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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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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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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珀特夫人》连载

第十章 粉红色的小盒子

我和安拉的婚礼如期举行,整个中正律师事务所的同事都参加了婚礼,为了表示对我的器重、仰慕和恭维,事务所还特别包了一个大红包。老流氓甚至在婚礼上当众吹嘘,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年轻、最棒、最帅的小伙子,这么年轻就事业有成,就已经成了康荣的法律顾问,前途不可限量啊。然后他用了一连串的形容词向人们示范,如何对正在结婚的男人进行现场包装。什么年轻有为、才华横溢、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他还没有说完,我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嘴里的那个无所不能的我了。现场的老太太但凡有女儿要出嫁的,无不艳羡地盯着我看;已经嫁了女儿的老太太也无不流露出一副嫁错女儿的后悔表情。我那得意到极致的丈母娘,脸上流露出一种可爱的表情。她那张涂了厚厚脂粉的圆脸,瞬间容光焕发、神气活现,一脸的得意和不可一世,仿佛在说:瞧瞧这女婿,这可是我的女婿!

温克尔夫妇并没有出席我们的婚礼,但是他却派助手送来了一份价值不菲的贺礼:一对瑞士镶金情侣对表,新娘新郎各一只,新娘另有一条蓝宝石项链,一朵百合花攒珠胸花。当收拾得油头粉面的助手当众展示温克尔夫妇的礼物,并催促新娘子赶紧戴起来的时候,全场立即爆发出一阵惊诧的感叹声。安拉的妈妈当时就激动地尖叫出来,我那未见过世面的可怜的母亲目瞪口呆,她丈夫则在一旁举着双手作揖,像是在感谢上帝恩赐、祖宗保佑。在场的女宾们更是忍不住窃窃私语,她们的羡慕纷纷溢于言表。助手还带来温克尔的亲切问候,他说先生因为临时有事,无法亲自光临婚礼现场,非常抱歉,小小礼物略表心意,祝新娘新郎永结同心、天长地久。

我不敢揣测这对金表价值几何,我明白,我和温克尔之间还没有熟识到可以收他如此贵重礼物的地步,所以这些东西,迟早一定得原物奉还。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感激,只是傻傻地鞠了两个躬。正当我理穷辞尽的时候,我那八面玲珑的岳母就笑眯眯地跳了出来。她轻轻地盖上首饰盒、又轻轻地盖上了金表盒,把它们都牢牢地攒在怀里,仿佛身边的宾客都是强盗和小偷似的,仿佛周边的太太、姑娘多看上一眼,金表上的金子就会少一块,珠花上的珠子就会少一颗。

“姑娘身上的首饰戴得实在是太多了,再戴别的反而显得累赘,还是先收起来,留着以后戴好了!”她乐呵呵地说。

油头粉面的助手也乐呵呵地笑着,他无不轻蔑地瞟了一眼她那张油腻腻的胖脸,然后好像突然被一只绿头苍蝇堵住了喉咙、开不了口,整个婚礼上,这个无所不能、能说会道的小助手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的小日子过得可以说是相当快活。我和安拉首先度了半个月的蜜月。我们把蜜巢筑在海湾的椰子林,那片一望无际的挺拔的翠绿安拉甚是喜欢。白天我们在椰子林散步、嬉戏、冲浪、潜海,晚上就回到灯光迷蒙的酒店喝咖啡、吃茶点、听音乐、看电视。我们整晚整晚在房间里跳舞,拿枕头当武器互相干仗,她只穿一件宽松睡袍站在沙发大笑,睡袍的一头已经从肩膀上滑落下来。突然她大叫一声,从沙发上跳下来,猛地向我扑来,我就张开双臂将她稳稳抱住。然后我们就没完没了地亲吻,仿佛可以亲吻到天荒地老似的。有时我就和安拉坐在微风轻拂的海难上,贪看海滨的夕阳。沙滩很软很细腻,安拉就脱了鞋赤脚在沙滩上走着,我就拿一根树枝在沙滩上画她的脸,写我们的名字。夕阳下的海滨,美得犹如一幅虚幻的超现实的画。夕阳倾泄在海水中,海水波光粼粼、金光闪闪,却又红通通的,仿佛烧起来了一般。海水轻轻地拍击着海滩,发出低低的梦呓的声音。有时我们就在海滩上散步,三三两两的海鸥在我们身边飞过,海鸥清清地叫着,我们孩子气般地朝着海鸥絮絮低语。暮色越来越暗淡了,它们渐渐消失在苍茫的天空中。但是远方的海鸥的叫声和我们的低低的情话依然清晰入耳,仿佛我们也变成海鸥双双对对朝着大海飞走了。须臾,一对对情侣又伴随着絮絮叨叨的鸟叫声从越来越沉重迷茫的暮色中相继走了出来,仿佛晚归的海鸥变成了热恋的爱人甜蜜地相拥而来。

我理所当然地成了中正律师事务所最年轻、最有才华、最有前途、也最受人欢迎和关注的律师。业务多得简直不可开交。周一到周五,早上8:00到下午7点,简直没有丁点空闲时间。只要一上班,我就跟架在火上烤的鸭子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有下架的一刻。如果我愿意的话,即使每天忙到凌晨两三点,也未必能将手里的活干完。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那无所不精的丈母娘忧心忡忡地说,“这样下去你这身子骨可吃不消。可不能年纪轻轻就病怏怏的。”

安拉也面露忧色:“我们可是新婚啊,你可不能成天成夜泡在事务所,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家里,我可不想独守空房。”

我想她们说的实在在理,倘若我成天成夜泡在工作上,只会赚钱,不会花钱,搞得像个工作狂似的,还有什么活着的乐趣?所以我就答应安拉,事实我也这么做了,每天只工作到下午7点,晚上7:30准时和她一起共进晚餐;每周只工作5天,周末陪她逛逛商场,或是一起驱车去海边渡个小蜜月。我甚至还特别为自己做出安排,中午12:00-14:00是铁打不动的午休时间,听听音乐,喝喝咖啡,睡睡午觉,这对我的健康和精力恢复是极其有利的。

由于我不肯过度劳累,也实在因为忙不过来,所以很多卷宗都与我失之交臂,我不得不把它们介绍给事务所里的同事做。我想他们未必对我感恩戴德,甚至背地里还可能嫉妒得要命,但是有了康荣这么大一棵树做靠山,他们不得不对我客客气气、恭恭敬敬。或者他们认为,他们跻身上流社会必须得有一块合适的跳板,而那块板正好就是我呢!

我和康荣之间的关系,奇怪得不能再奇怪,温克尔再也没有找过我,也没有通过他的秘书、他那个油头粉面的助手指示我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对于他来说,似乎就是一团空气;而康荣对于我来说,似乎也井水犯不着河水。三个月来,康荣未因为任何问题得到过我的帮助,我也未获得任何一个机会,有幸替康荣效劳。我实在想不出我的存在对于康荣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到现在都一无用处,很显然,我对于康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明白,我这样一个新出道的律师,没有社会地位,无论经验还是业务能力都无法在行业类做到尖顶,温克尔找我出任法律顾问究竟因为什么?

我开始怀疑我在康荣最举足轻重的办公室里看见的那个一脸严肃的男子是否只是一个幻觉,一个影子。我曾经喝过的那杯咖啡是否真的存在过,时间越是长久,我越是无法肯定。莫非因为想要出人投地,我自己杜撰了一个故事?真是太荒唐了。然而我信用卡里每月多出来的两万五千块钱又该做何解释呢?它们不迟不早,每月15号准时出现在我的信用卡上,就跟海湾早晚的潮信一样准时。我实在是给搞糊涂了。我记得温克尔说,每年给我30万的佣金;平均下来,每月正好是两万五。我又想起,他说,究竟需要一个还是一打法律顾问,得由他自已说了算,用不着旁人来教他这个该怎么做,那个该怎么做。

他显然没有什么需要我效力的,他的钱多得就跟垃圾一样,他施惠给我这样的小律师,就跟施惠给指乞丐、叫花子没什么区别。他之所以要我做法律顾问,就跟他一时兴起养只猫、养只狗一个样,仅仅是凭性子找点乐子罢了。

我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也越来越忐忑不安,我不能说我凭空走了一个鸿运,我无法说清楚这种鸿运是喜是忧、是好是坏。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或者也是陷阱。或者温克尔只是开个了玩笑,他并不是真心想要我做康荣的法律顾问的。或者他真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只是难以启齿,羞于开口,也或者是时机还未成熟、现在还不到我效力的时候。

三个月后,我已经把这件事淡忘了,除了那若有若无的两万五,我想对于温克尔来说,我这个所谓的顾问也早就不存在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再次陷入紧张和不安之中。

那是一个十二月的午后,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饭后,我按照贯例,泡了一壶菊花,喝了一小杯后,我把办公椅拖到靠窗的窗户边,然后懒洋洋地躺下来,准备美美地睡一个午觉。这时我的办公房门却被推开了,事务所新雇的助理告诉我说:“亨利先生,有位太太想要见你!”

“我不是交待过你,午休时间不要来打扰我吗?”为了让这位助手像尊重老流氓、小色鬼一样尊重我,我故意装出一副生硬的面孔。

“我也这样说过了,可是这位太太非要坚持——”助理面露难色,接着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色,好像很乐意看笑话似的,“她说她是来自康荣……”

“康荣?”我喃喃自语道,像是做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梦,我立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瞬间我的脑子也清醒了。

“那么,请她进来吧!比特!”我用一只手按住胸口,一边故作镇定地说,我发现我的心跳得太快了,我若不用手压住它,我怕它真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赶紧把弄得乱七八糟的椅子扶正,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我决没有想过非要给这位康荣来的太太留一个好印象。当我再次抬起头,那位太太已经站在了我的对面,隔着我一米宽的办公桌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的眼神盯着我看了。

“你好,乔治先生,我是赛伯特夫人,也就是温克尔太太!我想,您应该听人提起过我吧!”

她神色淡定,从容不迫,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段发僵发硬、干枯了的霜菊,我真怕她稍稍一弯腰就会折断了梗子——像一个真正的女王,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足足呆了十秒钟。我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好像一个霹雷突然在我的头顶炸响。我把那只尊贵的手握在手里一小会儿,不知为什么,也许纯粹就是幻觉,我似乎觉得那只手在不自觉地颤抖。然而,我更像个十足的傻瓜喃喃自语道:“夫人,我……夫人,我实在不知道,您竟会光临敝舍……”

“我可以坐下来说话吗?”赛伯特夫人轻轻抽出她的手说。我这时才发现,如此长时间地握住一位女士的手不放,不仅仅是失礼,而且简直是不可原谅地失态。

“当然,夫人。”我尽量掩饰自己的失礼,就故意找话来说,“夫人,来点咖啡或是茶什么的吧?”

“非常感谢你的美意,亨利先生,不过,我今天来找你,是因为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办理,我不想浪费时间,”迟疑了片刻,她又说:“我怕时间不多了。”她抬头看了看我,我觉得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多了几丝焦虑和慌乱。

温克尔夫人大约五十出头——她的实际年龄据说早已超过六十——但是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半点岁月走过的匆匆痕迹。她皮肤白净,身材削瘦,举止优雅、神情悠闲。她早已过了容华如鲜花般怒放的年纪,但是从她那保养得极好的、依然白净、极富弹性的脸庞上,依然可以看出她当年的年轻美貌。她的眼睛用两颗星星来比喻一点儿也不过分,而且,我相信,也绝不怀疑,风雨如磐的海湾之夜,它们完全有资格用做为远方归来的游轮照亮航海路线的灯塔。只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双眼睛似乎沾染了浓浓的哀愁,仿佛笼罩在海湾的清晨的迷雾都被性情无常的海风一股脑儿地吹到了她的眼睛里。于是,她那双明媚友善慈祥的眼睛,像是月亮被乌云遮住了明媚的脸庞,瞬间变得冷漠焦虑、难以亲近了。

她看起来依然很年轻,尽管她已经六十出头。她那白皙的脸庞、光洁的额头根本找不出半衰老的痕迹,她那深灰色呢绒女帽紧密罩着的浓密的卷曲短发依然乌黑发亮,我敢打赌说这些头发每一缕每一根都健康有光泽。她穿一件深灰色针织长毛衣外套——似乎为了迎合头顶那顶帽子的颜色——外套内是一件同样修长的月白色毛衣。毛衣的样式非常简单,无领无扣,像一件披肩搭在肩上。但是正因为简单、素朴,所以这并不大红大紫的外套却非常得体地映衬出主人的不同常人的高雅气质。毛衣很长,直达腿弯;袖子也很长,她的一双玉手笼在袖子里,就跟两只雪白的鸟笼在鸟巢里没什么两样。毛衣的两侧、靠腰部的位置应该有两只极深的口袋,因为她的两只手总是不自觉地在那两个隐秘地段进进出出,就像这两只雪白的鸟不知疲倦地极调皮地捉迷藏一个样。

整件毛衣几乎没有半点装饰,只有靠近胸口的位置,毛衣的设计者在那里稍稍动了点心思,那里用同样深灰的毛线勾织了一朵花瓣繁密、线条优美的玫瑰花。精致、漂亮、高雅、大气,设计者把心思都用在了那里,使得它像古币上的头像一样凸露了出来,仿佛它能全权代表衣服主人的全部思想。温克尔夫人的高雅气质、悠闲神情、仁慈善良、坚定毅志、甚至心里所思所想,都全部倾注到了这朵花里,通过这朵花非常隐涩却又明白地表露了出来。

不得不承认,我一开始就被这位夫人的非凡气质迷住了。我觉得她就像是教堂里的为圣子圣父以及一切不幸的人们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也在所不惜的仁慈的圣母。我感觉她一走进来,我的办公室就立刻大放光彩,仿佛被希望、宽容、慈爱的永恒的光芒笼罩着一个样。在这样一位迷人女士的面前,我很快恢复了常态。手脚不再颤抖了,身子不再哆嗦了,说话也不再结巴了。仿佛一股清新的海风吹过,心中的慌乱和阴霾立即一扫而光。

“当然,夫人,”我指了指她身边的沙发,做了个毕恭毕敬的请的动作,“请坐下讲话,非常乐意为您效劳,既然我已受雇于温克尔先生!”我说。

“谢谢您,您真是太客气了,”夫人把一双手从口袋中抽出来,她十指交叉握在一起,握得紧紧的,仿佛握在手里的是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她眉头紧锁,一脸焦虑,原本慈详清澈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绝望,仿佛大难临头一般。“如果可能的话,”她抬起头来再次看着我,那种犹豫、迟疑、怀疑,却又夹杂着绝望、走投无路之后的孤注一掷的眼神,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仿佛我并不是在回忆这件事,而是她本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再次用那种无助到可怕的目光盯着我看。仿佛我浑身上下都是玻璃做的,她的一双犀利的眼睛,像万箭穿心一般刺透了我的躯壳。我已经被她看透了。

我不由得哆嗦起来。

“如果可能的话,”赛伯特夫人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我与亨利先生的业务事宜,完全不与康荣相关!不,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并没有提高语调,只是把两只纠缠在一起的手朝空中一挥,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夫人,”我说,“您完全没必要……因为我本来就是康荣的法律顾问啊!”我想,我不谙世事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惊异的表情,我实在不明白这位夫人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或者是否真的需要我替她效劳。

“噢,我先生的法律顾问,这我知道,否则我就不会来找您了!”赛伯特夫人再次挥了挥手,非常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先生我是在万般无奈、甚至可以说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来找你帮忙的。希望你百分之百保守这个秘密,任何人,包括温克尔先生也不得提起。”

她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步履激动地在沙发与茶几之间来来回回地走了起来。她两手交叉在胸前,两只眼睛因为焦灼而显得惶恐不安。她从茶几的这头走到茶几的那头,又这茶几的那头走到茶几的这头,来来回回数个回合。最后,她好像下定决心了,她一脸镇定地走到我的面前,大声说:“那么,先生,我可以完全信任你吧!”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觉我像是卷入了温克尔家族最隐秘的秘密里,或者说我已经被怀疑涉嫌牵连到一桩惊天大案之中。但是我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我当前的处境,何况以我当时的年龄、我的自负和年轻气盛,很容易认为一段不寻常的经历更容易培养我独特的气质和增加我丰富的经验阅历。所以我很自然地向她鞠了一躬,并且非常谦逊地说:“当然,夫人,我以我的人格起誓,以我所从事的职业,主持世间公正公平的最神圣的律师职业的职业守操向您发誓,我作为一个律师、一个公诉人,在未得到委托人的允许下,绝对不会向任何人泄漏他的任何秘密。”

可能我的言辞中透露出某种真诚,也有可能她认为对于一个职业律师,没有必要置疑他的职业操守,她那双像刀子般犀利的眼睛又盯着我看了小一会儿,看得我极不舒服极不痛快,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终于她开口说:“好吧,先生,我相信你!”她那双能喷出锋利刀片的眼睛所流露出来的目光也缓和了很多。

她又在茶几前走来走去,这次用双手抱了双肩,脸上流露出一种明显的厌恶和鄙视的神色。她再次跺到我的面前,用一种我难以置信的傲慢语气厉声对我说:“先生,你是否向温克尔先生说过:两个年龄相差很大的男女,哪怕其中的一个可以做另外一个的爷爷或奶奶,只要情投意合、志同道合,也可以说是所谓的真心相爱,就可以结为夫妻?”

她和我靠得这么近,她嘴里的热气已经喷到了我的脸上,她的那双眼睛因为愤怒已经燃成了两团火,就像两座熊熊燃烧的火山,瞬间就会火山爆发。

我的惶恐和惊诧可想而知,但是我立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故作镇定地说:“是的,夫人,我说过。而且我到现在也持有这样的观点,真爱可以跨越一切,包括门第、学识、财富、年龄、容貌、甚至生死……”

“你怎么胆敢……”赛伯特夫人低声吼道,她一脸怒容,咬牙切齿,“先生,你怎么胆敢如此放肆!”

“可是夫人……”我急忙为自己辩解道,“我承认,这个世界确实存在因为金钱、权势、地位、享受而结合的婚姻,或者我们这个社会的所谓的爱情,大多数都无不带有或多或少的功利主义。一个有钱但长相丑陋、俗不可耐、甚至刁蛮、愚蠢的富婆的身边,总是不乏唯利是图、卑鄙无耻的追求者。一个有权有势、为了赚钱丧尽天良、泯灭良知、为了得到权利,上下钻营、阿谀奉承,对竞争者残酷打击,对对手恶意陷害,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哦,这些恶棍什么没有做过?但是他们身边总是美女如云。总是有年轻漂亮、高学历、高修养的女士投怀送抱。他们结婚了,一对对地结婚了,把千百年来社会学家们孜孜不倦研究的永恒的课题男女之间的两性关系搅得乌七八糟、臭气熏天。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这个世界存在真爱。尽管嫁与娶之时,女方总是要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男方也必然要奉上一份价值不菲的聘礼。因为贪财爱势、爱慕虚荣,这种对嫁妆、聘礼的过度索取甚至达到了世俗所无法容忍的地步。但是夫人,我还是要说,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真爱的。只要是真爱,它就必然会唤醒世人沉睡在贪婪、卑鄙、无耻、享乐之中的最伟大的人性。它深沉、真挚、忠诚、热情,仿佛悬崖上的瀑布,哪怕粉身碎骨、跌落万丈,也要义无反顾地奔冲下去。一切阻碍他奔向他亲爱人儿身边的无论巨石、无论瓦砾,譬如门第、地位、财富、权势、学识、年龄、种族、族群等等,在他的盛怒和咆哮之下,都会碎成齑粉。”

我在讲这番话时,温克尔夫人并没有停止她沿着茶几的长度来回跺步的脚步。她依然抱着双肩,一会儿抬头看我,一会儿低着头自顾自儿地跺着。仿佛她的小宇宙和她的躯壳因为某事正在进行难以容忍的斗争,而她尽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除了来回跺步,却根本毫无办法。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怒不可遏,一会儿忧心忡忡,尽管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竭力施展我作为一个律师的口若悬河的辩论口才,然而这位情绪异常的夫人却未必真听进去了支言片语。

终于她说话了,她用了一种较为平和的声音,仿佛她的怒不可遏只是海湾上空的暴风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根本不容人有片刻的思索。“好了,先生,这一切我都懂,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不懂真爱、不尊重真爱选择的古板的老婆子吧!”

“不,当然不会,”我轻声笑道,“夫人与温克尔先生伉俩情深、相濡以沫,足以为海湾所有的家庭垂范,而我本人自从听闻您和先生之间的点点滴滴,对于你们之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越发尊崇和神往了呢。”

“这倒是事实,”她叹了一口气话,“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无法阻碍我对温克尔先生的情深意重;也同样无法削弱温克尔先生对于我的深情厚意。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四十多年了,哪能凭一个荒唐的……就能割舍得了的?”她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结,已到嘴边的话语仿佛一匹狂放不羁的骏马被活生生地勒了回去。

我突然变得不安起来,直觉告诉我,以夫唱妇随闻名于海湾金融界的温克尔夫妇,所谓的金童玉女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恩爱和乐。他们或者跟所有的权贵豪门一样,夫为夫,妻为妻,除了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除了手拉手共同出席记者招待会、新闻发布会,他们之间能称之为夫妻的东西,或者就只有温克尔夫妇这个尊贵但是冷冰冰的称号了。我甚至可以肯定,问题的关键肯定出在温克尔一方,与温克尔的两次奇怪的谈话,我已经有所怀疑。从夫人反常的反应来看,我几乎可以肯定了,一定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温克尔已经迷恋了上她。夫人对此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夫人,”我无不惋惜地说,“如果因为我的年轻冒失,我的话不择言,我的言谈举止的不检点给您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我怕已经对您和先生造成了难以挽回的伤害,那么,我非常抱歉。我不能乞求您原谅我,我只希望,您屈尊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有机会为您效劳。我凭着我尚未玷污的律师的职业操守发誓,我将竭尽全力做好这件事,尽管我还不知道我究竟闯下了什么样的祸,而夫人您和先生又陷入了怎样可怕的境地。但是毫无疑问,我将全心全力做好这件事,以减轻您和先生所受到的伤害,也替自己赎罪,如果您觉得还有挽救的可能的话。”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打定了主意。终于,她在沙发上坐下了。她又用她那双包含着怀疑、愤恨、忧郁、悲伤种种复杂情感的眼睛盯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看得我浑身极不自在。说实话,第一次被安拉的母亲拉着看,我也没有这样不安过。

“哦,先生,”她终于说话了,语气依然平和,“这件事与先生你根本毫不相关。说到底,”她停顿一下,又一字一顿地说,“我和温克尔先生之间并没有什么!”

她越是说没有什么,就肯定有什么,我想。

“亨利先生,我想办理遗嘱事宜,是有法律章程可循的吧?”她把两只手又扭成了麻花。

我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我想聘请你做为我的遗嘱承办人,并不违背法律章程吧?”

“当然!”

“好,那从现在起,你亨利梅森特就是我赛伯特夫人的遗嘱承办人,”她又恢复了刚进门时的优雅高傲的姿态,腰板挺得笔直,两眼炯炯发光。

“请您务必记录来下,一个字一个字准确无误,我赛伯特克克拉,过逝之后,我名义下的所有的资产(包括股份、房产、珠宝等等)全部赠送给安妮伯朗特小姐。”她在说出这番话时,表情严肃、神色庄重,她的右手不觉在胸口握成一个拳头,像是站在神圣的神坛前宣誓似的。

不得不说,我大吃一惊,我实在想像不出“赠送”的对象竟然是“安妮伯朗特小姐”,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是“温克尔先生”,她的丈夫。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犹如海湾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了一朵阴暗的乌云。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顷刻,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我竟然在问:“赠送给谁,夫人?原谅我,我没有……”

“安妮伯朗特小姐!”温克尔夫人握着拳头厉声说。

海湾的天气总是令人难以捉摸,一忽儿晴空万里,一忽儿风雨大作,一忽儿风平浪静,一忽儿波涛滚滚。一忽儿天空还飘着白云,蓝湛湛的天空干净得简直可以洗脸。指望可以好好晒个日光浴,而爱好冲浪、潜海、帆船运动的人们,也兴冲冲地取出冲浪板,穿好潜海服,给漂亮的小船升起一片飘逸的长帆。然而须臾间,那几朵云就不怎么白了,心事重重的,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雾气。然而这灰暗和心事重重瞬间就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在天空中传染。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云集聚在海湾的上空,都变胖了变笨了变迟钝了,变得不那么轻盈了。于是乌云密布、黑浪涛天,一场暴风雨说来就来。

不知何时起,窗外已经变了一重天。重重乌云从辽阔的大海上、从更加辽阔无垠、更加广袤无边的天空里奔涌而来,以一种兵临城下的气势、摧毁一切的傲慢气质盘踞在海湾的上空,黑压压的阴暗的天空是他的不可一世的倨傲的面孔,而猛然间闪现的刺眼的闪电,则是他向这个城市投去的最不容一屑的鄙视。在这幅巨大、阴暗、冷漠、无常的天幕下,整个海湾显得如此渺小、孤独、惴惴不安、孤苦无助,喧嚣的街道已经沉寂了下来,在街道与街道、高楼与高楼、店铺与店铺之间来回奔跑、咆哮、低嚎、跃跃欲试的,只有仿佛长满了一口獠牙的疯狂的风。哦,那些道旁树把身子弯曲得那么可怕,粗糙而皴黑的树干发出格格格的响声,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拦腰折断。它们茂盛的树冠低低地垂向地面,发疯地舞动着,像是被恶魔纠住了头发,剧烈的疼痛和难以想象的恐怖吓得它们嗷嗷直叫。那些来不及回家、匆匆赶路的人们,他们和他们的汽车就像一只只被狂风吹折了翅膀的可怜的小鸟或是微不足道的甲壳虫,一旦跌落在地,就再也没有振翅高飞的希望了。踉踉跄跄,悲悲切切,只能听天由命随便风把他们吹到哪里去了。商店该关门的关门,店铺该关窗的关窗,整个海湾闭上了眼睛、封住了嘴巴,讳忌莫深。林立的高楼从众多低矮的建筑群中突兀出来,像一把把匕首径直插向黑暗的天空,它们如此桀傲不驯,又是如此势单力薄。它们的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闪电在那里聚集。突然一个闪电,像是照亮了黑暗深处的一个恐怖的灵魂,紧接着一个炸雷,仿佛海湾的海和海湾的天颠了个儿似的,一场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温克尔夫人在说出“安妮伯朗特小姐”这个名字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我不得不打开办公室里的吊灯。我听见走廊里传来小流氓的声音,他冲着新来的女助理高呼道:“又要下雨了”。似乎为了回应他的120分贝的巨大噪音,老色鬼也用同样分贝的噪音高声呼喊道:“又——要——下——大——雨了!”

温克尔夫人略略皱了皱眉头。

“这是我们事务所的同事放松心情的一种方式!”我不由地尴尬地笑笑。然而顷刻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的耳朵里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狂风袭卷着暴雨仇敌一样疯狂地敲击窗户的呯呯呯声。温克尔太太低沉但并不低落的女高音从这些兴奋高亢的雨声中凸现了出来,就像优美秀雅的宋体字清晰地落在了我记忆的手稿上,坚定、勇敢、充满力量、不容置疑。

整个办公室只有温克尔太太和我,整个事务所似乎就只有这一间办公室,整个海湾、偌大的天幕下,似乎就只有这一幢写字楼。在这史前大洪水暴发的前夕,这最后的宁静时刻,我们和上天贴得如此之近,而就是这个时刻却决定了一个年轻女性的终身宿命。

“都记下了吗?”她抬起头来望着窗外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水淋淋的世界低声说。她的声音如此低弱,又如此伤感,仿佛在说出“安妮伯朗特小姐”这个名字时早已耗尽了气力。

“都记下了。”我毕恭毕敬地说。

“不过夫人,”见她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我又开口说话了,我心中的疑惑实在太大了,我毕竟太年轻,好奇心促使我再次对“安妮伯朗特小姐”抛根问底,“您还有什么需要交待的吗?比如这个安妮伯朗特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是您的亲戚吗?”

她斜着眼睛瞟了我一眼,不过我觉得她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先生,你问得太多了。”她说,“安妮伯朗特小姐是世界上最甜美最纯洁的姑娘,您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她就这样在窗口站了一小会儿,她斜依在玻璃窗上,那顶浅灰色的女帽压得很低,我只能瞧见她半张白净的面孔和那尚未被浓密头发、低垂女帽遮挡住的略略松驰的下巴和依然精致鲜艳的嘴唇。她把两只手插在外衣的大口袋中,一动不动,像是已经和玻璃窗连成一体。然而她又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想象的不真实的幻想之中,仿佛她那逐渐孱弱苍老的灵魂正无依无靠地奔走在白茫茫的风雨中,淋得透心湿,冷得直打哆嗦。而她的双腿也不由得颤抖起来,仿佛窗外的雨点子并不是打在玻璃窗上的,而是直接打在她的瘦削的骨头上的。她的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大汗淋漓,嘴唇和下巴都战战兢兢地哆嗦起来。

我急忙把她扶到沙发上躺下来,我在她那头浓密的头发下垫了一个抱枕,又将她那顶灰色的漂亮小帽搁置在一旁的茶几上。

“给来一杯热水好吗?”我轻声问道,“还有需要我帮你叫救护车吗?”

“谢谢你,年轻人!给我一杯热水就好了。”她用苍白的面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哆嗦着双手在小手提包里摸出一个药瓶子,药瓶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英文,我瞟了一眼,其中的一句话大约与心脏有关。她从瓶子里倒出两粒暗红色的药丸,就着热水很快服下了。

她又在沙发上躺了一小会儿,终于她的呼吸渐趋平稳,脸色也逐渐红润了起来。“谢谢你,年轻人,”她说,“你瞧,我这个病,我也不知道我哪天会倒下来,倒下来还能不能再站起来。如果真的站不起来了,先生你一定得记住今天说过的话。”

我向她点了点头,同时再次以律师的职业操守起誓。

她最后离开房间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了。我请求她再多坐一会儿,至少等雨停了再走,这位坚决的老太太坚决不同意。就在她刚要走出门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只粉红色的精致的小盒子,她把它捏在手里,像是捏住一件性命攸关的信物似的,她把它郑重其事地交付到我手中,像是嘱托临终遗言那样凝重深沉,并且说了这样一段话:“先生,我把这个小盒子交付给你,请你一定要妥善保管。这关系到安妮小姐一辈子的终身幸福……哦,安妮,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她在说这句话时,眼睛盯着窗外黑洞洞的天空,仿佛在那片天空中存在着一种无所不能的力量,她的祈求一旦到达了那里就必定可以实现。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无畏的、为了毕生所爱而甘愿将自己奉上祭坛的忠诚和执着,仿佛米开朗琪罗笔下的受难的基督,让我为之动容。

“哦,请你现在不要打开它……”她按住我的手低声说,她的嗓音中含有一种穿透力极强的悲伤和凄凉,“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了我已经魂返天国的消息,如果上帝愿意饶恕我,愿意接纳我做他的忠诚的仆人的话,那么你就可以遵照上帝的意志打开这个小盒子了。”

“但愿我的选择是对的,”她把小盒子在手里又攥了一小会儿。

“先生,”她把小盒子递到我手中,那么痛苦无助,又那么欲言又止,“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成为安妮的保护神!她那么柔弱,又那么容易受伤害……”

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的身子再次哆嗦起来,眼睛也湿润了,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抽动,脸也变得异常悲凄。我生怕她会再次发病,正准备迎上前去扶住她时,突然她拉开门,像一阵风一样迅速夺门而出。我敢肯定的是陪伴着那个消失在长长走廊里的消瘦的背影一定是一张泪流满面的面孔。

我站在窗口,心情抑郁地瞧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空荡荡的法尔胜街渐渐有了汽车行驶,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然而我却觉得它们距离我都很远,好像隔了一个世纪似的。我眼下瞧着的似乎并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风景,而是一幅维妙维肖的风景画。然而令我奇怪的是,这画里的人居然还能动,还能快步疾走,还能快速转弯。只是这画并没有声响,仿佛画里的人生平就不会说话似的;我能听见的还是雨点子敲打着玻璃窗的沙沙声。而这些雨点子就像是无数个问号直接敲击在我杂乱无章的脑袋瓜上似的,我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出“安妮伯朗特”这个名字。

“安妮伯朗特,”我自言自语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神秘人物?”

这时,一位太太撑着雨伞像一段梗子极硬极脆的枯白合出现在我的图画中,她从画的这头走向画的那头,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留下了一长串沉重而又无声的脚印。是赛伯特夫人,是温克尔的太太,这个海湾巨头的女人,万万人崇拜羡慕的海湾最有钱最幸福最高贵最优雅的女性。她竟然徒步而来,竟然没有一个人陪同,竟然没有乘坐私家轿车,这就意味着说正如她所说的,这件事除了她和我,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见鬼!”我瞧瞧桌子上拟好的文书以及尚握在手里的粉红色的小盒子喃喃自语道,“如果这个安妮伯朗特是个神秘人物的话,那么这个赛伯特克克拉也决不简单!”

赛伯特夫人留下来的这个小盒子我做过多种猜测。从这盒子的大小及精致度来看,里面装的可能是一枚戒指,可能是一对耳环,可能是一件带吊坠的项链。也可能是一根胸针,一朵珠花,或者一枚家族徽章什么的。因为遗嘱的继承者是位小姐,所以我更加肯定了我的猜测。这可能是赛伯特夫人留给安妮小姐所有遗物中最珍贵的一件。

我所说的珍贵,并不指金钱方面。我想这件礼物对于赛伯特夫人和安妮小姐来说,其在情感上的价值早已超过她所有遗产的价值的总和。安妮小姐,无论她以前如何,但从现在开始,她已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女子之一。然而我手中的这件礼物无疑对她来说尤为珍贵。她将时时刻刻将它佩戴在身上,就如同夫人时时刻刻守护在她身边一个样。

“我希望你能成为安妮的保护神……”我想起了夫人临走前说的话,她那近似于哀求的无助让我时时如荆棘在背。夫人说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难道安妮小姐会有麻烦?一旦夫人过世,难道温克尔以及温克尔的那个年轻貌美的新宠就会对她不利?

安妮伯朗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她和温克尔夫妇有着怎样不寻常的纠葛?温克尔太太对她的宠爱显然超乎寻常,否则她绝对不会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更不会一提到她就激动万分、忧心忡忡。我听老色鬼说过,温克尔夫妇膝下没有子嗣,所以她不应该是他们的儿女。她或者是赛伯特夫人的一个远方亲戚,也或者是某个福利院的孤儿,嗯,很有这个可能,夫人不是一直从事慈善事业吗?她收养并扶持一个穷亲戚或是孤儿,这是非常平常、也极容易做到的事。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必要把所有财产都留给这个名叫安妮伯朗特的女孩子。

而那个粉红色的小盒子又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非得由我这个遗嘱承办人公正且转交?看来安妮伯朗特与夫人之间的关系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她们或者是最亲密的人,亲密到温克尔太太和安妮小姐本身都会大吃一惊。

盒子里装的,或者并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或者只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东西。然而正是这件东西,却成为了一把非常关键的钥匙,从而揭开了一个家族隐藏在风平浪静岁月中的惊天秘密或者一个人在泥泞中摸爬滚打、某些人采用某些手段强行加于他身上的一段超乎想象的、不寻常的身世。

在以后的三个月内,我采用各种可能采用的手段,暗中调查那个名叫安妮伯朗特的富有女人以及温克尔及其太太都在无意中流露出的已经获得温克尔真爱的年轻美艳女子,然而多方调查的结果都令我大失所望:没有人听说过安妮伯朗特这个名字,没有人相信温克尔有情人。

老流氓一听到这个消息,一口咖啡直接喷在桌子上,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张没有一丝谄媚笑容的脸,那是我见过的属于他的唯一一次笑里未掺假的脸。他尽管把咖啡喷出来了,但是有几滴咖啡还是落进了他的气管中,所以他不得不伏在桌子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咳嗽:“你可是要了我的命了,亨利……”他猛咳几声笑道,“你怎么会想到……温克尔有情人……”他的喉咙还是不能连贯说话,仿佛有一只大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这可是我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了!”

小色鬼的反应比较淡定。

“就是地球出轨了,温尔克也不会出轨,”他说,“我要是你,我宁愿相信斯特莱(他本人的名字)少泡了个妞,也决不相信温克尔会拉年轻女人上床!”

我沮丧到了极点。很明显的,我的努力徒劳无功,无论是安妮伯朗特还是温克尔的情人,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简直没有丁点音讯。我开始怀疑这两个人物,是否是这对性格孤僻、性情乖戾、生性孤傲的夫妇因为无聊到极点杜撰出来的。他们一旦杜撰出这个人物,这个孤苦无依的安妮伯朗特,这个温柔妖娆的情妇,就混淆了现实与虚构之样的界限,就无可遏止地爱上了她。就像画家爱上了他画中的女人,为她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发痴发狂一个样。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温克尔太太,我原本以为,因为遗嘱的事,她会再次来事务所和我洽谈。但是,她和那位温克尔先生一个样,行事做风如出一辙。尽管我是他们的法律顾问,分别为他们服务并严格保守他们的秘密,但是他们仅和我签了个文书,就再也没有事务需要我打理了。

拿钱却不干事,这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的钱赚得实在是太容易了,也太不明不白了,我的心忐忑不安。渐渐地,我就释怀了。特别是当我发现所谓的安妮伯朗特、温克尔的情人只是子虚乌有时,我就更不拿它当回事。我就拿小色鬼的话自我安慰:看来,我真的是交上好运了。我把赛伯特夫人粉红色的小盒子和遗嘱一起放在卷宗里,由于这可能涉及到一笔巨额遗产,所以我最终把遗嘱和小盒子所在的卷宗放在办公室里的保险柜里。这只保险柜是我取得律师从业资格之后,出于谨慎起见,安拉的父亲建议买的。然而它真正的用处,就是自从我搬进这个办公室,它就一无是处。我花了半天工夫才把柜子打开,又花了半天工夫设置密码才把柜子锁上,我苦笑着对自己说:“赛伯特夫人的财产都在里面了,然而安妮伯朗特想要得到它,却未必轻而易举。如果这个女孩子真得活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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