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0月,一场来自岛国菲律宾的巨大海难震动了整个科里嘉海湾。一艘名为多纳帕斯号的客轮与一艘名为维克托山号的油轮在马六甲海峡拦腰相撞,事故共造成1518人遇难。但是这个数据并不包括数百名不用买票的儿童,也不包括持有船运公司通行证不用买票的职工,以及一些逃票者。因此另也有一种说法,船上的乘客远远超过了1518人,人们大胆揣测,至少超过2500人在那场骇人听闻的多纳帕斯海难事件中葬身海底。
10月8日,满载游客的多纳帕斯客轮从英吉利海峡拔锚起航。客轮的乘客中有学生、有商人、有趁着假期来海湾做长途旅行的中产阶级、有新婚蜜月旅行的夫妇。9月,在剑桥大学金融系尚未完成学业的菲尔德夫妇收到来自科里嘉海湾的家信,老菲尔德在信中提到,目前公司已经全面陷入被动僵局,希望菲尔德夫妇尽快回国,以助老父亲一臂之力。老菲尔德心里存有一丝希望,尽管公司可能会被全面收购,但是只要有儿子儿媳的鼎力相助,那么菲尔德公司一定会东山再起。
父亲的来信让拉丁菲尔德立即焦灼起来。三年以来,他听说了很多关于菲尔德和史密斯之间的风言风语。他多次询问父亲,但是父亲都是以“相信我吧,我还应付得过去”“你别管这些了,你回到海湾做一番成绩给我看看才是正经事”这类的话搪塞过去。然而这一次父亲居然主动要求他们回国,看来菲尔德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以他的心性巴不得马上就回到菲尔德庄园,所以他立即联系英国航空公司购买机票,但是他年幼的女儿想要看看聪明的海豚在海上竞相追逐的情景,央求过他很多次了,他一直都抽不出时间兑现他的承诺。他温柔美丽的妻子实在不忍拒绝她,就对他说:“你就答应她吧,拉丁,我们坐船回去,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吹吹海风,听听海浪,看着太阳在海平面上升起,又气象万千地落下,这是多么难得一见的美景啊。好像我们刚刚结婚一样,这是一次多么绝妙的蜜月旅行啊。你要知道,一旦我们回到海湾,回去面临那个烂摊子,面临那个奸狡巨滑的史密斯·墨索卡,我恐怕我们再也没有安宁日子过了。”
他心里明白菲尔德公司的事刻不容缓,也明白老菲尔德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对不会求儿子伸出援助之手。但是他实在太爱她们了,他拗不过她们母女,只得答应她们乘船回国。于是他立即给英国国际船运公司打电话,要求预订两张从南安普顿到科里嘉海湾的一等舱船票,越快越好。船运公司的职员回答他说,从南安普顿到科里嘉海湾的一个礼拜内的船票已经全部售馨。也就是说,此时如果从英国乘船回到科里嘉,最早的船票只能在十天后。不过,那位职员又提醒他说,一艘前往菲律宾的多纳帕斯号客轮将在后天起程,船上正好还有两张一等舱席位……如果客人需要的话,他可以立即帮他们预定下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决定了一切。菲尔德等不起,他老父亲也等不起,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爱女的未来命运也等不起。因为从菲律宾到科里嘉海湾也就二天的航程,除此便没有别的办法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时间,他感觉真像天上掉下来两个馅饼,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地板刚刚打过蜡,家具闪烁着古铜色的金属光芒,绣满各色艳丽图案的地毯铺满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咖啡刚刚煮熟,身着整洁服饰的待者手持托盘,正步履轻快地穿梭在谈笑风生的客人间。在一间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客房里,孩子们在嬉笑,老人们在攀谈,柔和的轻音乐像梦一样轻轻地飘逸。年轻的绅士收起在伦敦港购买的10月8号的《泰晤士日报》,若有所思地在甲板上缓慢踱步。活泼的女孩子也跑到甲板上观看遨翔的鸟儿。相爱的恋人彼此相拥着,甜蜜地说着情话,谁也不愿意离开谁。在甲板上,人们倚靠着新刷的栏杆举目远眺;远方烟水茫茫,水天相接之处,海鸥在飞掠,阳光在跳跃。鲜活的鱼儿在波光粼粼的海水中快活地摇着尾巴、吐着泡泡……”
这是我能想象到的十三年前的那艘轮船上最后的波澜不惊的时光。
夕阳如画,朝阳如霞,碧蓝的海水像绸缎一样柔软而鲜亮。茫茫的大海上,那艘船像一轮初升的红日从海平线上一点点升起来,先是巨大的烟囱,然后是雪白的船体,仿佛一条大白鲸托着一根巨大的擎天柱劈波斩浪、呼啸而来。巨大的船桨高速旋转,搅起大片雪白的浪花。受惊的鱼儿四散开来,当它们来不及躲避,带着惊愕的表情从飞扬的浪花中一跃而起时,甲板上的人们便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快的惊叹声。
然后它一点点远去,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消失在那片由未知和无常统治的神秘的深蓝里。那一片耀眼的雪白,先是雪白的船体,然后是巨大的烟囱,仿佛绚丽的红日一点点沉入深沉的大海,直到完全无影无踪。它摇曳着,荡漾着,漂泊着,就像一片弱不禁风的随波逐流的树叶。漫天的海浪匍匐在它的船舷下,涌动着,缱绻着,咆哮着,低吼着,似乎一个回头就会变换面孔,一个转身就会猛扑上来。
梦,蓝色的梦,无边无际的湛蓝和雪白。多纳帕斯号上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们登上的是一艘死亡之船,这艘船正航行在冥王哈台斯的冥河里,满载着他们的快乐和优越、幸福和希望一点点驶向永恒。
10月8号,多纳帕斯号在伦敦港拔锚起航,经过两天的航程,第三天早上到达直布罗陀海峡。因为顺风顺水,船行速度非常快;轮船像一条在海面上一跃而起的飞鱼,箭一样从直布罗陀海峡一穿而过,向东直插入地中海。进入地中海后,船行速度渐渐放慢,轮船就像一片风帆滑翔在碧蓝的大海上,又像一只拍击着湛蓝海水的海鸥在海面上轻盈飞翔。关于爱琴海的传说,总能引发人们的好奇心。大人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起古希腊的英雄、年轻英俊的忒修斯的故事,孩子们总是睁大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
“在远古时代,有位国王叫做弥诺斯,他统治着爱琴海的一个岛屿克里特岛。弥诺斯的儿子在雅典被人阴谋杀害了。为了替儿子复仇,弥诺斯向雅典发动战争,战败的希腊不得不每隔9年向克里特岛进贡7对童男童女。
弥诺斯在克里特岛建造了一座地下迷宫,迷宫中道路曲折纵横,谁进去就别想出来。在迷宫的纵深处,弥诺斯豢养了一头人身牛头的野兽米诺陶诺斯。雅典每次送来的童男童女都会被米诺陶斯吃掉。
这一年,又到了供奉童男童女的年头。有童男童女的人家都惶恐不安。雅典国王爱琴的儿子忒修斯看到国民遭受如此不幸而深深不安。他决心和童男童女们一起出发,并发誓要杀死米诺陶诺斯。
忒修斯和父亲约定,如果杀死米诺陶诺斯,他在返航时就把船上的黑帆变成白帆。只要船上的黑帆变成白的,就证明爱琴国王能够再次见到自己的儿子忒修斯。
忒修斯的英俊潇洒得到弥诺斯国王的女儿美丽聪明的阿里阿德涅公主的爱慕。公主向忒修斯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并偷偷和他约会。当她知道忒修斯的使命后,就送给他一把魔剑和一个线球,以免忒修斯受到米诺陶诺斯的伤害。
聪明勇敢的忒修斯一进入迷宫,就将线球的一端拴在迷宫的入口处。他放开线团,沿着曲折复杂的通道,向迷宫深处走去。他们找到怪物米诺陶诺斯,经过一番搏斗奋力杀死它。然后,他和同伴顺着线路顺利走出迷宫,并带着阿里阿德涅公主一起逃离了克里特岛。
终于又看到祖国雅典了。忒修斯和他的伙伴兴奋异常,又唱又跳,但他忘掉了和父亲的约定,没有把黑帆改成白帆。翘首等待儿子归来的国王在海边看到归来的船只上挂的仍是黑帆,以为儿子被米诺陶诺斯吃掉了,悲痛欲绝,就跳海自杀了。
为了纪念这位仁慈伟大的国王爱琴,从此人们就把他所跳入的那片海域,叫做爱琴海。”
10月14号,多纳帕斯号驶入苏伊士运河。轮船在繁华的塞得港停留了两个小时借以补充船上的日用物资。塞得港是苏伊士运河诸多港口中的一个。拥挤的码头停满了等待装卸货物的船只。一台台吊机仿佛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屹立在港口的岸边,它们伸出巨大的手臂,以扛鼎之力将那些重达千斤、万斤的集装箱吊上岸来或是重新装到船仓里去。皮肤深黑、身着白色罩衫、头缠白色头帕的当地民工,则扛着装满水果、蔬菜、粮食、咖啡等沉甸甸货物的大木箱,争先恐后地来回奔跑于繁忙的码头和各式各样的客轮之间。他们大汗淋漓,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雪白的衣服早已污渍斑斑。天气实在是太炎热了,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脱掉了罩衫,只着一条被汗渍和污泥涂染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长裤子。他们把大箱子扛在肩上,汗淋淋的身子仿佛涂了一层柏油,被灼热的太阳光晒得油光发亮。
和所有客轮上的乘客一样,多纳帕斯号上的乘客也相继上岸,以便活动活动筋骨,并借机一览异域风情。他们撑着小阳伞或是戴着阔边太阳帽穿梭在码头大大小小的集市之间,当地人的狂野、奔放、热情、神秘的异国情调深深吸引了他们。到处可见用撒哈拉沙漠中的石头磨制而成的金字塔的模型。水果特别甜,椰枣黄橙橙的,一咬一口甜蜜的果浆。芒果又大又肥美,一枚枚挂在树上,客人想要哪枚就用刀子割下哪枚。无花果是人们的至爱,埃及艳后克里奥佩德拉的香消玉殒就因为一条藏匿于盛满无花果篮子里的毒蛇,这多少为这种无花而得果的热带水果涂抹了一抹浓郁的香艳情调。用玫瑰、薰衣草、百合、紫罗兰制作的各色香料是妇人的必买品,画满神话传说或法老传奇故事的纸莎草画总人让人大开眼界。而各种纺织物,坐毯啦、帐篷啦、古埃及袍子啦、手工刺绣啦,五光十色的,客人们看见了,眼睛总是不能移向别处;而一旦把它们拿在手里,就再也不愿意放下了。而当他们满载而归之时,路边到处可见的烤得焦黄香嫩、涂满精盐、胡椒、姜葱、橄榄油的卡马布又勾起了游客们浓烈的食欲。沿途用并不标准的英语叫卖的色彩鲜艳的库沙利总是让人垂涎三尺,而填满葡萄干、青椒、沙拉酱、米饭、牛羊肉的舍沃玛总能最大程度地调动客人们的味蕾。所以当客人们回到船上,就再也不用吃午饭啦。
两个小时后,多纳帕斯号驶离塞得港。迎着习习和风,人们都聚集在甲板上观看运河两岸沿途的美丽风光。旅馆、酒店、商场、当地人低矮的小木楼鳞次栉比地耸立在运河的两侧,高大而茂密的榕树、椰枣树则像卫兵一样矗立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建筑物中间。它们的树冠非常大,又非常翠绿,远远望去犹如在运河的两侧撑起了一把把天然的大伞。身穿各色棉布长袍的当地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大树下,喝茶、聊天、闲谈、做买卖。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怀抱吉他自唱自弹,心爱的姑娘则踏着吉他优美的旋律轻快地翩翩起舞。歌声清冽嘹亮,舞姿婆娑撩人,引得围观的人们不时爆发出一声热烈地喝彩。
离开塞得港约十公里航程,房屋就越来越稀少,树木也难得一见。天气非常炎热,空气仿佛都被烤化了一般。茫茫沙漠,黄沙漫漫,白日炎炎,一直延伸到天尽头。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颗绿植,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无边无际的金黄和无穷无尽的孤寂。偶然出现的一棵榕树,已经没有了在塞得港初见时的丰腴茂盛、绰约多姿,酷热的沙漠使得它不得不尽量压缩自己的个头,水资源的极度缺乏使得它不得不尽量抑制自己的生命力,它矮小、枯瘦、贫痟,丑陋,甚至一大半已经枯死了。它如此孤独、寂寞、荒凉、朴野,却又如此坚强、执着、伟岸、不屈不挠。它那惊鸿一瞥的一抹绿,它那让人为之震颤的笔立的姿态,那可供人瞻仰的漠然高傲的背影,都让人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早已远去的神秘而伟大王国。沙漠、骆驼、金字塔、木乃伊,古老的传说,动人的神话,还有拥有人类智慧和狮子勇敢和力量的人面兽身像。这一切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似乎触手可及,却又真真切切地隐藏在那一片茫茫的黄沙之后,带给人无尽的遐想和无限的憧憬。
所有有过海上旅行经验的人们都知道,大海就像一本书,每天都有惊喜,每时每刻都会给它的旅行者翻开全新的一页。尽管这种惊喜有的时候会变成惊恐,而全新的一页也不全是风平浪静、风和日丽。两天后,从夜晚的沉睡中醒来,多纳帕斯号的人们惊奇地发现他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完全用红色涂抹的世界,仿佛上帝盛放蕃茄酱的瓶子打翻了。这就是红海了。
沿着海岸线是一片绵延不断的红黄色岩壁,这些岩壁陡峭坚固,高耸入云,它们将太阳光反射到海面上,使得海面红光闪烁,海水仿佛燃烧起来了。而它们高大险峻鲜艳夺目的身影倒映在海水中,又仿佛给海水披上了一件绚丽多姿的五彩霞衣。近岸的浅海地带,紫红色的珊瑚树在那里大量繁殖,那里是传说中的海龙王的宫殿,是鱼儿们的天堂。色彩鲜艳的各色贝壳、热带鱼游弋其中,自由自在地仿佛神仙一般。海边不远处,是连绵不绝的沙丘。站在甲板上眺望大海和沙丘,一边是暗红色的清澈海水,一边是金黄色的荒凉沙漠,这独一无二的奇特风光,让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们沉醉于这仙境般的人间天堂,几乎都要埋怨轮船跑得太快了。
10月17号,轮船驶入素有水上走廊之称的泪之门——曼德海峡;18号进入亚丁湾;两天过后,乘着清凉而咸湿的热带季风,轮船驶入平坦而宽广的阿拉伯海。阳光金灿灿的,海面上如同抛洒了一层金粉。风从几万里之外的埃及的海岸线吹来,刚好把出海捕鱼的渔民的风帆吹得满满的。前面是阿拉伯海,横渡阿拉伯海,就可以进入素有海上生命线之称的马六甲海峡了。这是一段长达1000公里的广阔海域。没有岛屿,没有海港,没有喧嚣的城市,没有纷争的尘世。纵目远眺,目之所及,人们的眼睛能够看得到的、心灵能够感受到的,只是一片深蓝色的浩淼无边的大海。海水湛蓝澄清、深沉蕴藉,深不见底、无边无际,透明得就像最澄澈的玻璃,柔软得就像最腻滑的绸缎。鱼儿们追逐船舷的两侧竞相跳跃,雪白的浪花簇拥着飞快前进的船只在船头琼珠翠玉般四散开去,又在船尾哗啦啦地不分彼此地匆匆融合在一块儿。
蓝天,白云,大海,浪花,带给人们不同寻常的雄奇壮美的视听享受,但是长达半个月的海上旅行,让远离尘嚣的人们对陆地又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无比眷恋和憧憬。很快多纳帕斯号的乘客们便出现了审美疲劳。人们开始厌倦这片漫无边际、单调乏味的蔚蓝,他们盼望这场旅行早点结束,或者在他们未来的一个礼拜的航线上能够出现一些新鲜的东西、发生一些新奇的事情。比如来一个海怪,或者来一场龙卷风,就像巴格达最勇敢的水手辛巴克航海旅行时所遇见的那样。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但凡有轮船从港口发出,出发前,无论船务公司的员工还是船上的乘客都会密切关注:轮船即将驶入的那片海域的未来一个礼拜的天气情况,除非风平浪静、和风细雨,轮船绝不会轻易拔锚起航。
多纳帕斯号一等舱的甲板上,有一位乘客显得尤为忧愁,他不停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沉默寡言,忧心忡忡。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还没有看见陆地,剩下三分之一的航程至少还得五天时间。啊,这么说,他花了二十天的时间才能回到亲爱的科里嘉海湾。多么宝贵而珍贵的二十天啊。他当初怎么可以下这样的决定,轻易答应她们母女坐船回去啊。
按照飞机的行程,十天前他和妻子、女儿就已经身在菲尔德庄园了。父亲多么需要他啊。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要儿子还在身边,就足以赋予老人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如今半个月过去了,瞬息万变的科里嘉,或者早已翻天覆地。年老体衰的老父亲望眼欲穿,而他在哪儿呢?他还在海上,还在归来的途中。多么讽刺!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大海上,这个消息闭塞的蛮荒世界中,海湾或者早已换了天地,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得如同一只任意遭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啊,他若早点回去就好了,他早点回去,或者还回天有术。老天,他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哪怕他一个人提前回去也好!现在,菲尔德公司不知怎样一个乱糟糟!而菲尔德庄园里又不知怎样一个凄凉荒芜!突然他打了一个寒颤,公司或者已经倒闭,而他的家、他无时无刻不牵挂怀念的童年乐土、他的菲尔德或者也已经不姓菲尔德了。
他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他并不和人交谈,他只想一个呆在房间里。但是呆在房间又做不了任何事,他只好把随身携带的毛姆的几本小说找出来翻翻。然而,他实在没有办法静下心来看书,仅仅翻了几页,他就把书草草合上,然后他就六神无主地自顾自地踱到甲板上去了。
甲板上站满了人,一队海豚正追逐多纳帕斯号的浪花跃水前行。每当它们从海水里一跃而起时,甲板上的人们便爆发出一阵狂热的赞美声。拉丁四岁的女儿也在人群中,她依靠在甲板的栏杆上,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迷住了。他年轻的妻子蹲下身子,用两只姣好的胳膊从女儿的身后轻轻地搂住了她。女儿把两只胖嘟嘟的小手都举起来了,一会儿指向这儿,一会指向那儿,一张兴奋的脸红朴朴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溢满了快乐的笑容。
顺着安妮·菲尔德的小手所指的方向望去,辽阔的海面上一队体态娇盈的海豚紧贴着多纳帕斯号右边的船舷跃水前行。它们大约有二十多只。仿佛表演杂技一般,轮流在多纳帕斯号扬起的浪花中一跃而起。有的时候是三五只,有的时候是八九只,多的时候甚至有十来只。浪花扬得越高,它们也跳得越高。它们似乎对破浪远行的多纳帕斯号非常感兴趣,似乎轮船扬起的飞溅的浪花给它们漫长的旅游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它们正筹划着一场比赛,不厌其烦地想要和浪花、和多纳帕斯号一比高低呢。
一只个头最小的海豚跳得尤其高,它是整个海豚家族中最年轻也是最漂亮的一只。它的整个身体呈深灰色,只有胸部、腹部和鳍肢是亮白色的。鳍肢短短的,背鳍圆圆的,尾鳍的后半部轻轻向上弯曲。小巧的体形、流线型的身躯,使得它显得非常可爱。当它从海水中跃起来时,它就挺起雪白的肚子冲着蓝蓝的天,它的娇小的身子微微弯曲,然后它咕咚一声坠入浩瀚的大海。它就像一条真正的美人鱼在深蓝色的大海中秉住呼吸快速潜行一阵。
“妈妈,快看,快看那条最小的海豚,它多么年轻,多么活泼,瞧它跳得多高啊!”安妮大声喊道,又忍不住使劲拍起手来。
“是的,宝贝,它可聪明了。”母亲微微一笑,她的脸紧贴着女儿的脸,迎面而来海风吹乱了她们的长发。做母亲立即伸出一只手来,将女儿的头发和她自己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去。
眼前的这一切令他大为动容,他深情地凝望着面前那对母女娇小的背影,爱怜而眷恋的目光久久也不肯移开。
“若是时光能在这一刻停留下来多好,”他自言自语道,“就在这片海上,就在这艘船上,就在女儿稚嫩的笑声中,在海豚奋力跃出海面的那一刻。至少在这个时候,灾难还不曾到来,我还可以以菲尔德公司的名义带给她们以幸福和安宁。”他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实在不忍心打搅她们,但是他还是信步向她们走去。
他那鬼机灵的女儿第一个发现了他。
“爸爸,爸爸,快看,海豚,好多海豚。”安妮·菲尔德挣开母亲的拥抱,向他飞奔过来。她的声音很大,她的粉红色的连衣裙翩翩而舞,她就像一只迎风飞翔的快乐的蝴蝶。
甲板上的人们都回过头来羡慕地看着他。
他的心像刀绞一般难受,当女儿扑倒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感觉他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但是他却一脸微笑。“安妮,亲爱的!”他热情地亲吻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女儿也在他冰冷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唔!是有很多海豚,”他说,“让我们来数数一共有多少只吧!”他把扑倒在怀里的女儿从甲板上抱了起来,然后父女二人就煞有介事地“一、二、三、四”地数了起来。
对于海豚来说,逐浪而行似乎能够带给它们莫大的乐趣。在海豚漫长的旅行中,似乎再没有比追逐轮船和浪花更有意思的事了。所以在多纳帕斯号的浪花里上演的海豚之舞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它们不停地跃起,又不停地落入水中。一会儿这个在前,一会儿那个在后,明明这条已经数过了,一个眨眼它就无影无踪;明明那条还没有数过,不对,鬼知道它有没有数过,总之它却无声无息地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它们就像事先约定好的,一会儿这一队在前,一会儿那一队在前,但是船上的人根本分不清它们哪一队是哪一队。何况它们全都长一个样,所以想要数清楚它们这个大家庭究竟有多少成员,简直是白费力气。
“不对,不对,乱了,乱了,这条从哪里钻出来的,它分明是来捣乱的嘛,得重新数。”父亲紧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一、二、三、四……”
“不对,不对,这边怎么又冒出来几条,我数到几来着,唉,我不记得了,”安妮拉着父亲的衣袖着急地说,“还是不对,还得重来……”
“真拿它们没办法,它们这样随心所欲、神出鬼没的,怎么数得清嘛。”父女二人无可奈何地把两手一摊,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刻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忧愁。但是片刻间,他的眼睛里再次闪过一丝忧虑,就像一朵阴暗的乌云飘来艳阳高照的晴空。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一天就少掉一天了。一旦回到海湾,将有怎样残酷未知的命运等待着他们,而他又将以怎样绝决昂然的姿态投入到紧张而残酷的战斗中去。这或者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快乐只是快乐,幸福只是幸福,并不掺杂任何世俗人情的计算、阴谋和欲求,简单而平凡,素朴而宁静,寸时寸金。
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他美丽妻子的智慧眼睛,她怀着深深的忧虑同情地望着他,她是他的唯一,他是她的所爱。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替他承受他们未来生命中的一切的痛苦和不幸。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只知道,无论任何时候,无论贫困、饥饿、疾病、死亡重重逼迫、层层加压,她唯一能做的、也肯定能做到,就是绝不离开他。
她痴痴地看着她,他也恰好回过头来望着她,她和他相视一笑,目光在那一刻交织融合汇聚,瞬间灵犀相通。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她张嘴也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什么都不必说了。他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她也明白他此时的忧愁、担心、勇气和决心。
亲爱的,什么都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了。他说。
亲爱的,我永远支持你,我们会走出困境的,菲尔德一定能重振旗鼓。她说。
他把她也搂入怀中,她和女儿小鸟依人一样紧紧依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两只温暖的大手和一只温软的小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