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冬天,我永远都记得这个冬天,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先生你知道的,科里嘉海湾地处科里嘉海的最南端,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而它北面高达3000千米的科里嘉高原却是典型的亚寒带高原气候。这两种气候互不干扰、风马牛不相及,好比井水和河水永远也流不到一块儿。海湾的气候得天独厚,非常招人喜欢处处都是盛开的鲜花,茂盛的雨林。那些高大的热带果树,则常年累月地挂着长长的香蕉、红红的荔枝、沉甸甸的榴莲和椰子……我个人认为在仁慈的上帝那里,生活在海湾的人们所受到的恩宠和祝福必定也是头一份儿的。
高原则不一样,那里一到冬天就是暴风雪,寒风刺骨得冷。顶着风雪出门到不足五百米远的邻居家窜门,但是风雪实在是太凶猛了,简直睁不开眼睛,脚下又寸步难行,简直像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山鸡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身子,只能任凭暴风雪把自己吹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步行不过百米,狂躁的暴风雪就足以让瑟瑟发抖的你扫兴折返。但尽管如此,尽管自然条件如此恶劣,但是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们依然怡然自得。他们对于上帝恩赐给他们的鬼天气非常满意,对于呼啸的北风、白蝴蝶般满天飞舞的雪花也非常满足,并没有自怨自艾。
说真的,那里的冬天确实非常美,与海湾完全是两个世界。一望无际的雪原,雪地上看不见行人,也看不见一只鸟儿飞过。只听见风呼呼地响,仿佛整个高原睡着了,睡着了的高原发出呼呼的梦呓声。偶尔有一只寻食的白狐或是灰狍子借着银白色的月光从雪地上无声无息地跑着,仿佛一道稍纵即逝的影子。它们细小的爪子在厚厚的雪层上留下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脚印,这些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脚印足以将一个沉睡了上千年的远古的梦惊醒。远处,山峰纵横起伏,山上都积着厚厚的白雪,这些雪整个冬天都不会融化,阳光一照,闪闪发光的,仿佛童话里披着洁白白纱、盛妆待嫁的新嫁娘。山峰与山峰之间,是深峻的山谷。各种耐寒植物如枫树、松树、柏树,又有各种杉木如云杉、冷杉、黄杉、红豆杉生长在其间,此时高耸的枝枝丫丫上都堆满了积雪,仿佛一柄柄闪烁着寒光的宝剑,剑拔弩张地刺向高远而寒冷的青天。
那里的暴风雪总是来得特别凶猛,暴雪整夜整夜地下。天亮了,人们不得不整天整天扫雪,无论是庭院里,还是街道上,刚刚扫过的路面,一个小时后,又积了厚厚的一层。若是乡间小道上,或是长年累月人迹罕至的丛林雪海,那里的雪甚至可以从屋底堆到屋顶。一个不小心跳下去,仿佛跳进了科里嘉海湾的海水里,蓬松而柔软到极致的雪,顷刻就可以把你淹没掉。高原上的房屋屋顶的倾斜度极大。如果说房屋的屋脊像大鸟的两只翅膀,那么在海湾这只鸟的翅膀是张开的,准备展翅翱翔;而在高原,鸟的翅膀却是低垂的,意在敛翅休憩。这种倾斜度极大的房屋自有其妙用——雪花不容易在屋顶堆积起来,即便堆积起来,雪块在重力的作用下,也会自动向下滑。第二天早上,人们推开门,庭院里总是一层厚厚的雪,踩上去就像雪白的花瓣,咯吱咯吱响的。而屋檐下的雪尤其堆得高,仿佛庭院中的雪海浪一般涌到了屋檐下,因为屋顶上的雪滑落下来了嘛。再一看屋顶上,光溜溜的一片,所以尽管高原冬天的暴风雪很厉害,但是生活在高原的人们并不担心厚厚的积雪会将他们头顶上的那片屋顶压垮。
或者正是因为暴风雪的缘故,使得科里嘉高原拥有与科里嘉海湾完全不同的面孔。每年冬天,海湾总有大量的游客前去高原观雪、去著名的艾菲斯大雪场滑雪,这种高风险的刺激性运动从九月的第一场雪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三月,直到冰雪融化、冰川融解,才在忍冬青海水般深碧的叶片中、苹果花洁白透明的覆郁香气里悻悻结束。
1969年的冬天,我按照惯例陪同夫人前往科里嘉高原的索卡里山谷度假。我们住在一个名叫茅斯次的小镇上。小镇四面都是高山,这个季节山上都堆满了莹莹白雪。这些山峰高耸、峻拔、雄伟,直插蓝天。太阳光照在雪峰上,向阳的一面更加绚丽亮白,背阴的一面则呈现出一片苍凉的幽蓝,这种幽蓝与雪峰头顶的那一片深邃的蓝天互相映衬,使得连绵不尽的雪峰显得越发苍凉、古朴、伟岸、神秘了。
茅斯次小镇并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住户,它的常住人口也就百来人。这个小镇距离科里嘉高原最近的城市柏都至少五十英里,夏天车行也得一个小时。若是冬天,大雪封山后,人们就弃汽车而不用,兴致勃勃地改坐马车和雪橇。这时这段漫漫雪路,至少也得走上两三个小时。和柏都别的小镇不一样,这个小镇并不欢迎像野天鹅般随季节迁徒往来的游客。小镇的人们似乎并不愿意宁静的生活受到外人的干扰,所以尽管这是一个美丽的小镇。如果它愿意的话,完全可以靠开发旅游业、榨取旅客的钱财大发横财,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小镇竟然没有一家像样的旅店。热情好客并不是它的优良传统,它的酒馆里的酒、面包房里的面包、牛肉铺里的牛肉,土豆店里的土豆泥,都只能供应全镇百来口人的日常所需,想要有多余的,简直不可想象。
所以在茅斯次,难得看见挎了包、拖着行李、满脸惊喜、满眼兴奋、为了旅游而专来旅游的人。人们生活的圈子只是小镇,即使有人离开小镇去了柏都,但是很快相继都回来了。人们的内心仿佛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强烈召唤。这里的人们晚出早归,朝作暮息,无论在躯体上和思想上都和无边的雪山、无尽的雪原融为了一体。伟岸崇高、神圣不可侵犯,似乎拥有生命体征似的,这片混沌未开的远古大地,安宁寂静、古朴淳真、与世无争。
茅斯次最南端,有一幢三层楼的小别墅。白墙红瓦尖顶,跟所有茅斯次的古典建筑一个样,只是它更加气派古老、也更显豪华别致优雅。这座名叫白金汉爵公馆的古老庄园是著名的伯德斯伯爵在二十世纪初完成的杰作。伯爵最初在建造这座别墅时,发誓要把它把打造成一个举世无双的安乐窝。伯爵是一个美男子,他的夫人在柏都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夫妇二人风流倜傥,慷慨好客,总是在庄园举办舞会。庄园全盛的时候,庄园里总是笑语欢声,笙歌不断。这幢别墅在整个科里嘉高原或者并不是最好的,但是据说当年亚瑟王朝的皇亲贵戚都在这里居住过。皇帝还亲自在这里住了三天呢。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它在名声上压倒科里嘉高原所有名门望族的豪华别墅了。
六十年代初,温克尔先生以一笔价值不菲的价钱将其从末落的伯德斯子孙的手中买下,当时这座别墅经过六十年的风雨洗涤,已经彰显出破败颓废的气象。先生出巨资将其重新修缮,屋基屋面得以加固,墙壁重新粉刷,在尽量保持原有风格的基础上重新装修,扩大庄园绿化面积。为使庄园与周边的雪景相辅成,还特别在别墅的东西两侧种上了大量的梅花。每当大雪降临,梅花盛开,或红或白,或黄或绿,簇簇的红映着莹莹的白,又有悠悠的梅香绕枝而来,怪泌人心脾的。因此修缮后的庄园更加静谧恬淡、雅致迷人,人们都说它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勃勃生机。
别墅往东不过二百米,有一个自然湖泊,湖水一年四季绿盈盈的,就像天然的翡翠石,所以又叫做翠石湖。翠石湖的水本身并不是绿盈盈的。沿湖一圈的堤岸上长满了水草,水草绿油油的,绿油油的水草倒映在湖水里,湖水自然也是绿油油的。湖心很深,天气晴和的时候,湖面上总能瞧见热恋中的男女划船荡舟,他们像是荡漾在一片纹丝不动的透明的玻璃上。天蓝盈盈的,水蓝盈盈的,他们靓丽的身影优雅地倒映在湖水中,远远地瞧去就像一对在湖泊中缱绻起舞的圣洁的天鹅。冬天湖水就结冰了,冰层从湖岸直达湖心,从湖面直达湖底,换句话来说,就是整个翠石湖都冻得结结实实的了。这时,茅斯次的人们,无论老少男女都相邀来湖上溜冰。翠石湖西面是巍峨的索卡里山脉,这个季节山上都堆满了厚厚的白雪。半山腰上有一条两米宽的大道直通湖面,地势极为陡峭。一到滑雪的季节,人们故意用水将这条路浇平,水在寒风的作用下很快结成坚硬的冰,变成天然的滑雪道场。茅斯次的小伙总是踩着冰刀,拄着雪杖从索卡里的半山腰呼啸而下。而姑娘们也将这里作为她们大显身手的起点。她们穿着鲜艳的雪衣,裹着厚厚的围巾,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柔软细腻的软帽下忽闪忽闪的。她们踩着冰刀在湖泊里四处奔冲,清脆而爽朗的欢声笑语仿佛一道道劈开黑沉沉浓云的耀眼的闪电,足以让在翠石湖上溜冰嬉戏的小伙子们瞬间陷入情网。
1964年开始,每年冬天,太太都会到茅斯次住上一阵子。先生总是愿意陪着夫人一道前往,但是先生实在太忙了,他留给自己的时间总是很少,况且他非常喜欢海湾温和适宜的亚热带季风气候,科里嘉高原零下二、三十度的高寒气候并不适合他。他一到茅斯次就蜷缩在别墅里,整日腻歪在炉壁前,太太邀请他到镇上走走,或是到翠石湖旁瞧瞧人们溜冰的盛况,他总是摇头拒绝。
“我还是不去了,亲爱,你若是想要到处走走的话,那么就请佩思蒂陪着你吧!”先生抱着炉火摊开了当日的海湾日报。
太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自己穿戴整齐,和我一起出门了。
1969年的12月,科里嘉高原的雪下得非常大,我和太太前往索里卡山谷时,由于大雪封路,从柏都到茅斯次仅仅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竟然走了大半天。
“幸亏温克尔先生没有来,”夫人叹了口气,“否则他可要冻成山里的狗熊了。”
“要真是狗熊就好了,太太,狗熊在冰天雪地里,可有一番能耐呢!”我半开玩笑地说。
“你说的很对!”夫人笑着说,“他若真是狗熊,那么我们的茅斯次之行可大有乐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