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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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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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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珀特夫人》连载

第四十六章 《维纳斯的诞生》

次日是个大晴天,当我从梦中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半。由于睡眠严重不足,我的脑袋昏沉沉的,如果不是亨利敲门叫醒我,我估计会睡上一整天,那时我将非常遗憾地错过艾菲斯雪山一年一度最精彩的滑雪比赛。

“也亏了你了,这个时候还睡得着,外面可是沸反盈天了。”亨利说。

他把房间里的窗帘拉开,清晨的阳光像一泓春水泼溅溅地泼溅到我的床上,明晃晃地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不得不用一只手挡住眼睛,脑袋下意识地直往被窝里埋。几分钟过后,我才勉强适应高地雪山反射出来的太阳光的强烈照射,并带着极度不情愿的心情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我说过,我的房间在观赏跳台滑雪方面具有非常得天独厚的条件。跳台就在房间的正前方,它高达九十米,宽约四十米,从起滑台到助滑道到起跳点到经过飞行区、着陆区以及着陆后的缓冲区,整个赛区长约五百米。跳台坐东朝西,赛道线条非常流畅,从外形上看,就像一条宽阔的波浪带。而乘坐直升飞机从空中向下俯视,这条长达四百米的白雪皑皑的赛道就像一条飘扬在艾菲斯雪山半山腰的雪白的飘带。飘带的两侧和停止区都设有观众席,此时观众席上已经人满为患。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手里挥舞着红、黄、蓝、绿各式各样的小旗帜,闹嚷嚷的,挤得水泄不通。停止区再往前约五十米,就是蝴蝶馆了。它的南面有一片约四百米见方的空地,是初学者的自由滑雪场,昨天晚上的百羊大会就设置在那里。蝴蝶馆的右翼朝向大跳台,右翼最东边的房间似乎专为观赏跳台滑雪而设置。这些房间就像一个个幽深而神秘的洞穴。客人从房间里望出去,五颜六色装束的赛手们从起跳点一跃而起,就像一只只漂亮的蝴蝶精灵纷纷从远处飞来,仿佛蝴蝶馆是它们恋恋不舍的美丽巢穴呢。

客人们坐在房间里,只需一部望远镜,就可以一边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一边品尝着美味可口的点心,悠哉游哉地观赏赛手们的精彩表演啦。这比跑到赛道两侧挨饥受冻挤热闹便利得多,当然房价也不低。除非口袋里真有几个铜板,谁也不愿意多花这几个冤枉钱。当然对于真正的滑雪爱好者来说,既然已经来到了雪山,既然是某个赛手的铁杆粉丝,为了一睹心中偶像的风采,比起呆在房间里的死板无趣,他们更喜欢现场氛围的泄斯底里和疯狂。因为呆在房间里,无疑会将他和他的偶像以及他所钟情的跳台滑雪活生生地分开。他们宁愿呆在现场舞动胳膊跺着脚,扯开嗓子大喊大叫,也不愿意呆在房间里装模做样地喝咖啡、吃点心。高兴就大声喝彩,不高兴就破口大骂。这种情绪总是能感染人。一个人感染几个人,几个人带动一群人。总之只有呆在现场,亲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嘴巴喊,才能感受到这种情感极度渲泄爆发后的酣畅淋漓和快感。自然也少不了寻找最佳视角抓拍照片、瞅准机会和偶像合影、找偶像签名这些细节等,这可比孤零零地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有趣多了。但是尽管如此,这些价格不菲的豪华套间还是难得有空闲的时候,除非酒店有计划地安排整修。否则除了提前预订,谁也别指望能轻易拿到房间钥匙。而我,若不是因为房间的上一任客人临时有事将房间让了出来,而亨利又当机立断替我将房间预订了下来,我现在就决不可能舒舒服服地躺在房间里。就因为这个,我为此多付出了30000美元。顺便提一下,我的房间恰好正对着缓冲区,我若站在观景台上观看比赛,就可以看见赛手们像大雁一样一只接着一只朝着我飞过来,仿佛他们努力比赛全是为了讨我开心,因此我这房间的房价又是这些房间中最贵的。

“今天的比赛是怎么安排的呢?”我问亨利。

“上午是跳台滑雪,下午是高山速降滑雪,”亨利答道,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儿,又跑到阳台上得意洋洋地将对面的跳台指给我看,“老兄,我挑的房间怎么样,这可是整个滑雪场最好的房间。唔,站在这里,对面的比赛真可谓一览无余。”

我们把茶几和椅子搬到观景台上,煮了一壶咖啡,又向酒店要了几碟早点。

“温克尔夫人参赛的项目是什么呢?”我问。

“两个比赛据说她都参加。”

“两个项目都参加吗”?

“都参加!”亨利说,“这女人毕竟太年轻了,还不到三十岁呢,除了想方设法冒险寻开心,我想象不出她还能干出些什么事来。”

我想起了我在山下咖啡馆听来的传闻,想起了那个有意挑衅咖啡馆里有钱人的自尊、又轻松将一场争斗瞬间化为乌有的巴铁尔的话:“这是一个美貌异常的女人,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一个不停追求刺激、追求冒险的女人,哪怕为此付出年轻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她从不把任何人、特别是男人放在眼里,她喜欢做的事,若是男人占了上风,哪怕像击剑、冲浪、滑雪这样的男女体力对比极为悬殊的危险活动,如果她不用自己的成功,把一帮男人的尊严和体面狠狠踩踏在脚下,她就难以容忍。”我就把咖啡馆里的所见所闻讲给亨利听。

“就是这样了,”我说,“这位先生的言外之意似乎在暗示,安妮·温克尔之所以热衷于极限运动,也可以说是极限大冒险,是因为她刻意想要摆脱某些人和事,这些人和事都不难理解,她当然希望摆脱她年迈的丈夫和不幸的婚姻(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因此,她毫不顾忌自己的生命安全。无论什么事她都乐意去做,蹦的,击剑,潜水,帆船,包括滑雪、跳伞……而且越是危险,她越是喜欢,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征服极限、创造奇迹似的。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代价也在所不惜。然而这是为什么呢?她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呢?她是真喜欢这些运动,还是喜欢运动过程中的官能刺激?亨利?”

“可能还有对极限运动本身的征服和蔑视!”亨利补充说,“挑战极限就好比攻城掠地,挑战成功就好比打了一次大胜仗。凯撒、拿破仑、亚历山大他们一生都在四处征战,一旦他们占有一座城池,就占领了它全部的土地和财富。把公民变成奴隶,把国王沦为阶下囚,把国王的女人变成自己的女人,最大限度地放纵自己的欲望,这种处于人生巅峰时期的欢乐和快感,怎能用言语表达?官能享受和情感渲泄怎能只满足于一次?所以拿破仑攻占了西欧,又要攻占东欧;亚历山大俘虏了希腊埃及还要南下印度,这些军事独裁者怎能满足于一次征服?除非把整个天下都踩在脚下,否则他们野蛮的铁蹄绝对不会停下来。”

“即使如此,但这并不能说明温克尔夫人为什么乐衷于极限运动?”我说。

“至少能说明一半啦,”亨利说,“这位巴铁尔先生分析得没错,这女人确实就是温克尔·安妮。除了温克尔·安妮,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蔑视男人以及由男人创造的现有社会秩序的女人了……我敢打赌,”他用手掌狠狠拍了一下脑袋,然后咧嘴一笑,“这女人脑子里的伊甸园一定与你我所熟知的伊甸园完全不同,怎么说呢……”亨利低头想了想,打了个比喻,“我指的是人物身份性别完全颠了个个儿。这女人的上帝一定是女性,夏娃是这女人创造出来的第一个人类,而亚当不过是她身上的一根肋骨罢了……也就是说,在女性上帝创造的世界里,没有女人就没有男人,男人永远都是女人的附庸……”

我露出吃惊的表情,但是我没有接着亨利的说法继续说下去,而是将话题一转。

“你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不过我认为官能刺激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我说,“我的意思是说,请原谅,我得首先问一声,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得确认:温克尔·安妮贞洁吗?”

“当然,毫无疑问,无庸置疑,”亨利说。

“也就是说,她依然保持处子之身?”

“有可能,但也并非绝对……对于一具二十八岁的年轻躯壳来说,唔,你明白的,这也很难说……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听到关于她私生活的流言蜚语。”

“这就对了。”

“这就对了?”

“嗯,这就对了。”我说,“首先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你刚刚也说过她还未满三十岁,一个年轻女人最需要的是什么?金钱、财富?物质享受?精神娱乐?虚荣心的满足?或者都是吧。对于普通女人、一般的女人来说,她们追求的无外乎就是这些。因为这些都是她们无法获得(她们的原生家庭或者丈夫无法给予)她们又缺少的。人们对于越是无法拥有的东西,就越是拼命追求。为了金钱、财富、名誉、权势,多少人泯灭良知、出卖灵魂?干了多少男盗女娼、为自己所不耻的事情?这也就是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世风日下的原因之一。当然,我并不是道学家,并不能就此提出批判。我想说的是:普通女人的一生缺的是金钱、财富、名誉、权势,那么这个温克尔·安妮,对她来说,她的生命中缺少的是什么呢?她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呢?”

“温克尔·安妮究竟缺少什么呢?什么是她迫切最需要的呢?”亨利低声说道,经过我这么一引导,显然,他已经明白了我将要说的话。

“这个女人什么都不缺!普通女人所看重并视为珍宝的金钱和权势,在她这里什么都不是,她如此蔑视金钱和权贵,就因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寻常了,一抓一大把,大把大把丢弃都不觉着可惜……可是,且慢,这女人也有软肋,这女人也有非常渴望但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或者她自己也感受到了,并且明白自己永远也得不到它,就像被恶毒的命运下了恶毒的诅咒一个样。当一个人明白,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软弱的人选择了放弃;更软弱的人选择了沉沦,沉溺于某种难以启齿、外人无法理解的情感或情欲渲泄中,难以自拔……为此,葬送了多少满腹经纶而永无出头之日的年少儿郎!毫无疑问,温克尔·安妮,也属于后者。尽管从表面上看来,她是一个强权女人,骄傲得就像一个女王。但是她的心却是苦杏仁做的,它深藏在她那冰凉的胸窝里,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它苦不堪言。”

“这个女人所缺少的,所渴望的,所求而不得的……”

“是的,是的,”我点点头,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无外乎一个情字罢了。”亨利说,“而这正是这女人之外的其它女人所拥有的、因为拥有所以最不稀罕、最不懂得珍惜的东西!想来真是讽剌,人们总是贪心不足、好高骛远,追求远在天边的幸福,而忽视近在眼前的幸福。并不去想天边的幸福自己能不能得到,也不去想眼前的幸福一旦放弃了,还能不能再次拥有。他们并不明白:天边的幸福永远只徘徊在天边,从前是一片浮云,现在还是一片浮云。而眼前的幸福一旦失去了,也就成了天边幸福的一部分。因为曾经拥有过,那个时候,他会痛心疾首地发现这幸福变得更加妖娆美丽,美得比从前追求的虚无缥缈的幸福还要美丽、还要幸福,但是可惜得很,他再也无法拥有它啦!因为他和它永远擦肩而过啦!”

“说到感情,毫无疑问,她首先缺少的当然是亲情,”我说,“尽管温克尔先生是她不幸人生的始作俑者,如果你讲述的故事是真实的话。但是老温克尔夫人对于安妮孤僻、高傲、喜怒无常性格的形成,我认为应该负有极大责任。我无法想象一个性格健全的女人怎能忍心让自己的养女或者说养孙女——除了自己——与这个世界上的其它人毫无瓜葛。只要她一谢世,那么就一刀斩断了这个女孩与这个世界的一切情感联系。这无疑是一种极端自私的做法。当然德比郡有仆人,学校里有同学,但是别忘了,这女孩并不在德比郡长住。这对母女拥有十几座别墅,分别分散在世界各地。只要学校一放假,她们就做长途旅行,一个地方也就住个个把月,主仆之间难得见上几次面,哪那么容易产生类似亲人般的亲密情感呢?别忘了,温克尔·克克拉曾经说过,她下意识里希望安妮只有她一个亲人,她的幸福连丈夫都不愿意分享,何况别人呢?我甚至怀疑,为了彻底拥有这个女孩,为了不让安妮离开她,她甚至下意识地希望安妮终身不嫁当老姑娘、孤独终老呢!”

“一个人没有亲人关爱或是没有深爱的亲人是可悲的,处境非常凄凉。这个女孩从小父母双亡,紧接着祖父祖母双双下世,在柏都的贫民窟住过,在孤儿院呆过,后来虽然被温克尔·克克拉收养,老温克尔夫人成了她的养母,但是这种只有母爱(占有式的母爱)没有父爱、没有兄弟姊妹、叔叔伯伯、婶婶阿姨、邻居、玩伴之间的情感交流的爱,是极度畸形的。你注意到没有,温克尔·克克拉的海外别野都是独栋别墅,规模虽然比不上海洋之恋,但是她们与邻居之间的距离最近也有十英里路。这就意味着邻里之间难得聚在一起,也意味着这可怜的女孩子极有可能是在一种极度孤独的环境中长大的,她和外界的交流非常少,除了她的姨婆。”

“当然你会说,她不是还有同学吗?她在同龄人面前难道不会表现得活泼些?或者是吧,但是一个拥有不幸童年、自幼缺少亲情的人,很难保证她能够毫无芥蒂地完全融入到同龄人的圈子里去。不错,戴安娜·弗兰西斯·斯宾塞是她的闺蜜,她们一同在德比郡读书,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难忘的时光。而且这小姑娘的天赋很高,她也愿意刻苦学习,再加上音乐、绘画艺术对人的性情的陶冶和心性的塑造,所以她很快就成长为她姨婆所期望的外表落落大方、文静且安静的绝代佳人。”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小姑娘天性就活泼开朗。相反,她的快乐、她的活泼开朗是暂时的,我指的是表面的。她骨质里的天性还是孤独。孤独到孤僻,这种孤僻瞬间可以把一锅热水冻成寒冰。她去卢浮宫就是一个证明,以她当时的年纪,青年男女都是结伴而行,要么是要好的闺蜜,要么是热恋的情人。而她每次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可见她并不是一个容易合群的人。”

“如果温克尔·克克拉还活着,如果温克尔·克克拉能够看见她结婚生孩子,那么这种孤独孤僻永远只是她的隐性人格,永远不会暴露在阳光下对她的活泼开朗性情造成威胁。老温克尔夫妇之间的复杂关系令她措手不及,而姨婆的突然离世让她的情感世界彻底坍塌。如果这个时候,她的身边有一个忠心的恋人就好了,他可以帮助她重建情感世界,走出感情困惑,我估计暗中追求她的人非常多,毕竟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怎么少得了爱慕者?但是只可惜,这姑娘并没有心仪的对象,那个时候还没有人让她芳心暗许。孤独孤僻再次利爪一样摄住了她的一颗心,童年的阴影像午夜的恶梦再次带给她极度的不安和烦燥。她没有安全感,生活极度无常,对未来充满恐惧,可以说,这个时候,谁要是抛给她一根救命稻草,她的身体和灵魂就是谁的了。”

“而这个时候,老温克尔出现了,而且只有老温克尔。她并不讨厌他,甚至爱戴他、尊重他,但如果说她对他抱有强烈的感情,这恐怕就不是事实了。温克尔·克克拉过世后,这个女孩情感世界里的最后一根支柱倒塌了下来,她必须要抓住些什么,她急于抓住最后一根情感稻草,无论这情感是亲情也好,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除了老温克尔,她别无选择。除了温克尔·克克拉的家——海洋之恋,她漂泊的情感无处可去。”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年十八岁的安妮·赛伯特愿意嫁给比自己大六十岁的、年过七旬的老温克尔了!”亨利拍着手笑道,“精采,精采,不愧是《柏城新闻》的精英,这一番推理思路清晰、线索明了,而且合情合理,人物性格被琢磨得入木三分,我这个靠嘴皮子吃饭的律师都自愧不如呢。”

“你别急着拍手,这只是一个开头呢。这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温克尔·安妮如此衷情于极限运动,简直跟亡命之徒玩命一个样!”

“不足以全部解释,但也足以解释一半的原因了,”亨利笑着说道,“古人说,闻弦歌而知雅意,我大概明白你后面想要说些什么了?”

“是吗?”我把眉头一扬,“你倒说说看,我接下来想要说些什么。”

这时一名赛手踩着两块滑雪板,身子极力前倾,两只胳膊紧贴在身体两侧,像一只大雁在空中快速飞行,他那渺小、漆黑的影子也梦幻一般在滑道宽阔而雪白的飞行区上空一掠而过。

“180米!”裁判员勘测过着陆点后,大声宣布道。

“弗兰克·戴维,180米!”滑雪场的上空立即响起雄浑而洪亮的喇叭声,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观众的欢呼声:“弗兰克!弗兰克!弗兰克!”弗兰克在缓冲区自由滑翔了一圈儿,他摘下头盔,向众人挥手。几个身穿红白两色套裙的啦啦队女生不顾一切向他跑过去,她们抱住他就是一阵亲吻。他一路左拥右抱,脸上留下了好几个鲜红的唇印,但他并不擦掉脸上的唇红,显得十分得意。

“这个就是弗兰克?”我问。

“嗯,他就是弗兰克,”亨利说,“高山降速滑雪上一届的冠军,不过跳台滑雪并不是他的强项。180米,这个成绩估计可以排到前五名……你有下注吗?”他突然劈头一问。

“下注?”

“对啊,下注赌这场比赛的冠、亚、季军是谁,可以只押一个,也可以三个都押。你瞧瞧那些人,”亨利指着围观在赛道两旁的观众大声说。他们睁大眼睛,竖起头发,夸张地挥动胳膊,撕声裂肺地冲着运动员吼叫,整张脸因为激动都变形了。

“你瞧他们,个个激动成那样,如果不是下了重注,犯得着这么卖力吗?”

“那么你呢,你也下注了吗?”我反唇一问。

“当然!”亨利直言不讳,“反正来都来了,何不乘机赚几个小钱?”

“温克尔·安妮吗?你买的是温克尔·安妮吗?”

亨利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狡猾地一笑。

“你是在替老温克尔拉赌注吗?”我说,“难道温克尔·安妮、一个女人真能赢得这场比赛,我指的是男人的比赛?”

“我可没这么说,”亨利故意压低声音,好像生怕别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因为我下的赌注是以一赔十,赌温克尔·安妮一定会输掉冠军。”

我惊异地望着亨利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一定非常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下注?难道我竟然任性到不把钱当钱看?放心,我不会乱来的。至于原因,我现在并不想说,呆会儿你就明白了。总之,你如果想发一笔小财,就按照我说的去做,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再次惊异地看着亨利,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如果温克尔·安妮的滑雪技术真的如传闻的那样好的话,那么亨利不是直接拿钱往火坑里扔吗?而且,我本人并不认为在与男人的较量中,一个女人可以轻轻松松地打败男人,何况是类似跳台滑雪这样的极限运动。女人可以鼓足勇气从高台上滑下来,但是想要比男人飞得高、滑得远,就很难打保票了。因为跳台滑雪取决的是速度,而速度的重要来源就是助滑时运动员自身的体重。体重越重,速度越快;当然,这里所谓的重,必须得有一个限度,是建立在健康健美基础上的体重,不是一味地肥胖。打个不恰当地比喻,总不能让一头猪去参加滑雪比赛吧。温克尔·安妮毕竟只是一个女人,相比男人来说,她个子矮小、身量苗条,体态轻盈,她在助滑道上获得的速度,再怎么说也无法和弗兰克这样的健壮男子相比啊。

不过巴铁尔的话也值得人回味,“关于这位大美人的秘密新闻,可以说是惊天秘密,就是这位美人但凡参加任何比赛,从来都是稳拿第一,从来都没有输过,”巴铁尔是温克尔·安妮的铁杆粉丝、忠实情人,他爱慕她比爱慕自己的妻子还要深切,如果不是握有十足的证据,他绝对不会这么说。这么说,这女人还真有两把刷子。何况,她丈夫在幕后还有一番操作,这女人想输也难。可是且慢,为什么亨利偏偏选择这女人输掉冠军?这其中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温克尔·安妮所说的惊喜意味着什么?她经常给她丈夫惊喜吗?她所谓的计划又指的是什么?

莫非这女人傲慢到凭仗自己的喜怒哀乐,任意决定一场比赛的输赢?莫非这女人在乎的并不是输赢本身,而是输赢所引发的金融振荡带给他丈夫心理和情感上的大起大落的折磨?她想赢就赢,想输就输。“她的头上永远佩戴着一顶用橄榄枝做成的象征着荣誉和权威的桂冠,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谁也别妄想伸手将这只桂冠从她的头上摘下来。”她的喜怒无常、任性妄为,除了她自己谁能够猜得到呢?

权衡再三,我也买了“以一赔十的温克尔·安妮输掉冠军”的赌注。我不敢买太多,只买了1000美元,我怕真输了。一万块钱尽管心疼,但并不至于倾家荡产。亨利笑我小家子气:“1000块钱,还不够一顿酒钱呢!放心,你吃不了亏的!”

“说得倒轻巧,”我咬咬牙说道,“我的大律师,哪能人人都像你背后有个康荣集团撑腰的,随随便便一年就是几十万。我们这种人赚一分就是一分,花一块就少一块,哪能一出手就是千儿万把的?”

“话题扯太远啦,”亨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还是回到刚才那个话题吧,‘为什么温克尔·安妮如此衷情于极限运动,简直跟亡命之徒一个样。’你刚才说得很在理,你几乎解答了所有人的疑问:为什么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妙龄少女甘愿选择一个比自己大六十岁的老人做自己的合法丈夫,你的观点完美无缺地解释了这段婚姻存在的合理性。尽管它看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但是它却是真实存在的事实,根本不存在任何阴谋诡计和胁迫诱惑。”

“不错,这场婚姻尽管不像世人所期待的那样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但是我相信老温克尔并没有在这场婚姻中扮演不光彩的角色。对于自己身份的拿捏,我认为,最初他一定想按照妻子的遗愿继续照料妻子的养女,也就是说,他竭力抑制自己的情感,尽量以一个慈爱父亲的形象出现在安妮的面前。然而一个人最难遏制的莫过于自己的本性,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能激发起自己的欲望。对于一个年轻女人的爱慕以及由于爱慕一个女人而引发的对年轻女人娇媚胴体的渴慕和索求,让这个全海湾头脑最清醒最冷静最懂得算计的男人最终迷失了自我。情感战胜了理智,情欲吞没了一切。他热情洋溢地向她求婚了,她竟然答应了,这让他始料未及,也惊喜若狂,就像一个刚刚恋爱的小男孩。他以为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然而却没有料到这正是他和她不幸命运的开始。”

“他对于她来说,毕竟太老了。她只有十八岁,而他差不多都要八十了。她容华绝代,红颜如花;他鸡皮鹤首,老态龙钟;这两个人本来就是性格性情格格不入的两类人。因为温克尔·克克拉离世,两颗孤独寂寞的心暂时依偎在一起互相慰藉、取暖,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一对恋人或是夫妻他们可以一生一世生活在一起。他可以把她搂在怀里,她也可以靠在他的肩上,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呆一个下午,就像一对真正的父女。但是做为一对恋人就显得非常奇怪了。很难想象一双十八岁的眼睛会对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一条长满老年斑的手臂产生爱慕之情,希望得到这脸的主人热切的亲吻,这条手臂烈火般的爱抚,这简直就是反人性嘛!何况这张脸、这条手臂的主人还是自己打心眼里尊重、爱戴的长者呢?因此这两个人尽管结了婚,尽管成了法定上的夫妻,但是这段婚姻很快就出了问题,两个人都发现:娶了或嫁给对方,并不像他们当初所想象的那样幸福。”

“最先后悔的肯定是年轻的太太,她只有十八岁,正是年轻好动、思想活跃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女孩差不多都生活在幻想中,渴望纯真的爱情和浪漫的邂逅。她们无疑是年轻貌美的,她们喜欢年轻帅气有力量有气魄、有坚实胳膊、有宽阔胸膛的少年儿郎。他们的豪爽勇敢令她们沉醉,他们的蓬蓬朝气和阳刚帅气更让她们芳心暗许。”

“年轻的太太很快发现自己嫁的并不是一个丈夫,而是一个父亲。这让她非常羞愧甚至可以说恼火。她对于父亲,不对,是丈夫的索求有些害怕,甚至可以说忍无可忍。他灼热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欲望,她毕竟太年轻了,无法理解这种欲望的急切和火热。他摸索着她的肌肤,一双手颤抖不已,手心里都是汗,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他把身子使劲儿贴近她的身子,似乎想要把自己嵌进她的身体里去。他呼吸沉重,喘气如牛,两眼发红,脸和脖子因为激动涨得通红,脸上和脖子上的皱纹也因为激动而突显得更加明显。”

“他这个样子既难看,又令人后怕,就像一头被情欲折磨得嘴脸都变了形的发狂的公牛。”

“而他竟然还把那张既丑陋又难看又令人作呕的脸,凑到她的脸上来。她惊慌失色、不知所措,她漂亮的脑袋微微一偏,下意识想要躲开。但是做丈夫的以为这是自己的小妻子娇羞的表现。几乎是瞬间,那张魔鬼般可怕的脸已经贴在了她的脸上,他那干燥、粗糙、厚重的嘴唇实实地压在了她的嘴唇上,她尝到了她生平以来第一个也是最难以忘怀的一个吻。”

“一个魔鬼般的吻,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他还想得到更多。他紧紧地抱住她,像一只饥饿的野兽死死地拽住利爪下的猎物,他把她搂抱得结结实实的,她在他的干枯而瘦瘪的胸怀里动惮不得。”

“渐渐地,她的身体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变化,她感到浑身软弱无力,她滚烫的身子燥热不安,他的爱抚令她觉得十分舒服。这让她感到很羞愧,她觉得自己下流无耻,简直就像一个可以随便委身于人的妓女。她知道两个相爱的人会生活在一起,他们会互相亲吻亲密爱抚,但没有想到这种亲吻和爱抚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没有想到这种亲吻和爱抚竟是如此污浊不堪。她感到羞愧,又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恶心。”

“然而不知怎的,难以置信的,他体内的情欲却突然间消失殆尽。就像一阵风刮过、像潮汐在沙滩上退去并未留下丁点痕迹似的,他就像一具突然被吸尽了精血的干尸,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他那看似二十岁的生命再次回到了八十岁,他无力地呻吟着,大口地喘着气,身子空荡荡的,生命既空虚又无聊。他越发觉得自己老了……总之,因为这件事,她对他既害怕又恶心,她无法原谅他,永远也不愿意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哪怕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也无法忍受,她实在是受够了。”

“你真是坏透了!”亨利笑道,“你不去写小说可真是小说界的一大损失。经你这么一说,我仿佛看到了温克尔夫妇的初夜,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如果温克尔·安妮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那么夫妻生活的不和谐似乎就可以解释为何新婚才三天,新娘子就性情大变,并把自己的丈夫赶出了新房……且慢,你竟然暗示老温克尔……老温克尔对于夫妻之事力不从心……该死,如果真像你推测的这样的话,那么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老天,我都做了些什么事,我当初还对温克尔说过那样的话!”亨利喃喃自语道。

“除此,我无法做出别的解释,”我说,“相信你也不会否认,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温克尔·安妮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亨利点点头:“这也是我最困惑的地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她应该确实一无所知。”

“即便她知道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也很难对眼前这个温文尔雅、温柔体贴的男人产生深仇大恨,”我说,“不错,她有过一段不幸的童年,有过深爱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但是那个时候她的年纪非常小,小到她根本无法记住那段悲惨凄苦的童年,小到无法记住那些最亲爱的人们的慈爱的笑容和悲泣眼泪。她能够记住的只是一个高贵优雅的老妇人将她从孤儿院好心带走,然后她就像童年中的灰姑娘从此过上了公主般的梦幻生活。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他们是谁,他们在哪儿?似乎他们从来都不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好像她生来就是孤身一人。从来,她的生命中就只有一个温克尔·克克拉,因为温克尔·克克拉,后来又有了温克尔·爱德华。他们如此爱她,视她为手掌上的明珠,心中的日月。对于深爱自己的两个人,对于自己的恩人,即便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跟她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必须对她不幸的童年、孤苦的人生负全部责任,但是她能对自己的恩人、自己恩人的丈夫、自己相交数月的忠实朋友说翻脸就翻脸,说恨之入骨就恨之入骨吗?要知道爱一个人不容易,恨一个人也未必能轻松做到!她毕竟太年轻了,只有十八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没有任何人生阅历,更没有学会成熟女性卖弄风情、玩弄手段等惯常迷惑男人的伎俩。她已经不记得菲尔德庄园了,对于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亲人们更是一无所知,与其抱着早已不存在的仇恨活下去,她更容易选择原谅。她毕竟只有十八岁啊,十八岁的眼睛和心智,怎能被仇恨和报复蒙蔽了去?”

“嗯,有道理,”亨利用一只胳膊撑着脑袋,“我们就姑且认为这女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好了。”

“这也未必,”我摇摇头说道,“我只是说温克尔·安妮直到新婚后第三天,也就是她性情大变之初,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至于她后来是否有所耳闻,那就另当别论。别忘了维多利亚酒店里的那两副画,《天空》《海蓝》固然是对作画者心境的真实再现,但是如果不是浸透了深深的身世之感,我认为温克尔·安妮根本无法画出大海、沉船以及纵身跳海的女人这些意象。如果不是对自己的身世有过深入了解,她很难冷静而清晰地再现自己头脑中的海难事件的具体细节。一个人经历过巨大不幸后,心灵上的创伤总比身体上的创伤更加难以愈合。为了尽快走出恐惧的阴影,他们总是不自觉地选择了遗忘。温克尔·安妮也是如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婚后的十年,她可能从这里或是那里得知这一切。可能是海湾可能是德比郡,可能是Start福利院,可能是佩思蒂,可能是温克尔·克克拉留下的只言片语,可能她就看过老太太存放在银行里的那封遗书呢?也有可能老温克尔自己说漏了嘴,她竟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时,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善良天真、楚楚可怜的小女孩了。婚后数年的与老温克尔的斗智斗勇,她早已练就了一副刁钻任性、冷酷无情的铁石心肠。她遇事冷静、做事从容,处变不惊,情绪不再大起大落,她对于老温克尔的敬畏情感增添了某种憎恨的元素,并非恨得咬牙切齿,更多的是鄙夷和厌弃。她这辈子都别指望摆脱老温克尔的纠缠了,除非她自己咬着牙关肯从悬崖绝壁上纵身往下一跳!”

“她开始没完没了地折磨他!她在他面前卖弄风情,搔首弄姿,最大尺度地挑逗他的欲望,但是从来不让他的欲望得到满足;她还以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人调情来刺激他的神经,这让他非常难堪,甚至暴跳如雷,但是她却像个残酷的斯芬蒂斯,不仅没有半点收敛,反而以此为乐。诛灭一个人的肉体不是本事,诛灭一个人的一颗心,让他绝望沉沦、从此一蹶不振,才是最最狠毒的。这个女人的狠毒之处就在于,她知道他最珍爱的是什么,她发誓一定要毁掉他所珍爱的,让他除了钱和权势之外,便一无所有。”

“那么什么才是老温克尔心中最最珍爱的呢?如果说早年,他最珍爱的除了蒸蒸日上的事业就是温柔体贴的温克尔太太,那么现在,他心中的至爱就莫过于他当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娶进门的年轻的妻子了。他为了她名誉受损、形象扫地,毫无任何信誉度可言,但是他无所谓;她千方百计折磨他、嘲弄他,他在她的面前没有丁点自尊,卑微得连个仆人都不如,但是他无怨无悔。她若开心他就若开心,她若心里不痛快他就心烦意乱。一个男人如果不是真心实意爱着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对一个女人爱得疯狂,视她为眼睛,为手足,为心肝,为喉舌,怎能放任她做出如许多伤害自己的事情?”

“这女人实在是太聪明了。很快她就明白,她在这个男人心中的价值和地位。她把他看透了,所以,亨利,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这个想法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有关温克尔·安妮为什么如此钟爱极限运动(简直不知死活)这个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嗯,你倒是说说看,尽管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不过我还是很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既然温克尔·安妮就是老温克尔心中珍藏的明珠,那么亲手毁掉这颗明珠,让她在极限运动中被无法预料的危险和未知突然摧毁,这难道不比要了老温克尔的命还要让他痛苦吗?一旦意外传到老温克尔的耳朵里,老温克尔不会立即发疯发狂吗?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不并希望他立即死去,她希望他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温克尔·克克拉死了,温克尔·安妮也死了,两个庄园的人都死了,就他一个人长长久久地活着,活着看着身边的人相继死去,看着生命中一切视为珍宝的东西一一随风而逝,这难道不是最彻底的复仇?最痛快的杀人诛心吗?”

“乔治,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太可怕了。如果安妮真像你所说的,敢于拿自己开刀,那么这个女人简直就是魔鬼。近十年,她一直从事极限运动,跳伞、蹦的、冲浪、帆船、搏击、滑雪……什么危险,她玩什么。什么容易玩命,她越是喜欢什么。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年轻气盛、顽性未除使然。总以为喜欢冒险、寻求刺激、勇于挑战未知是年轻人的天性,年纪大了,自然就会收敛些。然而十年过去了,这女人的怪异行为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我想这女人是不是玩上瘾了,就跟染上了毒瘾一个样。最贪婪的莫过于人心,最难以满足的也莫过于人的欲望。一旦这女人征服了一个刺激,这个刺激便不再是刺激了,便没有新鲜感了。征服之后的空虚寂寞、无聊平庸比征服之前更让人难以忍受,就跟吸毒一样。这女人必须得寻求更大的刺激,否则她还不如真的去吸白粉。越是危险越有挑战,越是有挑战越能激发她的征服欲望;可以说,为了征服,她豁出去了。她丈夫成天提心吊胆,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他也尝试过劝诫她、阻止她,但是没有用,她不是听不进去,就是嗤之以鼻。她没有当面嘲笑他是个胆小鬼,而是不怀好意地邀请他一起蹦的、跳伞……他当场就拒绝了,她立即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要么,您就跟着我一起跳,要么,您就呆在一旁看着我跳,否则,您就闭嘴!’她一脸嘲笑地说。她丈夫的脸气得直哆嗦,支吾了半天,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若说因为征服而喜欢、喜欢而上瘾,也不无道理。所谓干一行精一行,精一行爱一行,温克尔·安妮之所以热衷极限运动,可能也缘于她对极限运动过足了瘾、而最终上了瘾的缘故。”我说,“但是我想说的还有一种极隐秘的原因,一般人难以觉察的。就是她毕竟太年轻了,如果她没有别的兴趣爱好,如果她不喜欢珠宝首饰,如果她不喜欢和圈子里的人聚会Happy,如果她没有一个情夫或是两三个可以一诉衷肠的知心朋友,那么除了体能运动,除了这种既危险又刺激的极限运动,便别无它法让她宣泄年轻身体里所积聚的能量了。”

“能量?”

“能量!”

“什么能量?”

“还能有什么能量!就是年轻身体对于爱抚的渴望和爱欲的满足。”我说。

“这是什么话!”亨利笑道,“照你这么说,温克尔·安妮之所以热衷于极限运动,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她无法随随便便委身于一个男人,体内的欲望无法发泄,所以她才选择刺激和冒险?”

“是这个道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哪能没有欲望?都是凡夫俗子嘛。”

“不过,且慢,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一具年轻女人的躯壳成天牛奶面包、羊肉鳟鱼地养着,穿最昂贵的皮草,戴最精美的首饰。夜晚,薄如蝉翼的睡衣如温柔的指尖轻盈地划过她娇嫩的肌肤。她望着满屋精美的陈设:薰衣草、伊兰花的香味断断续续地朝她鼻子里钻,一大束新鲜玫瑰摆放在梳妆台上,鲜艳的色泽娇艳欲滴;所有的床褥、枕头、帷幔上都绣满了鲜花,桌子、椅子、茶几、窗户、床全部用优雅细腻辉煌华丽、让人眼花缭乱的巴洛克艺术风格的花纹做装饰;房间的四周以及梳妆镜旁时不时还站着一个古希腊神话中肌肤呈古铜色的裸体漂亮天使,所有这一切都在暗示这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夜晚。目之所及、手之所触全是欢娱、欢爱,似乎都在期待着什么。难道她不会产生一种既冰凉又火热的感觉?难道她那既雪白又艳美的胴体瞬间不会变得滚烫起来,除非她真是冰做的,或是玉雕的?”

“你还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半开玩笑地笑道,“经你这么一说,你似乎对于温克尔·安妮的闺房有过特殊权利呢?否则对于海湾第一美人的房内陈设,你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说你没有进过温克尔·安妮的闺房,我才不相信呢。”

“对于海洋之恋,我确实拥有某种权利。”亨利洋洋得意地说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可以自由出入海洋之恋。有一次我在海洋之恋小住,当时房子的主人都不在,我看见有一个房间门虚掩着,就问仆人这个房间做什么用的,仆人说是太太的闺房。当时仆人正在打扫这个房间,出于好奇心,我就趁机走进去窥探了一番。”

“她这房间的富丽堂皇,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我将海湾的房子卖掉,都未必能打造得出这样一个房间来。房间分为三个部分,一进门是一个巨大的衣帽间,左右两边都是橱柜,中间简单地摆放了一张沙发床和一张茶几。橱柜关着的部分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敞开的几个柜子随随便便摆放了一些书籍以及几件艺术品。艺术品中最格格不入的莫过于裸体的维那斯以及裸体的大卫。之所以说它们格格不入,是因为它们都并非出于名家之手。我怀疑,这是房间的主人早年的珍爱之物,很有可能是从德比郡或是巴黎艺术学院带过来的。”

“整个衣帽间以灰白两种色泽为基调,颜色非常素朴,但也透露出房间主人与身俱来的高雅洁净的气质。房间的正前方以整个墙面为基准,装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的对面则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巨幅油画《维那斯诞生》。颜色鲜艳,画面生动,风神飘飘欲举,春神婀娜多姿,天空蔚蓝而宁静,大海的泡沫透明而洁净。毫无疑问,这幅画、包括房间中的橱柜、橱柜上的陈设、沙发床以及在沙发床上因为困倦而随意休憩的美人,都将毫无例外地全部被这春光无限的镜子一揽无余了。”

“可是不对,这画怎么少了一块?那只珠光宝器的贝壳呢?贝壳上的绝代佳人维那斯呢?风神摇晃着翅膀、鼓动着嘴唇,把温暖的风吹向哪里?那身着华丽衣衫的春之女神手持缀满鲜花和爱情的红色披风满眼关切地准备披给谁呢?”

“没错,没错,这并不是波提切利的《维那斯的诞生》,这是一幅模拟之作。很有可能这幅画就出于温克尔·安妮之手。她只画了这幅画的风神和春神部分。画质之清晰,画技之高超、模拟之维妙维肖,令人拍案叫绝。但是原画中最重要的部分爱神,她却采用她惯常的手法用原画的天空、大海、透明的泡沫以及黯淡的沙滩予以代替。然而最令人惊骇的并不在此。当你走近这幅画时,当你走到这幅画的跟前,你才骇然发现,这幅画的中间部分,也就是原画的爱神以及爱神脚下的贝壳部分竟然是一个空洞,也就是说这幅画被人人为地一分为二。左边是风神,右边是春神,中间是一个洞……”

“不对啊,你刚刚明明说是一整幅画啊,尽管画面中没有爱神,但是画面中不是还有天空、大海、泡沫、飞鸟、贝壳以及沙滩吗?”我疑惑不解地说道。

“亲爱的,我只能说是我的眼睛蒙骗了我,”亨利笑着说道,“这就是这女人让迷惑的魅力之一。这幅画,很显然,是房间的主人刻意为之,而不明事理的人之所以认为这幅波提切利的画尽管少了主人翁,但依然还算完整,至少远远地看不出漏洞,是因为油画背面房间的墙壁上(不仅是墙壁,包括天花板),画的作者也同样以细腻感性的笔触画满了同样色泽和情调的天空、大海、泡沫、沙滩。而且我有理由相信,作画者一定精确计算过比例和尺寸,所以两幅画尽管存在一定的空间差,但依然能完美地重合在一起,如果不是近在跟前,根本看不出任何漏洞。”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说,“你把我搞糊涂了,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这个吗,这个不过是温克尔·安妮的私人浴室罢了!”亨利干咳一声说道。

“私人浴室?”

“私人浴室!”

“也就是说,衣帽间和浴室之间隔着一道玄关,这道玄关就是波提切利的残缺的《维那斯的诞生》,而穿过这道玄关就是温克尔·安妮的私人浴室了?”

“没错,正是这样!”亨利大声说道,“而且你根本无法想象这间浴室的豪华奢侈。没错,浴室的四周包括天花板都画满了那幅画同样色彩和形状的鲜花、树木、天空、大海,还有作画者有意无意增添上去的萦绕的藤蔓和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天使的轮廓。天花板的颜色较为明亮些,让人感觉似乎真有明丽的阳光从天外照射了进来。地板全部用天然大理石铺设而成,色泽较为黯淡,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海蓝色,这颜色又恰好与油画上海滩的颜色完美吻合。所以浴室给人的感觉,好像不是处于狭窄的室内,而是女主人真的就在室外、在辽阔的大海上沐浴似的。浴室的陈设我就不必介绍了,无非是毛巾、香水、洗漱池、淋浴蓬之类,来自印度的各类香料、摆放各类化妆、洗浴用品的奢华梳妆柜……总之琳琅满目、令人咂舌。浴室的中间部位,是一只整体烧制而成的巨大浴缸。没错,你猜得不错,这只浴缸采用的就是贝壳造型,古铜色泽,而且正对着波提切利的《维那斯的诞生》。”

“所以整个画面可以呼之欲出啦。也就是说温克尔·安妮是以《维那斯的诞生》作为她的沐浴环境,她画了那幅画,但是故意对画的主体部分留白,是因为她认为这一部分画面必须由她自已用身体来填补空白。当她通过玄关走进洗浴间,就仿佛走进了那幅画,她在波提切利的画境里沐浴。于是维那斯从大海的泡沫中诞生了,她长发披肩、体态优美、浑身娇柔无力、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和些许冷漠。她赤裸着身子、光着脚丫,每一寸肌肤都珠圆玉润,每一寸肌肤又都冒着热气和闪烁着珍珠般耀眼的色泽。她走进那幅画,和那幅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又从那幅画里走了出来,从衣帽间的橱柜里随便拉下一件便袍穿上。有时她会在衣帽间的沙发床上躺上一小会儿,这时她那尚未来得及擦干的长发就会在沙发床的枕头上留下一缕缕包含着浓烈玫瑰花香味儿的芬芳水渍。当然这一切,都会完完整整地映现在衣帽间对面的墙壁的大镜子里。镜子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切。只要这女人一沐浴,这面大镜子就会一遍又一遍上演著名的《维那斯诞生》的即兴剧。如果她愿意,从她跨进贝壳浴缸的那一刻起,她就可以一次次地意犹未尽地欣赏镜子里的那幅自己参与创作的名画。那修长的双腿、光滑的肌肤、丰满的腹部、高耸的乳房,这一切足以让人心醉神迷。而我现在有一个想法,当这女人看着这一切,看着镜中的维那斯,会不会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画中的风神和春之女神也复活了,该会有怎样的惊喜呢?”

“有的时候,这女人洗浴完毕,可能就直接进了卧室。因为浴室的后面就是卧室,也就是这间套间的第三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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