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比赛已经进入最后关键时刻,赛道两旁的观众纷纷擦拳摩掌,呐喊助威,像是迎接参加游行大典的王国的统治者,显得异常兴奋。也难怪他们如此,因为接下来出场的将是此次跳台滑雪比赛中的几个最重要的重量级选手。
“最重要的几个人物终于出场啦!”亨利懒洋洋地说道。
“有哪些选手呢?”
“正如你在酒吧里听见的,克里姆、里顿克、克洛德布什这些名将,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温克尔·安妮,如果我的消息没有错的话。”
“温克尔,温克尔在哪里呢?”
“那,”亨利把一只手臂指向赛道停止区的观众席。因为这里可以近距离地一睹明星的风采,甚至有机会和心中的偶像拥抱、接吻、找他们签名,所以这里是整个赛场观众聚集最多的地方。观众席的最前方是Beyond乐队,四个小伙子把吉它、贝斯、架子鼓一字儿排开,每当一个选手从空中飞下,鼓手就狂打一阵子鼓,吉它和贝斯也一起一阵乱拨,同时他们嘴里也扯开嗓子乱吼一句“哦嗨哦嗨——”他们甩着头发、跺着脚、摇摆着身子,就像四匹勒紧了缰绳的骏马、仰天长啸一声后,准备撂开蹶子撒欢奔跑呢。
他们身边的观众显然也被这种用摇滚乐来表达感情的方式感染了,因此他们除了朝选手们拍手欢叫,挥舞手中的旗子,也学着Beyond小伙子的样子,摇头晃脑、跺脚、“哦嗨哦嗨——”地乱吼乱叫,仿佛背上也被套上了马鞍,兴奋得乱舞乱叫呢。
乐队旁边不远处坐着一个人,这人穿一件鸭黄色的宽松羽绒衣,戴一顶墨黑色兔绒套头针织软帽,不时扭过头来跟他身边的几个类似助手模样的年轻小伙低声说着什么。因为这些人都背朝着我们,所以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庞,更分别不出来他们谁是谁。
“瞧,就是那个人了,那个穿鸭黄色羽绒服的坐着的男子,”亨利说,“那就是温克尔。”
“他没有预定蝴蝶馆右翼的房间吗?”我惊讶地问道,“他那把年纪,怎么适合在雪地里凑热闹?”
“你还真小看他了,”亨利笑道,“尽管人家上了年纪,但是身体棒着呢,差不多的小伙子都比不过他呢。”
“可是我认为还是在观景台上看比赛更好些,可以说更符合他的身份,古语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很显然他是整场比赛的筹画者,输和赢都由他说了算,他竟然像一个普通人混在人群里看比赛,未免有些大掉身价。”
“可他并不这样认为呢,他或者希望当太太从空中飞下来,当她在停止区停下来的时候,他不用花多大力气,就可以第一时间飞到(原谅我用这个词)她的身边,为她鼓掌、庆贺、加油呢。你想想,”亨利眨眨眼睛坏笑道,“他如果像你我一样呆在房间里,坐在观景台上,当太太从空中落下来,他如何快速跑到她身边?他的兴奋快乐、得意自豪如何和她一同分享?还有你别忘了,跳台滑雪也是一种极限运动,整个比赛过程都存在各种不确定因素,也就是说随时随地都可能出危险。温克尔愿意呆在现场的原因,或者也缘于如果太太出现了什么意外,他希望可以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身边,尽管他已经八十岁了。”
“你看见戴安娜了吗?”我又问道,“你知道戴安娜在哪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自己去找啦。不过我要是她,就绝不会呆在现场。因为她要是呆在现场,那么凭着英国王室查尔斯王子王妃的身份,那么你叫蝴蝶馆的观众是看她戴安娜的好,还是看滑雪比赛的好?我猜她肯定也在蝴蝶馆的某个房间的观景台上观看比赛,可能就在我们的头顶,也可能是左边或者右边。我可以想象她边喝咖啡边听音乐边看比赛的优雅样子。我的意思说,如果她还在蝴蝶馆的话。”
“你认为她有可能跟着温克尔夫妇去白金汉爵公馆住上一阵子吗?”我问。
“这个很难估计,不过马上就是新年,戴安娜作为英国王室的王妃,她必须参加白金汉宫每年举办的跨年晚会,我相信王室一定不允许他们的王妃独自一个人在外过年的。”
这时一个身穿绿黑两色滑雪服的运动员出现在起滑台上,他脚上穿着长长的滑板,走起路来非常不方便,就像一只蹒跚的企鹅。他跨进赛道,一边佝偻着身子一边用手扶住起滑台慢慢朝前走。终于他让自己双脚的滑板分别与两条滑道重合在一起,然后在起滑台上坐定。
“克洛德布什——”广场上的高音喇叭高声宣布道,“第30名选手,克洛德布什!”
“这是倒数第五名选手了,”亨利说,“他在去年的跳台滑雪中名列第四,当时跳出了182米的好成绩。这小伙子才22岁,名不见经传,被誉为跳台滑雪的后起之秀。”
我们两个都拿起望远镜朝远处张望,亨利一边张望,一边不停地向我解说。他这家伙,据他说,亏得托了老温克尔的福,近五年来,几乎每年冬天都会来柏都看滑雪。他自己并没有胆量跳下来,拿他自己的话来说,瞧见那速度、那高度腿就软了,他只敢偶尔在广场上溜上几圈。但是,他对整个艾菲斯雪山、艾菲斯滑雪场却非常熟悉,所以他就非常详细地解说给我听。亏得他的解说,我才详尽了解到茅斯次地区的地形地貌、风俗人情以及本次跳台滑雪比赛中的著名选手的轶闻旧事。亨利的解说似乎在我的眼前展开了一幅有声有色的画卷,不仅让我看见了画中人物的精彩表演,还让我听见了画面之音,否则只看见选手一个接一个纷纷从空中落下来,而不知道他们背后的故事,岂不单调无趣?
另一方面,我也下意识地用望远镜四处搜寻熟人。我所说的熟人,是指我在山下酒店遇见的客人。没错,我看见他了,看见那个巴铁尔了。他站在起滑台旁边的观景台上,穿一件深蓝色的滑雪服,围一条大红的针织长围巾,脖子里挂着一台望远镜。他把滑雪服的帽子竖起来罩在头上,胡子拉茬的脸上罩着一副反光墨色墨镜。他的个头很高,身材魁梧,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嘲笑,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但是没错,那个人正是他。他旁边的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瘦高瘦高的,一个大腹便便,两个也戴了反光墨镜,挂了望远镜。大腹便便的那个拿掉头上的帽子把头皮抓了抓,露出了光溜溜的头顶。没错,那个两人我也立即认出来了,他们不正是不满意巴铁尔的嘲弄,差点与巴铁尔动起手脚来的亚当先生和威尔克斯先生吗?
“见鬼,这三个人怎么凑到一块儿去了?”我暗暗骂道。
三个人都朝起跳台望去,亚当和威尔克斯互相用一只手勾搭着脖子,仿佛一对玩偶娃娃。他们又各自腾出一只手来朝着起跳台上的选手挥舞着旗子。巴铁尔站在他们的身后一言不发,他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冷漠地瞧着眼前的这两个人,一张黝黑色的大脸很难掩饰他内心的鄙夷和不屑。
没错,我也看见史密斯了。他的兴趣并不在滑雪比赛上,好家伙,他把山脚下酒吧里的行当都搬到山上来了。滑雪场右边、距离跳台滑雪赛道约五十米的空地上搭建起一个临时售票点。这小伙子就呆在里面,专门售卖有关这场比赛输赢的各类票据。小伙子旁边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表情十分刻板的中年男子,满脸横肉,两个眼珠子凹陷,额头上有一条细长的但十分明显的刀痕。中年男子大约是史密斯的老板,他倨傲地坐在史密斯的对面。就像他手里牵着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拴在史密斯的脖子上,每隔一段时间,只要他扯一下绳索,史密斯就回过头来主动向他汇报票据的售卖情况,并朝他讨好地一笑。
一切比赛都会吸引一批爱好者,比如围棋有围棋爱好者,足球有足球爱好者,音乐有音乐爱好者,舞蹈有舞蹈爱好者,滑雪自然也有滑雪爱好者,但是更会吸引那些希望借此契机发一笔横财的赌徒。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本身就是比赛(诸如围棋、足球、唱歌、跳舞等)的爱好者,只有少数才是纯粹的赌徒。
他们向自己喜欢的选手下注,一掷千金,出手阔绰,甚至孤注一掷,赌上身家性命。赌运气、赌财气、赌命运,把自己的输赢与心爱选手的输赢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再也没有比一场比赛更能将参赛者的命运和运气和观众的命运和运气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短短数分钟内,或者瞬间暴富,或者一文不名,这种名誉、地位、身价的骤然间的大起大落,简直就跟从百米高的跳台上飞速跳下来一样惊险刺激,所以再也没有比竞技场上的竞技更令人惊心动魄的了。
今天的滑雪比赛也同样吸引了大量的滑雪爱好者和投机者。比赛还未开始,就有人跑进史密斯的售票亭。整个比赛过程中,进进出出售票亭的人就没有中断过。而且比赛越是进入高潮、越是接近尾声,售票亭来来往往的人就越多。一个黑衣服的高个男子凭仗着腿长,三步并做两步,高举着手里的钞票抢先众人一步冲了进去,那气势真可谓势不可挡;引得他身后的七八个赌徒既羡慕又忌妒,颇为不满。又一个矮胖的戴金边眼镜的男子凭借机灵,像条鱼一样溜了进去,众人更加不满了,互相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眨眼工夫,已经将小小售票亭围得水泄不通。一分钟后,黑衣男子又高举着手臂冲了出来。又过了一分钟,矮胖男子也像一颗爆米花力排众人爆了出来,他们手里花花绿绿的钞票都换成了墨绿色的票据。黑衣男子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高举着手里的票据就像高举着一面面胜利的旗帜,雄纠纠气昂昂地就朝赛场跑去。矮胖男人把票据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只烫手山芋,一会儿转到左手,一会儿转到右手,一会儿他又把票据举到太阳下,眯着眼睛左瞧右瞧,似乎怀疑票据暗藏玄机。几分钟过后,他已经把所有票据的边边角角反反复复看过几遍。他又一次挤进了售票亭。几分钟过后,他又挤了出来,一眼疲惫,脸上依然挂着不安和狐疑。
这时,滑雪场上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安妮!”
“安妮!”
“安妮!”
矮胖男子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立即就朝赛场跑去。售票亭里的人也都跑了出来,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赛场狂奔而去。史密斯也跑了出来,但是他才跑了几步,他的老板就追出来了。
“朝哪跑?”老板骂骂咧咧地问道。
“我去看看比赛!”
“给我回来,”老板厉声喝道,然而下一秒钟他的话锋就立即一转,“好好看着铺子,让我去看看。”老板一脸假正经,然后他也亦步亦趋地朝赛场跑去。
史密斯的恼怒可想而知,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极不情愿地转过身子,然后恼怒地朝着老板远去的背影做鬼脸。
赛道两旁都挤满了人,几乎整个滑雪场的人都聚集到了赛道的两旁,所有坐着的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所有站着的人都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朝起跳台上的赛手望去。他们不停地挥手,疯狂地挥舞手中的小彩旗,朝着安妮尖叫,隔着长长的赛道向她飞吻,仿佛忠实的臣民正在接受最尊贵的国王检阅似的。几个用水彩把脸故意画花、身着奇装异服的人尖叫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手里高举着温克尔·安妮的画像,画像下用红色水彩写了两个硕大的英文单词Cheer up!!!Up后面连打了三个巨大的感叹号,感叹号下方的小圆点故意画成一团熊熊烈火。
“加油,安妮!我们爱你!”他们喊道。
“加油,安妮!我们爱你!”赛道两旁的观众也大声喊道。
亚当和威尔克斯先生这对活宝一边挥舞着小彩旗,一边手舞足蹈着,居然想从观景台翻到起滑台上,给他们心中的女神一个热烈的拥抱(他们后面的巴铁尔则迅速掏出摄影机自顾自儿地专心致志地拍摄),他们这种既不顾及个人人身安全又有可能给选手带来意外伤害的荒唐行为立即被工作人员果断制止了。亏得他们被制止了,因为远在二百五米外的老温克尔,当他把望远镜从眼睛上拿下来时,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旁边的Beyond此时正在演奏一支优美、清亮的曲子,他们只是演奏,并没有歌唱。吉它和贝斯不紧不慢地撩拨着,这使得曲子听起来有些散慢、但是却自有一种坚定和昂扬。夹杂着众人的欢呼声、叫喊声和鼓手踩着乐曲的节拍偶尔打出的有些慢不经心的鼓点,曲子浮动的音符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疯狂地流淌过。上午融和的阳光和着洁白的雪光映照着这一切,所有的人似乎都听见了,所有的人似乎又什么都没有听见。这曲子似乎又流露出一种悲切的低迷的哀戚的忧伤的情调,令人沉醉、也令人迷惘不知所措。
温克尔·安妮坐在起滑台上。她身穿一件黄黑紫三色炫彩搭配的连体滑雪衣,头戴一顶玫瑰红亮彩头盔,鼻梁上架着一副球面大镜框墨镜。墨镜几乎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她把阔边墨镜推到额头上,露出一张娇小俏丽的面孔。她又向她的臣民们挥挥手,一双墨黑色的眼睛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嘲笑,观众的情绪再次沸腾起来。
“安妮!”
“安妮!”
“安妮!”
天空湛蓝湛蓝的,非常纯净、非常空明,赛道上铺满了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些积雪都反射出耀眼的雪光,整个赛道就像仙女系在发间的一条闪闪发光的带子。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把墨镜架到鼻翼上,阳光照耀到墨镜上,墨镜的大镜框上反射出一道道红红蓝蓝绿绿紫紫的迷人光线。同时,山上树木的倒影、赛道两旁的观众、观众的手舞足蹈以及眉开眼笑,都倒映在她的阔边墨镜上了,浓缩得只有丁点小,仿佛浮光掠影。她低头抬头间,墨镜的镜片上瞬息之间,已经掠过千万张不同表情、不同悲喜的面孔,同时也变幻出千万种极具魅力的、令人惊叹的迷人光彩。
滑雪场突然安静下来,仿佛有人暗中下了一道“安静”命令,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的人都不再讲话了。人们的眼睛紧紧盯住起滑台上的女人,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脑子里仿佛有千万面锣鼓在叮叮咚咚地敲击着,语言、表情和动作似乎被人施了魔法,片刻间都被定格住了。
安妮从起滑台上站了起来。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又低下头去,看了看修长而又狭窄的赛道。突然她双手一松,瞬间她就像一只颜色非常鲜艳的大鸟从半空中急速落下。
几乎同一时间,赛道两旁的人再次活跃起来,仿佛时光大坝破了个口子,定格的时光瞬间又瀑布般倾泻而下。人们跳的跳,叫的叫,挥胳膊的挥胳膊,舞旗帜的舞旗帜,泄斯底里、撕声裂肺,如同发了疯。亚当斯密已经爬到观景台的栏杆上了,他骑在栏杆上大吼大叫,仿佛正和人吵架,握着拳头怒气冲冲地朝着安妮·温克尔的背影大声呐喊加油。他旁边的威尔克斯先生一脸惨白,如果不是他费力地使劲儿拽着,这位亚当先生很有可能已经从观景台上掉下去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仅仅十秒钟,安妮·温克尔和她脚下的滑板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已经冲过了助滑坡,到达起跳台顶端时,她用两腿敏捷地朝下一蹬,刹那间她已经从起跳台上飞了起来。
“啊——”她张开嘴巴大声喊道,就像一只冲天而起的大雁引颈长啸。
“啊——”赛道两旁的观众也喊了出来。
与此同时,伴随着悠扬苍凉的乐曲以及仿佛敲打在人们心坎上的雨点般的架子鼓,阳光浓烈的滑雪场的上空突然响起了Beyond乐队激烈昂扬的歌声。
“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教我坚毅地望着前方。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没法解释怎可报答恩情,爱意宽大是无限,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
歌声饱满、深厚,富有力量,带有磁性,带有某种狂放不羁,却又深深地沾染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和沧桑。这歌声对赛道上的选手似乎并没有产生多大影响,但是显然已经轻而易举地催化了赛道两旁观众的情绪。
“安妮,我们爱你!”
“安妮,我真的爱你!”他们一边疯狂挥手一边大喊大叫,已经不在乎比赛的输赢了。
安妮站在滑雪板上,两脚呈外八字分开。然而与其说她站在滑雪板上,还不如说她已经和滑雪板合二为一,成为一个整体。她的身体尽量前倾,而且几乎和滑雪板平行。她就像一只漂亮的天鹅,像御风而行的风之女神,她娇小的身子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孤独而又喧嚣的影子。她的宽大而炫酷的墨镜上也迅速变换着各种色彩,大气、霸道、时尚、神秘,直叫人着迷。片片白云、山上高高低低的松树、眼前狭长而逼仄的赛道、赛道两旁世人亦笑亦怒的面孔,在镜片上一闪而过,都是天光云影,都稍纵即逝,似乎瞬间拥有一切,然而瞬间又什么都没有了。
有人在赛道的两旁拼命奔跑,在追逐空中那只漂亮的大鸟。有人站在赛道旁撕声喊叫,似乎只要得到风之女神美目垂青,就心满意足了。温克尔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用双手扶住栏杆,整个身体几乎全部倚靠在栏杆上,仿佛全仰仗了栏杆的支撑,否则他根本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在滑雪场站住身子。他的旁边就是Beyond乐队,四个小伙子弹的弹,打的打,唱的唱,乱拨一通,乱唱一气。他显然也受到了歌声的感染,竟然也学着小伙子们不由自主地摇晃起身子来。
不知不觉中,我也把望远镜对准了温克尔·安妮,绝不允许自己错过丁点细节,因为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到啦。我的1000块是身价倍长,还是血本无归就在此一举了。我心情激动,双腿发颤,因为过于紧张,两手竟然直打哆嗦。
“K点,K点,K点,过K点,过K点,YES!”我大吼一声,瞬间我已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时间,我竟然忘了这女人的成功就是我1000块钱全军覆没的残酷恶运。安妮·温克尔已经从空中降落了下来。她张开双臂,两脚前后分开,双腿微微弯曲,就像一只盘旋在空中的大鸟张开翅膀俯冲到地面上。这只大鸟着陆后,并没有立即停下来,为了保持平衡,她依然张开双臂、迈开步子在滑道倾斜的坡面上大踏步自由滑翔着,直到她完全到达平缓宽阔的停止区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Wonderful!”赛道两旁立即暴发出鸣雷般的欢呼。为了表达心中的喜悦,人们和身边的人互相拥抱在一起,并不管彼此认识不认识。几对年轻男女互相看了看对方,大概觉得对方的长相并不算讨厌,大约还比较中意,竟然若无旁人地当众热吻起来。
亚当斯密和威尔克斯先生早已经抱成一团,他们像一对面对面而生的连体婴儿,你架着我的胳膊,我架着你的胳膊,你掐我一下脸,我拧你一下鼻子,然而都不觉得痛,反而欢喜得又跳又笑又叫。因为谁都明白,这一场比赛,温克尔·安妮想输都难了,他们身后的大黑个儿巴铁尔先生脸上的欣喜之色也难以掩饰,他也竟然一改矜持之色,居然从身后将他面前的一对活宝揽腰抱住。亚当斯密和威克尔斯先是吓了一跳,当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再也不用控制他们自己的情感,他们立即回过头攀住巴铁尔的脖子,并轮流在他的大长脸上留下热切而繁密的亲吻。
安妮摘下墨镜,脱下头盔,露出一张清秀漂亮的面孔。她使劲儿甩了甩头发,她的长头发披洒在肩膀上,金色的阳光下,这头黝黑的头发散发出一种令人着迷的宝石般的光泽。她把墨镜插在上衣口袋里,右手扶住头盔夹在腰间,左手挥动着向观众致谢。她的深遂的目光缓缓掠过赛道的两侧,就像海风吹过科里嘉海湾,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温克尔安妮瞧见自己了,正朝着自己挥手,微笑。人们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他们不停地拍手鼓掌,大声呼唤温克尔太太的闺名。
忽然一个小伙子脱下头上的帽子甩向空中,然后又将它接住:“安妮·温克尔!”他大声喊道,“安妮,我爱你!”
然后场上所有的观众也都脱下头上的帽子频频抛向空中。
“安妮,安妮,我们爱你!”他们也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安妮只是微微一笑,这时她已经走出赛场了,她弯下腰卸下脚上的滑板。她丈夫温克尔·爱德华早已站在赛道的出口处,他一脸痴迷,一脸媚笑,疯狂地朝太太挥手,希望得到太太一个亲吻。她走到他的身边,随随便便给了他一个吻。他就像狗被主人赏了一块骨头,立即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她已经大踏步地走开了。他只得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断有爱慕者追上去向她道贺,有的甚至想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趁机一亲芳泽,但是都被温克尔的助手毫不客气地赶走了。
“温克尔·安妮会有一个什么成绩呢?她这个样子,似乎稳拿第一了。”当第35名选手,也就是最后一名选手走上起滑台时,我无不担忧地说道,想到我那1000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心里很是忐忑不这。
这时Beyond乐队那首《真的爱你》已经接近尾声。几个节奏感极强的Riff过后,乐队重新弹起了一支怀旧感极强的曲子,凝重苍茫、深情沉缓,带有淡淡的感伤,但是非常悦耳动听。
“今天我寒夜看雪飘过,怀着冷冷的心窝漂泊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不分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
歌声苍凉雄浑,放纵不羁,带有丝丝疲倦,但又透露出一种不甘碌碌庸庸的坚定不移,大气磅礴。就像天上的银河如瀑布般坠落下来,直叫热血澎湃、慷慨悲歌。
“真没想到他们竟然把演唱会开到滑雪场里来了。”亨利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端起一杯咖啡,轻轻吹动咖啡里的白色泡沫,并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儿,仿佛温克尔·安妮是输是赢和他根本毫无关系。
“是不错,但是我天生少根筋,对于我这样的大老粗来说,听什么音乐都一样,哪怕把贝多芬的《月光曲》、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舒柏特的《小夜曲》拉给我听,我就跟听吉普赛女郎街头巷尾的俚俗民曲没什么区别。”我没好气地瓮声瓮气地答道。
“这是你不懂音乐的缘故,你若懂得音乐,你就明白它的好处啦。”亨利笑道,“音乐这东西,确实是一样好东西。言语说不清的东西,用音乐来表达,可以欢喜,可以悲伤,可以愤怒,可以怨恨,可以让一个懦弱的人变成勇夫,可以一个粗眉大汉瞬间变得柔情似水。一个人可以不识字,不读书,不懂得欣赏艺术,毫无生活情调,甚至不懂音乐,可是当美丽的乐曲在他耳边响起来,当短促的十六分音符,欢快的八分音符,悠扬的全音符,沉稳的二分音符,在他耳边响起时,当悠扬的和弦一个接一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当优美的旋律像生生不息的生命和希望在时光的长河里蜿蜒向前,还有什么比音乐更能诉诸人的心灵、直通人的灵魂、表达世人的感情呢?旋律通过唇齿、喉咙、鼻腔的协作,从嘴巴里爆裂出来,就像释放了一个被久久拘羁的灵魂,那种重获自由的欢乐难以言说。肉体也不禁沉浸于其中,即便再苦再累,也并不觉得劳苦反而甘之如饴。所以,如果你快乐,那么你唱歌吧,因为唱歌让你更快乐。如果你感到悲伤,那么不妨唱歌吧,因为长歌可以当哭。如果你恨一个人恨到咬牙切齿,如果你受到委屈,怨恨塞满了胸膛,你小小的胸膛都快要被挤爆裂了,你不妨高歌一曲吧。等到一曲终了,你会发现无论怨恨也好,委屈也罢,全都是浮云,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等到雨过天晴,时过境迁,又将是一片青天白日、海阔天空……”
“你听歌倒听出学问来了,”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亨利的话说道,“恕我无知,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但是亨利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感受,而是自顾自个儿地侃侃而谈。
“我是个律师,并不精通音乐,但是当我工作压力大的时候我就听听音乐,放松放松自己绷到极致的神经。否则一直这么绷下去,总会有弦断琴毁的时候。我喜欢听古典音乐,喜欢钢琴曲,我认为钢琴弹出的曲子如高山间的流水源源不断,如月光下的潮水澎湃不息。音符像雨点落进心田,像泉水滋润心房。我像是在夕阳下的原野上散步,像是在星空漫天的丛林里漫游,像是走进了一个没有算计、没有争斗的童话王国。那里每一片天空都是纯净的,即便下雨,雨水也如甘露般甜美。那里阳光灿烂、鲜花盛开,花儿即便凋零了,凋零的模样也美丽动人;草儿即便枯萎了,枯萎的色泽也必然艳丽如丹。人人都很快乐,人人都自得其乐,即便最卑微的农民都笑口常开,最贫困的打铁匠都笑靥如花。不知不觉,我被这种甜美、这种幸福感动了,仿佛我也成了这个王国中的一份子。是卑微的农民,是贫困的铁匠,是凋零的花朵,是枯萎的小草,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并不觉着痛苦,我的心里暖暖地涌动着一股幸福潮流。我心旷神怡,神魂俱销,仿佛放下了一大块石头,卸下了一大副担子,仿佛受到了天使的召唤,长出了漂亮的翅膀,脱离了地心引力,身体轻盈得竟然可以飞起来了。”
“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啊,乔治!”亨利说,“俄尔甫斯的七弦琴不是连阴森可怖的冥王哈台斯的铁石心肠都打动了吗?哦,想起来了,鞋匠的儿子的小册子里,也有一则小故事,说是一只真正的夜莺的歌声竟然驱散了死亡的阴影,让病入膏肓的国王重新获得生机呢!”
“不过俄尔甫斯最终并没有从冥府带回他可怜的妻子,”我冷冰冰地说,“并不是冥王骗了他,而是生命本身就不可逆。说到底,安徒生的《夜莺》也只是一则童话,童话里讲的怎么可以当真呢?我承认,音乐确实很有魅力,在某种程度下,也能哀感顽艳,但是若说起死回生,那就言过其实了。对我来说,音乐的魅力只有一种,除此,它没有别的功效——”
亨利怀疑地看着我。
“对牛弹琴。”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自嘲道。
“你可真够毒舌的,”亨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世人骂律师这一行毒舌,咬着谁,谁就别想全身而退,今天看来你的舌头比律师的还要毒。但是,我得更新你的知识库啦,别以为对牛弹琴没有用。对着奶牛弹琴,可以增加奶牛的产奶量呢……如果对着大作家乔治弹琴,岂不……”亨利斜着眼睛瞧着我。
“你的意思是说,就可以既轻松又快速地写出新闻稿件了?”我半开玩笑地说,但我立即警觉起来,莫非亨利已经看见了今天的报纸?知道了戴安娜王冠的事?不对,《柏城新闻》的发行量有限,也从未针对科里嘉海湾发行过,何况我们现在都呆在消息相对闭塞的艾菲斯大雪山上?不对,他不会这么早得知这条消息的,他仅仅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你不喜欢摇滚乐吗?”我故意提了一个问题,想把话题转开。
“不,不喜欢,”亨利摇摇头,“摇滚乐太简单,太直白,简单另类,流于浅俗。这大大破坏了传统音乐的古典美,失去了田园牧歌时代的优雅、舒缓、恬静的意味,变得极其散漫颓废、反叛忧郁并带有一定的神经质。音乐有潜移默化的功能,一个人若是总是听一种音乐,时间长了,就会移情移性。摇滚乐最鲜明的特点是节奏快,感情强,就像男女之间的恋爱。摇滚乐并不屑于用书信、舞会、社交、花前月下的约会来增进恋人之间的感情,也就是说它不屑于恋爱的过程,而希望直接面对心仪的恋人,然后来一番急风骤雨般的热烈表白。他们的情感不像山间的泉水点点聚集,也不像田野间的溪流缓缓流淌,而是情感在体内聚集,瞬间达到高潮,然后喷薄而出。如火山爆发,如大河决堤,滔滔不绝,一泻千里,不可遏止。这种情感太强烈了,强烈得让人有些后怕。看看演唱者的状态就知道了,奇装异服、另类打扮。而一旦他们弹起吉他、唱起歌来,无不泄斯底里、发疯发狂,就像圈里被主人夸了一句就忘乎所以、自得自鸣的毛驴。如果干吼几声也能算作音乐,那么毛驴的嘶叫不也悦耳动听了?”亨利的话很刻薄。
“还有,”亨利又继续说道,“它的影响并不仅仅只在音乐。我的意思是说,对于现有秩序,或者说年轻人人格的塑造,它可能具有某种意想不到的破坏力。”
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估计那则爆炸性的消息尚未在滑雪场传播开来,这倒省得我费口舌解释。我暗自松了口气,又随口问道:“这么说,摇滚乐一无是处了?”
“这倒也没有!偶尔听听摇滚乐也不是一件坏事。”亨利说,“摇滚乐产生于五十年代,简单直白既是它的缺点又是它的优点。它节奏欢快、急促有力,再加上表演者精力充沛、无拘无束,因此它又很容易振作人的精神、激发人的情感,体现了一种放纵不羁和我行我素,将个人的特性和意志发挥到极致。这无疑是对传统音乐的巨大冲击,也带动了世人审美观的巨大革新。传统音乐尽管优美、悠扬、雄浑、高雅,但是一个人若是天天鲍鱼熊掌、顿顿海参鱼翅,也会吃腻味了。偶尔吃吃青菜豆腐,反倒觉得甘甜可口。我的意思是,虽然我喜欢古典音乐,喜欢钢琴曲,但并不妨碍我偶尔听听摇滚乐。当然得是我喜欢的曲子,能引起我共鸣的曲子。偶尔听上一曲,就仿佛在身体里打了一剂鸡血,血液马上升腾了上去。热血沸腾、情感激荡,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谁没有年轻过?谁不是个热血男儿?”亨利把一只手放在椅子的靠背上,将头枕在胳膊肘里大声笑道。
“你知道吗?”亨利接着说,“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音乐也可以有极限的话,那么我总认为,摇滚就是音乐中的极限音乐。它狂放不羁,随心所欲,任意妄为,放浪形骸,从不约束自已的情感,包括最隐秘的情感。这种对极度自由放纵的追求的确能给人带来精神愉悦和感官快感。我觉得,也许我的看法并不正确,但是我有一种直觉,认为它在诱发一个人在狂放不羁、任性妄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乖张孤僻、寂寞孤苦方面和极限运动是一脉相通的。极限是个好东西,是但凡人的能力所能达到的最高层次。一次又一次超越最高,是人生的幸事。但是又有什么可庆幸的呢?因为越是超越,就越是喜欢,越是喜欢,就越是不知死活地去挑战。到那时,你就爱上它、迷上它了,而一旦你爱上它、迷上它,你就成了它不折不扣的奴隶。”
“所以对于摇滚乐,我就像对待泛泛而交的朋友,只是恭恭敬敬地奉为上宾,从不敢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地掏心掏肺的,否则某天迷上它了,可真的要性情大变了。”亨利颇为感慨地说道。
这时裁判正在紧张计算最后一名选手的得分。
温克尔·安妮的分数早就出来了,果然不出巴铁尔所料,这女人已然位列第一。
“温克尔·安妮,678分!”广场上空响起嘹亮的广播声,整个滑雪场立刻一片哗然。
“噢耶!”
“Yes!”人们互相拥抱、亲吻、欢呼、大叫,根本不管拥抱亲吻的对象认识不认识。
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在赛道的两旁来回奔跑,似乎除此无法宣泄心中的快乐。
“赢了!赢了!朋友们,二十万啊!二十万啊!我们一下子有二十万了!”跑在最前面的小伙子回过头来,眉飞色舞地对伙伴说。
“是啊,是啊!”他的伙伴也纷纷眉飞色舞地昂起头来。
一对恋人模样的年轻人手拉着手兴奋地在雪地里快步急走。“这么说,我们赢定了?”年轻的姑娘说。
“可不是吗?已经板上钉钉了!”她忠实的朋友斩钉截铁地说。
更多的人奔向了史密斯的小店。黑衣高个儿男仗着腿长跑在第一个,矮胖金边眼框男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史密斯的老板上了年纪,动作不如年轻人便捷,摇摇摆摆地腆着肚子像只鸭子,只能在一群黑压压的人群后面垫底。他边跑边摇着一只大手大声喊道:“先生们,别跑,别挤啊,大伙儿排好队,票据都会一一兑换,我保证一个都不会遗漏。”
他好不容易跑到小店门口,便一个劲儿地朝店里挤,打算进去休息片刻。他可累坏了。但是门口的客人们却以为他是来故意捣乱的,削尖脑袋想要插队,一个五大三粗的络腮胡一把拎住他脖子上的衣领,不容他解释,就像拎一只鸡一样毫不客气地将他拎了出去。
史密斯坐在小店的柜台后面,一脸幸灾乐祸地坏笑。他装做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一边麻利地替客人兑换票据,一边得意地哼着自已一时兴起瞎编的曲儿。
巴铁尔带着亚当和威尔克斯这对宝货早就从观景台上下来了,他们此时聚集在一棵雪松前,大口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真是太带劲儿了!这娘儿们!”巴铁尔把空杯子朝地上一掼,然后一下子扑倒在雪地里,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可不是吗?”亚当和威尔克斯也学着他的样子扑倒在地上,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哭,仿佛突然中了邪,扯起羊癫风来。
“瞧瞧雪松下的三个人,”我指着巴铁尔一伙对亨利说,“瞧那样子,可是大大赚了一笔。我敢打赌,就是新婚入洞房,他们也未必如此兴奋。”说到赚这个字,我故意加重语气,想着已然损失了1000块,我瞬间肠子都悔青了。
“他们是赚了一笔,可是我们也没有吃亏啊!或者我们赚的比他们还要多呢!”亨利说。
亨利的话,话中有话。难道温克尔·安妮并不是第一名?这怎么可能?瞎子都看得出来,最后一名选手远远不如她,而她目前已经位列第一。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温克尔·安妮并没有夺冠?她输了这场比赛?”我惊骇地问道。
“怎么可能?她不是已经夺冠了吗?你不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吗?”
“那我们并没有吃亏是什么意思?我们买的可是买一赔十的温克尔·安妮一定会输掉冠军啊?”我可怜巴巴地说道。
“没错!”
“那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我们输了比赛,为什么你却说我们赚的比他们还要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说,这场比赛,买温克尔·安妮赢的赢了,买温克尔·安妮输的人也赢了?不对,不对,或者你还有别的意思,无论这场比赛是输是赢,温克尔·安妮都会夺冠,而你我都会赢。”
“你这榆木脑袋总算开窍啦。”亨利笑道,“温克尔·安妮确实赢得了比赛,我们眼下看见的这些欣喜若狂的人们也确实赢了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输钱。换句话说,我们虽然输了比赛,但是我们也同样赢了钱。”
我怀疑地盯着亨利,并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示意他赶紧朝下说。
他瞧着我疑惑不解的样子,再次哈哈大笑。
“你要知道,任何一场赛事都绝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并不是为比赛而比赛。它的幕后无不包含着利益角逐和权力争斗。人们看一场球赛,并不是简单地作壁上观,观看球员们的摩拳厮杀,而总是同时在自己喜欢的球队或是球员身上下注。赌他会赢几个球,赌他会不会赢,从而希望在耳濡目染心中偶像风采的时候,顺便赚两个钱。这种笑着赚钱的轻松方式谁不喜欢呢?所以但凡有比赛就会有观众,但凡有观众就会有赌博。”
“一般来说,一场比赛总是有输有赢,在一个运动员身上下注也总是有赚有亏,但是但凡有温克尔·安妮参加的比赛就不一样了。因为她一定会赢。也不知道这女人真有这水平,还是温克尔做了手脚,反正,只要她参加的比赛,她无不横扫千军、所向披靡。或者你也注意到了,眼下的这场比赛,全场至少有80%的人花重金买了温克尔·安妮一定要赢,你瞧他们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胜券在握了。但是我为什么还要说那样的话呢?难道我脑子坏了吗?难道我真愿意拿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以一赔十,支付明知道要亏空的钱吗?所有人都赚钱,就我一个人亏钱,我才没这么傻呢!”亨利笑着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替你支付这笔钱?不仅不让你掏腰包,反而会掏腰包给你?”我若有所悟地说道,然而马上又把双手一摊,“哪有这等事儿?”
“真有这等事。”
“真有这等事?”
“真有这等事!”
“那么谁来付这笔钱呢?”
“你认为谁会付这笔钱呢?”亨利反问道。
“难道是老温克尔?”我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确实是温克尔。”
“赢的钱也是他支付?”
“赢的钱也是他支付!”
“哦,老天,这该是多大的一笔开销啊!”我禁不住感叹道,“对于自己的太太,老温克尔可谓是慷慨到了极点,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呢?就像太太热衷于极限运动,简直不顾惜自己的生命。这老先生花钱的方式也称得上是一种极限花法,何止是一掷千金,简直是破产(恕我这样说)的代名词。这对性格年龄相差极大的夫妻,在极限二字的理解以及践行上倒称得上是天生一对呢。”
“谁说不是呢?”亨利说,“不过,千万别以为温克尔会吃大亏,因为这点破费他根本不看在眼里。虽然赌资投向温克尔·安妮的人占整个比赛的80%,但是他们的赌注不会超过以一赔三。另有百之十五的人的赌注并没有押在安妮身上,他们押了别的选手。这一部分赌注温克尔不必支付。只有少数的,百分之五左右的人,像我这样的,简直是凤毛麟角,才会把赌注押向温克尔·安妮一定会输,而且一以赔十。也就是说温克尔需要支付整个赌资的85%。这对于海湾一般的人来说,无疑遭遇了灭顶之灾,但是对于海湾第一巨富,温克尔·爱德华来说算得了什么?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场比赛支付的赌资或者根本比不上他昨天晚上在拍卖会上支付的戴安娜的王冠花的钱多呢!花一点点钱,就能讨得太太欢心,何乐而不为呢?”
“何乐而不为呢?”我重复亨利的话叹息道,“有钱人可真够任性的!”
“有钱人的世界,我指的是他们的眼光和他们看世界的高度以及他们赚钱的方式,处于生活下层、日日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平民永远都不可能想象。你以为他仅仅为了讨太太欢心才这么做吗?才没这么简单呢,老温克尔的如意算盘打得滴溜溜转呢!”
我想起了巴铁尔的话:“夫人一旦赢得了一个比赛,那么海湾股市大盘无疑就会大涨一回,所有股票都会涨停,简直就是股民们的节日。”莫非温克尔有意操纵赛事,是因为他最终的目的是想借机操纵海湾的股市大盘?
我就将这个想法说给亨利听。
亨利摇摇:“温克尔是否有意操作股市大盘,我也不好说。不过,一旦温克尔·安妮赢得了比赛,海湾股市大盘就会大涨,这个倒是事实。温克尔·安妮自觉不自觉地,不仅成了康荣的形象代言人,还成了海湾的形象大使。她是海湾第一美人,是男人们的梦中情人,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冠军加冕,她已经成了(或者说被温克尔打造成了)胜利的代名词。康荣需要她高踞冠军的宝座,海湾希望她胜利女神的光环永远都不破灭。而一旦她赢得了比赛,温克尔在股市洗劫的巨额财富,远远超过了他为一场比赛支付的区区赌资。这或者就是近十年来康荣集团在科里嘉海湾你死我活的金融斗争中,处于不败地位的最深层次的原因吧。”
“温克尔·安妮是否知道这一切呢?”
“或者知道吧!她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哪能这么巧,自己回回都得第一?但是瞧见全海湾的人都笑着数钱,她又何必任着性子将自个儿头上的光环捅破呢?”
“有没有可能这个女人本身就极度虚荣,所以她默认温克尔的加冕而并不拒绝?”我问。
“你认为有这个可能吗?”亨利反唇相问。
“可能性不大,”我回答说,“让这么个冷美人接受并不属于她的荣誉,简直就是一种赤祼裸的侮辱……或者还有一种原因,亨利……”
“是什么?”
“就是这女人根本就不在乎名誉。我的意思是说,无论得第一还是最后一名,她都无所谓;无论这冠军是凭实力得到的,还是温克尔按照她的喜好巧妙打造而成的;无论她丈夫的财产成倍增加,还是海湾的普通民众乘机捞上一笔;无论康荣以她为形象大使,还是科里嘉的民众拿她当女神崇拜;总之,她无所谓。这不可简单地看做傲慢无礼,这是极度空虚孤独无助的表现。因为我们在前面也分析过了,这女人在每次比赛前怀抱的唯一念头就是:‘终于,终于可以解脱了’。然而不幸的是,瞧我这是说的什么话?应该说幸运的是,每次比赛结束,这女人不仅没有解脱,反而总是得了第一。所以她看穿了一切,也看淡了一切。所以对于所谓的夺冠,她不仅没有沾沾自喜,反而更加阴郁恼怒、冷漠无情。”
“又或者温克尔·安妮对自己的辛苦付出极为满意也未可知?”亨利说,“她或者认为这些都是自己应得的,她付出了这么多,就该得到这么多,她心安理得。”
“你这么理解也不无道理,”我说,“不过我心里还是不得不感慨,他们两个能结合在一起,真可谓是自上帝创世以来人世间最大的奇迹。温克尔·安妮是女人中的极品,美到了极致,也危险到了极致;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让自己死,或是让喜欢自己的人死;爱上这个女人已经足够不幸了,何况还娶了她,和她天天生活在一起,受她的残酷折磨呢?然而温克尔也是一个极品。敢娶如此女人的男人,自己首先就是一个极品。简直是极品中的极品!他爱她、宠她,粘着她,分分秒秒离不开她。他忍受她的冷嘲热讽,不惜一切代价为她一掷千金,将世人苦苦追求而不得的无尚荣誉加在她的头上,这更是一种极品行为。这两夫妻简直是天生一对,尽管年龄相差得太多。但是,除了温克尔,我实在无法想象谁还配做温克尔·安妮的丈夫?除了温克尔·安妮,谁更有资格做温克尔的太太?真是一种奇怪的想法!不是吗?”
“一个十八岁,一个八十岁,一个二十八,一个将近九十,这在年龄上或者就是一种极限差异。我的意思是说,单从年龄上讲,就足以让婚姻的双方做出异乎寻常的极限行为来。真是奇怪,他们最不适合结婚,然而他们却结婚了;他们最不般配,但是现在看来,能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疯狂行为,放眼整个海湾除了他夫妻二人也再无别人。所以他们又是最最般配的……这样推断可真够奇怪的,这种结论也足够怪异的啊!”亨利轻声说道。
“顺便说一句”,亨利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每次股市大涨后,温克尔都会拿出一笔巨资慷慨捐赠给Start福利院。他这么做很有必要,一则可以讨太太欢心,博取红颜一笑,二则也可以替自己的洗钱行为披上慈善的外衣,从而永葆自己的慈善形象。这可能也是康荣多年来在海湾金融界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