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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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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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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珀特夫人》连载

第四十一章 黛安娜女神

冲浪是沙滩上的游客们非常喜欢的一项水上运动。一个浪头来了,浪头往往高达两至三米,冲浪手们都赶紧抱上冲浪板朝浪头跑去。他们匍匐在冲浪板上,用双手划水,划到海浪成型的地方就停下来。在海浪开始把冲浪板冲向海边时,他们就迅速从冲浪板上站起来。身子略略弯曲,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以改变身体的重心来驾驭冲浪板。通常一个大浪就能把冲浪者送到沙滩上,但是有技巧的冲浪者一般不会任凭冲浪板直接朝岸边横冲直撞,他们的冲浪线路通常会和海岸线形成某个角度,这样冲浪的距离就可以加长。他们越过海浪的速度非常快,仅仅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行进数十米,有时他们以时速55公里以上的速度朝着海岸冲过去,就像一只贴着海浪低飞的大鸟突然从惊涛骇浪中飞出来,直看得人惊心动魄、热血沸腾。

冲浪是一项搏击大海的海上运动,可以说整个冲浪过程中都充满了危险。比如说可以会被水母咬到,可能会遇上暗礁,可能会遭遇疯狗浪,或者还会受到鲨鱼的袭击,凡此种种都可能给冲浪者带来生命威胁。而事实上,一个优秀的冲浪者,一个人若是想要在风口浪尖上抢镜头、出风头,他必须拥有极好的体力以及很高的驾驭冲浪板的平衡能力。如果他不幸从冲浪板上掉下来,他还得拥有擅于在大风大浪中长时间长距离游泳的本领,否则他就等着身后排山倒海的大浪将他埋葬了吧。冲浪者的心理素质也非常重要,一个人如果不够胆大心细,不够沉着冷静,如果做事总是畏首畏尾,遇事总是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处事总是浮躁粗暴的话,那么他的双腿恐怕永远也不能从冲浪板上站起来,身后的浪子还没有扑过来,恐怕他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了。

然而尽管如此,海滨的人们还是非常喜欢冲浪这项运动。他们站在浪尖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一会儿冲向浪尖,一会滑向浪谷,就像一只只漂亮的蝴蝶在大海上翩翩起舞。有时候,他们在夕阳满照的海浪间逐浪飞驰。满天的彩云倒映在大海上,整个海湾都五光十色的。夕阳的光辉投射在每一个波尖上、每一个波谷里,他们一个急转身从一片袭卷的海浪飞驰而出,飞进那一片璀璨绚丽的夕阳中。他们那沉稳娴熟的高超技巧、坚毅勇敢的矫健身影,直叫人拍手叫绝、叹为观止。

各位,没错,你们猜得没错,是的,我很快也爱上了冲浪,爱上这种冒险、刺激、极具挑战性的海上运动。当我第一次战战栗栗地从冲浪板上站起来的时候,尽管我的身子僵硬、双腿发抖、张扬着两只胳膊,犹如一只受到惊吓的海鸟在机体本能的驱使下企图拍拍双翅飞腾起来。我的心情多么激动啊,又是多么自豪啊。我看见我站在蓝色的波涛之上,尽管这并不是全部意义上的大海,但是真真确确的,我的确凭靠自己的本领和胆识站在真真正正的大海之上。瞬间我已越过了一个波峰,瞬间又一个波峰又被我甩在了身后……

各位你们都知道的,由于我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年轻人对于新鲜事物都特别好奇,对于危险的事物更乐于去挑战,所以很快我就成了冲浪高手。而冲浪过程中总是危机重重,任何时候都有人可能受伤,所以在海湾,凡是公开开放的海滩都设有冲浪救援组织,椰子林海滩自然也有。不必多说,我很快也成了救援组织中的一员。

1985年10月2日的晚上,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个夜晚,因为在这天夜里我再次遇见了我心目中的女神。没错,就是高贵优雅、永远无法亲近、犹如一块冰一样冷漠而美丽的温克尔夫人。

那天是继九月之后的第四个满月夜,也是一年之中月亮最大最圆最亮最漂亮的满月夜。而在海湾,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和白茫茫的沉静的沙滩,更能将这种幽寂、恍若不在人世的奇幻之美发挥到极致。一轮圆月从大海中缓缓升起,开始海水还含着半块月亮,月亮和月光全部浸泡在海水里,海面上全是银光闪闪的水波。终于月亮从幽蓝的海水中跳了出来,因为在海水中涤洗过,那月显得异常晶莹玲珑,月光也非常澄澈干净;空气中没有一丝纤尘,整个空气和月光都是透明的。

这样一个圆月夜、这样的圆月照耀着的美丽迷人的海湾按理说很容易让人流连忘返。但是事实上当天晚上沙滩上的游客并不多。这一天,以中国人的历法计算恰好是农历八月十八,正是一年中大海潮汐波涛最大的一天。尽管潮汐未必会将人卷到海里去,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人们还是尽量不到海边去。

晚上九点半过后,送走店里的最后一批客人,我将咖啡店略略收拾了一下就准备关灯打烊。这时沙滩上零零落落地只剩下几个寥寥可数的游客了。他们就像几只在沙滩上栖息的水鸟,浑身上下涂染了一层皎洁的月光。有的坐在海风中一动不动,有的躺在沙滩上闭目沉思,有的则踩着柔软的沙子慢慢散步。海浪温柔地噬咬着沙滩,皎洁的月光把沙滩和沙滩上的沙子,照耀得和白天一样明亮,柔软的沙子被薄薄地涂抹上一层月光,像是微微地下了一层白霜。这一切多么美妙啊,就像童话中描写的那样,静谧安详,优美雅致,简直无可挑剔。

起浪了。

渐渐地从大海深处传来一声低吼,像是海的女儿思念她多情的恋人而发出的深深叹息。纵目远眺,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月光像是融化在海水里了,海水轻轻地晃动着,月光也轻轻地晃动着。海水像是被撒了一层银粉,星星点点地跳动着耀眼的月光,像是有数不尽的精灵在水光和月光之间出没。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似乎有一条白线在缓缓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快,铺天盖地、袭卷一切,那是今天夜里的潮汐。潮水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瞬间涌入了那一片灿烂的月光中,瞬间卷起那片发光的海水直朝海边袭卷过来。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它们就可以冲到尚在沙滩上游玩的游客们的身上来啦。

“回去吧,亲爱的,开始涨潮了,”一个穿红色背心的年轻人对坐在他身边的长发姑娘说道,姑娘把金色的小脑袋轻轻地搁在他健硕的肩膀上。

“这还是第一拨浪子呢,今天晚上估计浪头可能会达到五米高呢!我们还是早点回俱乐部吧。”

年轻人随手从沙滩里拣起一块鹅卵石,他把它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把它放在嘴边呵了口气。他从沙滩上一跃而起,然后他大喊一声,抡出胳膊,将那块石头朝着闪闪发光的大海扔了过去。

“哟唷!”

“哟唷!”

他扯着嗓子朝着大海大声喊去,然后他大笑开来,他的情人也学着他的样子跟着他一起大喊大笑。海浪携带着海风朝着他们呼喊的方向奔涌而来,他们的喊声很快就被哗啦啦的海浪和呼啦啦的海风淹没掉啦。

“我们也回去吧!”一对上了年纪的年迈的老夫妻轻声说道,然后他们就互相搀扶着,慢腾腾地一起朝俱乐部的宾馆走去。

晚上十点钟(没错,当我关上咖啡馆的大门,特意朝咖啡馆回头望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恰好指到晚上十点),沙滩上已经看不见一个人了。白茫茫的沙滩上只有我一个人。月亮把我的影子投射在沙子上,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我、我头上的月亮以及匍匐在沙滩上的、因为我的快速走动而迅速移动的、我的又长又黑的影子了。

没有一丝云,风把空气中所有的纤尘和杂质都吹跑了,天空似乎更加澄澈,月亮似乎更加明亮。空气是透明的,月光是透明的,我感觉整个身子和灵魂也是透明的。月光明晃晃地照着那一片沙滩,那一片奔跑的大海,沙滩上的沙子像霜一样洁白,像雪一样柔软。海浪像海的女儿戴在头顶的用牡砺和珍珠装饰的银光闪闪的冠冕,当她们在大海里自由畅游或是当她们散开辫子用双手梳洗那一头长长的秀发时,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就散发出令人惊叹的美丽的光芒。

只有我一个人。

此时此刻,如此透明的月光,透明的大海,透明的沙滩,透明的我,如果不是远处那座灯火辉煌、造型优雅的雄伟建筑物的提醒,毫不夸张地说,我已经无法确认我还是不是走出咖啡馆时的那个我了。月亮又大又圆,像画一样贴在天空之中,默默无言,脉脉含情。大海匍匐在我的脚下,海浪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柔软、空寂、渺无人烟的沙滩。

白天,这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沙滩上的人不比大海里的浪花少;也不比沙滩里的沙粒少。人们在这里散步、嬉水、冲浪、游泳、堆沙丘、晒太阳,开怀大笑,高声谈论,到处是说话声、欢笑声。而现在夜已经深了,人烟散尽。一轮明月静悄悄地照耀着这一片静悄悄的沙滩,用她的似水柔情轻轻抚慰沙滩上的那些或大或小的沙坑以及那一串串杂乱无章的、重重叠叠的、沿着海岸线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或深或浅的足迹,这是那些快乐的人们曾经来到椰子林海滩的唯一证明。

海风微微泛凉,吹进每一个毛孔,每一个毛孔都清凉舒爽。沙滩上的沙子还没有完全凉透,光着脚踩上去,脚丫间、脚板下、脚踝边分明还能感受到点点余温。这可以是白天在这一片沙子上踩过的那一双双雪白的脚丫留下的温度吗?

然而海浪已经涌动了上来,一次一次,一遍一遍,永不停息,永不疲倦。海水漫过那一个个沙坑、一个个脚印——也有我刚才留下的、现在留下的以及将来留下的脚印——一遍一遍冲洗,一回一回抹平。这些大大小小的沙坑,深深浅浅的脚印,都将被海浪冲刷得干干净净。当我明天早上回到咖啡馆,我知道,这一片沙滩就像用刀背抹过一样,平整、细腻、均匀、一望无际,再也找不到昨日的丁点痕迹。

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涌动起一丝与我的年纪并不相匹配的莫名其妙的感伤。然而我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我加快脚步,打算穿过沙滩抄小路朝停车场走去。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沙滩上了。那人慢慢地在沙滩上走着,双手合抱在一块,怀里似乎抱着一件什么东西。由于距离较远而他的脸又一直面朝大海,因此我无法看见他的脸,但是从身段和装束看来,那应该是一个女人。女人个子高挑,身量苗条,肩披一件极薄的雪白外袍,长发自然披肩。夜晚的海风并不强烈,但是她的长头发和长外袍都被海风吹得高高飘起。她那娇小的身子、娇小身子勾勒的优美曲线就在这极薄的、月光般透明的袍子里婀婀娜娜、若隐若现。若是在白天,这女人未必能引起沙滩上的人们的注意,因为这样装束的女人实在太多了。但是现在是在晚上,在满月的夜晚,而沙滩上仅仅只有这么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女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不得不让人把目光专注到她的身上了。

这时我已经能看清她怀里抱着的那个物件,那竟然是……竟然是……没错……竟然是一块冲浪板!

“冲浪板!冲浪板!她带着冲浪板干嘛!”我匪夷所思地嘟囔了一句。

然而几乎是一刹那,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莫非……她想要冲浪!”

先生们,我说过,冲浪是一项非常危险的海上运动。它需要冲浪者拥有极强健的体魄,极具耐力的远距离游泳的体力,极高超的驾驭冲浪板的技能以及敢于挑战极限、临危不惧的令人叹为观止的胆识和气魄,这是一个优秀的冲浪者必须拥有的基本素质。然而就算如此,冲浪也只成功了一半。

另一半得靠自己的运气。大海变幻莫测,随时随地都可能改变风向,都可能掀起滔天大浪,都可能送来水母、鲨鱼这样的不速之客,都可能把你的冲浪板卷进不可预知的漩涡……所有这一切,只要遭遇其中的一次,都足以让你葬身鱼腹、万劫不复。所以,即使最优秀的冲浪者在他们冲向海浪时,都无法保证他们每次都可以完好无缺地回到岸上。

而我们知道的,毫无疑问,所有的冲浪运动都必须在白天进行,原因不必多说。夜晚光线昏暗,照明不足,一则无法正确判断海浪的涨落起伏,二则一旦有人遭遇不测,救生员很难施以救援。所以即便你有多勇敢,你有多热爱冲浪这项运动,你的冲浪行为也只能在白天进行,绝对没有、也绝对不允许在晚上冲浪。

女人不再往前走了,此时她距离我不过五十米。她大约已经发现我了,但是她并不回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她依然面向大海,好像那铺满银白色月光的海面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深深吸引住了她。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一小会儿。月光像流水一样轻盈地泼撒在她的洁白的外袍上,那件袍子就像被施了魔法,每一根经线和纬线都散发出令人迷醉的银白色的光辉。好像披洒在她柔美双肩上的并不是袍子,而是如雪练般无瑕的月光。风儿将那袍子高高吹起,像是绸缎般鲜洁的月光被多情地卷起了一角。

我想我已经被这具月光下的可以被称做妩媚妖娆的女人的胴体完全迷惑住了,否则依照常理,我应该走过去了解一下这位女士的实际情况,无论如何都要制止住她接下来的疯狂行为。

终于她褪下袍子,它们顺着她光洁的肌肤直向下滑,像一片雪白的影子,倏忽之间就飘落在她的脚踝边。她整个儿暴露在月光中了。她几乎是半裸的,她贴身穿一件蓝绿相间的吊带式漏背比基尼,这件比基尼从款式来看相对有些保守,臂部到大腿全部用大波浪的荷叶边裙摆覆盖住,并没有把游泳者感性的臂部、腰部以及引发一位男性强烈欲望的最致命的火辣辣的三点毫无顾忌地突露出来。这要在白天,在海滩上——那些想要一饱比基尼美女感性身材的登徒子们不得不大为恼火。整个背部全部裸露在外,如水的月光像是给这一袭美背泼染了一层浓郁幼滑的牛乳,这几乎是透明的肌肤散发出温柔迷离朦胧的光芒。

她迅速拾起搁置在沙滩上的冲浪板,然后一步一步朝大海走去。我已经看呆了,然而我迅速回过神来,并快速向她跑去。

“小姐,小姐,”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道,“快停下来,快住手,可不能下海啊!这可是晚上啊!”

女人猛地回过头来,大概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时间点了沙滩上还会有人。她疑惑地看着边跑边叫的我,显得有些不耐烦。

这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她的身边。

“小姐,小姐,您不能下海,这是在晚上,非常危险,而且今晚是满月……”我急促地说道,然而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看见了一张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面孔,一张两年来数度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魂牵梦萦、愁肠千结的面孔。没错,是的,是的,是她,就是她。她曾在两年前闯进我的生活,然后像一阵风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神秘、傲慢、美艳、冷漠,她让整个俱乐部的男人都为她疯狂,她让整个海湾都为她痴迷,她就是海湾第一豪贵康荣集团的总裁老温克尔·爱德华的太太、也是海湾第一豪宅奢华靡丽的海洋之恋的举世无双的女主人,年轻美丽的安妮·温克尔。

我瞠目结舌、我目瞪口呆,我因为激动,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多少次,这张脸、这张面孔出现在我的梦中,妩媚冷漠,遥不可及;多少次,我像一个陷入热恋的情人,发疯一样到处追踪这个女人的足迹,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无不让我如痴如醉、如癫如狂。我曾经设想过多少与这女人再次相见的场景啊!在海湾的某一家酒吧,在最平常的街头巷尾,在某一片茂盛的椰子林,在盛大的节日狂欢庆典上,这女人一袭素袍,一顶素帽,像一个孤独寂寞的影子隐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看起来如此美艳聪颖,又如此不近人情,当周边的人们向她投去热切渴慕的目光时,她却非常冷漠高傲地走开了。

而事实上,为了和这个女人能够再次见面,我曾多次走访过康荣集团下属的Start慈善机构。但是尽管这些慈善机构的幕后策划人是慷慨而优雅的海湾第一名媛温克尔夫人,然而我在Start却从来都没有遇见过她。据Start的工作人员介绍,Start每年都会发起以慈善为目的的大型募捐活动,每次夫人都会慷慨解囊,事实上,夫人每年捐赠给Start的善款,数目之多,已经超出了世人的想象。但是自从Start慈善组织成立以后,夫人就不再过问机构中的事了,一切事务全部委托给慈善组织全权处理。夫人难得来Start,因此想要在Start和夫人不期而遇,恐怕并非易事。

所以,列位,当我在沙滩上突然际遇到思慕已久的心上人时,我的内心有多么激动。我很庆幸,沙滩上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的蠢相并没有被其它人看见;但是沙滩上只有我和夫人两个人,我又觉得非常不幸,因为我无法从沙滩上随便找一个人加入我们的谈话中,以便减轻我的窘迫。我张口结舌,神情激动,手脚都不知道该摆放在哪儿才好。我感觉我的蠢相更加蠢笨了,简直愚不可及!而这一切全都落在我眼前的女人的眼里。我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愣头愣脑地就像一头犟驴。幸亏是在晚上,朦胧夜色多少将我的窘迫不安掩盖了些,若是在白天,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吗,先生,真有那么危险吗?”她神色淡然地轻声说道,似乎满不在乎可能存在的任何危险。她的声音很轻,裹着海风飘过来,像是来自遥远的大海。

“是的,小姐!”我突然提高声音大声说道。她吃了一惊,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大约对于我突如其来的镇定自若有些疑惑不解。我也对自己瞬间拥有的镇定和勇气感到异常惊奇,说实在话,我到现在都无法想象我当时竟然能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这样一位绝世佳人毫无羞赧地从容相处。

“是的,小姐,这是非常危险的,要是在白天你尽管去冲浪好了,但是这是在晚上,大海的脾性喜怒无常,随时随地都会有危险。何况已经涨潮了,请您不要无视这片海域的危险,更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再次高声说道。

我突然萌生出一种想要和这女人攀上关系的想法,哪怕做不了情人,做朋友也是好样的。我明白这种想法非常荒唐,简直就是痴人做梦,但是整个海滩上就我和她两个人,我明白机会难得。上天既然如此安排,必然有它的道理,如此良辰美景,如果我竟放任美人白白溜走,而毫无作为的话,岂不是太过木讷了?恐怕在风月场合中摸爬滚打惯了的她也会嗤之以鼻吧。

“你是温克尔太太吧!”我故作轻松地轻声问道。我私下里的小算盘是:温克尔太太这个名号可以拉近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因为这至少表明我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她。如果她是个重名重利的女人,那么这个称呼或者多多少少能够消除她对我这个陌生人的戒备心,从而为我博得些许好感。

她轻轻地看了我一眼,表情依然很冷淡,那样子似乎在问:难道我们认识吗?

她已经不记得了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甚至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两年前,在俱乐部,尽管那件事发生时,当时我也在现场,但是她的一双美目却至始至终都不曾看过我。我突然羡慕起勃卜来,我突然非常希望两年前在俱乐部因为莽撞而差点闯下大祸的那个人就是我。尽管这件事对俱乐部的影响非常不好,但是却足以让我思慕的美人一辈子都牢牢记住我了。

我们时时刻刻惦记着的常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我们爱极的,一种是我们恨极的。爱极的我们恋恋不忘,恨极的我们咬牙切齿,然而无论是恋恋不忘还是咬牙切齿,都足以让这一些人在我们的生命长河中如同日月星辰永垂不朽了。

“您还记得吗,夫人,”我狼狈地说道,“两年前,在三剑客击剑俱乐部,我们见过面的……”

她把头轻轻昂向一边,似乎在脑子里努力搜索两年前发生过的事情。然而刹那间,她就换了一副面孔。她把眼睛微微一瞪,一脸怒气冲冲。她大概已经完全忘记那件事了。那或者是她短暂人生中最难以忘却的往事,非常难堪,也非常恼火。她一想起曾经被一个男人拦腰抱起就火冒三丈,她花了多少工夫才不去想它,然而谁能料到这件最让她头痛、最让她觉得颜面尽失的窘事竟然又一次被一位素不相识的先生再次提起呢?

“请叫我小姐!先生。”她不耐烦地说道,她的目光挑剔而犀利,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好的,夫人……哦……小姐……”我再次狼狈地说道。

她把眉头一皱,立即打断了我的话:“不用再提两年前的事了,先生,如果那位先生的手脚能和他的头脑成比例的话。还有,也请您别再浪费唇舌说什么危险不危险,我可不想浪费时间。”

“要是危险,才有趣呢!”她低声嘀咕道。这时她已经重新把冲浪板抱在怀里。

“可是,小姐……”

“不用可是!”她厉声说道,“你要是和你的朋友一样没有头脑的话,那你就冲上来抱住我的腿……如果您没有这个胆量的话,那你就闭嘴!”说完,她就抱住冲浪板直径朝大海走去。

各位,各位,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多想冲上去抱住她的腿、抱住她的手脚,把她拦腰抱起来,抱得结结实实的……可是,我怎么胆敢啊!我已经在想象中抱过她千千万万次了,但是我最终却傻愣愣地站在沙滩上一动也不动。

要么,我就和她一样跳进大海。她跳我也跳,她冲浪我也去冲浪,这样我才像一个真正在脾性上可以配得上她的情人啊。可是,我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沙滩上,我像着了魔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白茫茫的大海,直到她最终变成一个白点,直到这个白点和白晃晃的月光混成一片,消失不见。我才猛地回过神来,天啦,我做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啊!

最美丽的温克尔太太,最温柔可爱、天生尤物安妮·温克尔,我的心上人,我竟然任凭她投入黑夜中的大海而不加以阻止,我竟然亲自置她于险境而没有施予丝毫援助,我应该阻止她下海的,抱也要将她抱回海洋之恋去,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哪怕她恨我一辈子,我也要守护她的生命安全。

我明白我应该做些什么,至少应该联系一些救生员,而且这显然是当务之急。然而当我回到咖啡馆,拿起听筒准备拨打电话时,我发现由于平时做事粗枝大叶,我的电话簿里竟然很少留有冲浪救援组织成员的电话。好不容易拨打过去,他们要么喝了些酒,根本不可能赶过来支援,要么根本不拿这事当回事儿。

“老弟,”他们说,“你诓我的吧,晚上冲浪,还是在月圆夜,要么她疯了,要么她不要命了,我这条命,我还要好好留着呢!”

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根本无法将温克尔·安妮这几个字说出口,诚如他们所说,安妮要么疯了,要么不要命了,否则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夜晚朝海里跳呢?

我再次走出咖啡馆,这时墙上的钟已经指向10:30分。这一次,我没有关灯,店门索性也大打开。咖啡馆里桔黄色的灯光,多多少少冲淡了月光涂染的沙滩上的惨白和凄冷,这让我多少得到些勇气,我明白,英雄救美的角色只能由我一人来扮演了。

我带着一只便利药箱,两只救生圈,一根救生绳、一条救生皮筏再次来到海滩。海面上波涛大作,涌动的浪花,涌动的月光,不断地涌上来,又不断地退回去,就像一只低声咆哮的野兽,口吐白沫,张牙咧嘴,徘徊着,恼怒着,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猛地跳起来咬上一口,又机警地迅速跑开。

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月光,白茫茫的沙滩,哪里看得见一个人呢?

“这女人要不是疯了,要不真是不要命了,否则谁会在这样的夜晚冲向大海呢?”我低声说道,“或者永远消失在这片海域里也未可知,或者已经……”

我心里一沉,不再胡思乱想,只是焦急地眼巴巴地望着前方的大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半小时,然而无论是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我都感觉似乎比过了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海水阴暗、烦闷、躁动不安,像是一只被捆住手脚的海怪,极度阴郁、焦燥、怒不可遏。风越来越大了,伴随着呼啦啦的海风,水天相接的地方突然涌动起一片大浪,仿佛被捆住手脚的海怪挣断了链条,面目狰狞地从海面上站立了起来。瞬间它已匍匐在地,瞬间它又伸长脖子、撕声裂肺地朝着天空嚎叫。

各位,我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激动、热情、焦虑、烦躁种种都有,可以说,我当时的心情和海面的波涛一样汹涌澎湃。这浪头,这风波,这惊险,这刺激,这的确是冲浪的大好时机,一个冲浪爱好者如果遇上这样的浪子,如果不是晚上,如果不是恰逢月圆夜,哪里肯轻易放弃了啊!

我也忍不住想要冲进大海里去……然而或者我会因此粉身碎骨。幸亏我想到了这点,否则我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一个大浪过去,又一个大浪过去,一个浪子卷了起来,又一个浪子卷了起来。当它们抛向天空,当它们挟带着月光从月亮旁边轻轻地飞过时,那些飞散的水珠子就像一串串迷人的珍珠,滴溜溜地圆润,又滴溜溜地齐刷刷地落进银光闪闪的大海中。

又一个浪子卷了起来,又一串水珠抛了出去,光闪闪的水珠落下来的时候,一条银光闪闪的、鱼一样的东西从满天席卷的惊涛骇浪中箭一样地飞了出来。那鱼一样的东西一直往前冲驰,顺着波涛的起起伏伏,它也不停地沉沉浮浮,而在它的身后,则是像山坡一样耸立的涛天巨浪。海水再次站立了起来,像一个巨人,像神话中的力士参孙,像通向上帝宝座的巴比伦塔,和那浪子相比,那鱼一样的亮光就像一片在无边的风波中颤栗、哆嗦的微不足道的单薄的树叶。

突然我颤抖起来,我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我的心跳动得就像几十面大鼓一起咚咚咚地乱敲。

“那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那根本就不是鱼,那就是她了,一定是她了!”我自言自语道,我的牙齿捉对似地直打颤,“哦,感谢上帝!”

果然是她,白茫茫的月光中,我可以看见一个小人儿了。尽管还看不清她的面孔,但是这个人无疑就是她。她娇小的身子一会儿跌进低谷,一会儿又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她像是驾驭着一块魔毯在海上飞驰,同时她的身上又披着一件非常奇特的披褂,她身后的那些对她紧追不舍的、桀骜不逊的海浪,就是她奇特披褂拖曳的波纹起伏不已的华丽的裙摆。

她距离海岸线已不足二百米,我已经能够完完全全看清楚她脸上精致的五官,她面孔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像用玉石雕琢而成的。如水的月光泼洒在她娇小的身子上,也泼洒在她脚下的那一片大海上,那一片大海闪闪发光,洒满了令人迷醉的金色的月光。而她却是这片发光的大海中最亮丽的一抹剪影,她像一条欢快的人鱼在大海上一掠而过。

她弯下身子,使冲浪板稍稍朝左边倾斜,她用左手轻轻划过海面,身子几乎完全贴近那一面高高隆起的海坡。她贴着那一片高耸的海浪一掠而过。与此同时冲浪板略略拐了个方向,并飞快地在海浪上划出一道亮白的圆弧,在最后一个巨浪在她的身后轰然坍塌前,她已经箭一样沿着海岸线飞驰起来。

她身子略弯,双腿略屈,一颗漂亮的脑袋昂得高高的,脸上的表情沉静而冷漠。她的头发披洒在脑后,已经完全湿透,当她一跃而起的时候,这些飞扬的头发就和着飞扬的海风一起一跃而起。只差一只箭袋、一把弓了。如果她腰间挂了箭袋,手里恰好把一只弓拉得满圆,在这样的月夜,在这样波涛大作的大海上,这御浪飞驰的美人,难道不会让人产生疯狂的幻想:难道亲眼所见的不正是月神黛安娜本身?古老神话中的冰美人正趁着月夜巡视自己的领地,逐浪而飞,御浪而驰,并趁机射杀胆敢挑战其智慧和勇气的为祸世间的可怕怪兽!

“Very good!”距离岸边约二十米的地方,她大喊一声,将冲浪板朝空中一抛,像一条鱼活泼泼地跳进大海,然后她就像真正的人鱼借着海浪的推力飞快地朝岸边游了过来。

“您好,小姐!”当她到达海边的时候,我赶紧跑过去,并殷勤地递给她一条长毛巾,“巴铁尔,愿意竭诚为您服务!”

说实在的,我已经被这个神秘女人的绰约风姿彻底迷住了,我想尽办法想要和她套近乎。我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她还要下海的话,那么,我也一定跟着她一起往海里跳。爱情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不仅不把可能存在的种种危险当回事,我甚至已经忘记了我的身边根本就没有冲浪板,如果真下了海,我拿什么冲浪呢?

“您一直都等在沙滩上吗?”她一边用干毛巾擦拭着身边,一边瞧着我堆放在一旁的救生衣、救生艇低声问道,“先生,这些玩意儿没有派上用场,您大概觉得非常遗憾吧!”

我心里确实有这种想法,当我看见柔软的毛巾在她柔软的肌肤一寸寸掠过时,我的心中更是涌腾起满腔柔情,我突然有了一种荒唐的念头,想要走过去抱抱她,想要在那朱砂一样的红唇上、玉石般柔润的胸脯上留下最纯洁的最温柔的爱慕之吻。我被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吓了一跳,如果不是疯了,我怎么可能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已经把我给看穿了。我立即羞愧地满脸发热,幸亏是在晚上,否则在这样一个毫无遮掩的沙滩上,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怎么可能,我怎么胆敢有这样的想法。”我装出无辜的样子,并借机掩饰自己的心虚,“小姐冲浪的技术真是好极了,就是参加一年一度的海湾冲浪锦标赛,也是数一数二的,轻轻松松就能将那些赛手比下去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说不定,还能稳拿第一呢。”我这样说不完全出于奉承,说实在话,一个人如果胆敢在这样的月夜冲浪,敢于豁得出去,哪怕付出生命也再所不惜(尽管她是一个女人),那么在这世间,除了她自己,她还有别的什么对手吗?

她扑哧一笑。她一笑可把我给迷住了。她穿着如此感性的比基尼,又是在如此迷蒙的月光下,我只觉得像是春风拂过结冰的湖面,湖里的冰块瞬间都融化掉了,又像是冬天的阳光照进飘雪的庭院,院子里的梅花全都光灿灿地盛开了。我呆呆看着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她大约二十出头,蛾眉大眼,鹅蛋脸型,鼻梁高挺,嘴唇略薄。极普通的女人需要画浓妆,普通的女人需要画淡妆,而她不用画妆就足以明艳动人。有钱的女人穿金戴银,没钱的女人想办法穿金戴银,而她不需要任何金银首饰就已经气质非凡。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嫁给那个温克尔,那个海湾第一大亨?仅仅因为他有钱吗?如果果真如此,她将二十岁的青春付与那年过七十的白发老翁,她那如脂如膏的肌肤能够得到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所渴慕的真正的快乐和欢娱吗?

她不再说话了,我也不再说话了。她把头略略偏向一边,又用双手轻轻擦拭起墨黑色的长头发来。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我感觉错了,我突然觉得她的面孔有些泛红,她的紧身比基尼似乎把她的身子捆束得越发紧了,她的一对娇巧的乳房紧绷绷的,饱满圆润得几乎都要从紧绷的比基尼中涨溢出来。

我不敢再盯着她的身子肆无忌惮地看个不停,赶紧跑过去捡冲浪板。因为海浪已经将它冲到岸边来啦。她似乎也觉察到什么,这时,她已经拾起沙滩上的白套衫,并将它迅速地套在身上。

“我得回去了,先生,”当我把冲浪板捡回来,她轻声说道。

“您这就回去了吗?”

“这就回去。”

“不再……”我本来想说不再冲浪了吗,但是我突然想起我来海滩的目的,所以我脱口而出的话就成了,“不再在沙滩上呆一会儿?”

“不了,我得回去了。”

“不妨到我的店里坐坐吧,小姐,”我可不想让这个机会白白丢掉,我得想尽办法和这位夫人多说上几句话、多呆上几分钟,“喝杯咖啡暖暖身子再走吧,小姐,您就这样离开海滩,弄不好要感冒了。瞧,我的店就在那里,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呢。”我伸出一只胳膊将不远处依然亮着灯、大门大开的咖啡馆指给她看。

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似乎颇有深意,她脸上再次流露出一丝讥诮和嘲讽,刚才的羞涩和真诚已经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激情消失后的极度疲倦和欲望上升到极点后的满不在乎和无动于衷。

她再次把我给看透了,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

突然,她莞而一笑,然而笑声中似乎带有明显的鄙夷。“您真是一位非常有趣的先生,我都忍不住想要和您握手告别了呢。”她果真伸出一只手来,似乎真的想要和我握手。然而当我伸出手去想要握住那只手时,那只手却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她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非常刺耳,带有非常明显的揶揄和嘲讽。

“真的是一位非常有趣的先生!真的非常有趣!”她继续笑道。

这无疑让我非常恼火,我板着面孔,僵着身子,脸色非常难看。

“请您原谅我的无礼吧,先生,”她笑得有气无力地说,似乎这笑声消耗掉了她全部的气力,“我真的很讨厌喝咖啡,我认为这一辈子最难喝的无外乎咖啡!”

我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怎么,您不相信?”她把眉头一扬,做出一副芳心欲碎的样子,“真不骗你,我真的非常讨厌喝咖啡!我认为你们的温克尔先生应该在海湾下一道命令,把咖啡这玩意儿禁了才是!”

我又露出吃惊的样子。

她再次哈哈大笑。

“不用担心,我可爱的先生,即便如此您的咖啡馆也依旧会美女如云、帅哥满坐。不必把我的话当真,我的话威胁不到您的咖啡馆的。”

我已经被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捉弄得狼狈不堪,又被她的多变的八面玲珑的面孔迷得神魂颠倒。我觉得她的话大多都不可信,她不可能不喜欢咖啡,更不可能指使她丈夫干禁止咖啡的蠢事儿。这女人大概极喜欢开玩笑,又显然是在卖弄风情,两年前就听说过温克尔太太的魅力,今天总算见识到了。如果我头上长的不是榆木脑袋的话,那么我极容易理解这其中蕴含的风情。

“可是小姐……”我说。

“不必可是啦!”她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真的得走啦!那么再见吧,先生,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感谢您的咖啡,也非常感谢您的救生衣和救生艇,尽管它们并没有派上用场。”她向我挥挥手,说完,她就沿着海岸线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地走了。风将她的头发一缕缕地吹了起来,她的长外袍也呼啦啦地被风高高掀起。她就这样快速行走在夜晚的沙滩上,就像一只孤独的大白鸟在铺满月光的海滩上对着涨涨落落的潮水和自己澄映在美丽月光中的若有若无的影子翩翩起舞。

潮水一会儿涨上来,又一会儿落下来,她的裸露在洁白月光中的脚踝一会儿没入涌动的潮水中,一会儿又从潮水中露了出来。一条又细又长、又单薄又沉默无语的影子匍匐在她的脚下,当她的长外袍被风扯得呼啦呼啦直响时,她的卑微的匍匐在布满大大小小、坑坑洼洼脚印的沙滩上的可怜的影子,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瑟瑟发抖。

各位,这就是安妮·温克尔了,海湾最有魅力的女人,金融大鳄温克尔·爱德华背后的女人,一个美貌异常的女人,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一个不断追求刺激、追求冒险的女人,哪怕为此付出年轻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她从不把任何人、特别是男人放在眼里,她喜欢做的事,若是男人占了上风,哪怕像击剑、冲浪、滑雪这样的男女体力对比极为悬殊的危险活动,如果她不用自己的成功,把一帮男人的尊严和体面狠狠踩踏在脚下,她就难以容忍。

她果敢大胆,心细如发,做事雷厉风行,决不拖泥带水,杀伐决断全是男人的派头,没有丝毫小女人的胆小怕事、优柔寡断。海湾对这个同时拥有智慧和胆识的美貌脑袋充满了各种幻想。不少人庆幸她只是对冒险活动感兴趣,她若是喜欢政治或是愿意从事金融投资的话,恐怕她丈夫温克尔都不是她的对手。那些在海湾政坛或是金融池沼里惬意曳尾的大鳄们,不知有多少将结束他们在政坛或是金融界的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美好日子,又有多少将在她修长、艳丽、浆得笔直的冷冰冰的裙裾下因为恐惧而不住地瑟瑟发抖呢。

接下来的七年时间里,我不停地关注有关安妮·温克尔的任何消息,各位,我今年四十岁了,毫无疑问,关于安妮·温克尔,我还会继续关注下去。在这里,我不妨透露给大家一个消息,关于这位大美人的秘密新闻,可以说是惊天秘密,就是这位美人但凡参加比赛,从来都是稳拿第一,从来都没有输过。是不是太不可思议,太令人震惊了?她就像是智慧女神和胜利女神的合体,她的头上永远佩戴着一顶用橄榄枝做成的象征着荣誉和权威的桂冠,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谁也别妄想伸手将这只桂冠从她的头上摘下来。

前面我曾经说过,‘温克尔先生,总会千方百计想办法让自己的太太开心的,’而且我记得一位先生也曾说过‘能让温克尔太太开心的,除了胜利、除了征服还有什么呢?’没错,就是这句话。不知各位对温克尔先生的印象如何?总之这是一个极其苍老的男人!没错,他都超过八十岁了,但是他的年轻的太太却还不足三十岁!这是多么可怕的年龄鸿沟!这鸿沟中间都足可以安放下两个美貌而野性十足的温克尔·安妮!多么可怕的年龄差异!

然而这是一个极度有钱的男人,他所占有的钱财,已经超出了世人的想象!有人说他独占了海湾近30%以上的财富;有人说30%只是一个保守数字,事实上他名下的财富,远远不止这个数目。而他也是一个极度痴情的男人,他的独特的痴情方式和用于情感方面的投资,也完全超出了世人的想象。

他几乎是一个白手起家的男子,对于他亲自赚来的每一块钱,他都非常珍惜。尽管他也常常一掷千金,但是如果没有高额利润回报的话,他也绝对不会将捏在手指缝间的金钱轻易抛出。

但是用于太太温克尔·安妮身上的钱却极不一样。尽管这种花钱的方式足以让海湾任何一个稍稍有些家底的人家倾家荡产。温克尔虽然不会破产,但是我认为他对于这个女的疯狂幻想,就是哪怕这个女人真让他倾家荡产了,他也无所谓。各位想想,要让一个女人在一群男人中脱颖而出,这是一件多么难以办到的事?要让一群男人竭尽全力在比赛中发挥自己的优秀水平,却又最终输给了一个女人,又是一件多么难以办到的事?但是温克尔·爱德华却办到了。但他既不贿赂裁判,也不改变游戏规则。人们怀疑他在赛前必定许给太太的竞争对手许多好处,好处已经远远超过他们获得冠军后的包括名誉、奖金在内的各类奖赏的总和。他以康荣总裁的身份对他们施加压力,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最后这些各行各业的佼佼者不得不在他承诺的丰厚条件下缴械投降。事实上,除了名誉,他们什么都得到了。而在海湾,如果能得到温克尔·爱德华的赏识,就可以平步青云,少奋斗十年。被人利用算什么呢?谁不是被人利用着呢?就怕没有机会被温克尔利用呢!既不能让这些得意选手输得太难堪,又不能让太太赢得太轻松————太太何等精明,一旦得知比赛竟然都在他的全权操控之下,结果可想而知————难度不言而喻。何处爆发,何处赶超,何处遥遥领先,何处假装失误,何处最终出局,难度之大无疑于策划一场好莱圬大片。没有相当大的才力和财力,魄力和胆识,庸俗之人、无能之辈绝对无法做到。

所以在他滴水不漏的周密布置下,漂亮的温克尔太太总是赢定了。

然而千万不要以为他从此就亏了钱。相反,他总是赚得钵满盆满瓢满锅满。别忘了,他首先是一个商人,唯利是图是商人的本性。他可从来都不做亏本的买卖。事实上,正因为太太并不会输掉任何一场比赛,所以他从投资者身上获得的回报早已远远超过了他在太太身上投入的成本。我们知道任何一场比赛之所以有看头,不仅仅因为人们喜欢这项运动,也不仅仅因为激烈的比赛可以带给人们感官的刺激和情感的宣泄,更因为任何一场比赛都是一场赌局。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给自己喜欢的选手下注,赢了就赚上一笔,输了……输了的时候,简直无法想象。所以选手们在赛场上拼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观众们就在台下跳上跳下撕声裂肺地呐喊,他们事实上比选手还要紧张。谁也不愿意白白输钱。

温克尔自己并不下注,我猜想他一定在暗中指使某人暗箱操作,并借此机会全局操纵整场比赛。若非如此,否则谁也无法解释为何多年以来,但凡有他太太参与的比赛,总是这个温克尔·安妮稳拿第一呢?

而事实上太太常胜冠军的称号,在无形中也给先生的康荣集团赢得了无限荣光。

因为夫人一旦赢得了一个比赛,海湾股市大盘无疑就会大涨一回,所有股票都会涨停,简直就是股民们的节日。而这么多年,海湾多少银行、集团、企业倒闭、吞并、被重新洗牌,但是唯有康荣集团在发展壮大,唯有康荣的股票最为坚挺。虽然也时有跌落,但是整体上来说还是呈稳步上涨趋势。人们一致认为,这都是夫人的功劳,温克尔太太就是康荣集团对外形象的靓丽名片。夫人美丽年轻、大胆果敢、富有闯劲儿,从不畏缩、从不向任何艰难困苦屈服,她把一顶顶胜利的桂冠戴在头顶,为自己加冕,也为康荣加冕,她是康荣背后的保护神,也是康荣未来无限荣光的领跑者。

1988年的《海湾人物》是这样评价这位绝世美人的:“夫人就像是真正的胜利女神,是康荣集团辉煌未来的象征。她挥举着胜利的旗帜,驾驭着用黄金和珍珠妆饰的三辕马车,她的马车上驮载的就是整个富可敌国的康荣集团,是海湾数以万计、亿计、甚至无法用财富来衡量的全部的快乐、幸福、希望和未来。而她,就是她,正驱载着这一车的财富和希望引领着一个集团、引领着朝阳中的科里嘉海湾向着金色太阳指引的方向叱咤向前、所向披磨。”

这就是温克尔·安妮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一个最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最傲慢的男人见了她都会畏惧三分,因为很多男人都无法像她那样豁得出去。一谈到蹦极,诸位的头脑里一定都会浮现出高耸的悬崖,陡峭的崖壁,深不见底的幽深的山谷。但是这个星球上,能让温克尔·安妮看得上的崖壁除了中国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就是位于美洲境内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她可是第一个从500米的高度跳下来的海湾人。而她那副满不在乎、意犹未尽的样子,让人不得不怀疑她其实非常痛恨捆绑在脚踝上的那根绳索,她恨不得一下子就从悬崖上直接跳到谷底呢。

还有跳伞、赛车、潜水、攀岩等等,总之但凡世人公认为刺激但又危险的运动,她都喜欢去做。想想吧,想想从7000米的高空上跳下来的感觉吧。一直到1500米的低空都不打开伞衣,而是急速自由落体,眼睛简直睁不开,耳边只听见咆哮的风声,简直震耳欲聋。身体就像是被千千万万颗子弹击穿了一样,每一根寒毛都瑟瑟发抖,每一个千疮百孔的毛孔都灌满了风。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是在穿越时空?还是再次闯进了生命的轮回之道,如此惊心动魄,又如此激动不已。

赛车,一脚踩下去,一脚将油门踩到底,瞬间将引擎提升到300公里,这已经是飞机起飞前在跑道上滑行的速度。然后奔驰在宽阔笔直、一望无际的车道上,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如同汽油一样被熊熊点燃,灵魂无拘无束地奔跑在毫无任何阻碍的荒凉无边的原野上,自由狂野得都不想再回到躯壳里来了。

潜水,不携带空气瓶,在夏威夷缤纷灿烂的浅海深处,或者30米,或者50米,阳光透过海水照进来,由于红光被海水过滤掉了,眼睛所看见的海水全是碧蓝碧蓝的。美丽的珊瑚礁,各种各样的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围绕在身边,还有肥美的、像丝绸一样随着海流不断摇摆的长长短短的海带,而那些色彩艳丽的鱼儿就在这些柔软的海带之间游来游去。哦,天啦,当一个人远离尘嚣、置身于如此安静纯真、没有斗争、没有算计、像童话一样美仑美奂的大海深处,他还能想些什么呢?他真正想做的会是什么呢?

或者他会更加热爱生活,更加珍爱生命。或者他再也不愿意拿生命去冒险,或者他从此就厌倦了寻求刺激呢?但是事实上,对于这个女人来说,除了平庸的生活,便再没有别的可以厌弃的了。这就好比鸦片果,越是吸食越容易上瘾,越是上瘾就越难以戒除。惊悚带来的刺激,刺激带来的快感,快感带来的欲罢不能,已经如同一剂春药注入到这个女人的肉体中去。游戏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停下来,她已经深陷其中,哪怕为此付出宝贵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先生们,这就是关于安妮·温克尔的全部故事了,”巴铁尔先生最后说道,“总之,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女人这种物种,一旦拥有美貌就危险了;如果她还同时拥有非凡的智慧以及让男人也不得不甘拜下风的胆识和气魄,那么她就是魔鬼本身了。据说温克尔本人并不愿意太太从事这些他自己绝对不敢亲身实践的极限运动。每次比赛,他都像一个最恪尽职守的导演,就像小学生做数学题一样,将太太比赛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都地毯式地搜查一遍。别人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别人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他在太太身边以及赛程沿途安排了众多明的或是暗的保镖和救护人员,所以每次太太一出场,就是众星捧月。但是,温克尔·安妮哪里受得了丈夫的管束?这样的女人,岂是条条框框能管束得了的?所以,我奉劝诸位,这种女人若是招惹不起,就别招惹她们,还是躲远些好。远远地瞧着欣赏欣赏就得了,哪能不要命地把自己搭进去了呢?”

巴铁尔不再作声了,长时间的讲话让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所以他再次端起桌面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么说,先生,您的意思是说,安妮·温克尔夫人一定会赢了这场滑雪比赛啰!”

“我可没这样说过,先生,我的意思是说她会想方设法赢了比赛,但是并没有说这场比赛。”

“这难道不是一个意思吗?”

“这难道是一个意思吗?”巴铁尔狡猾地耸了耸肩,“不过您这样理解也无所谓,反正让安妮·温克尔输掉一场比赛,比让她赢得一场比赛可要难得多。”

说完他就拉开店门醉熏熏地走了出去。

“他的话可信吗?”当咖啡馆的大门关上后,我随口问了问站在吧台后面的史密斯。

“或许吧,”他回答道,“反正这个女人非常奇怪,奇怪到让人极不放心、也极不省心。说实在话,我要是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就绝不会放她出来到处抛头露面、招蜂惹蝶。我可不愿意做活王八!”

“在科里嘉海湾,除了温克尔那个老鬼,恐怕再也没有男人能受得了这个女人的了,”史密斯一旁的同伴立即把话茬儿接过去,“她绝不把她丈夫放在眼里,如果她有一个奴仆,那么这个奴仆就一定是温克尔了。这男人可是愿意俯下身子为她添干净皮靴上的灰尘呢。他就是她的宠臣,是她豢养的小丑,可是她却恨不得每天抽他几顿鞭子呢!”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能为什么呢?嫌他不满意呗!”他把眉头一扬,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可是据说温克尔·安妮并没有情人呢!”我说。

“这有什么区别吗?没有情人比有一百个情人更让人恼火呢!”他怒气冲冲地回答道,“那老头子都八十岁了,早不中用了,能不让人恼火吗?她嫁给他时仅仅只有十八岁。据说,她是他的养女,这老东西居然连窝里草都吃了,真是一颗好白菜给猪给拱了!我敢打赌,温克尔想要在她脸蛋上讨得一个香吻,估计至少得在海洋之恋斋戒个十天半个月!”他恶作剧地笑道。

“不,亲爱的,至少得一个月!”史密斯学着他的样子,假装正经地说。

“不,至少得两个月!”他立即纠正。

“不,至少得三个月!”史密斯也马上改口。

“你们说什么呀,”亚当斯密走到他们身边,“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不怀好意了,”他把史密斯的肩膀一拍,前者立即机警地躲开了,“哪能是三个月呢,”他冲着他们挤了挤眼睛,然而将酒杯朝着众人高高举起,“我说至少是四个月!对不对,大家说对不对!”

“对!”有的人说。

然而立即有人反对:“不对,不对,是五个月,五个月,知道吗?”同时伸出五根手指头来给大家看。

“六个月!六个月!”有人伸出六个指头。

“七个月!七个月!”有人伸出了七个手指头。

一时间,咖啡馆里再次热闹起来,在酒精的麻痹下,喝得醉熏熏的人们都不自觉地加入到嘲笑温克尔·爱德华的行列中来。人们互相起哄,哈哈大笑,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争着将海湾第一富豪想要亲吻他年轻的太太这个假设做为笑柄,肆意践踏、任意捉弄,似乎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了。

到最后,温克尔·爱德华想要亲吻他年轻美貌的太太,竟然需要三年零十个月了。

“可怜的温克尔!真是太可怜了!真是太不幸了!想要亲吻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合法太太,竟然需要三年零十个月,如果他想要上太太的床,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人们最后感叹道。

然后人们又就温克尔·爱德华多长时间才能进温克尔太太的闺房、上温克尔太太的床,展开激烈争论。后来人们一致认为,温克尔想要进入太太的闺房,至少得花五年时间,而他若是想要跨上太太的又温软又香艳的大床,唉,可怜见的,至少得等上个十年八载呢!

然而这种推测实在太无聊了,后来他们也意识到这种推测的无聊以及这个话题的毫无意义,所以当亚当斯密最后不无同情地喊出一声“可怜的温克尔,不幸的温克尔”时,所有人都不再言语了,至少对于这个话题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而我也在此时放下酒杯,准备乘坐缆车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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