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把我吓死了,老兄,我还以为你不敢下来了呢!你若再不下来,我们就在湖面上铺些垫子,逼着你跳下来呢。”当我从那条所谓的山路上爬下来时,一直守候在山脚下的亨利,立即和我搂了一个满怀。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彼此庆贺劫后余生,互相亲吻了好几遍。
此时我的手脚完全失去了知觉,舌头像是打了结,脸冻得就像一块冰,脑袋也完全被冻住了,根本不知道如何迈开步子走路。亨利不得不扶着我到湖边稍做休息,直到许久我才渐渐缓过神来。
这时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从湖心溜了出来,她身穿一身雪白的羽绒服,头上裹着一顶鲜红的小帽,她个子不高,身量苗条,包裹得极结实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小姑娘像一阵风从Beyond乐队的身边一溜而过,边溜边冲着乐队的小伙子大声喊道:“弹段钢琴曲吧,大哥哥,月光下的钢琴曲一定非常动听。”
“钢琴曲!钢琴曲!我们要听钢琴曲!”几个小伙子也纷纷跑上前来说。
“用吉他弹钢琴曲,能行吗?”乐队有些为难。
“为什么不行?”对方反驳道,“反正又不是在音乐厅里看表演,只要有曲子就行……”
Beyond的小伙子们面面相觑,但是他们实在拗不过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几分钟过后,一段美妙到极致的《致爱丽丝》在翠石湖的上空袅袅响起。
曲调轻柔优美,欢快悠扬,仿佛少女明朗而快活的笑声,仿佛情人间的絮絮情话,仿佛不可抑制的感情诚挚而坚定,仿佛春暖花开,翠石湖里的寒冰一点点地融化,发出澌澌的响声。整个湖里全是跳动的春水,湖边全是正在抽条拔节的嫩草,它们的颜色嫩得就像翠石里的水。湖边的苹果树上,每一棵树、每一根枝条,都挂满了水珠般的花蕾。攥得紧紧的,像小孩子的拳头似的,似乎轻轻吹一口气,就都齐刷刷地盛开了……
“多美的音乐啊,简直就像从上帝的伊甸园里飘下来的一个样,”亨利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人类所有的教化活动中,音乐绝对是最最容易成功的。它直接诉诸于人的心灵,不需要任何语言,更不需要我们动手做些什么。一段曲子响起来,我们心就莫名地激动起来,或者说平静下来。某种甜蜜的、感伤的、恬静的、激昂的情感立即在我们的躯壳里膨胀,让天性弱小的我们神魂颠倒、如痴如醉。这种犹如长江大河般的情感让我们看见了自己的力量,然而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更不觉得不可思议,仿佛这种高尚的情感,我们与生俱来就拥有似的。”
“所以教堂里才有唱诗班啊!”我说。
“是啊,所以教堂里才有唱诗班!”亨利也喃喃自语道。
“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吧,老兄,到冰面上溜溜,就这么一直坐着,我怕你会冻坏了呢。”亨利从湖堤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说道。
“再说了,白金汉爵的女主人在此,难道你不该显显身手,说不定你这一出手,夫人会另眼相看了呢?”他半开玩笑地揍了我一拳。
我也狠狠揍了他一拳,并不去理睬他这些毫不着边际的鬼话。说话间,我们已经换上冰鞋在湖面上溜了起来。
虽然我已经学会了溜冰,但是毕竟技能还不娴熟,况且又是第一次在湖面上溜,所以我的心情非常紧张,怎么也不敢放开手脚,就像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好几次都差点摔出去,笨拙得就像一只企鹅。这个比喻非常恰当,因为我此时身穿一件深黑色外套,裤子又恰好是米白色的西裤。
亨利跑来过安慰我说:“别急,老兄,慢慢来,更别紧张,湖面上的溜法和滑雪馆里的溜法一个样,先调整好心态,让自己心平气和,你若心里胆怯,那么在气场上就先输了一大截。”
他拉着我在湖面上溜了几圈,帮助我尽快熟悉湖面环境,并教给我在湖面上拐弯的技巧。在他的谆谆叮嘱和身体力行的教导下,我的紧张到极点的情绪终于渐渐放宽心了。几个大圈下来,我已经能够自由自在地在湖面来回奔跑,并不担心会扑通一声跌倒在冰面上,我洋洋自得地认为,我的溜冰技术甚至也当得起随心所欲、翩翩起舞这样的词。
“无论如何,总得先和女主人打个招呼吧!”又几个大圈下来,当我们在湖边停下来稍作休息、而我们的不远处又恰好站着白金汉爵的女主人和她的年轻的女伴,亨利开口说道。于是他就拉着我去向女主人致意。
“晚上好啊,二位夫人!”亨利礼貌但不失殷勤地说道,“非常高兴在这里遇见你们!”
温克尔安妮微微一笑,她那一笑,让我觉得仿佛茅斯茨人家篱笆上的玫瑰枝蔓全都馥郁郁地开满了鲜花,虽然现在是寒冷的冬天。
“想必二位已经见过温克尔先生了,”她满面春风地说道,“欢迎,欢迎,做为白金汉爵的女主人,我非常欢迎二位光临寒舍,希望亨利先生和您的朋友这次能在茅斯茨多住上几天,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她在说“白金汉爵的女主人”这几个字时特别加重了语气,仿佛这是一个特别值得称赞、自豪的称号,她的朋友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在说到“欢迎光临寒舍”的时候,尽管她和蔼可亲、语调平静,但我总觉得她所谓的“欢迎”含有某种特别的含意,似乎隐藏着某种尖刺一样的东西。
她和她的朋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和亨利一番,我觉得打量我的时间最长,仿佛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搞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么说,这位就是乔治先生啰!”两位夫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实在无法形容我此时的心情,因为我无法相信我的名字竟然能从两位美丽女神的嘴里脱口而出,而我们仅仅只有一面之缘。这多少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的脑子里有某种疑惑一闪而过,她们竟然对我耳熟能详,难道我的声名已经如此显赫了吗?一种飘飘然占据了我的躯壳,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虚荣,亨利也拿得意的眼神瞟瞟我,意思是你小子真行啊!
“是的,夫人,正是敝人!”我学着亨利的样子殷勤地说道。
“听说您在报社工作,您是一位新闻工作者吗?”安妮轻声说道。
她的声音非常柔和,目光非常和顺,就像翠石湖的月光朦胧而多情,让我一下子就沉醉其中了。
“是的,夫人,我是一位新闻记者呢!”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许是我的幻觉,我感觉安妮·温克尔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异样,戴安娜王妃的眉头似乎也皱了皱。
“哪家报社呢?”
我突然有些警觉,已经到嘴边的话立即硬生生地被我吞咽了回去。
“这已经不重要了,夫人!实话告诉您,我十分厌倦我以前的工作。因为这工作严重损害了我的健康,差点儿老命都没了呢!半个月前,我就向社里递交了辞呈!我来海湾就是为了养病呢!”
两个女人不再问什么了,但是她们的眼睛依然在我身上兜圈子,依然用怀疑而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我,似乎我浑身上下挂满了问号。
“我很抱歉先生,请原谅我们的无礼,”过了好一会儿,安妮的朋友才又低声说道,“我和安妮都希望您早日恢复健康呢!”
我立即不失时机地向两位女士献殷勤,表示这算不得什么。
“您大概还是一位诗人吧!”王妃狡猾地一笑,“希望在茅斯茨的跨年晚宴上能够听见您的鸿篇大作……而不是,别的什么惊喜……不过我是没有机会了,然而尽管没有机会,我还是非常期待。这种迫切和期待,您能明白吗?”她伸出一只手递给我。
她忽闪着眼睛,眼睛里都是微笑,她的眼睛又似乎隐藏着某种感伤的情绪,因此她的目光中又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森林中丁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魂飞魄散。
我猛地心里一惊,关于那件事,难道她和她的朋友已经开始怀疑我啦?这个想法让我非常忐忑不安。我把那只纤纤小手举到唇边轻轻一吻,然后硬着头皮答道:“当然,夫人,我将尽力而为。”
“你到底做了什么?”当我们从两位女士身边溜开,亨利揍了我一拳低声说道,“我怎么觉得两位女士话中有话呢?为什么她们都抢着和你说话?我在你的旁边从头到尾几乎成了空气,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透明过!吓,她们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喂,老兄,你究竟对两位女士做了什么?”亨利又给我一拳。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我心里有一个疑惑,就是关于那件事她们一定怀疑上我了。我叮嘱自己接下来说话做事必须加倍小心,以免露出马脚。当然这些话一句都不能说给亨利听,我不得不撒了个谎,含含糊糊遮掩过去。
温克尔·安妮和她的女伴依然只是在湖面上散步。她们身材颀长、苗条,玫瑰红的、鲜橙黄的呢绒大衣在洁白的月光下显得十分抢眼,这让人很容易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爱的女神阿佛洛狄特和月亮女神戴安娜,也很容易想起18世纪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师弗朗索瓦·布歇的名作《戴安娜的休息》。月光如水,雪光洞彻,湖光晶莹,似乎很容易产生一种幻觉,下一秒,这两位美人就会像画上所画的躺在湖边的灌木丛中稍作休憩了。
肌肤晶莹如水,呼吸甜美细腻,纤小的手足,柔嫩的双肩,精致的面孔,坚实的躯壳,珠圆玉润……光彩夺目,翠石湖的时光似乎凝固了下来。我的一颗平静的心再次泛起了千层涟漪,我的头脑里很快孕育出了一首新诗。
“啊朋友,啊朋友!
请不要为我悲伤。
尽管我已经奄奄一息,
鲜血漫过撕裂的伤口,
宛如泉水沽沽流淌。
请你俯下身来,
把我的遗容仔细端详。
并托起我柔软的脑袋,
让它紧靠着你坚实的胸膛。
啊我多么不幸,
竟然闯进了女神的圣林。
在加耳菲亚山谷里,
到处都是松柏森森。
我带着几只猎犬,
急于想要找到一块树荫。
山莺弄舌,
杜鹃调音。
百灵鸟滴丽滴丽,
画眉鸟啁啾啁啾,
好一个百鸟鸣唱,
似一曲清泉直让人洗耳倾心。
而我的眼睛更是目接不暇,
我的眼前全是盛开的鲜花。
鲜红的玫瑰
灼热的爱情,
最美丽的少女含情脉脉地将你采下,
她们不可一掬的娇羞,
犹如天边飞扬的彩霞。
还有那眼睛般深情的勿忘我,
还有那柔荑般野豌豆新发的嫩芽,
还有那淡雅芬芳的丁香,
还有那高贵繁密的风信子,
它们哆嗦着沾满晶莹露珠的低垂的双唇,
向谁诉说着天荒地老的情话。
我听得心旷神怡,
我看得心花怒放,
我看着血红色的残阳坠下山头,
心中升腾起豪情万丈。
听,是什么声音?
清脆轻盈,叮咚作响?
似一曲动人的歌曲,
我心如狂。
是珍珠洒落在金盘里,
是清泉倾泻在光滑的青石上。
是露珠从葡萄上滑落了下来,
是狂风吹走了我心中的浮云,
皎洁的月光照进我狂热的心房。
于是我闯进了女神的圣林,
是那一曲仙乐的指引。
啊,我多么幸运,
眼前的美景令我震惊。
如水的月光跳落山涧,
山涧升腾起雾霭氤氛。
一群仙姬环佩叮当
她们飘动的衣裳如雾如云。
她们在山涧漫步嬉戏,
凌波微步,
罗袜生尘。
银铃般的笑声如惠风拂过,
平静的湖面瞬间波光粼粼。
我躲在丛林深处,
犹如一个无耻的小偷,
不敢发出丁点儿响声。
我的目光胶注在最美的女神的身上,
我听见我的一颗心在胸腔里狂热地跳个不停。
那最美的女神啊
那无以伦比的月亮之神,
那残忍的戴安娜。
她侧坐在一颗大树下,
白皙的肌肤洁白无瑕。
她刚刚浴沐出水
坚实丰腴的躯体悬挂着盈盈水花。
她的如玉的身子闪闪如光,
额头上悬挂着弯弯月牙,
我一时难以明白,
她纯洁的身子闪烁的朦胧光辉,
是否就是月光本身?
她啊,
轻轻抬起健美的右腿,
把它轻轻搁置在她的同样健美的左腿上。
她啊,似乎被这只纤纤玉足深深地吸引住了,
她悠悠然地盯住它,
那深情的模样,
让我联翩浮想。
她的目光如此专注,
她的面孔如此安祥,
仿佛一切恰如人意,
并不管翠绿色的座椅下,
羚羊皮制作的红色箭袋和镶满钻石和翡翠的雕弓
摆放得横七竖八。
还有那可怜的山鸡和灰兔
还在荆棘丛生的地面上做徒劳地垂死挣扎。
啊,残忍的戴安娜,
你的残忍一如你的姓名。
而我却从此
却难以于你忘情
让我再看一眼吧,
那娇巧的乳房,
让我再看一眼吧,
那玫瑰色的肉体和圆润光滑的脖颈。
哪怕我的胸口中上一箭,
就像林中无法逃脱你利箭追逐的山鹿野羚。
哪怕我从此双目失明,
余生的日子再也看不见日月东升。
就是这样啊,
我的朋友,
你的最亲爱的朋友
就是这样流干了生命的泉流。
那月之神啊,
那美丽的戴安娜,
她射出了最残忍的一箭,
向着她可怜的爱囚
向着我的胸腔,
这一箭让我魂飞魄游。
请不要为我悲伤,
请不要为我忧愁,
我已经尝到了玉液琼浆,
又何必在乎一无所有的躯壳化为骷髅。
那么请在月圆如画的夜晚,
为我掬一捧如水的月光,
用如水的月光将我埋葬,
那么,即时在哈台斯暗无天日的冥府里,
我心亦悠悠明光。”
我掏出纸笔迅速把这首诗记录了下来,又把它取名为《残忍的戴安娜》,我反复吟诵了几遍,觉得还算协律,心里颇为得意。
安妮和她的朋友并没有回公馆的意思,她们大约走累了,就坐在湖边的一根长凳上休息。
她们休息的地方和我此时所在的地方并不远(为了写好《残忍的戴安娜》我故意躲在一棵大树下,为的是不受到任何人的干扰),我能够听见她们的谈话声,但是她们的声音很低,我听得并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听见了几句。
“这可不行,亲爱的,那个詹姆士·休威特真的不行,我听说这人人品很糟糕……”是温克尔安妮的声音。
那么,王妃的情人是詹姆士·休威特了?就是那个马术教练?我不作声色地想。“那能怎么样,已经这样了!”是王妃的声音。
“可是亲爱的!”温克尔安妮极力争辩。
可是王妃立即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制止了她,因为她看见她朋友丈夫的朋友詹姆士·亨利此时正朝着她们走过来。
音乐忽然停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岸边望去,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乐手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个子最高的吉它手理了理头上的鸭舌帽,他招呼鼓手一起放下手中的乐器,然后他们换上溜冰鞋,边溜边滑慢悠悠地相继滑到湖面上来。
鸭舌帽慢慢举起一只手臂,这只手臂举过头顶就不再向上举了。他清清了嗓子,笑眯眯地瞧着脖子上缠着一条花围巾的鼓手伙伴,他的鼓手伙伴也笑眯眯地瞧着他。
他的另外两个伙伴依然肩挎吉它,他们左手扶住琴头,右手搁在琴板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那只举过头顶的手臂,仿佛那是一面高举的旗帜。他们再次交换了一下眼色,鸭舌帽点了点头,鼓手点了点头,两个吉它手点了点头。
高举的手臂猛地朝下一挥,两只雪白的手瞬间雨点般落在斜挎的吉它上,湖面上立即回响起一串高亢热烈、雄壮激越的音符。
仿佛豆子大小的雨点子从茅斯茨的天空打落下来,人们一时间都被这支急风暴雨似的曲子吸引住了,当他们从乐队旁滑过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滑行的脚步。很快,乐队的周围便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现在你再不要去做情郎,”鸭舌帽突然高声唱道,声音圆浑宏亮,发自肺腑透过丹田,再经过嗓门的放大,仿佛敲起了一面大鼓让人震耳欲聋。相比而言,给他伴奏的吉它的声音,虽然也很优美流畅,但是却显得有些靡丽纤巧。
他猛地踩了一脚冰刀,一下子就溜到了鼓手的旁边,并绕着他的朋友转了一个圈,好像他的朋友就是他歌词里的情郎似的。
“如今你论年纪也不算小”,他瞧着同伴的眼睛继续唱道,表情庄重严肃,但又略带些调皮活泼,“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当兵,再不要一天天谈爱情”。
“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当兵,再不要一天天谈爱情”。四个人一起合唱道,鸭舌帽和鼓手甩着胳膊、踩着冰刀互相兜圈子,两个吉它手也边唱边抬头互相点头致意,其中的一个顺手拿起鼓架上的鼓搥猛地朝鼓面上一阵乱敲。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沉闷的鼓声,仿佛战场上的隆隆炮火,又仿佛在翠石湖上吹响了交响乐的集结号(尽管仅仅只有吉它),湖面上溜冰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乐队周围的圈子再次向外扩大,直到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即兴剧表演舞台。
“再不要,梳油头,喷上香水,”这次轮到鼓手演唱了。他溜到他的朋友的身边,趁鸭舌帽不注意,一个冷不丁就把朋友的帽子摘下来了。
“再不要满脑袋,风流艳事,小夜曲,写情书,都要忘记。红绒帽,花围裙都扔掉,现在你再不要惋惜,不要悲伤,过去日子一去不再回来,”他继续唱道,并把朋友的帽子歪戴在自己的头上,冲着朋友做鬼脸。他那朋友气急败坏,当然有可能是出于即兴表演的需要,跑过去就把他脖子上的花围巾强行扯了下来。他把围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做出一幅寒冷、凄苦的样子。
现在鸭舌帽成花围巾了,花围巾则变成了鸭舌帽,他们互相做怪动作,夸张地做鬼脸,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这是什么曲子?”我问。
“莫扎特的曲子,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一个选段,一个非常著名的咏叹调,名字叫做《你不要再去做情郎》,”亨利答道。
“《费加罗的婚礼》?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礼》?”
“准确地说是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因为莫扎特把它改编成歌剧啦!”
“《费加罗的婚礼》《你不要再去做情郎》,”我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大概明白他们这一段唱词的内容了……”
“是什么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伯爵老爷恼羞成怒惩罚凯鲁比诺去当兵,凯鲁比诺情绪非常低落,费加罗为了开导他,和他说了一番话……大意是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不应该只知道谈情说爱,当兵虽然很辛苦,但是却前途远大、无限光荣。”
“是这么一个意思!”亨利说,“真没想到Beyond乐队还能唱这样的曲子,这和他们乐队一贯的风格很不一样。”
“我也没想到,”我说,“不过,音乐嘛,总归是雅俗共赏,何况像他们这样的职业歌手应该是一通百通吧。”
“是这个道理,”亨利点点头。然而亨利突然变得非常兴奋,并且狠狠拽了我一把,“快看那边,老兄,那不是温克尔·安妮吗?”
那确实是温克尔·安妮,她快速走到正在演奏的两个吉他手的旁边,拣起搁置在湖边的吉它,迅速把它挎在肩上。
“《你不要再去做情郎》吗?”她轻声嘀咕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身边的两个吉他手。
两个吉他手抬起头来,他们发现一双水杏般的眼睛正笑盈盈地打量着他们,受宠若惊的他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他们看得有些呆了,不知不觉放慢了弹拨的速度,一时间竟然乱了指法。
温克尔·安妮嫣然一笑,两个吉它手也迅速回过神来,两张年轻的面孔瞬间羞得绯红。像是有人低声喊着:“一、二、三、四……”短暂的数秒停顿后,三双眼睛互相对视了一眼,三双手忽地一起划过琴弦,铿锵激昂、坚定有力,如流水般流畅的音符再次在月光下的翠石湖上响起。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小声窃窃私语,有人忍不住拍起手来,有人用手紧紧地捂住胸口,希望借此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
“我敢说在茅斯茨,温克尔·安妮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和这几位先生可有的一比了。我忍不住都要引吭高歌了。”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小声说道。
“嘘,别说这样的傻话了,”他旁边的高个子看了他一眼责备道,“安安静静地欣赏音乐吧。”
但是小个子已经唱了起来:“现在你再不要去做情郎,如今你论年纪也不算小。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当兵。再不要,一天天谈爱情。”
鸭舌帽和花围巾也愣住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白金汉爵的女主人会亲自加入到他们的演出中来。他们睁大眼睛,面红耳赤,显得非常激动。鸭舌帽尤其激动不已(此时他是花围巾了),因为温克尔·安妮现在抱在怀里的就是他不久前刚刚弹拨过的吉他。他将左手举过胸脯,右手放在腹部的中间,两只手都并拢五指,做出一副弹拨的姿势,仿佛此时他的吉他依然在他怀里似的。他依然可以感受到它悬挂在肩膀上的重量以及琴弦在手指间震颤时的怦然心动的纤巧的感觉。他就这些呆呆地站立了几秒钟,抖擞着肩膀,激动得一句歌词都唱不出来。人们都以为他再也唱不下去了,但是仅仅只有小会儿,他那雄浑粗壮的歌喉再次在翠石湖上空响起。
“你是未来勇敢战士,身体强壮满脸胡须。从头到脚全副武装。昂首阔步,趾高气昂,全身盔甲,你威风凛凛军饷虽少,但你很光荣,虽然不能再去跳舞,但是将去万里行军。”
他的鼓手朋友也不甘示弱,他实在爱极了自己的架子鼓,忍不住跑过去敲了几锤。鸭舌帽一曲终了,他立即把鼓搥朝架子鼓上一丢,箭一般地就冲进了人群中去,生怕他的伙伴抢了他的风头,亮开嗓子就火急火燎地唱开了。
“穿山越岭,跨国草原,没有音乐为你伴奏,只有军号声音嘹亮”,他唱道,边唱边做出一副扛着刀枪向前勇敢行军的样子,鸭舌帽此时也跑过来和他并肩行军。一个男孩子觉得非常有趣,也跑过来和他们一起并肩行军,更多的人跑过来和他们一起并肩行军啦。他们把翠石湖的湖面踩得“的的的”地直响。
“枪林弹雨,炮声隆隆,战鼓咚咚,一声令下,永往之前向前冲,”人们一边行军,一边齐声唱道,“现在你虽受到责罚,但是你前途远大,我劝你不要悲伤,因为过去的日子一去不返。”
歌声穿石裂云,震耳欲聋,如同科里嘉海湾的潮汐,浩荡磅礴,奔腾不息,又如同索卡里山脉的暴风雪,所向披靡,势不可挡,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势同破竹,让人无法抗拒。
我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我对于音乐,可以说一窍不通,平日里虽然我也会听听歌打发打发时间,但大多数听的都是一些流行歌曲,比如《昨日再现》《说你说我》《在阳光下逝去》等。对于真正的音乐,真正的高雅艺术,比如说用美声演唱的歌剧、用提琴、笛子、铜管、大鼓、钢琴等乐器,共同演奏的交响乐我都难以欣赏。因为我是一个骨子里俗到家的人。因此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古典主人、浪漫主义,更不知道什么是印象主义音乐、现代主义音乐,我也不知道那些在音乐史上大名鼎鼎的明星类的人物德彪西、海顿、拉威尔。我所知道的只有贝多芬、莫扎特、巴赫、舒伯特,我不能不知道他们,因为他们实在太出名啦,除此之外,我能说得出的与音乐相关的曲名或是名人就屈指可数了。
但是今天这首曲子却深深打动了我,尽管它是用吉它演奏的,然而无论是用吉他还是用钢琴演奏,还是用提琴拉,还是用萨克斯吹,对于一只不识音乐的耳朵来说,都一个样。我要说的是,我之所以被打动了,确切地说,是鸭舌帽、花围巾他们的表演深深地打动了我。这是真正的舞台啊,然而它却根本算不得舞台。这是纯粹的表演啊,然而或者它连表演也算不上。就像这支曲子所描写的主人翁的本身的性格一样,随心所欲、率性而为、无所拘泥、毫不做作,所有参与表演的人也都无所顾忌、率性而为、无所拘泥、毫不做作。
一个高个子拍了拍身边的小个子,朝他喊了声“凯鲁比诺”。“凯鲁比诺”不但不生气,反而找了根滑雪杆当成枪扛在肩上,并扛着他的长枪溜来溜去到处炫耀。
又有一个高个子把一个小个子叫做“凯鲁比诺”,这回“凯鲁比诺”有些沮丧了,他正牢牢地抓住一位小姐姐的小手,仿佛她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情人,他正和她做最后的生离死别。他深情地凝望着她,她也报以深情地凝神回望。但是我总觉得这种深情中含有某种让人忍俊不禁的意味。两个人手握手一句话都不说,后来被“费加罗”粗鲁地硬生生地拉开了,才在众人的欢笑声中结束了这场没完没了的闹剧。
又一对“费加罗”“凯鲁比诺”出现在圈子里了,他们一个胖,一个瘦,胖的像是“凯鲁比诺”,瘦的像是“费加罗”,这回轮到“凯鲁比诺”欺负“费加罗”啦。众人唱到“一声令下,永往之前向前冲”时,也许是为了鼓励“凯鲁比诺”向前冲,“费加罗”狠狠推了“凯鲁比诺”一把,希望凭借一掌之力,可以把自己的朋友送到前线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朋友却纹丝不动,仿佛他仅仅扔了一根稻草到墙壁上。
“你的力气和一片雪花没有什么区别!”“凯鲁比诺”哈哈大笑,说完,他反手推了“费加罗”一把,结果可怜的“费加罗”就像一只小鸡一样溜了出来,瞬间就从圈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克尔·安妮没有唱歌,她自顾自个儿地弹着,有时闭上眼睛,有时睁开眼睛瞧瞧她人群中的朋友,她的朋友也一脸赞许地瞧着她。她有时也把目光投向她的热烈的爱慕者们,每当她向他们投去惊鸿一瞥,他们就会故意提高嗓门,把这首曲子唱得越发铿锵有力;他们还会故意把冰鞋踏得“的的的”直响,以充分展示他们豪情万丈的男儿气概。
静谧的小镇,高大的雪山,一尘不染的天空以及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澄净透明的无边月色。月光照耀在雪山上,照耀在茅斯茨人家屋顶的积雪上,照耀在翠石湖光滑的冰面上,雪光和月光互相澄映、浸透,交织、揉和。已经分不出月光雪光了,只觉得天地之间分外雪亮,而且更加纯净、更加沉静、更富有诗情画意,更让人情难自禁。仿佛茅斯茨天空中的夕阳根本就没有落下去,仿佛进入到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如水的月色美得让人无法呼吸,美得让人无法相信它就是活生生的存在的事实。静谧的、优美的、淡蓝色的、有些甜蜜和淡淡忧伤的月色啊!让人愁肠千结、柔情似水啊!两个吉他手不觉沉醉其中,他们和温克尔·安妮再次把这次曲子弹奏了几遍,直到鸭舌帽、花围巾以及他们的追随者们唱够了、跳够了、疯够了,再也跳不动、唱不动为止。
很快,温克尔安妮再次弹起一支优美的曲子。两个吉它手都不再弹奏了,他们怀抱吉它静静地坐在湖边,似乎约定好了似的,生怕自己莽撞的指法会破坏掉从伊人手指间流泄出来的原声旋律的优美和谐。
曲调柔美流畅,悠扬动听,曲调中隐含的情感也起伏不平、变化多姿。开始的时候,短促、急迫,艰涩、焦虑,渐渐地就趋于平稳舒缓、委婉悠长,仿佛积雪融化,水珠儿一点一滴地朝下滴;渐渐汇成流、拧成股,聚成泉,融成溪,最终变成了一条清澈的雪涧,活泼泼地有声有色地朝山下流去。
鸭舌帽从一个伙伴手中要过吉它,错过了与温克尔·安妮一起弹奏的机会,他觉得非常遗憾,所以接下来的这只曲子,他想要趁机弥补。但是他的伙伴却向他摆了摆手,他有些不解,然而聪明的他立刻恍然大悟。他立即拉着花围巾和他的吉它伙伴坐在一起静静聆听,就像最虔诚的信徒听他们最敬仰的牧师布道一样。他们平心静气、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出来的热气会将流动在月光下的轻盈透明的音符融化掉了。
他们的追随们也不再蹦啊、跳的,他们全都安静下来,仿佛刚才那场无厘头搞笑的狂欢耗尽了他们全部体力。他们有的坐在湖边,有的在湖面滑行,但是滑行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最终完全停止下来。有的依然保持着唱啊、跳啊的最后一个动作,仿佛温克尔·安妮的咏叹调刚一弹起,他们的世界就永远被定格了下来。有的闭上眼睛,一任沾满月光的音符落满震颤的耳膜。有的睁大眼睛,含情脉脉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弹奏者,有的则把略带忧伤的目光投向远方,目光深邃,眉头略皱,似乎心事重重。人们不自觉地在弹奏者的四周围成一个椭圆形的圈子,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大口呼吸。只有那一双手,只有那一支曲子,只有那个浇筑了一身月白色月光的火一样燃烧的人影。时光似乎停止了下来,天和地似乎又连成了一片混沌,万籁俱寂、万念俱灭、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这是什么曲子?”我低声问亨利。我并不能听懂这首曲子所表达的心曲,也无法与曲子的弹奏者灵犀相通,但是这支曲子却让我心潮起伏。仿佛心中积淀了过多的能量,胀鼓鼓的,如果不撕开一个口子喷薄出来,我的意思是说不放声歌唱,哪怕低声哼哼,或者说些什么,我怕我会被这种能量吞没掉。
总之不能让我的喉咙或是嘴巴一声不吭。
“这也是《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一支曲子,是伯爵夫人的一曲咏叹调,”亨利低声说道,他几乎是附在我的耳朵上说的这句话,声音非常轻柔,“伯爵夫人第一支咏叹调在第二幕开篇,名为《求爱神给我安慰》,表现出伯爵夫人从侍女苏珊口中得知伯爵变心后的哀惋忧伤;第三幕,为了重新赢得伯爵的心,伯爵夫人协同苏珊、费加罗给伯爵设下陷阱,在等待苏珊的消息时,夫人唱出了第二支咏叹调《何处寻觅那美好时光》……”
“何处寻觅那美妙时光,幸福爱情在心中激荡。何须再提那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在何方?为何我伤心流泪,心中充满忧伤?旧日情意永远难忘,幸福往事时刻萦绕在心房。”和着优美的乐曲,亨利一点点地吟唱起来。我已经完全沉浸于月光下的这支曲子里去了,此时任何别的声音对于我的耳朵来说都是杂音,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所幸亨利的声音非常低沉,低得就像飞舞在花朵间的蜜蜂不停地扇动着的轻薄的翅膀。他一唱三叹,意犹未尽,声音还算动听,但是诚如他所说的,他并不是演唱咏叹调的能手,根本没有办法驾驭那些该死的高音。所以他的咏叹调,只能低吟浅唱,若要他提高嗓门,放开歌喉,恐怕他立即就黔驴技穷、贻笑大方。
“为何我伤心流泪,心中充满忧伤?旧日情意永远难忘,幸福往事时刻萦绕在心房。”忽然一个非常热烈高亢的女高音在湖面上响起,音质光辉灿烂、灵动活泼,热烈纯洁的情感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多愁善感。
天气非常寒冷,湖面非常安静,而清冷的月光又使得这种寒冷、安静越发刻骨铭心、针砭入骨。因此这声音仿佛在雪光中洗涤过一般,纯净得没有一丁点杂质。好像来自几十万年前的索卡里山脉的远古时代,是一直回荡在茅斯茨寂静荒凉雪夜的野性呼唤。
没有一点惊奇,只是稍稍有点惊异,感觉像是从自己的心房深处流淌出来的、用自己的喉咙咏唱出来的一般,那么自然,那么动听,那么让人欣喜若狂,却又最终心如止水。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我和亨利都不由自主地朝发出歌声的方向望去,湖上的人们也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那个唱歌的人。
天啦,居然是戴安娜,是多才多艺的白金汉宫的女主人戴安娜·弗兰西斯·斯宾塞。
我不由得“嘘”了一声,湖上的听众也都睁大了惊异的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王妃站在温克尔·安妮的身旁,她们背对背站着,一个弹,一个唱。安妮低着头自顾自个儿地弹,王妃昂着头自顾自个儿地唱,似乎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但是每当她们弹到或是唱到最动情、最深情的地方都不由得回过头来瞧瞧对方,两对闪烁的眸子交汇在一起,两张漂亮而精致的面孔都浅浅一笑。
这足以让整个翠石湖的人动容了。人们还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这琴声、这歌声带有某种魔力,足以让一颗躁动的心平静下来,一头狂躁的狮子瞬间也能拥有恋人的柔情。
月光如牛乳一般静静地倾泻在翠石湖里,静静地倾泻到《何时寻觅那美好时光》的弹奏者和演唱者的身上了,仿佛偌大的翠石湖上只有她们两个人似的。造物用月光分别为她们做了一件奇妙的披风,并亲手为她们披在身上,使得她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朦胧柔和的迷人光辉,就和圣母玛丽亚怀抱着初生的圣婴飞升天际时的模样一个样。
我的眼前浮现的依然是布歇的那幅画《休息的戴安娜》。如脂如膏的肌肤,丰盈饱满的躯壳,玲珑浮凸的曲线,恬静安详的面孔,在月光下,在翠石湖里,我的眼睛所能看见的只有那两个女人。
“啊,我要用我的忠诚,使他莫把我遗忘,但愿他回心转意,我的心仍充满希望。”
歌声越来越高亢,琴声越来越悠扬,流淌在艾菲斯雪山上的小溪流已经不满足于在小小的雪涧里轻轻流逝了。它们连奔带跑,又冲又撞,像野兽一样咬上几口,不断冲涮涧道和沟渠,随便带走大量的雪块和泥沙,最终形成一条奔跑的瀑布,哗啦啦,哗啦啦,终于从翠石湖的上空奔腾而下……
调子实在太高了,曲高和寡,但是王妃的歌声和安妮的琴声却如同月光下的皑皑积雪交相辉映、相得益彰。王妃抬起头来望望安妮,安妮也抬起来望望王妃,这时她们已经面对面地站着了。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噙着眼泪,瞬间两个人又都把脑袋扭转回去,似乎生怕对方看见自己眼睛里晶晶亮的东西。
歌声突然又开始拨高,仿佛布歇的戴安娜朝着月夜的天空射了一箭。琴声也越来越尖利纤细,仿佛天气太过寒冷,琴弦被冻住了一般。人们的心都紧张到了极点,都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弹拨者的手,一张张冰冷的面孔被冷冰的月光照得煞白。
弹拨者依然一阵乱拨,她眼睛微闭,脑袋微摇,随着曲子的高低起伏,身子也不由得左右摇摆,她完全沉浸到音乐中去了。她像是在思索某个问题,像是被某个困境所困扰,但是这个问题、这种困扰似乎又不足以动摇她的心志。她表情凝重,眉头略皱,但谈不上严肃,如雕如琢的面孔似有淡淡忧伤,但是这种忧伤又渐渐被一种明朗和坚定所取代。
她的朋友亦是如此,甜美的歌声再次在中音与高音之间徘徊,随着咏叹调的反复吟唱,气息越来越连贯流畅,旋律越来越高亢沉稳,情绪一遍比一遍高涨。王妃表情庄重严肃,眼睛闪闪发光,她向着圆圆的月亮伸出一只手臂,似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我的心仍充满希望,我的心仍充满希望,充满希望——充满希望——”
歌声突然戛然而止,最一个音符从绷得极紧的琴弦上悠悠滑出,琴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女人沉默在月光中,就像两块用石头雕琢成的希腊雕像,一语不发。翠石湖的其它人也都沉默在月光中,流淌在冰湖上的歌声和琴声不断冲涮、洗涤人们的精神和灵魂,每个人的身体和心灵都变得和月光中的空气一样透明了,也都变成了月光中的一语不发的雕塑。整个翠石湖静悄悄的。远处是静谧的茅斯茨小镇,镇上灯火点点,仿佛温暖的篝火从镇北点到了镇南,远方归来的游子,若看见了这一连串的星星般的明灯,必然倍觉温馨。再远处是连绵的索卡里山脉,是高大巍巍的艾菲斯雪山,庄严肃穆、神秘不可侵犯,却又有着最雄壮的臂膀和最宽广的无所不包的胸怀。翠石湖里的歌声都飞到那里去了吧!翠石湖的欢乐和笑声堆满了那里的每一条山谷。可是那里也是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整个索卡里山脉只剩下了一个茅斯茨,整个茅斯茨只剩下了一个翠石湖,而翠石湖上只剩下了一片皎洁的月光。
就这样静默了一会儿。
几分钟过后,温克尔·安妮开口说话了,她轻轻抚慰着吉它的琴弦,琴弦再次发出轻柔的和弦。
“这样的曲子,好久都没有弹过了,真的很带劲儿,”安妮微微叹息说。
“真是一把好吉它。”她脱下吉它忍不住赞叹道,然后把它交还给它的主人,接着她向着她的朋友张开手臂。
“真是太好了,安娜!”
“真是太好了,安妮!”
两个女人立即紧紧拥抱在一起。
此时,沉浸在优美月色和音乐中的人们的灵魂也蓦地苏醒过来,人们拼命地鼓掌、欢呼,争着用最优雅华美的词语、最热烈的掌声为自己心中的女神加冕,似乎除此难以平复内心的激动。他们又开始在冰面上溜冰嬉戏了,无数矫健的身影在月光下来回穿梭,像心中难以捕捉的念想稍纵即逝。Beyond乐队的小伙子们再次挎起了吉它,鼓手也回到了他的架子鼓前,他们一起拨动琴弦,一起放开嗓子歌唱。歌声低沉但不颓废,舒缓但不萎靡,随着高音的不断加入和节奏的越来越紧凑,反而带给人们一种别样的心灵震撼,仿佛在逆境中看见希望,信念越发坚定不移。
“歌声敲响归家的信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黑色肌肤给他的意义,是一生奉献肤色斗争中。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
歌声悠扬流畅,强劲有力,似有淡淡感伤,却又让人倍觉慷慨激昂。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洒满了银白色的月光,每一个音符都被打磨得玲珑剔透。流动的音符和着如水的月光再次在翠石湖恣意流淌,每个人的耳朵都贯得满满的,每个人的心里都装得满满的。人们踏着歌声、踩着冰刀不停地在翠石湖上来回奔跑,翠石湖上到处都是快活的笑声。
不远处,目之所及是一片璀璨的灯火,那里是白金汉爵公馆。做丈夫的大概担心妻子归来时没有足够的照明。为了给妻子回来的路点燃一盏明灯,温克尔吩咐仆人把公馆所有的灯都点亮了吧。灯火通明的公馆里,年迈多情的丈夫是否还守候在华丽客厅的炉火旁痴痴地等待他晚归的妻子?
但是这是一个月圆之夜,月亮让一切都变得透明,让阴谋诡计无可遁逃。越是璀璨的灯光,在月光下越是显得黯淡无光,那座灯光四射的公馆亦是如此。它看起来那么华丽却又如此贫瘠,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却又冷冰冰的、静悄悄的,仿佛寒冰打造的城堡,尽管外表豪华美丽,富丽堂皇,却又让人心生畏惧、不寒而栗。
“那个女人真可怜。”我低声说。
“那个男人也很可怜。”亨利也低声说道。
我们两个互相摇了摇头,都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很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