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科里嘉海湾实在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地方。我一直希望到这个天堂般的海湾来逛逛,我认为即便至高无上的上帝所居住的伊甸园也不过如此。咸湿的海风、温暖的日照、金色的海滩、高大的椰子林……一切都和梦想中的一模一样,我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好运气,我甚至开始感谢半个月前那场把我整得死去活来、差点没要了我老命的感冒了。我天天猫在酒店里,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过去那种起早贪黑、戴月披星、除了加班还是加班的日子我实在是受够了,所以我对自己说,一定得美美补个好觉,把过去四十年未睡完的觉都睡回来。我发觉这种不问世事、悠闲自在的安逸日子实在是棒极了,尽管有些醉生梦死、无所事事,有时甚至因为无所事事而无聊得发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不想做的事谁也没有办法强迫你做。侍者穿着整洁、装扮优雅,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略偏着头、半弯着腰,伸出一只手满面春风地微笑着向客人说:“好的,先生。”“请稍等,先生。”“您辛苦了,先生。”这种尽善尽美高雅、卑微谄媚的服务,将客人类似君王般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推崇到了极致。我很快就陷入了这种虚荣而无法自拔。我在距离海湾千里之遥的柏城万万不敢想象这种殊荣,所以,我越发珍惜自己用健康换来的来之不易的宝贵假期了。
亨利故事中的赛伯特夫人固然让我着迷,但是我非常清楚,凭我目前的身份地位恐怕很难进入这位夫人的社交圈子,也就是亨利所说的所谓的海洋之恋。所以我对她的好奇和爱慕只能终结于酒店走廊里悬挂的那几幅风格奇特的怪异油画。
“我是来度假的,何必自寻烦恼呢,或者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和这样一位夫人交往呢。”我盯着夫人站在悬崖上纵身一跳的深蓝色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生活节奏简直慢到了极点。日子像是被人忘了上发条,拖拖沓沓地几乎都要停止不前。早上9:30才起床,这在从前简直就是奢侈。洗脸,刷牙,裹着睡衣打开电视机,而待者早已把咖啡、火腿、面包、甜点准备妥当,外加一份海湾日报,盛放在一只酱红色的木质托盘里恭恭敬敬地递呈到房间里来。早饭过后,通常会小憩一会儿,然后去绅士俱乐部喝酒,聊天,打球,玩牌,也会参与一些小赌博,赌彩头,赌运气,但输赢都不大。然后我就到海边闲逛去啦,让海湾的旖旎风光尽情消磨我越来越苍老的、多情而又动人的谁知道还剩多少的美妙时光。
碧蓝的天空中飘悠悠地荡着几朵白云,天空就像用这云块擦拭过一般,没有丁点灰尘。而那云块也干净纯洁得出奇,亮白得直扎人的眼睛。碧天白云之下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湛蓝的大海。大海多么辽阔,就像人的胸襟——如果一个人真有如此辽阔的胸襟,那么什么样的懊恼、烦闷、忧愁、怨悔盛装不下呢——一首白轮从海天相接的地方缓缓驶来,就像一条巨大的白鱼从海的巨大无比的喉咙里游出来的,海水摇曳着白鳍,白鳍撩拨着海水,梦呓一般如梦如幻如歌如泣。
这个时候我就会在沙滩上找个地方躺下来。我思绪不定,情感繁杂,像无根的柳絮,微小的飞沙,一阵风便可以飞到天涯海角。可以说,我在闭上眼睛享受日光浴的那一会儿,我的思维简直是神游万里、思鹜八极。我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脑袋上架着一副黑黝黝的阔边墨镜。因此海滩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很难看清楚我的真实面目,但是如果我愿意的话,却可以透过墨镜极容易地且近距离地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年轻人总是活力四射,姑娘穿着极艳丽的比基尼,男人们则只是清一色的游泳短裤,他们的身材看起来都非常棒,既火辣健康、又性感妖艳。海浪慵懒地拍击着海滩,沉沉浮浮,起起停停。情人们依拥在一起,或者甜蜜亲吻,或者小声私语,或者手拉着手大叫着跳入海浪,或者追逐着海浪的足迹飞快地奔跑。他们“的的的”的脚步声、哗啦啦的戏水声,都一声不漏地落入我的耳朵中。
然而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吵闹。我仿佛睡着了,仿佛我的梦里就有这碧蓝的天空,辽阔的海洋,这轻盈摇曳的海浪,这柔软细腻的沙滩。唉,我真不知道,我是醒着还是真在梦里。这些笑声多么欢快,这些面孔多么鲜活,这大自然凭借造化之神功所塑造出来的最迷人的身材、最靓丽的面孔,最生气勃勃的青春,难道这不是在梦里,难道这真是现实世界所能拥有的吗?天地之大、宇宙之广,时空之无穷,岁月之无尽,风一般向我飞奔而来,电光火石般一掠而过。潮起潮落,并不留下丝毫痕迹,而我不过是这漫无边际的时空中的一粒小小的尘埃而已。
金色的阳光洒落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懒洋洋的,我就像是一颗埋藏在泥土里的希望的种子,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无穷的力量,某种跃跃欲试的欲望冲撞着突击着噬咬着我被太阳炙烤得火辣辣的肌肤渴望破土而出。
就这样我以一种极度悠闲、颓废、甚至可以说是纸醉金迷的方式,在风景迷人的科里嘉海湾消磨掉了我的大半个假期。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放纵下去,直到我的假期完全结束——我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否回到《柏城新闻》,但是我既然没有两个亿的财富做为后盾,那么假期结束之后,我将必然再次投入到繁忙而沉重的工作中去。尽管我对它深恶痛绝。但是人活着总得挣口饭吃,人若用不着挣饭钱,那么这人距离棺材板也不会太远了。显然我还远没有挨到不用挣饭吃的地步————然而我的朋友亨利却突然来电。他告诉我说就这两天在科里嘉高原将有一场滑雪比赛,声势浩大、盛况空前,如果我拒而不去,那么我的损失自然难以估量。
“届时将有大量美女、帅哥出席,”他说,在提到“美女”两字时,他特别加重了语气,“让你魂牵梦萦的赛伯特夫人、安妮·伯朗特就是其中之一,难道你不想亲眼目睹这位传奇美人的绝世姿容?我要是你,我早就飞过来了。”他干咳了两声,在电话的另一头阴阳怪气地怪笑。
亨利的话再次勾起了我对安妮·伯朗特的强烈情感,我的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思念,仿佛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夫人怀抱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深切的思慕之情。渴望和她见面,迫切希望尽快见到她,如果不是素不相识、而我也并不知道这位夫人的具体行踪,我真怕自己会即刻飞奔到这位夫人身边,然后像个傻瓜一样跪倒在她的面前一诉衷肠。
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亨利的邀请,叮嘱他在酒店里等我。
“我要给你准备一套最漂亮、装备最齐全的滑雪服,如果想要靠近这位夫人,想要和她搭讪,不会点滑雪的本领怎么行?话说回来,你如果不把滑雪学会了,我就不放你回柏城了呢。”亨利半开玩笑地威胁道。
艾菲斯大雪山位于柏都西北约三十英里的索卡里山脉中,它是索卡里山脉山势最险峻的山峰之一。雪山海拔4200米,半山腰以上终年积雪。半山腰有一个巨大的滑雪场,也就是我即将前往的艾菲斯滑雪场,山下则是神秘而静谧的索卡里山谷。山谷再往西约二十英里处,就是以翠绿澄澈、静谧纯洁闻名于整个科里嘉高原的翠石湖。以滑雪圣地而闻名于世的柏都大大小小一共有十来个滑雪场,但是艾菲斯滑雪场因为多变的地形、宽广的雪道、悠久的历史文化、雄伟壮丽的自然风光,而独得滑雪爱好者的青睐。仿佛是上帝为了滑雪而创造出来的,它拥有一种近乎完美的超自然的吸引力。如果上帝也爱好滑雪的话,如果他愿意的话,一定会选择从雪山垂直落差最大、地势最为陡峭的西北部滑道一滑而下。不过他一定得控制自己下滑的速度,也得拥有非常棒的滑雪技巧,否则,即使无所不能,他也一定会直接冲进山谷里的咖啡馆里去的。
我从海湾出发,一个小时的飞机到达柏都,然后我就乘坐当地最具特色的出行工具四轮马车前往艾菲斯滑雪场。赶车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他裹一件半新不旧的银灰色棉袄,戴一双毛绒绒的雪兔皮大手套。棉袄非常厚实,手套也非常厚实,头上一顶土黄色的狍子皮大帽子。脖子里缠一条亚麻棉编织的长围巾,他把整张脸都紧紧包裹在围巾中,只露出两只黑黝黝的眼晴不停地骨碌碌转动。从柏都到滑雪场尽管只有三十英里路程,但是他爱惜他的车,同时又怜惜他的马儿,不忍心让它们重负,所以他的车辕上一共架了两匹黑马。是两匹纯正的黑马,浑身上下毛色锃亮、油光水滑,没有一根杂毛。因此我向他询问马车价格的时候,问他能否便宜些时,他立即斩钉截铁地说道:“一百美元,先生,拒绝还价。您瞧瞧这马,这屁股这毛色,这腿脚,这口牙,先生不是我吹牛,整个柏都都找不出我这样的马儿了。霍斯先生还没有女朋友呢,它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棒小伙。”说着,他使劲给了那马屁股上一巴掌,那马立即把屁股一蹶,差点没把光溜溜的屁股蹭到他的脸上。
“可是不过才三十英里呢,三十英里一百元可不便宜哦。”我说。
“也不算贵哦,”他又用手指头挠了挠那马的鼻孔,那马立即抬起头打了个响鼻,热气都喷到他的长脸上去啦。“您是第一次到高原来吧,您一定没有见过高原的迷人雪景吧。您要是坐汽车到雪场去,就太没有劲儿了——汽车跑得太快——除非十万火急赶时间,谁愿意坐汽车旅行呢?您选择马车真是明智之举,聪明、睿智、高雅、深谙生活情调的成功人士谁不喜欢步履从容、舒缓优雅的轻便马车呢(这几句话带有明显的奉承恭维,但是听起来却非常熨贴舒坦)?您尽管坐上来好了,先生。我会尽量把马车的行进速度控制到恰到好处,霍斯和布鲁都是好小伙子,它们跑起来,既轻盈又轻巧。您坐在马车里,包管感觉不到一丁点儿颠簸,尽管我们的马儿奔跑在崎岖难行的雪地上。而您就可以尽情欣赏沿途雪景的迷人风光啦。”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尽管他要的价钱贵了一点儿,但是我实在不愿意花费太多的心思讨价还价,而他所说的“成功人士”多多少少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就上了他的车,叮嘱他一定要赶慢点,我要趁此机会大饱眼福呢。
“好嘞,先生。”马夫大嘴一咧,立即翻身上车。他身材高大,骨骼魁梧,表情倨傲,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他并不是坐在马背上,而是坐是柏都市政厅市长的宝座上。“驾——”他把马车的缰绳猛地一扯,又举起马鞭朝着两匹马儿的脸旁轻轻一扬,他是真心疼爱他的马儿,他并没有打算鞭策它们,而是装装样子吓唬吓唬它们。两匹黑马对这一套显然非常谙熟,事实上当他坐上马车,又将套在它们脖子上的缰绳挽在手里、猛地一拉的时候,它们就已经踩着碎步在雪地上轻快地小跑开了。
沿途都是高山、树林和峡谷。道路很狭窄,仅容两辆汽车相向而行。路面上的雪并不厚,因为有人清扫过,道路两旁都堆满了厚重的积雪。雪已经停了,太阳也出来了,照得整片峡谷白晃晃得直刺人的眼睛。但是气温并不高,天气依然非常寒冷,风吹在脸上非常刺骨,我不得不把呢绒大衣裹得紧紧的。
这真是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仙境。一眼望去都是巍峨连绵的高山和山顶上覆盖着厚厚白雪的高大林立的雪杉,除此很难看见别的什么东西。沿途很少有村庄,即便有村庄里也都静悄悄的。这些村庄就像是用画笔画出来的,红墙红瓦,屋顶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一只伸向半空的烟囱微微冒着热气,多少让人感觉到一点烟火气。这在温暖舒适的科里嘉海湾简直不可想象。那里人潮汹涌、人声嘈杂,到处闹嚷嚷的,简直没有一块让人安静的地方,然而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料到它的同胞姐妹竟是如此超凡脱俗、静谧优雅呢?
路上不时有车马穿行,无论是前往滑雪场还是返回柏都,人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轻巧而便利的四轮马车。尽管也能碰见汽车,但是开得并不快。落入耳边的只有“的的的”马蹄声以及车轮碾压地面积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除此没有一点声息。还有就是行人自己的沉重呼吸、难以平息的狂乱思绪以及因为眼前美仑美奂的美景而从心底发出的情不自禁的赞美声。天地之间似乎只有这一辆车,这两匹马,这一个人,这一颗心,这一腔豪情在广袤的原野上、在雄壮的高山间、在幽深而狭隘的白雪映衬的峡谷里尽情奔驰。
然而科里嘉高原让人着迷的地方,不仅仅因为它的挺拔的雪山、幽深的峡谷,还因为那些位于山峰与山峰、幽谷与幽谷之间的宝石一样漂亮而沉静的高山湖泊。这些高原湖泊的魅力之处在于,沉积在湖底的岩粉使湖水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叹的蓝绿色,从空中俯视这些湖泊,就像一颗颗漂亮的蓝宝石撒落在一望无际的高原上。冰雪覆盖的巍峨山峰矗立在这些湖泊的旁边,它们沉静肃穆的倒影全都倒映在湖泊里,从而塑造了这些湖泊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独特美景。
但是现在并不是赏湖的最佳时期,因为湖水全都结冰啦,连湖心都冻上了。但是上了冻的湖泊并不是一无所取。湖边有几个黑点,他们正弯下腰去用凿子凿冰,很快就凿开了一个窟窿,湖里的鱼就一尾一尾地朝冰面上跳,身边几个用头巾裹了嘴脸的妇人就动作麻利地拿篮子舀鱼。几个鲜艳的红点在他们不远处溜来溜去,一会儿抬头,一会儿弯腰,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原来是几个溜冰的少年。他们飞一样在湖边飞驰,矫健的身子一掠而过,就像几只轻快的燕子,几道迅疾的闪电。鲜艳的衣服像火苗一样燃烧,所到之处劈荆斩棘、所向披靡,似乎所有触碰到那鲜丽亮红的风、空气和白雪都暖融融地化了。
约摸一个小时的车程,我已经到达雪山脚下的莱弗兹小镇。山下零零落落地座落着一些酒吧、咖啡馆,还有专供游客、赛手休憩度假的热闹但是并不拥挤的小酒店。一条长达十公里的高山索道,从山脚直通向山顶。索道分为两段,山脚到山腰较为平缓,山腰到山顶则比较陡峭,索道间不停地有缆车来来往往。车夫告诉我上山可以有两种方式,一种比较任性,需要耗费比较多的体力,除非有一个健全的体魄,否则很难保证不半途而废,也就是步行爬山。事实上整座山上,特别是从山脚到半山腰,的确有人扛着雪板、拎着雪靴、戴着头盔向上爬。他们看起来非常亲密,大约是一家人。
“还有一种比较明智的选择,”他斜着眼睛瞧了瞧我单薄的身子骨轻声说道,“就是直接乘坐缆车上山。二十分钟就到山顶啦。既轻松,又不必累得像条狗,简直白便宜两条腿了。”
“最值得一提的是,相比步行坐缆车可以带给你更多的、前所未有的刺激和惊喜,用心扉窦开、脑洞大开来形容,可以说毫不夸张。要知道,缆车是透明的,也就是说你可以全方位、多角度、毫无障碍地欣赏整座雪山的神奇美景。坐在缆车上,整个艾菲斯雪山、索卡里山脉远远近近、前前后后的山峰都横贯在脚下。刚才它还是如此冷漠高傲、高耸入云,如今却服服帖帖地匍匐在你的脚下,像一条雄壮的巨龙,滔滔不绝地从远方奔腾而来,却又安静地依附在你的身边,俯首贴耳、柔情似水。地势越来高,山势越来越陡峭,艾菲斯雪山的悬崖峭壁、悬崖峭壁上的雪松都闪电般向你飞扑过来,心惊胆颤的,似乎就要撞上了,却又向上一个提举,心惊肉跳地躲开了。而当你朝脚下看去,却又不得不再次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因为你已经在万丈悬崖之上。皑皑白雪覆盖了整片山谷,山峰笔直险峻,简直像是用刀片削成的,这就是天险,这就是上帝的鬼斧神工,除了凭借飞鸟的翅膀,除了乘坐缆车,凭谁能征服这雪域的巅峰?”
“所以说,先生,我建设您还是乘坐缆车上山吧。这样您至少可以省十分的气力哦。”他收下我递给他的一百美元,脱下帽子向我略略歉身以表谢意。我和他握了握手,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