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思蒂,我一直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能够为自己心爱的人留下些什么?哪怕一句话、一张照片、一个念想也行。当他们想起我的时候,看看我的照片,想想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们就不会太孤单,我在遥远的天国也不会太寂寞。这样他们就不会忘记我了。可是,现在看来,这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一天早晨,帕米德先生为夫人做完全身检查,叮嘱她要好好休息,当医生的背影从房门后消失时,夫人轻声说道。
“噢,请不要说这样的话,夫人啊,”我急忙恳求她说,“你知道的,无论是在海洋之恋,还在神圣的上帝面前,我们都是你忠实的仆人。除非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谁能够忘记你和温克尔先生的大恩大德?我们都会从这个世界消失的,都会到仁慈的上帝那里去,到时候,我们就永远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谁也不会觉得孤单。”
她半歪在床上,后背靠着一只阿拉伯织锦流苏抱枕,既不接着说下去,也不对我的话表示赞同或反对。贝蒂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来了,它一个纵步跳上床头,然后在夫人的胳膊肘处躺下来,眯着眼睛,嘟咙着喉咙,撒娇似地蹭蹭夫人的胳膊、臂弯,想要得到它的女主人的怜惜和爱抚。
“贝蒂,你这淘气鬼,快点下来!”我赶紧跑过来抓猫,并大声嚷嚷道。
贝蒂舒舒服服地躺在女主人的胳膊肘间,贝宫最舒适最柔软的天鹅绒被缛上。它正眼都不曾瞧我一眼,懒洋洋地享受它的主人的温暖而惬意的爱抚。
“算了,佩思蒂,让它留下来吧,我也好时间没有看见它了。”夫人轻轻地抚摸着它柔软而光滑的皮毛微微一笑,“让它留下来陪陪我们好了。”
“可别淘气,否则当心你的骨头!”我装出吓唬的样子挥了挥胳膊。
“好啦,佩思蒂,亲爱的,别再吓唬我们可怜的贝蒂先生了。再也没有比它更好心肠的猫儿了,一定是为了替我解闷儿,它才偷偷溜进来的。”她摩挲着它的脑袋,又伸出四个手指头挠挠它的下巴,又把一双手贴在它柔软温暖的肚皮上轻轻地摩挲着。还有比这更舒适惬意的爱抚吗?贝蒂闭上双眼,蜷缩着身子,洋洋得意、昏昏欲睡,简直在享受一场神仙级的无以伦比的按摩。
“你听说过人鱼的故事吗?”夫人轻轻拨弄着贝蒂的耳朵。那双三角形的耳朵,一会儿尖尖地竖着,一会儿翻转过去贴在脑袋上,一会儿耷拉着紧贴着脸颊。整个过程中,贝蒂半睁半闭着眼睛,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我不知道夫人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是能够转移话题,使她不再沉溺于自己的忧思和痛苦中,这绝对有利于她的病情。我很高兴夫人能够谈及这个话题,并且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借这个话题让她重新开心起来。
“其它的倒没有听说,不过您买给维特的童话中,倒是好像有什么人鱼。”我老老实实回答道,“不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故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说一个人鱼公主为了纯真的爱情、为了真真正正做一次人,甘愿牺牲自己的声音,变成一个哑巴;甘愿把自己的身体用刀子剖开——”她见我露出惊恐的表情,“我指的是尾巴——因为她是一条人鱼嘛。人鱼没有人一样的漂亮的双腿,只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尾巴。但是她如果想要在陆地上生活,就必须拥有一双柱子一样的腿……所以她就用刀子劈开尾巴,换来一双白生生的腿……同时换来的也是每走一步就得忍受踩在刀尖上的蚀骨铭心的痛苦。”她压低声音轻声说。
我再一次露出惊恐的表情:“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是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夫人微微一笑,“因为她爱上了一位王子。她爱上了有两条腿的人类,她想要堂堂正正做一回人,想要得到一个不灭不毁的灵魂……”
“王子爱她吗?”
“不爱!”
“娶她了吗?”
“没娶!”
“她变成人了吗?”
“没有!”
“得到不灭不毁的灵魂了吗?”
“没有!”
“一无所有吗?”
“一无所有!”
“她真是疯了,”沉默了片刻,我颤抖着声音说,“做人有什么好?这世界上的人你算计我,我算计你,除了争名夺利,还会做些什么?她是没有看见人心的险恶,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她若是瞧见了,她一定不愿意做人了,一定只愿意做回她的人鱼了。”
“是啊,”夫人瞅了我一眼,沉闷着声音说道,“真该让你去写这部童话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结局了呢。”
“我还真想把这个故事的结局改改呢,”我大声说,“王子一定会爱上公主,必须爱上,不仅爱上,还要向她求婚,给她一个最最甜蜜浪漫豪华美丽的婚礼。”我握紧拳头愤怒地说。
“哦,你真是太好心肠了,佩思蒂,”夫人笑着说,“除了鞋匠的儿子安徒生,相信每个人打心底里都想这么做吧。”她抓住贝蒂的两条前腿把它抱了起来,它的两条后腿还站立在柔软的天鹅绒被褥上。这个姿势让它觉得非常不舒服。贝蒂歪着脑袋,挺着肚子,它的脸对着她的脸,一脸的不快。柔软的被褥,温柔的爱抚,让它觉得非常舒服惬意,朦朦胧胧地它几乎已经睡着了。这个不舒服的拥抱的姿势,或者惊了它的美梦呢。它半虚着眼睛,不耐烦地瞅着女主人,嘴里呜呜呜地叫着以示抗议。
“快把它放下来吧,夫人,您好像搅了它的美梦,贝蒂先生恐怕生气了呢。”我担心地说。
“这样它就不会生气啦。”她笑着说,说话间,她已经把它放下来了。
但是贝蒂先生已经睡意全无。它在她的肚子上重新躺下来,睁大眼睛一脸懊怒地瞧着她,似乎对刚才的尊严冒犯表示非常不满。
她盯着这猫儿的眼睛看了许久,她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惊愕的表情,好像在这双猫儿的眼睛中,她看见了某种熟悉而陌生的东西。她倒吸一口冷气,最后喃喃自语道:“这猫儿的眼睛真的很像……很像安妮的眼睛啊!很单纯、很干净,无所畏惧、无忧无虑……就像一口深深的湖泊,一颗心儿或是一个灵魂跌了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了……”
“安妮小姐也有这么漂亮的眼睛吗?那她可真是一个迷人的小家伙。”我说。
“是的,她很漂亮,也很迷人。”夫人无不得意地说,“她可喜欢小动物了。在伦敦她养过一只猫,一只只有三条腿的可怜的小猫咪。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生下来就只有三条腿。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不幸都会得到世人的同情,更多的时候,你的不幸往往会成为你被抛弃、被厌弃、被欺负、被侮辱的理由。从别人的不幸中寻找快乐,将别人的痛苦做为自己快乐的源泉,这样做非常不道德、不仁慈,但是我们经常就是这样做的啊。所以,这只可怜的猫儿生下来没多久就被它的同胞、它的兄弟姐妹,还有它的主人抛弃啦。我们发现它时,它正躲在一只苍蝇乱飞的垃圾桶旁瑟瑟发抖呢。”
“它那么娇小,只有我的一只手掌那么长,它看起来不比一只耗子大多少,我想我的一只手掌就足以稳稳握住它。它蹲在垃圾桶旁,胸脯匍匐在地上、耗子一样细长的尾巴紧紧地蜷缩在肚子下,它的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子一起一伏。它在呼吸,这呼吸已经很微弱了。但生命的本能,本能的求生意志,也使得它更加努力地呼吸着。它的因为过分消瘦而突露出来的眼睛惊恐迷茫但又充满期待地深情地凝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它的刚刚长满柔嫩细毛的嘴巴有气无力地一张一合。这声音细若游丝,非常微弱,像一缕风从薰衣草的草尖上一掠而过,像山间的溪流轻轻流泄在粼粼的山石间,仿佛刹那间就要停止了,却又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低低响起。像虫子的呻吟,像鬼魂的哭诉,像埋在地底下的某个东西挣扎着、叫喊着、咬牙切齿着想要爬到地面上来。这断断续续的、凄凄哀哀的、若有还无、若无还有声音,像一双纤细的手没有理由地撩拨着人的心弦,仿佛下一秒钟这细到极致的弦索就断却了。颤颤微微,战战兢兢,直叫人心惊胆颤、忐忑不安,心中堆叠的冰雪在那一刻一下子就融化掉了。”
我们把它带回德比郡。
德比郡是我们在英格兰的一处私家别墅,它位于距离伦敦约四十公里的布莱顿小镇上。布莱顿是英国南部最具吸引力的海滨城市。在那里,阳光就像融化了的金子,海风就像围系在脖颈间的猎猎作响的丝巾。铺满柔软细腻、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沙子的海滩上,布满了人们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无穷无尽的,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好像没有止尽似的。海水不停地拍击着沙滩,一涨一落、一起一伏,一张一驰,这是大海在呼吸,就像人的呼吸一样,发出呼呼呼、砰砰砰的声音。
德比郡就修建在海边。
它矗立在海滨一座地势险峻的小山坡上,正前方是广阔无边、绿草如毡的乡间田园。而置身于别墅的露台,无论是纵目远眺还是低头俯瞰,都是一望无边的深蓝的大海。这是一座两层楼高的纯英伦风建筑群,房子的外墙被刷成和浪花一样的雪白,而它又是修筑在整个海滨地势最高的岩石上的,所以远远望去,它就像一只巨大的海鸥憩息在一块坚硬的磐石上。冰冷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地无情地拍击着海滩和岩石,巨大的浪花顷刻间散成碎沫,发出惊心动魄的哗啦啦的声响,好像大海的心都碎了。但是骇人听闻的景观并不足以惊扰这只巨鸟的休憩。它或者正做着美梦,永远也不愿意醒过来;或者下一秒钟就惊醒了,朝着那无尽的大海、无限的时空一飞冲天呢。
我们在德比郡给了它一个舒适温暖的家。在德比郡,它有自己的软垫、有自己的毡毯,吃鱼用鱼盆,喝牛奶用牛奶盆。因为它只有三条腿,无法像别的猫儿那样跳上窜下,所以它的软垫和毡毯都是放在地板上的,它随时随地都可以跳上去躺下来美滋滋地睡一个好觉。它走路的姿势非常好笑,因为它只有三条腿嘛。说实话,无论少哪条腿,它都得踮着脚一摇一晃地朝前跳。它站住不动的时候,样子看起来非常威武。三条腿直立着,为了保持平衡,它尽量让身子朝左边倾斜,因为它少的正好是一条右腿,最前边的一条。它尽量让它幸存的三条腿笔直站立着,但这并不影响它优美的体态、矫健的站姿。它瞪大眼睛,一脸严肃,才个把月工夫,毛色已光滑地如同涂了一层橄榄油。尾巴竖得高高的,就像一面高扬的旗帜。它并不因为自己少了一腿而自惭形秽。好像它和所有变戏法的猫一样翘起了一条腿,而它的戏法变得最为成功,它居然把那条腿永远地变没了。
一段时间,这只只有三条腿的猫成了安妮最忠实的玩伴。因为它只有三条腿,走路永远成了跳路。安妮嫌它跳得太慢,而真正的跳上窜下它又望尘莫及,就索性替它做了主,干脆将它抱在怀里。就像无法拒绝金枪鱼的咸湿气息,戈比(这只猫儿的名字)也拒绝不了来自小主人的如海风般温暖的拥抱和爱抚。因为索求主人的爱抚是猫儿的天性,而几乎每一只猫儿都是被主人搂抱在怀里宠爱着长大的。来自小主人的亲昵和爱抚并不会伤了戈比的自尊,所以当安妮向它伸出两条胖乎乎的胳膊时,它总是非常温顺愉快地接受了。
它很快就长大了,膘肥体壮,肥硕有力。它那瘦弱的身子就像吹皮球一样,日渐鼓胀了起来。稀稀落落的毛色越来越浓密、越来越雪白、越来越光滑,饱满的身子就像一只圆滚滚的皮球,又像一只吃饱喝足的肥耗子,无需抽鞭子就能在地板上滴溜溜圆地旋转起来。它的三条腿长得非常壮实,用手摸上去全是肥嘟嘟的皮肉。它竖着耳朵,小脸上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却又流露出一种天真烂漫、懵懂无邪的纯真表情。这种眼神最能打动人心,任何人也无法拒绝。所以尽管只是一只三脚猫,但是德比郡的仆人们若是手头的活计空下来,也总是愿意抱抱它。它就像重新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无比娇嫩地蜷缩成一团,那楚楚可怜、娇巧可人的模样越发惹人怜爱了。
它若是在德比郡撒起野来,追逐皮球、毛线团、蟋蟀、蚱蚂什么的,那就注定有一场好戏可看了。它这个年纪,正好是人类的童年时期,贪玩是它的天性。世界是一部百科全书,每天都向它翻开与众不同的一页。它这个年纪的猫咪,对于每天向它翻开的百科全书,都是通过玩耍的方式来阅读。在这种看似荒唐、荒废时日的玩耍中,比如追逐、撕咬、嬉戏,事实上赋予了猫儿成年后独立生活、生存、包括社交的全部本领。它们的每一项游戏都在学习,每一次打闹都在练习捕捉的技巧,这种寓教于乐的学习方式,使得每一只猫儿即便成年了,也能永葆烂漫无邪的童心。
戈比也不例外。随着灌注在它躯壳中的生命力一日日旺盛,它日渐丰满的身体里充满了无限的精力、无尽的力量。这些精力驱使它去舒展拳脚,这些力量不自觉地促使它活动筋骨。慵懒的岁月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它说话,有一个精灵在呼唤它日渐不安的灵魂:“去奔跑,去追逐,去磨爪子、去撕咬。”就像所有成长中的少年在这个年纪所表现出来的多动和好奇,它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一个毛线团,一只陀螺,横行乱爬的螃蟹,摇尾鼓鳍的金鱼,一切的一切都足以引起它浓郁的兴趣,它所遇到的每一样东西都值得它去细细研究。但是也正如所有成长中的少年所苦恼的,并不是所有的探索、尝试都会获得成功,更多的时候他们一番苦苦追求,得到的结果却是苦涩的、酸涩的。诸多成长中的烦恼困扰着他们,就像他们行走在阳光下的阴沉沉的影子如影随形。自然这些烦恼也困扰着这只只有三条腿的名叫戈比的小白猫。
首先它无法奔跑。尽管它的三条腿肥硕、强壮、充满力气,它的眼睛里充满梦想和渴望,它的每一块淹没在油光发亮的毛皮下的肌肉和骨头,都春笋拔节般地渴望舒展、张驰、搏击。这本是每一只猫儿最简单、最普通、最容易做到的事,但是少了一条腿,这种简单、普通、容易就成了一种奢望。那被上帝狠心偷去的一条腿,成了猫儿能快乐走猫步、轻松奔跑最关键的一环。于是它所有的猫步和奔跑,就成了永远的可笑的摇摇晃晃、蹦蹦跳跳了。
“戈比,戈比,”女仆用羹匙敲着戈比的鱼盆大声招呼道,“喝鱼汤了,戈比,今天早上新买的鲱鱼,独一无二的味道,你可要尝尝吗?”女仆原本想把戈比抱到餐厅中、将鱼盆放到戈比的嘴边,这样就可以免去这只可怜的猫儿蹒跚步行的苦楚。但是她实在想看这只猫儿栽跟头的样子,想从猫儿怪异的蹦跳中寻找点儿乐子,她就故意动了点歪脑筋。
其实不用女仆招呼,鲱鱼的味道从厨房间飘出来的时候,戈比就已经蠢蠢欲动。带着强烈咸湿海洋气息的鲱鱼味儿刺激着它的鼻孔、噬咬着它的胃壁。它一下子就昏了头了,彻底忘记自己少了一条腿啦。凭着本能,向前做出奔跑的动作。然而下一秒钟,它就像一个踩空了一只脚的人,立刻就重重栽倒在地。
“哇呜!”它大叫一声,矫健的身子本想一跃而起,但是它的胸脯却匍匐在地,忙乱中三条腿只能毫无用处地乱蹬。它一脸恼怒,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满。它就像一只被捆住了手脚的怪物,本能地想要挣扎着爬起来,但是却手舞足蹈着,反而无计可施了。
“哎哟,这样可不行,戈比先生,您可是少了一条腿的猫儿啊!”安妮惊叫道。她赶紧从餐桌旁的椅子上跳下来,跑过去用两只小手扶住戈比先生的一条前腿帮助它站立起来。“这样就好啦,”她摸了摸它的脑袋说,“你可不是寻常的猫儿,别的猫儿的路是走出来的,唯有你的路是跳出来的。不过,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你这样的猫儿就该如此啊。”安妮说。
接着她又俯下身子把它从地板上抱起来:“算了,我们还是一起走到餐桌边吧。今天我允许你蹲在我的盘子前用餐。”然后她就吩咐仆人把戈比先生的鱼盆放在她的餐盆边。
“小姐,这可不行,哪有把猫盆放在桌子上的?再说了,也从来没有见过猫儿蹲在桌子上吃饭的。”仆人们瞧见这一幕都乐了。
“从现在开始就有啦!”安妮大声说,她突然灵光一动,忽然又故作高深地说,“戈比先生或者并不是猫儿呢。它或者是一位英俊勇敢的王子,被巫婆施了魔法,才变成猫儿。至于它为什么少了一条腿,或者是因为王子得罪了巫婆,巫婆一怒之下残忍地砍掉了他的一条胳膊吧。”
“让我想想,王子怎样才能恢复人形呢?是需要公主的一个吻吗?或许是吧!”她低下头去亲亲戈比的脑袋,可是戈比先生还是戈比先生,并没有变成英俊的王子。
仆人们都抿着嘴偷偷地笑:“这是怎样回事啊,小姐,戈比先生并没有变成王子啊!”
“或者还没有到解除巫婆魔咒的时候吧!”安妮一本正经地说,“我得替戈比好好画一幅画,它可是只好猫咪,”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动筷子了,而戈比碟子里的鲱鱼却早已被它吃得精光。她把自己杯子里的牛奶倒在它的牛奶盆里,戈比俯下身子叭嗒叭嗒津津有味地舔?着,嘴巴和胡须都浸泡在雪白的牛奶中,柔软的肚皮有节奏地均匀地起伏着。
她捋捋它的下巴,拍拍它的背脊,又摸摸它的肚皮,然后回过头来认真地说:“你们可不能欺负它,将来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嫁给它!”
佩思蒂,你可以想象当时场面有多热闹多好笑。因为肢体残缺、行动不便、行为怪异,戈比先生原本就是众人的开心果,而安妮的奇闻怪谈更让他们乐不可支。我简直忍不住了,但是我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大声说:“那是自然的,宝贝儿,放心吧,没有人欺负戈比先生,在这座别墅里,我们爱它还来不及呢。”
尽管少了一腿、尽管行走、奔跑不方便,但是这一切并不能改变戈比先生玩劣贪玩的本性。眼明耳聪、牙尖嘴利是猫儿在自然界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磨爪子,是它们的天性。爪子太长,不利于行走,爪子太钝,无法给予对手致命的一击。所以猫儿们有事无事,总是喜欢蹲在地上,两条后腿蓄势待发,任何时候都可以一跃而起,两条前腿却伸得笔直笔直的。两只爪子全力张开,露出尖尖的弯弯的指甲,就像人类织布或是弹琴一般,然后两只爪子就飞快地左右交替着一前一后地乱抓一通。这时它们魔爪下的那一块惨遭荼毒的什物,无论沙发、地毯,还是桌椅、树皮,可真谓是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如果这些东西会流血的话)、惨不忍睹啦。
戈比也需要磨爪子,但凡一只猫儿正常生活所需要的正当需求它都需要。越来越长的爪子让它心里痒痒的,非常难受。它恨不得用牙齿咬掉它们。猫儿的天性终于唤醒了它将爪子在地板上狂抓乱磨的本能。然而磨爪子的难度对于它来说,无疑于它初次学走路。少了一条腿,它无法在左腿狂抓乱磨的时候让身体保持平衡,它最后的做法就是蹲在地板上,利用蹲的姿势平衡住身体,然后让左边的爪子在地板上飞快地来回乱抓。
一天早上,女仆收拾客厅的地毯,突然她尖叫起来:“噢,我的上帝!”。她的声音清脆高亢,就像一大堆玻璃瓶被打破了,“砰砰砰砰”地碎了一地。睡在客厅地毯上的戈比一下子睡意全无,立即从地毯上爬起来,像颗爆米花“嗖”地一声就蹦出客厅。几个月的摸爬滚打、摔跤、栽跟头——类似于自虐的魔鬼般的锻炼,使得戈比的颤颤微微的蹦跳,终于勉勉强强可以算做正常的行走啦。
女仆高分贝的尖叫声就像战场上吹响的集结号角,整座房子里的人很快都聚集到了客厅里。
“发生了什么事,辛蕾,你为什么大喊大叫?”夫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责备道。
“请原谅夫人,搅扰了您和安妮小姐的晨梦,我非常抱歉。可是,可是,地毯怎么烂这个样子?”女仆指着地毯破损的地方结结巴巴地说,“这可是全英国最贵的地毯啊,我发誓昨天晚上都是好好的。”她的声音在发抖,听起来就像一片在风中哆嗦的树叶。
“哦?”夫人皱了皱眉头。她走到炉壁前蹲下身子仔细瞧了瞧那块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抓得丝线乱飞的地毯。
“就这块吗?”
“就这块!”女仆忐忑不安地回答道。
“大约是戈比先生干的吧!”夫人蹲着的身子慢慢站起来,“戈比先生大概想要拿它练练拳脚。”
“果然是它干的。”辛蕾咬牙切齿地说道,“难怪昨天半夜我断断续续听见客厅有唰唰唰的异响,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原来是它!我可要给它点颜色瞧瞧。”
“算啦,辛蕾,别为难它了,戈比先生已经很可怜了。何必跟一只天生不幸的猫儿过不去呢?地毯坏了就坏了,你若觉得这地毯可惜了,就换一条普通点儿的吧,戈比先生的爪子恐怕要磨些时候了。”
地毯风波就这样毫无生息地告以段落,但是戈比磨爪子的事件却远没有结束。事实上对于它来说蹲在地板上磨爪子仍然非常辛苦。蹲在地板上,就意味着身子必须固定,就意味着前腿的活动范围有限,就意味着磨爪子这个动作无法做到活动自如。但是成功总是来自一次次的突破,胜利总是来源于一次次的实验。尽管它只是一只猫儿,但是猫儿千百次探索出来的成功经验却也足以让人拍手叫奇。
一天傍晚,我和安妮从海边散步回到德比郡,在拉开爬满粉红两色玫瑰的篱笆小门时,我们被院子里的一幕惊呆了。
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苹果树,这个季节正好挂满了红彤彤的苹果。戈比蹲在苹果树下,抬头望着满树的苹果,就像一位虔诚的苹果树信徒。它雪白的身子半倚靠在苹果树上,两条后腿半蹲半屈,左边的爪子却在苹果树光滑的树干上嚓嚓嚓地胡乱抓着。借助于苹果树,它或者省了不少气力,又或者这种半蹲半立的姿势非常适合猫儿磨爪子,这就好比拳击手对着沙袋打拳击更加得心应手。这是多么迷人的画面啊。对于戈比先生的淘气,苹果树似乎不胜其苦,戈比抓一下,苹果树就抖动一下。满树的苹果也颤微微地微微颤动着,好像摇曳着一树玲珑剔透的红玛瑙,简直迷人极了。戈比一脸严肃,深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狂热,它那锋利爪子下的苹果树树干早已划痕斑斑、一片狼藉。
“看啊,戈比在磨爪子啊!”安妮快活地大声说,“它是多么讨人喜欢的小家伙啊!”接着她大叫一声“戈比”,就冲着那只猫儿飞快地跑过去。
那只猫儿却被吓住了,它以为自己做了错事,瞧见飞奔过来的小主人,立即连滚带爬地逃开了。从那以后,那棵苹果树就成了戈比练习拳脚的靶子树。苹果树的树干约一尺高的位置,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密密麻麻的都是它爪印。这些爪印细长如针,而且嵌进树皮很深,有的已经风干了变成了深褐色,有的疤痕如新,露出淋淋漓漓的触目惊心的白生生的树干。但是这些爪印都是朝一个方向——苹果树的左边抓下去的,很显然它们的主人并不擅长使用右爪,它压根就是一个左撇子。
德比郡的人们隔三岔五总是瞧见戈比蹲在苹果树下,它似乎对靠在苹果树上磨爪子这件事儿非常着迷。自那以后,女仆心惊胆颤担忧不已的客厅里的地毯就再也没有糟过殃。
它似乎对满树的苹果也非常着迷。它蹲在苹果树下,抬头望着树上悬挂着的灯笼一样的苹果,一脸的满足和痴迷,仿佛这棵树从树根到树叶都是它的,这些苹果也归它所有,仿佛它已经爱上了这些天使般漂亮芬芳的小家伙。
“戈比先生又在巡视它的苹果树了,大概树上的每一个苹果它都仔仔细细数过!”安妮喃喃自语道。
“是啊,小姐,我得向戈比先生借两个新鲜苹果,因为今天的甜点我需要的可是苹果酱。”女仆笑着说。
“那你可得跟戈比先生好好商讨商讨,得征得它的同意才行!而且你在采摘苹果的时候,一定得向戈比先生的苹果树许个愿,那样你会心想事成的。”安妮一本正经地说。
“好的,小姐,我一定遵照你所说的去做。”女仆强忍住笑容说。
然后她就笑眯眯地真和那只猫讲道理去啦,然后她还真站在苹果树下假装虔诚地许愿、诉说心曲,然后在德比郡,关于“戈比先生的苹果树”“戈比先生的苹果”人们就这样叫开啦。
“我得给戈比先生好好画幅画啦!”安妮格格格地笑着说,“但愿我能够把戈比先生的这副尊容描摹得维妙维肖。”
她自从迷上了画画之后,便难得让自己的双手消停下来,我不得不带着她背上画板到处写生。一棵树、一朵花、一块石头、一座房子,海滩上的贝壳、田野里的麦穗、渔夫刚刚捕获的金枪鱼、像精灵一样相继掠过德比郡陡峭岩石的漂亮的海鸥都成了她描摹的对象。德比郡的仆人们一旦忙完活计,也都成了她现成的模特。
“好月林,求你了,就一小会儿,一会儿就足够了!”安妮摇着月林的手臂半讨好半撒娇地说。她这样子让人很难拒绝。于是无论月林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只得乖乖地摆好姿势,或蹲,或坐,或卧,或躺,或侧着身子,或屈着手臂,听任她摆布了。
这一画就是两三个小时,有的时候一幅画稿需要两天、三天完成,那么月林他们就只得接连几天站着、蹲着、坐着、卧着、扭着脖子、抬着腿,直累得他们腰酸背疼,筋疲力尽为止。
“我的天简直比干一天活还要累,我发誓,简直就是活受罪!除了蜡像馆里的蜡像,谁受得了这个?”仆人们私下里报怨道。
然而当他们看见安妮的画作后,立即又嚷嚷开了。
“天啦,小姐,这是我吗?这果真是我啊。对着它,简直就是对着一面干净明亮的镜子,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嘛。不过小姐,我并没有戴帽子啊,也没有披像夜色一样深沉的黑斗篷啊!还有怎么回事这斗篷怎么翻滚了起来,难道我所站在的位置恰好有狂风吹过?哎哟小姐,我真是太喜欢这幅画了,即使在照相馆里照相,我又哪里照得出这样的风姿、这样的气势?所以求求你了,小姐,把这幅画送给我好吧!卖给我也行,我真是太喜欢我自己了。”月林他们双手捧住自己的画像一边赞叹不已,一边怪不好意思地乞求道。
“你说哪里话,哪能卖给你呢,这画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呀!如果你觉得这画画得还不算糟糕的话!”安妮大大方方地答道。
感激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月林他们把画拥在胸前,他们抱了抱自己的小姐,亲了亲她的额头和月亮般饱满的脸颊,才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但是若要替戈比先生画一幅画却并不是件容易事。因为画,是活动场景的片刻静止。再热闹的场面,再活跃的气氛,诗人可以声情并茂地歌咏,作家可以维妙维肖地描写,但是到了作画者这里,却只能是、也必须是生硬地、果断地片断截取。初学者凭借仅有的浅薄的技能根本无法驾驭热闹的场景,这对于他们来说太过复杂了。他们还无法用手中的笔细腻地勾勒活动物体静止的瞬间。人物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眼睛里流露的惊喜、快乐、忧愁、恐惧;胳膊或是腿在伸出去或是跨进来瞬间的角度旋转或是肌肉、骨骼的扭曲变形,这些都不是一个涉画未深的初学者所能够驾驭得了的。
所以初学者作画,都尽量学画静止物体,他们作画的对象往往是一束花、一棵树,一只苹果,一枚鸡蛋。即便去野外写生,也往往画些山啊,水啊,篱笆啊,树林啊。这些东西都静止不动,无论从形体还是神韵上都更容易把握,当然也更容易摹画。
戈比是只猫,尽管它少了一条腿,无法任意上窜下跳,但是秉承猫儿贪玩好动的天性,却也难得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安妮的作画时间并不短,尽管在绘画方面颇有天赋,尽管在静态写生方面她早已得心应手,但是想要替一只一分钟都不想安静下来的猫儿画一幅形态娇憨、别具一格的小像,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实在无法让戈比先生安静下来。给它鱼吃也不行,给它牛奶喝也不行,挠挠它的肚子不行,抚摸它的肚皮也不行。它的温驯只是片刻的心血来潮。上一秒钟它可能还在竖尾巴、歪斜着身子用脑袋蹭你们的膝盖,一脸妖媚地求你抱抱它、亲亲它、抚摸抚摸它;下一秒或者就一踢腿,一抖身子,一伸懒腰,一脸漠然地走开了。上一秒钟它可能还躺在苹果树下的草坪上,舒舒服服地晒太阳,或者梦到什么了,嘴里还梦呓般地咀嚼着什么;下一秒或者就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因为一只蝴蝶从它头上飞过去了,一只蚱蚂从它的嘴边跳过去了!这还得了!它立即伸出爪子去抓,然后一跃而起,通常它并不能抓到什么,它一跃而起的结果多半也是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但是这足以证明若是想要给戈比先生的画一幅画,除非它睡意正浓、而且必须呼噜声连天,否则绝无可能。
事实上戈比先生的第一幅画像,画的就是它浓睡中的姿态,安妮把它取名为《戈比浓睡图》。画像中的戈比真是可爱极了。毛绒绒的一团小球,何止一个娇态可掬。它躺在一小块粉红色的毡毯上,仅有的一只前腿搁在胸脯下,两只后腿却伸得直直的。它那样子看起来根本不像睡着了,却像是被某种有趣的东西吸引住了。它煞有介事地趴在地毯上想要靠近那东西,抓住那东西,却又生怕惊扰了它,所以它非常狡猾地、怀有某种目地地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然而它事实上确实睡着了。它眯着眼睛,歪着嘴,毛茸茸的圆脑袋直接搁在地毯上。那脑袋既柔软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摸。那地毯想必也非常温暖舒适,所以它那可爱的小脸上流露出一种非常满足非常惬意的安详表情。它身上的毛皮非常光滑,像是涂了一层蜡,又像是它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芒里。它的每一根绒毛都散发出一种天使般迷人的光辉,并不光彩照人,也不绚丽夺目,但是柔和,内敛,温静淡雅、脉脉动人。
在这幅画中,安妮并没有运用自己的想像力对戈比先生的形象肆意改造。事实上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融入自己的绘画作品,画出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既夸张神奇、又诡异怪诞、甚至令人惊悚的似人非人、半人半神的形象,一直是安妮作画的特色。这种作画风格在她画给月林他们的肖像画时已经初见端倪。但是这幅《戈比浓睡图》却完全采用纪实的画法,细腻的笔触,柔美的线条,恰到好处的留白,整个画布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辉。这光辉像是从戈比躯体内自然发散出来的,它的整个灵魂像是浮现在画面上,玻璃般透明,月光般皎洁,宝石般烛照着整个画面以及站在这幅画的前面仔细欣赏画中熟睡的猫儿的人们的眼睛和心灵。大概安妮觉得谁也没有资格去搅扰这样一个安静的干净的灵魂,这纯粹是亵渎神灵的做法,所以她并没有调皮地在戈比的脊背上添对翅膀,或是在它的屁股上装几条大尾巴。
戈比先生的第二幅画像,安妮就没有放弃自己的绘画原则了。那天,恰好是戈比磨爪子的日子。它若有所思地来到苹果树下,先绕着苹果树转了一圈,边转边抬起头朝苹果树上看。德比郡的时令正值五月,春末夏初,苹果树下的草坪,翠绿的小草都齐刷刷地向上长,触手生香的,刚刚长整齐,随风摇摆的,一片油光泛亮的绿。苹果树上的绿叶也恰好长成巴掌大,每一片绿叶都绿得发亮,嫩得一掐就是一把水。它们重重叠叠地堆叠在一起,将整棵苹果树遮蔽得严严实实的,仿佛德比郡的庭院里飘来了一朵青翠欲滴的绿云。而这个时候,满树的苹果花也相继盛开了。一簇簇,一枝枝,一堆堆,雪白雪白的,仿佛去年冬天尚未融化掉的白雪,却又像是德比郡的上空凭空升起了一朵纯洁无瑕的白云。这花又喷香喷香的,每天都有花瓣在飘落,每一分钟都有花粉在飘散,不用说,蝴蝶飞来了,蜜蜂也嗡嗡嗡地直朝花蕊里钻。燕子也两两三三地飞来德比郡的屋檐下做巢。它们偶尔也飞进浓密的苹果花丛中,咿呀咿呀地叫几声、拍拍翅膀歇歇脚,便有清脆悦耳的鸟叫声中苹果树里飞出来。又有三三两两的苹果花瓣从半空中飘落……这如梦如幻的美景足以让绕着苹果树转圈圈的戈比浮想联翩,让整个胸腔里充满和煦的春风、整个鼻孔里都是馥郁郁的苹果花香的它,向这棵在美丽的春天重新焕发勃勃生气的苹果树投去充满迷幻色彩的惊鸿一瞥。
终于戈比在苹果树下站定,它半倚靠着苹果树,让身子竖立起来,左边的爪子唰唰唰地疯狂抓挠着。它抓得那么用劲儿,那么有力,眼睛像着了魔一样闪烁着一种狂热的光芒。好像这世界上再没有比磨爪子更让人着迷的事情了。然而它又总是常常抬起头,眼睛直朝茂密的苹果树树冠中看。因为恰好有风吹过,洁白的苹果花瓣顺着风势断断续续地往下落,就从它的眼前飘过,就飘落在它的爪子和脑袋上。而满树的苹果树叶也摇摇摆摆地抖动起来,在繁密的树叶和花瓣间来回穿梭的、金丝银线般的太阳光也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晃得戈比一爪子、一胳膊、一脸、一眼睛都是斑驳陆离的苹果叶影子、苹果花影子,还有明明淡淡的太阳光。在这样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里还能定下心来磨爪子,除了猫圣猫神,再也没有第二只猫儿能够做到啦。
安妮将这幅苹果树下的戈比最终取名为《雪》。
戈比站在三尺高的《雪》中,它的锋利的爪子深深地嵌入到苹果树粗壮的树干里,它在磨爪子,苹果树青涩的树皮已经被它抓挠得狼藉不堪,露出狰狞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雪白的爪痕。它雪白的爪子一半嵌入到树干里,一半刚刚从树干里拔出来,就在它拔出爪子的瞬间,点点雪白的、水晶透明的雪珠子从裸露的树皮里迸射出来。这些雪珠子顺着风势飘摇向上、簌簌坠落,刹那间就变成了飞扬的大雪,落了满满一庭院,满满一苹果树。三三两两堆积,两两三三积压,一朵两朵,一枝两枝,才片刻的工夫,苹果树下的那片草坪早已一片雪白。戈比雪白的身子都隐没在这些雪白里,若不是它脖子上系了一条鲜红的丝带,若不是雪地上留下了它的几个零零落落的猫儿爪印,简简单单的几笔,还真瞧不出这片雪白里居然不可思议地潜伏着一只猫儿呢。
安妮并不常常住在德比郡,她有大量的功课要学习,她不得不经常在伦敦、巴黎以及诸如此类的世界名城间来回奔走。她去卢浮宫参观,向伦敦最优秀的绘画大师拜师学艺,去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乡村旅行,希望借此捕捉艺术灵感,提升艺术修养。她一去就是几个月,这音信全无的几个月足以让德比郡的人们对她思念如狂。
对她思念如狂的当然还有德比郡的三脚猫戈比。
“小姐,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戈比先生就常常坐在这个窗台上,望着下面一望无际的海滩发呆。也不知道它究竟在看些什么。一只猫儿,难道还有什么心事吗?”月林一瞧见安妮就喋喋不休,“它一定非常想念你们,我就经常站在这个窗台前朝窗外看呢。每一次我都抱着一个幻想希望看见您和夫人从海滩的尽头处快步朝德比郡走来。当你们瞧见可怜的月林的时候,您就朝着月林所在的窗口挥动手中的草帽:‘嗨,月林,我们回来了……’哦,我的老天,那我该是多么兴奋啊,即使我的腿脚不便利,我也会从德比郡的悬崖峭壁上飞奔下来迎接你们的。”
“谢谢你啦,亲爱的月林!”安妮笑着说道,“我也非常想念你们,特别是我们可爱的戈比先生。”她蹲下身子,将戈比毛茸茸的身子抱在怀里。她把它软绵绵的脑袋搁在下巴间摩挲着,她鲜艳的嘴唇轻轻地啄理着它柔软而光滑的皮毛,“说不定戈比先生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样有沉重的思念之情呢,”她沉思了片刻慢慢说,“比思念更迫切的,它或者更希望拥有一个自由的灵魂。就像海浪肆意爬上海滩击碎岩石一个样,尽管海浪顷刻间也会粉身碎骨。如果可能的话,戈比先生或者非常愿意长出一双强劲的翅膀。这样的话,它就可以像海鸥一样自由飞翔,它就可以冲着那片岩石、那片大海毫无畏惧地俯冲下去了。”
“少了一条腿,对于戈比来说是多么大的折磨和痛苦啊,真是太不幸了!”安妮叹息道。
“它已经很幸福啦,小姐!它不是最幸福的猫儿吗?在德比郡,它有没有第四腿有什么关系呢?”月林笑着说。
“但愿如此吧!”安妮说道,她已经把戈比放在地板上,任由它跟着月林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间。
于是戈比就有了第三幅画像《窗》。
戈比蹲坐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它抬起头,躬着背,一言不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长尾巴在身后拖得直直的。镜中,它头戴一顶鲜红的阔边骑士帽,帽檐的左边还有一根飞扬的天鹅白羽。它身穿红白两色的紧身骑装,靠近胸口的位置有一块盾牌形状的纯金饰物,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亲自赏赐的勋章,就一定是某个高贵古老家族特有的家族徽章。腰带是一根质地柔软的金黄色丝绸,带子的末端采用古阿拉伯工艺结满了细碎的缨珞,一把镶有红色宝石的短剑悬挂在腰带上。戈比按剑而立。它身披一件纯黑色天鹅绒斗篷,它的右手,没错正是右手扶着宝剑,显得异常威风凛凛。它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黑云翻滚。它似乎站在悬崖峭壁上,大海在它的脚下碎成齑粉,但是它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狂热和兴奋。
“安妮,亲爱的,你怎么老是画这种奇奇怪怪的画啊?你为什么老是凭空添出些东西来呢?”看着刚刚画好的《窗》,我忍不住问道。
戈比先生也跳到《窗》前,它被眼前这面似是而非的镜子彻底吸引住了。它歪着头东盯西瞧,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它大约并不明白眼前的那只白猫为何一直背对着自己坐着,而镜中的那个一脸傲气的家伙为何又如此衣冠楚楚、气度不凡?
“有什么不好吗?”安妮美美地伸一个懒腰,她画了整整一天了,脖子都僵硬了,所以她尽量把双臂伸直,腰肢、脑袋和脖颈都夸张地左右扭动着。
“没什么不好,只是这画看起来非常怪异,好像想要表达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但是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上来,可能是我想多了。”我说。
“是吗?”安妮懒洋洋地说。她把《窗》用双手举起来,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看了好大一会儿,但她实在太年轻了,她现在这个年纪在这幅画中根本看不出别的什么东西来。所以最后她终于说:“没有什么啊,镜子不过采用了一种虚幻的手法,把戈比内心的真实想法彰显了出来而已。因为戈比尽管只是一只猫,尽管它少了一条腿,但是它其实和别的猫儿一样,渴望四肢健全、健康幸福。如果可能的话,它或者还希望自己能够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事业来让人刮目相看呢!”
戈比突然失踪了,德比郡的人们突然一下子都不知道它去了哪里。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翻遍了,连它平时最喜欢躲藏的厨房的橱柜、阁楼的收藏间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它的踪迹。
有一个说法是它离家出走了。因为猫儿是一种尚未完全驯服的、心高气傲的原始动物。即便时间再长久,与主人家的感情再深厚,无论怎样养尊处优、娇生惯养,都无法磨灭它们灵魂深处对自由的渴望。它们不羁放纵的心时时刻刻都会受到来自原野的野性的召唤。它们我行我素、独来独往,随时随地都可以放弃现有的一切,无论牛奶面包,无论鱼片肉干,而选择独自一个人去流浪。而流浪往往意味着孤独,意味着风餐露宿、饥不果腹。
但是月林的说法却不一样。
戈比是在我们离开德比郡的第五天消失的。我们再次回到德比郡,已经是那幅画画好后的第三个月了。
“它经常在那幅画前走来走去,对着那幅画左顾右盼、搔首弄姿,好像在照一面神奇的镜子。它或者明白镜中猫的就是它自己,它或者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但是它显然对那幅画着了迷,它多么爱它啊,爱镜子中的自己,它是多么热爱又是多么崇拜镜中的那只高贵雄壮、威武漂亮的猫儿啊。它的绿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似水柔情,一种铁石般冰冷的坚定。它依然跳到苹果树下磨爪子,但是更多的时候它却是坐在落日的窗台前孤独地瞭望德比郡险峻的悬崖下一望无际的海滩和广阔无边的大海。看海鸥在大海的波涛上掠过,看火红的太阳一点点沉入碧波,看巨大的轮船从天尽头处慢慢驶来,看暴虐的海浪冲上岩石然后粉身碎骨……阳光在落日的窗前勾勒出它雪白的轮廓,它瘦小的背影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孤独过,它残缺不全的内心也从来没有被如此烛照过,它似乎拥有了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人生,它的心高气傲的脑子里满是疯狂的憧憬和向往。”
那天夜里风很急,风从狭长的英吉利海峡吹过来,每一分钟都能听见风在德比郡的上空呼呼作响,每一秒都能看见海浪携卷着肮脏的泡沫发疯似地撞击在德比郡的岩石上,片刻支离破碎。德比郡就像一只在风雨中快要沉沦的小船,又像一只在暴风雨中被剪掉了翅膀的海鸟。那暴虐狂怒的场景,就是最勇敢的水手、经验最丰富的船长都不由得心惊肉跳、面如土色。
但是一轮圆月却从辽阔的大海上升起来了,圆润,丰腴,光彩照人,艳绝人寰。月光像是在海水里涤洗过一样,越发显得清冷、澄静、一尘不染。这是多么奇特的景观啊,任何人看见了都会心惊胆颤、哆嗦不已。好像无意中瞧见了美杜萨的脸庞,那惊世骇俗的美足以让任何一个误入歧途的登徒子瞬间由天堂下沉到地狱。
大海像是着了魔一般,深蓝色的海浪,前仆后继,匍匐向前,露出高耸的脊背和低低的腹沟。当它们一路疾行来到布莱顿海边时,德比郡脚下那片广阔的海滩、陡峭的岩石却阻碍了它们前进的步伐。瞬间它们满腔的豪壮和激情都统统转化为难以抑制的沉郁和愤怒。于是它们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冲着那片岩石凶猛地扑上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巨大的岩石上排山倒海的浪花瞬间碎成齑粉。空气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咸湿的海水气息。飞溅的浪花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异常晶莹剔透,瞬间抛入幽蓝的天空,瞬间又落入广袤的大海,就像千千万万颗闪烁的珍珠,它们中的任何一颗都称得上价值连城。
但是天空却显得异常干净沉静,湛蓝高冷的面孔并不为汹涌澎湃的大海所动容。即使暴怒的海水抛掷到天上去又如何?即便险峻的岩石耸立到月亮中去又如何?硕大的月亮悬贴在碧蓝的天心,默默无言,寂寂无声,像一幅画,像一首诗,像一面圆润的镜子映照着大海上的潮起潮落。没有一丝云,没有一点欲求,仿佛一幅悬挂了千万年的卷轴。在那一刻,时间静止,天地永恒,月亮忘记了东升西落,时光也忘却了匆匆流逝。
那天晚上,戈比像往常一样跳上窗台。窗台左边的墙壁上悬挂着它的画像《窗》——它坐在镜子前孤芳自赏——而此时它却蹲坐在德比郡的窗台上。那片海就在它的脚下,它高高在上,如同君临天下。月光透过窗格子越过它稚嫩的双肩照在那个雄姿勃发、一脸威武的猫骑士的脸上。镜中的骑士越发英姿勃勃、气宇轩昂。它那张英俊帅气的脸自有一种魅力,足以让所有人第一次看见它时就怦然心动。它那双翡翠石般的眼睛,温情脉脉,如此勾魂摄魄,却又如此柔情似水。它那枚象征着荣誉和高贵血统的盾形徽章在月亮下大放光彩,仿佛它真的是用黄金打造而成的。
那天夜里,月林最后朝客厅望了一眼,他呼唤了一声戈比,希望它能够跟着他一起回房间休息。但是戈比仅仅只是回了一下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台上。这扇看得见德比郡大海的窗户,窗户的外面似乎有更加精彩的东西吸引住了它,它的眼睛如痴如狂,它的内心或者也如脚下的大海汹涌澎湃、咆哮怒号。
半夜,德比郡的客厅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月林猛地从梦中惊醒,他立即起身朝客厅奔去。在起床穿衣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他似乎看见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又似乎听见呼啸的海风中有一声凄厉的惨叫,但是他认为或者是自己的幻觉。瞬间白光浓缩成一个白点,落向德比郡脚下参差不齐的岩石上。不容他看清楚,也不容他做片刻思索,巨大的海浪立刻扑向那个白点。海水落去,岩石突兀出来,岩石上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只有月光照耀着湿淋淋的岩石、碧粼粼的海水,波光潋滟,如梦如幻。
月林快步奔向客厅。临海的那面窗已经被风吹开了,狂风席卷着窗户猛烈地撞击在墙壁上,发出吓人的呯呯呯的巨响。玻璃碎了一地。风从洞开的窗户吹进来,疯狂地撕扯着香槟色的阔幅窗帘,窗帘上繁繁密密的流苏结都着了魔似的不停地摇晃着。戈比早已不在客厅里了,它的神气活现的画像从墙壁上跌落下来。画框变了形,画中的骑士扭曲着身子和脸上的表情,露出一个怪异的狼狈不堪的笑容。那样子比哭还要难看。
“可怜的戈比,大约被吓着了,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呢,我真该把它带到房间里去。”月林收拾完客厅的残局后懊恼地说道。
从此在德比郡,便再也没有人看见戈比了。人们都说它厌倦了现有的舒适安逸、无忧无虑,想要过一种为所欲为的自由生活。所以它抛下一切,执意去流浪,尽管此后的生活一定非常清苦贫寒、朝不保夕。戈比的画像依然悬挂在客厅里,月林几次想要换掉它,都被安妮制止住了。
“戈比回来了,若是看不见自己的画像,岂不非常伤心?”安妮反驳说。
“好的,小姐,那就让它一直挂着好了。”月林回答说。
“我宁肯相信戈比跳进这画里去了,也不相信它会离家出走。说不定戈比正在一个我们并不知道的神奇世界里大显身手、建功立业呢。”一天,我们在客厅喝下午茶,安妮瞧着墙壁上的《窗》自言自语道。画中的猫儿和戈比不仅形似而且神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为什么不是呢,亲爱的,戈比或者真成了剑客或是骑士也未可知呢。”我说,“可是安妮,你为什么不画画大海呢?德比郡的大海非常美丽啊。不过你最好画画风平浪静时候,我可不希望德比郡有一天被暴风雨下的海浪吞没掉……”
“我正想画画大海呢,”安妮答道,“不过还没有想好画些什么,我一定不会让德比郡在暴风雨下瑟瑟发抖的。”
“好了,这就是有关三脚猫戈比的所有故事,它从此再也没有在德比郡露过面。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野外求生对于一只流浪猫,可不是件容易事儿。何况它还少了一条腿……”夫人最后说,她高亢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兴奋的脸颊也渐次恢复平静。三脚猫戈比的故事将她的情感突然推向高潮,她两眼放光,面颊红润,好像下一秒钟就能从床上跳下来,像一个健康人一样正常工作生活。这是非常危险的事。尽管这在期间我多次阻止她,提醒她,大悲大喜的情感对于她的健康非常不利,但是她都不为所动,执意要将德比郡的这只三脚猫的故事讲完。
“好啦,佩思蒂,我要讲的故事都讲完了。现在请你把贝蒂抱走吧,它这么压着我,我的胳膊肘都要被压断了呢。不过你要特别小心,可别把它弄醒了。”夫人轻声说道。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就像一段即将燃尽了的火柴梗显得异常疲倦,而贝蒂先生则早已在她的温暖的怀抱里睡着了。它短短的一梦,戈比先生的一生一世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它在温暖柔软的梦乡里,是否有幸遇见那位头戴阔边骑士帽、身披黑色斗篷、只有三条腿的威风凛凛的猫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