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先生没有来,但是我们的茅斯次之旅却并非毫无乐趣。在茅斯次,夫人谢绝了一切没有必要的礼节性的应酬,她的茅斯次之行从来都是秘而不宣,所以对于海湾的慈善机构,这十来天,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除了去柏都探望康荣孤儿院的孩子们,她的时间则是去索卡里山谷观雪,去翠石湖看茅斯次的居民溜冰、滑雪,去镇上的星巴克咖啡屋和老朋友谈谈心、拉拉家常。在买下白金汉爵公馆的时候,先生和太太有意隐瞒了他们的真实身份,人们并不知道那个即使是来度假也深居简出的表情严肃的先生,就是支撑起整个科里嘉地区经济大厦的幕后支柱,也不知道那个优雅端庄、和蔼可亲、具有不可抗拒人格魅力的太太,就是当代海湾最具影响力的绝代佳人温克尔夫人。
12月15日,下了半日的雪珠子,临近中午的时候,雪终于晴了。我和夫人前往翠石湖赏玩。瞧见茅斯次的姑娘们坐在雪橇上溜冰,一时间夫人也来了兴趣。我们要了两架雪橇,由两个一脸帅气的棒小伙子在雪橇后面推着。小伙子一阵助跑,雪橇越滑越快,快到湖心的时候,他们一松手,在我们尖利的叫喊声中,雪橇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箭一样从湖心一贯而过,横冲直撞地直向湖的对岸冲去。谢天谢地,雪橇的速度终于慢下来了,我的心呯呯直跳,简直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回头看看夫人,她的兴致似乎很高,尽管她也被这种刺激性的冒险着实吓了一跳。
“可不能这么一丢手,”我怒气冲冲地责备两个小伙子,“可把我吓坏了,摔跤了可怎么好?”
两个小伙子赶紧道歉,他们说茅斯次的雪橇就是这样玩儿的。
“我可不管茅斯次的玩法,我只知道若是从雪橇上摔下来,我这把老骨头可就碎了。”两个伙子面红耳赤,羞愧得不知所措。
“算啦,佩思蒂”,夫人轻声说,“想必他们把我们当成茅斯次的原住民了。”然后她又回头对两个小伙子说,“小伙子,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可经不起折腾,我们没有年轻人的冒险激情,所以烦请你们推着雪橇在翠石湖上慢慢滑行就可以了!”
两个小伙子就踩着冰轮,一边舞动着双腿,一边推着雪橇慢慢滑行。
湖边有人拉起了小提琴,拉的调子恰好是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音色清绝,音调欢快宜人,有人趁机在湖中跳起了《天鹅湖》。
两个小伙子也耐不住了。但是这一次他们把滑行的速度的缓急舒驰把握得非常到位,而且至始至终也没有松开双手。踏着欢快的乐曲,他们推着雪橇舞动着冰轮,在翠石湖上翩翩起舞。一会儿急跑,一会儿慢跑,一会儿一个转身,一会儿随意滑行。矫健的冰姿,很快就赢得了湖上的人们的热烈喝彩。
下午三点过后,雪又下起来了。湖上的人相继散去,我们也和两个小伙子握手道别。夫人给了他们足额的小费,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满意。他们再次向我们鞠躬道谢,就消失在风雪中了。
我们沿着翠石湖踏雪而行,一路慢腾腾地欣赏飘飞的雪花,并不急着赶路。夫人兴致很高,又在茅斯次镇前前后后逛了一圈儿,直到镇北面包房里的灯亮起来了,才兴犹未尽地朝镇南的白金汉爵公馆走去。因此,我们到达公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
“夫人,你可回来了。我派琼斯丽到处寻找你们,整个镇子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你们。”我们一到公馆,公馆的管家菲力普先生就大声嚷嚷说,“伯雷特先生来了,他足足等了您一个下午。”
“哦,是吗?”夫人脱去身上的雪衣、雪帽,摘掉手套,换了双暖和舒适的便鞋,便在炉壁前坐了下来,“他有说有什么事吗?”
“没有,他只是说有重要的事要找您商量,他说,‘如果夫人回来了,就请对她说,亲爱的伯雷特先生在书房里等她。’他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至于是什么事,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伯雷特先生现在在哪里?”
“我恐怕他还在书房里呢。”
“伯雷特先生用过晚餐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想他很愿意和您一起共用晚餐呢!”
“既然这样,菲力普,”夫人说,“那么就请你把我和伯雷特先生的晚餐安排在书房里吧,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好的,夫人。”菲力普说完就走出门去。只听见他雄浑高亢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弗里茨,夫人和伯雷特先生的晚餐就安排在书房里……对,就是伯雷特先生呆的那间书房……要一瓶1860年的白兰地,同时要一瓶意大利雅嘉庄园典藏版的红葡萄酒……柏都今天早上新送过来的鳟鱼来半条,要抹上厚厚的鱼子酱……茅斯茨镇的烤乳猪来半只,火候一定要控制到刚刚滴下油脂为止……”
伯雷特先生是Start孤儿院的院长。他是个年过花甲的满头白发的矮个子老头。他正直善良、和蔼可亲,尽管是名誉海湾的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是他没有丝毫大人物让人难以亲近的刻板、不尽人情的苛刻。他纯粹就是一个平易近人的老爷爷,是拄着一根颤微微的手杖、在夕阳满铺的林间小道散步、遇见什么人就点头致意的邻家老大爷。在孤儿院,孩子们最喜欢、最尊敬、最崇拜的人就是他。他一坐下来,孩子们就爬到他的身上,有的坐在他的腿上,有的伸手拉扯他的胡须,有的挠他的痒痒,有的拿了他的拐杖,煞有介事地一番乱舞当枪使。一群捣蛋鬼尽管乱捣蛋,但是院长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摸这个的头,拧拧那个的胳膊。
他是个胖子,肚子突得厉害,远远望去,仿佛倒扣了一个锅盖。孩子们就拿小手把这肚子当弥勒佛的肚子摸,就像盲人摸象一般。有的说像鼓,有的说像墙壁,有的说像西瓜,有的说像葫芦,独没有人说像肚子,然后齐声哈哈大笑,清脆的声音仿佛椰子林的鸟叫声,总是能传几公里远。
他年轻的时候,凭着一股少年意气也喜欢四处游历,海湾、莽原、雪山、峻岭,几乎整个科里嘉地区的高山深谷都给他游历了个遍。后来年纪渐渐地大了,精力有限、体力不足,他便懒于行动;又因为有了孤儿院,所以对于游山玩水、增长见识这样的事,他便渐渐地疏淡了。
他如此热爱关怀孩子们,恨不得能为他们做一切事。他整颗心都扑在孩子们的身上,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简直不知道除了孤儿院,他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夫人一提到他,总是赞不绝口:“伯雷特先生真是个尽职尽忠的人,别的什么人在哪里我不知道,但若提到伯雷特先生,我知道他必定在孤儿院里。如果说孤儿院就是他的家的话,他简直就是足不出户了。”
此次在茅斯次遇见伯雷特先生,不得不说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是什么原因让足不出户的他、打破多年的贯例、抛下他忠爱的孤儿院,不顾天寒地冻、冒着风雪赶来茅斯次呢?他自己也说了,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与夫人商谈,既然他都这么说,那么这件事想来非同一般。
然而这究竟是一桩什么样的事呢?什么样的事值得尽忠职守的伯雷特先生大老远地赶来茅斯茨非要和温克尔先生的太太商讨或是交谈呢?
谜,亚历山大线团般迷离的谜,简直理不出头绪。
12月15日白金汉爵公馆的那个晚上,伯雷特先生和太太究竟谈了些,已经没有一个人知晓了。事后,夫人对于这件事一直避而不谈。五年后,伯雷特先生在Start孤儿院过世。那期间,尽管他也曾经到贝宫作过客,但是1969年12月15日的那个晚上,他与夫人之间的那次谈话,却从未听他提起过一个字。这个正直善良的老者,这个为了孩子纯真的笑容愿意呕出最后一口鲜血的清贫的长者,终于与世长辞了。他死之前,把他生平所有的积蓄都捐给了孤儿院,海湾半数以上的豪门贵族都参加了他的葬礼,市长亲自在葬礼上致词。
“唉,海湾最正直、最善良、最宽宏大度、最慷慨无私的先生过逝了,那么今后,谁来帮助我们呢?谁能给我们的灵魂提供最友善最正确的指引呢?”
那恐怕是公馆有史以来最晚的一顿晚餐,直到深夜十二点,太太依然没有招呼仆人收拾碗筷的意思。公馆的规矩是,主人没有就寢,仆人就没有休息的理由。所以菲力普先生叮嘱公馆上上下下的仆人务必打起精神来伺候着,随时准备应承夫人和伯雷特先生提出来的任何要求。
这期间书房的门开过两次。一次是夫人要求将鳟鱼热一热,因为伯雷特先生太喜欢了;一次是菲力普先生要求送一些现磨的咖啡进去,他认为他们需要热热地喝上一口。我将咖啡端了进去。我似乎听见书房里有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但是当我推门进去,我在门口听见的若明若暗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夫人的一只手举在空中,另一只手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仿佛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呯呯乱跳着,如果不用手按着,就会从可怜的胸腔里跳出来。伯雷特先生坐在夫人的对面,瞪大了眼睛,一扫昔日笑容可掬的样子,仿佛受难的基督,他那张圆滚滚的肥脸上居然流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淡淡的哀愁。这时他们把脸全都转过来,转向门口瞧着我,他们的脸上又流露出一种惊恐惊讶的表情,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房间里还会出现第三个人似的。好像他们原本处于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中,我一推门走进来,就将他们从梦境拉回到现实世界里。但是他们的灵魂似乎还在不真实的梦境中游离着,所以他们的眼睛中又都流露出一种茫然无措的奇怪表情。
这只是瞬间发生的事,倏忽他们已经回过神来。从他们那烦恼、忧虑的面孔可知,很显然,他们并不希望被人打扰,更不满意他们的谈话被中途打断。他们不耐烦地看着我,伯雷特先生则用蒜头似的手指头“的的的”地敲着光滑的桌面,似乎在问:“你怎么还不走?”
书房里的气氛似乎很不对劲。餐桌上摆了十来个盘子,但是仍然都是满满的鱼肉;那盆伯雷特先生最喜爱的鳟鱼尽管就在他的刀叉下,但是它从头到尾都未曾被戳出一个窟窿来。夫人临睡前总是要来一杯上好的红葡萄酒,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每天晚上都是由我亲自为她调配,她喝完了之后才会就寢。今天晚上这瓶她钟爱的红葡萄酒就在她的手边,唾手可得,但是奇怪的是,红酒的塞子竟然都没有拔开。
“有什么事吗?”夫人将捂在胸口上的手放了下来,冲着我不耐烦地劈头问了一句。
“菲力普先生说:伯雷特先生和夫人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可能需要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所以我就送进来了,”我顾不上礼节大声说,“可是我不得不说,夫人,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啊。实在太晚了,要在贝宫您早就就寢了。帕米德医生一直叮嘱您:不可熬夜、不可操劳。这样下去您的身子骨怎么吃得消?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商谈啊。再说,伯雷特先生大老远地赶来茅斯茨,辛辛苦苦地赶了一天一夜,也该就寢了啊!”
“要不这样,克克位,”伯雷特先生将身子在天鹅绒面料的椅子上坐正,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你们也不必自责,只要这个孩子在你们的照拂下能够健康成长,那么她死去的家人、那位令人尊敬的先生在天有灵的话,就一定可以安息了。”
“好吧,”夫人沉闷地说,她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常态,但是她的声音却隐藏着一丝抹之不去的忧伤,“那么明天一起去柏都了?”
伯雷特先生没有说话,他拿起放在书柜旁的手杖和帽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带着怜悯的眼神再次瞧瞧了夫人那张忧心忡忡的脸,然后才腆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照在白雪上,白晃晃的直扎人的眼。一大早,茅斯次的山雀和斑鸠便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简直不容许贪睡的人赖在床上再呆上片刻。它们又两两三三地飞到茅斯次四周的树林子里去,尖利的小嘴轻巧地啄食那些掉落在雪中的、从融化的雪层中裸露出来的树种或是草籽。悄无声息的茫茫雪原上,留下了它们一串串纤巧而细微的脚印。
太太从柏都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她们回来得很晚,我说她们,仅仅指太太和小女孩,至于伯雷特先生,太太说他已经乘坐当晚的飞机赶回Start孤儿院了。
这是我第一次瞧见安妮伯朗特小姐。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迷人的一个小东西,简直就像个小天使。我永远都记得她初次来到茅斯次的样子。她站在那里,站在一堵整面都是雪白涂料的墙壁前。墙壁上挂了一幅巨型油画,那是英国画家约瑟夫·玛罗德·威廉·透纳创作的油画《遇难船》。这幅作品运用大胆的想象,采用线条和光线之间的迷离变化,勾勒出白色的浪尖和阴暗的漩涡,颠簸的小船和惊恐无能为力的水手。上帝的心思多么让人难以揣摩啊。前一秒钟还风和日丽,风平浪静,后一秒钟就狂风巨浪,大难难逃了。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翻手覆雨只在顷刻之时。然而时光却为这一刻停留了下来,黑暗的天空,狂怒的海涛,从一个波谷越向另一个波谷的船只,从一种恐惧陷入更大恐惧的远航者。这一刻船还是船,水手还是水手,天空还是天空,海浪还是海浪。鼓满了风的风帆,被水手们正挥着斧子、冒着风雨卖力地砍着,然而这一刻它仍然昂扬而鲜艳地飘扬着。
这是灾难来临前的最后的时刻,活着的生命在人世间的最后的回光返照。
然而这不过只是一幅画。它与茅斯茨、柏都以及海湾别的人家挂在墙壁上用做装饰用的所有绘画全无分别。然而区别也是显而易见。区别就在于,它出自天才画家约瑟夫·透纳之手。它之所以赢得世人的垂涎和爱慕,只是因为它的昂贵价值。至于画的内容,画本身所表现出来的人文精神,画中的小船是否被风涛撕成碎片,船上的水手是否最终葬身深渊,说句冒犯上帝的话,他们其实一点儿也不在乎。
这本来只是一幅画而已嘛。
我瞧着她,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小孩子了,特别是她这个年纪的漂亮女孩,简直就跟洋娃娃一样讨人喜爱。能够遇见她已经是上苍莫大的恩赐,何况与她一同生活,听她弹琴唱歌,看她跳舞读书……我能想象在温克尔庄园照顾她的样子,她已经这样迷人了,她若是撒一个娇,谁又能拒绝呢?
难道你能说她不是一个小天使吗?如果不是上帝的天使,谁能有这么白皙的脸蛋,谁能有这么鲜艳的嘴唇,谁能有如此盈盈而动的眼睛,谁能有如此细腻柔软、垂满双肩的卷发?她穿一件杏黄色加厚呢大衣,围一条天蓝色针织羊绒毛围巾(围巾很长,她的整个小脸蛋都被包裹住了,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流露出友善柔和、恬静安详的目光。现在她已经把围巾从脖子上解下来了),戴一顶兔子血一般鲜红的小红帽,她的两只小手像两块玉石藏在两只可以当作玩具玩耍的毛茸茸的手套里。大雪封山的夜晚,门外都是呼啦啦的北风,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想到了童话中的那个女孩。而她也和童话中的那个女孩一样勇敢、善良、拥有一颗纯朴的心。
她站在那幅画前,脸上流露出一种童贞般的悲天悯人。画中似乎蕴藏着一股神秘力量,某种具有穿透力的力量把她深深地震摄住了。仿佛墙壁上的涛天巨浪掀向了她的头顶,仿佛白金汉爵公馆的上空乌云密布,仿佛她就在那艘船上……仿佛她抛弃了那艘船、那片海洋,那黑暗的天空,那可怕的漩涡,那些绝望垂死挣扎的人们,她从画里爬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筋疲力尽、惊甫未定……她回头朝那片骇人听闻的波涛望去,她那好看的大眼睛突然间热泪盈眶,大颗的泪珠从长长的睫毛间滚落下来。画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向着漆黑的天空伸出了苍白的手,她站在那里,站在老者面前,向着老者高高举起自己小小的手臂,仿佛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原本是伸向她的,而她却不能够、或者说没有能力将他从那不可逆转的悲惨命运中拯救出来。
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一幕啊,所有人的心都被融化掉了。她回过头来,满脸泪痕地瞧着一屋子瞧着她发呆的人们,她脸上的悲哀显而易见的,仿佛隐藏着某种类似于基督受难时的莫大的悲戚。她又瞧了瞧摆在巨大餐桌上的丰盛的晚餐,那些鸡啊、鱼啊、浇奶油的面包啊、带有樱桃芝士的蛋糕啊,在华丽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光彩诱人,但是它们几乎就没有被动过。她站在那里,站在那幅价值上千万的名画前,她用一只小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各位好心的先生和太太,我很抱歉!”她轻声说。
她的声音就是像一缕和煦的春风,吹散了聚集在天空中的乌黑的墨云。
“没有关系,亲爱的,”夫人将她抱在怀中,她可爱的头颅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蜷缩在夫人温暖的怀抱里,“没有关系的,安妮,这里就是你的家,在家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是我第一次瞧见安妮伯朗特小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第二天,夫人便带她离开了茅斯次。她依然在《遇难船》前站立了一会儿,这一次她镇定多了。尽管她脸上的悲哀并不比昨天晚上少,仿佛一夜之间她小小躯壳内的灵魂竟然成长得足够大足够坚强了。她应该在凭记忆尽力记住这幅画所有的细枝末节,以便今后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可以想起来。她望着那幅画,她把双手握在胸口,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仿佛在诉说什么,仿佛在为画中横遭不幸的人们默默祈祷。她再次回头望了望那幅画,她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辨认的绝望和茫然,然后她就和夫人一起离开了茅斯茨。
她们并没有回贝宫,也不在海湾、柏都、科里嘉半岛任何一个地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好像凭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可能在英国,也可能在法国;可能在美国,也可能在加拿大。夫人每个月都要出一趟远门,至于做什么、到哪里去,没有一个人知晓。她甚至连先生都不通知一声,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夫人偶尔提到安妮伯朗特,只是说:“她很好。”
“她的画画得真好,尽管她是天生的弹琴高手,但是与她的画比起来,我不得不叹惜弹琴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你知道她长得有多快吗?她都快到我的胳肢窝了。”
“佩思蒂,我真希望你能见见她,她可真漂亮,简直就是一个迷人的小精灵。”
我就微笑着瞧着夫人一脸的洋洋得意,无不遗憾地说,“夫人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可真想见见她。哦,迷人的小安妮。”
事实上我几乎都不记得这位小姐的模样了。尽管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她站在《遇难船》面前的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透过流逝的时光,我甚至还能看清她那小小的肩膀不胜悲痛地一起一伏。但是难以置信的,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唉,人一上了年纪就不中用了。老是忘这儿忘那儿的,脑子仿佛生了锈,非得用锉刀来锉锉,否则哪能记得住事儿呢?算是白活一场了。
我跟你说这些,先生,是因为这么些年来,关于这位小姐,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我敢说,在贝宫、在海湾、在科里嘉,知道这位小姐的,除了我、夫人还有那位可敬的伯雷特先生,再也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了。伯雷特先生早在五年前就过世了,如今夫人也与世长辞,知道这位小姐的,实在没有第二个人了。
哦,先生,你说先生,我正要和你说起这件事,先生或者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是他一直都保持沉默,他既不过问夫人的行踪,也不谈及任何关于安妮小姐的只言片语。然而这正是他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方。伯雷特先生的茅斯次之行,白金汉爵公馆的深夜密谈,凭空而降的秘一样的女孩,他究竟知道多少?实在让人难以猜测。他似乎全都知道了,又或者根本一无所知。他在这件事上一直持沉默态度,似乎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一桩事;抑或尽管已经知道了,但是却找不到理由,支持或者反对。
众所周知,先生和夫人之间的情感一直很好,尽管他们没有孩子,尽管他们都上了年纪,但是在海湾再也找不出像他们那样相敬如宾的夫妻,在科里嘉也找不出一个忠诚的丈夫如此尽职尽责地关爱自己妻子的。这么多年来,他们相濡以沫,相依相伴,互相激励,互相支持。公馆里有的是仆人,但是只要与丈夫相关的任何细枝末节,哪怕只是小小的结领结、整理晨起衣物诸如此类的小事,夫人总是亲力亲为,竭尽所能做好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而先生尽管是整个海湾当之无愧的金融巨头,但是和他温柔仁慈的妻子比起来,他那些浮云流水一般的事业或是金钱又算得上什么呢?无论再忙,他都会在落日坠下椰子林之前回到贝宫和妻子一同共进晚餐,即便那天的应酬实在推不掉,他也一定会在夫人回房休息前赶回来,给妻子一个入睡之前的甜蜜的吻。
他们从来都没有吵架,从来都就没有红过脸,若是说他们之间有什么隔阂、间隙、猜忌、算计,是不可思议的,简直就是造谣中伤。他们是海湾公认的金童玉女,年轻人的爱情总是充满了风花雪月,然而像先生和夫人这样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岂不比风花雪月更能让人怦然心动、心醉神往?譬如一泓清澈见底的白水,尽管没有五颜六色的色泽、酸酸甜甜的滋味,但是滋养两个人之间的爱情、让爱情的常青树上开出洁白的罗曼蒂克之花的,不正是这看似平淡无奇、却蕴藏着无穷深情、无尽力量的清清之泉吗?情到至深之处,一切的珠宝、首饰、戒指、项链都失去了光彩,一句亲切的问候,一个深情的凝望,一个简单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无需多言,我已经知道了”,是怎样的心有灵犀,又是怎样的心领神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