开在雪山间的五光十色的曼妙奇花。山脚,莱弗兹小镇的灯光较为密集。小镇东西走向,从东到西大约一公里路程,因为它恰好夹在两座大山的中间。此时冷冷的灯光一点点连缀起来,所以它看起来就像一条闪闪发光的带子,又像是天上的银河坠落在广袤无边的索卡里山脉里,非常孤独寂寞,又如此沉寂荒凉。山上的灯火却极为辉煌,那是艾菲斯滑雪场的灯光,热闹暖和,璀璨妖冶,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所在,让人的眼睛忍不住朝那里看,想必那里一定聚集了不少游客。在这样的夜晚,就在今天晚上,这座伟大的雪山山上唯一一处充满享乐的快乐所在,处处充斥着美女、香槟、咖啡、威士忌、妖冶的面孔、火辣的身材、暧昧的灯光,摇曳的舞曲……这将给那些在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中、尚未给自己找到歇脚点的旅客们的漂泊的心灵带去多大的希望和慰藉啊。

然而在广袤的夜色中,在高达四千米的艾菲斯大雪山,这点灯光还是柔弱得可怜。就像西西弗斯巨石固然巨大,但是如果将它搁置到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它就渺小得犹如一颗沙砾了。可以说,它越是璀璨、越是光亮,就越发显得孤寂、冷清、单薄、弱不经风。因此遥望那一片我正在前往的、越来越近在咫尺的灯光,我的心里却突然升腾起一种巨大的空荡荡的失落感,灵魂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一颗心越发孤独寂寞了。

然而我的兴趣并不完全专注于欣赏缆车外的美丽风光,我把脸贴在玻璃上,伸长脖子朝前方的缆车看,希望能够一睹温克尔·安妮的绝世芳容。我怀疑我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然而这无疑是痴心妄想。我和这位美女之间隔着三辆空车,两辆缆车之间的距离大约相隔五米,也就是说我和她之间至少相隔二十米。一则隔着缆车笼子,二则缆车一直都处于向上提举的势态,所以我根本看不清前方缆车里的乘客的真实模样。

温克尔安妮侧着身子站在缆车里,她脸上的围巾上已经拉下来了。她就这样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她转过身来,在她所占据的至高点上,以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度俯视匍匐在她脚下的一切。这里的一切自然包括此时此刻在地理位置上绝对处于她的缆车之下、不得不以一种崇拜的目光向上仰望的我,而她所在位置还在一步步向上提举着。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时她已经和我面对面地站着了。事实上,隔着缆车,又因为天色已晚,我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我只能看见前方的缆车里站着一个红色的人影,而这红影也逐渐消失在越来越模糊的暮色中。

二十分钟过后,缆车相继到达滑雪场的索道上站。和山下的站台一样,站台上也是空荡荡的。缆车从山下上来,沿着一个圆形大转盘同样绕过半个圆圈,又一个接着一个相继朝山下滑去,下山的缆车也都是空着的。

一个身穿深灰色羽绒服的瘦高个男子守候在站台上,男子个子很高,但是后背有些略略下驼。山上的气温更低了。他头戴一顶深黑色水貂软帽,脖子里缠着一条淡灰色的长围巾,和温克尔·安妮一样,这条长围巾同样缠住了他的大半边脸,使得他也只能露出两只深邃的眼睛。

他的旁边站着两个身穿黑衣、黑裤的人,两个黑衣人也同样把双手兜在外衣口袋里,他们低着头聆听灰衣人说话,脸上的表情则既严肃恭敬,又热情殷勤。

一个身穿天蓝色棉大衣的小伙子也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听着,他的胸口用绳子挂了牌子,大约是工作证。

他们已经看见温克尔·安妮的缆车了。灰衣人把插在外衣口袋里两只手抽了出来,并朝她挥了挥手:“亲爱的,你终于上来了,我可等了你老半天了。”他沙哑着声音大声说。

然后他们都快速朝缆车候车区走去。

温克尔·安妮的缆车已经在急速减速,站台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继续滑动的缆车一路向前小跑。

那个灰衣人显得尤其兴奋。

缆车进入低速运转区,门“哐当”一声打开了,站台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着缆车欠了欠身子。

灰衣人立即凑上前去,他低下头、弯下腰、伸出胳膊想要扶客人一把。因为缆车并没有完全停止下来,只是速度降到了最低,大约他是怕温克尔太太从缆车上下来时会摔跤。

但是温克尔·安妮直径从缆车里走了出来,似乎并没有看见这只胳膊。这时,她又早已将长围巾罩在了脸上。所以我还是只能看见她的两只黑洞洞的眼睛。

灰衣人显得有些尴尬,他脸上流露出一副异常恼怒的表情,但是仅仅两秒钟脸色就缓和了下来。黑衣人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朝这两个人的脸上看,他们耸了耸肩膀也很快就释怀了。

“一切都安顿好了,亲爱的,”灰衣人追上温克尔·安妮大声说,“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滑雪场里,为了养精蓄锐嘛。不过,宾馆的设施有些简陋,你知道的,这当然不能和咱们公馆相比,但是总得来说还算齐全。重要的是,亲爱的,今天晚上,山上将有一场篝火晚会呢,将会在山上烤一百头山羊呢。我把它叫做百羊大会,你觉得怎么样?”

“嗯,还好呢!”那女人含含糊糊地说道。

“亲爱的,怎能说还好呢,那是相当好呢!一百头山羊呢。想想吧,山上顶多也就五百人,平均五个人干掉一头山羊,还有数不清的香槟美酒、水果甜品、炸鸡、咸鹅,这难道不是一场饕餮盛宴吗?午餐过后,滑雪场的大厨房就开始忙碌烤山羊的事,但是他们的烤箱实在太少了,也实在太小了。滑雪场的烤箱里全都挂满啦,烤到现在才烤了十二只……没有办法了,所以我就跟他们说:

‘全部移到滑雪场外面,在空地上烤不是更好吗?’”

“当时那个经理就傻眼了,他瞪着眼睛说:‘在外面烤?我的天,八十八只羊啊!’”

“我的天,八十八只羊啊!”他做出一副滑稽的样子,他那样子像是在模仿他所说的那个傻了眼的经理,“亲爱的,你能想象他的傻样吗?”

她回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一笑:“我想我能……”。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微笑大有深意,像是在说,我还需想象吗?你这……

“能就最好啦!”他也故作快活地笑了起来,“我连晚饭都没有吃,就等着吃那八十八头肥腻腻的山羊呢!”

两个黑衣人紧跟在他们的身后,他们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似乎他们也觉得八十八头烤山羊非常可笑。

那个穿着天蓝色棉大衣的小伙子跟着他们在站台上走了一小会儿,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这群人走出站台,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来。

“那位灰衣服的先生是谁?”我边走边问他。

“温克尔·爱德华啊,科里嘉海湾最有钱的富豪!”

“是温克尔·爱德华吗?”

“是啊。”

“刚才那红衣服的女子是他的太太吗?”

“是他太太!”

“他对自己的太太还真是用心!”我说。

“何止是用心呢?简直是言听计从,魂都丢了呢!”他笑着说道,“能够将这样一位美人搂在怀里,可不是天大的福气?我要是有这样的艳福,哪怕下一秒钟就掉进靡菲斯特的地狱里去,也心甘情愿呢!”他用两只手互相掰扯着有些冻僵了的手指头乐呵呵地说。

“可把我冻坏了,何况我又饿得要命,又没有一口热咖啡喝,瞧我这差当的,”他又把两只手放在脸上使劲搓着冻得通红的脸颊自我解嘲地说,“看这情景,百羊大会应该差不多开始了……我已经闻到烤羊肉的香味儿啦。又香又辣,还有孜然的味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迫不急待地吐了出来,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迫不急待地吐了出来,脸上的兴奋得就像冻僵了的、一靠近火堆就舒醒过来了的眼镜蛇,立即神气活现、耀武扬威。

“不行了,受不了了,”他骂骂咧咧地说道,“妈的,这味儿真带劲!这空气还真他妈干净……先生,您若是也准备到滑雪场去,那么不妨也去凑个热闹,而且,看来我们得抓紧时间??。”

我赞成他的看法,决定与他结伴同行。因为从站台到滑雪场——说得更具体些——到百羊大会野营营地大约还有三、四里路呢。我一个外乡人,第一次跑到这么远、这么冷、这么安静、这些偏僻、简直可以说已经被上帝遗忘了的地方,诚如他的说法,来此挨饿受冻,他刚才的对烤山羊的无限向望——不仅把我逗乐了,也把我逗饿了。一想起温克尔津津乐道的香槟美酒、水果甜品、炸鸡、咸鹅我就忍不住流口水。而越来越浓重的远远近近的夜色像密不透风的墙壁,层层叠叠地压迫在我的心坎上,我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没有理由的淡淡的哀愁。我迫切希望能够有一个伴儿,能够和他面对面一起喝咖啡、聊天,一诉衷肠,除此,无法排遣我此时此刻难以搁置的羁泊之感与思乡之情。所以当他提出与我结伴而行时,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我们走得非常快,雪在我们脚底下咯吱咯吱作响。但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走在我们前面的温克尔先生以及他的年轻的太太。年轻太太大红的外套像是用水淡化了的粉彩,已经迷迷蒙蒙地融合在苍茫的夜色中。远远望去,只是模模糊糊地一丁点儿红,若有若无的,极不真切的,像鬼火跳动的。而她身边的几个深灰色的人影,则像鬼影一般不规则地在那一点儿暗红的旁边出出没没,隐隐约约的,飘飘忽忽的,最后完全淡化在深蓝的夜色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我们的前方,大约两里路的地方,此时已是灯火通明。远远地便瞧见欢腾的直向天空中窜动的红艳艳的篝火。巨大的篝火把整个山腰都照亮了,半个天空都是红通通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烤肉的香味,诚如杰克所说,这是我同伴的名字,有孜然味儿,有胡椒味儿,有花生油味儿,真的是美味极了。我贪婪地呼吸了一口,觉得鼻子从来都没有如此通畅过,而这香味吸到肚子里,肚子也觉得从来都没有如此饥肠辘辘过。

我回过头来看看杰克,他也和我一样兴奋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脸上的快活活像被一场春雨浇醒了的僵死的虫子。“我敢打赌,整个山谷都是香味了呢!恐怕山下都闻得到了呢!”他大声说道。

“可不是吗?”我同样快活地说道,我们再次加快了脚步,简直是健步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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